4.楚狂接舆歌：全书的尾声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哦，那么就让我们放下过多不能脱俗的观念和意识，在全书的结尾，来欣赏几首我的楚国、楚地空濛遥远的民间歌谣，从一个侧面来领略呈现于先秦楚人的浪漫土风和狂傲性情。

之一，这是流行于汉水以北的一首先秦歌谣《孺子歌》——

沧浪之水清兮，——沧浪之水清澈啊，

可以濯我缨。——既可以洗我的冠缨。

沧浪之水浊兮，——沧浪之水浑浊啊，

可以濯我足。——也可以洗我的双足。

我们知道，屈原当年被奸人诬陷迫害，自疏汉北，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见江边渔父，与之一番问答，借此表达了他“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内心忧思和苦闷。

渔夫最后，莞尔一笑，鼓枻（读义，划船）而去，向他唱了这首《孺子歌》，不复与言。

——你看，这两个人，一个忧国忧民，痛不欲生；一个放浪不羁，悠游江湖，正代表了楚文化性情的两个方面，意味深长。

之二，来看楚人庄子记叙的另一首古歌《被衣为啮缺歌》——

形若槁骸，——形体静定像枯槁的枝木，

心若死灰。——内心沉静像燃尽的死灰。

真其实知，——他实在悟出了道的真实，

不以故自持。——且不以此矜持自己的成见。

媒媒晦晦，——他浑浑噩噩晦暗隐隐

无心而不可与谋。——无所用心并不可与他谋议，

彼何人哉！——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被衣（被读披，也作披）、啮（读孽）缺，皆为庄子笔下的圣贤名士。被衣是另一位圣贤名士王倪的老师，王倪是啮缺的老师，啮缺也非等闲之辈，后来成了许由的老师，许由是帝尧的老师。而在这里，庄子谓“啮缺问道乎被衣”，是理所当然的了。啮缺问过，被衣对其进行了一番谆谆告诫，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瞳焉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被衣告诉他，既要端正形体，集中精力，又要收敛思想，校正姿态，让自然的和气与天界的神明降临。那时，德将造就他的内美，道将成就他的归宿。并要求啮缺能够做到像初生的牛犊那样，瞪着懵懂的双眼，望着未知的世界，无知无识又无期无求。被衣还没说完，啮缺就进入酣然梦乡。被衣见此，心旷神怡，一边吟唱，一边飘然而去。

他唱的就是这首《被衣为啮缺歌》。

庄子曰：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

不言、不议、不说、不作，是庄子大道无为思想的精义，也正是楚人的个性品格，表达了一种至高无上的人生境界。

最后，就是那首《楚狂接舆歌》了。

“楚狂”，是楚国佯狂的一位隐士；“接舆”，是迎接奔波来楚的孔子坐的车子。但这却是一首讽刺孔子的古歌。因了这首歌，“楚狂”、“接舆”成了后世放诞不羁佯狂避世的一个文化典型。尤其怀有强烈反叛与自由精神的文人们，更是追慕向往，以其自比。

譬如李白，写下了这样的名句：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譬如吴融，写下了这样的名句：高歌一曲垂鞭去，尽日无人识楚狂。

譬如王维，写下了这样的名句：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还有韦庄，写下了这样的名句：世随渔父去，身效接舆狂。

这样一来，“楚狂”、“接舆”便成了极其生动具象的文化符号，漫画一幅狂傲楚人的形态和神态，但眉眼清晰，活灵活现，仿若历史的现场。

这是一个出世的贤达隐士，也是一个另类方式积极入世的强者形象。因此，在孔子听了这首讽刺他的歌后，慌忙便从车子上下来了；孔子这位极具君子风范和贵族修养的人，一个时代的先驱、理想主义者、圣贤和导师，极想与这位出言不逊的狂人，进行一次历史性的对话，倾听他对天下大道的领悟和见解。然而，待孔子整了衣冠，拂扫一路的风云尘埃，谦谦君子般，欲施以礼时，“楚狂”给出了一个断然拒绝的态度，早已避开不见了。

孔子抬起头来，遥望着那人恍惚身影，遥望着楚国远处的苍茫烟云氤氲山水，长吟一句：

天下有道，

丘不易也！

圣人彼时的内心，有了无尽的深思、哀婉与感慨。

那么让我们回到远古，面对着风尘仆仆焦虑憔悴的孔子，怀着我们的崇敬，轻轻地再来吟诵一遍这首《楚狂接舆歌》——

凤兮凤兮！——凤凰啊凤凰！

何德之衰？——你的德行如何衰微？

往者不可谏，——往事不能挽回，

来者犹可追。——未来尚可追悔。

已而，已而！——罢了，罢了！

今之从政者殆而！——而今从政者危乎其危！

2009年1月26日（己丑年正月初一）定稿于信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