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汉水汤汤，楚地楚人楚文化

穆王之后，厉王之前，为共王，在位23年；懿王，在位8年；孝王，在位6年；夷王，在位8年；加在一起不足半个世纪，起止时间为公元前922年到前878年。这四代王几乎都没什么作为，乏善可陈。其间，屡遭北猃狁、西犬戎、东淮夷、南荆楚的反叛、围攻，以及鄙视和唾骂，王朝大水一样流向它的下游。共王时，西周“井田制”的土地格局开始瓦解；懿王时，“戎狄交侵，暴虐中国，中国被其苦。”逼得周王朝一度被迫自镐徙都犬丘（今陕西兴平东南）。夷王时，荒服不朝，礼乐具废，堂堂大周天子，低三下四地开始“下堂侯”了。一直到了被历史篡改和误解的周厉王时期，才风云顿生，强势雄起，并进行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厉始革典”。由于内部出了问题，终引发了一场“国人暴动”，厉王逃奔髭地，改革归于失败。这是后话。

那么我，现在似可回到开始时的昭王伐楚的话题了。

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高阳者，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也。至帝喾高辛时，重黎做其火正，甚有功，能给天下带来光明和融洽，帝喾便赐给他一个称号，曰祝融。算来，重黎应该是颛顼帝高阳的曾孙。能做“火正”乃至光照天下的人，不一定就会打仗；帝喾命其率军平定共工氏叛乱，结果大败。那年庚寅日，帝喾杀了重黎，遂让其弟吴回继任，做火正，仍号祝融。

吴回生陆终，陆终生有六个儿子，其六子就是季连，芈（读米）姓，后来称之为楚国的，就是他的后代。季连及其子穴熊时，楚人氏族还生机勃勃，人丁兴旺，之后不知何因，中道衰微，命运沦落，楚人分化离散于四方，或中原，或蛮夷，以致连他们家族世系都没有任何记载了。

一直到了商代中晚期，楚人突现于江汉地区的丘陵之间，为一小国，独立一方，居之丹阳（一说今湖北枝江，一说今河南淅川）。在武丁时被商军击败，臣服于商朝。商末，楚君鬻（读玉）熊审时度势，权衡利弊，自觉追寻光明，归附了周朝，忠诚得像儿子一样辅佐周文王，为之摇尾乞怜以效犬马之劳。经熊丽、熊狂，一直到熊绎，已是周成王时代，在周初的大封建中，楚人作为开国功臣，也在被封之列，时熊绎，被封为子爵。这子爵虽小，但之于楚人，却有着巨大的象征意义，那就是楚人一族，到这时才正式纳入了中央王朝政府官方管理体制序列，换言之，就是说他们这时，才拥有自己的国家主权，叫楚国。

楚族的早期发展史，就是一部血泪史，这个顽强的族类，就是这样，一只眼睛流着屈辱的血泪，一只眼睛燃烧着仇恨的烈焰，沿着荆山山脉，向着我们走来，向着未来走去。楚人屈原曾吟诵：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这真是楚人生动感人的写照。

因此，在漫漫苦难的征程中，伟大的楚人祖先带领江汉子民，筚路蓝缕，胼手胝足，披肝沥胆，忍辱负重，一点点磨砺并铸就了楚人坚忍不拔自强不息的民族性格、文化形态和生存精神。他们在楚蛮之地，劈荆斩棘，以启山林，开辟土地，拓展疆域，积累着氏族的财富，积蓄着国家的能量，扩张着自己的势力。当年那位大臣来向周昭王说越裳国奇异的飞禽时，其实是在提醒昭王，对强大起来的楚国，必须引起足够的重视。那么伐楚，完全是在国家安全及王朝权威层面上展开并做出决定的。

当然，我们知道周昭王伐楚，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获取那里的铜资源。

这便有了历史上周昭王三次亲率王师，南征攻楚。

第一次，是在昭王十六年，凭借“成、康之治”数十年积蓄的雄厚力量，周军使“西十六师”伐楚，威武雄壮，气势如虹，沿途几乎没有遇到抵抗，一直渡过汉水，深入楚蛮腹地，后来固然遇到了大兕（犀牛）一类的凶猛野兽，但终是把个楚国和周边小邦族打得落花流水。据说此次征伐之后，东夷、南夷臣服来见的有二十六邦国。

十九年，昭王又率大臣祭公等，第二次伐楚，调集的仍然是戍卫宗周的西十六师；但遭到了楚人的顽强抵抗。周昭王大为惊异，才知道自上次伐楚到现在的三年，楚国军事实力突飞猛进大为增强，他们做好了一切战争准备，来抵御周王朝的攻伐。昭王权衡再三，觉得自己着实低估了他们，于是班师回朝；楚人哪肯放过，兵民合力，围剿追杀，周军一路丢盔卸甲，狼狈逃窜。这便有了昭王痛下决心的第三次攻楚。

周昭王第三次伐楚，那么很显然，已经不是单单来获取那里的铜了。即使什么都没有，面对楚国的勃兴，周昭王也要起兵征讨，对其强力打击和遏制，以免成为王朝日后的祸患。因此，这一次，周军显然带有复仇性质，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践踏蹂躏，民怨如沸。结果，就出人预料地昭王溺死汉水，“西十六师”全军覆没。从此，周王朝进一步由盛而衰，出现了上面所说的北猃狁、西犬戎、东淮夷、南荆楚四面围攻的状况。而楚国则日益发展强大，巍然崛起于南部中国，逐步走上独立自主并与周王室分庭抗礼的道路。

先是出现了楚国一代君王熊渠，励精图治，意气风发，带领坚忍不拔的伟大楚人，走向楚国文明的强盛和勃兴。经数十年的浴血奋战，至熊通时期，一举冲破周王朝设置在江淮间的坚固防线，披坚执锐、大张旗鼓开始向“汉阳诸姬”发动了强大的战争攻势。江汉地区、南阳盆地及淮河上中游地区之申、吕、曾、邓、应、息、道、随、唐、厉、贰、轸、郧、江、黄、弦、绞、蓼等周的姬姓封国全部被歼。中原门户洞开，楚人豪气冲天，及至“欲观中国之政”，逼周室尊其王号；被断然拒绝后，熊通大怒，曰：

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早终，成王举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今居楚，蛮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

熊通于是自立为王，为楚国第一王——楚武王。

而到了春秋时期，楚国已是天高地阔，千乘大国气度；楚庄王熊旅（又称熊侣）“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进而挥师北上，问鼎中原，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楚庄王横空出世，大气磅礴，成为“春秋五霸”之一；且于“五霸”中，地域最广，人口最众，物产最丰，文化最盛。

这让我们不得不想，当年周昭王不惜代价，三次南下攻楚，客观上成了历史早期的前瞻和预见。

多年来，我的内心都常常怀了无限深情，总是有莫名的感动和冲动，一直想着能写一部像诗歌一样，极其浪漫抒情、婉丽缤纷的楚国史，不仅是我身为楚国的子孙，有一份情感的因素，更因为这一片土地充满了山水和人文历史的神话和神奇，以及富于个性的色彩、质地、风采、神韵；及其她凤凰涅槃的苍烈、壮丽、凄婉、隐忍、坚毅、不屈；以及其楚地、楚人、楚文化中，那般率真的洒脱，天性的飘逸，血性的奋起，那般率性的坦荡磊落；不愧于人，不畏于天；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无处不充满了本能原始的力量，热情而华美，舒展而浓烈，一如激扬炫目的楚红——楚国红——中国红。

楚庄王

楚人对红的渲染和热爱，原是对其祖先火正祝融的敬仰，也是对火的崇拜，更是对生命蓬勃燃烧的张扬和赞美。久而久之，以红为美，以红为贵，形成了楚人热烈浪漫奔放不羁的文化色彩和性格。于是那一只久远而又古老的凤凰，浴血浴火，涅槃再生，成为楚人的信仰和图腾。正是这只神圣凤鸟、不死之鸟，千百年来成为楚人文学艺术永恒的母体，生发了无限的灵感、想象、创造和神往，渗透于我们的生活之中，附着于服饰和器物之上，深入我们的肉体、骨髓和精神，疼痛难忍，刻骨铭心。

有人曾把楚文化提炼升华为三个层面，第一层面是这种文化高度概括出的精神要义——我们称之为民族精神；第二层面是在特定文化背景下形成的行为思维方式——我们称之为民族心理；第三层面是这种文化的物质产品方面——我们称之为物化文化，包括作为物态形式的哲学、历史、艺术和文学作品等。因之，青铜冶铸、丝织刺绣、木竹漆器、美术音乐、老庄哲学及屈原诗歌，成为楚国辉煌绚烂、顶天立地的六大文化支柱。

从现在看，楚人之谓，包括了传说中的“九夷八蛮”，即南中国诸多的部族和民族，如越、巴、苗、濮、氐、羌等，他们在祝融后裔芈姓先祖一族的统领下，融合成被称做“荆蛮”的强大的楚族，并含辛茹苦建立起了漫漫泱泱之楚国。芈姓氏族早期活跃于中原，深受夏文化、商文化、周文化的影响，再带回到蛮荒的楚地时，成为楚人文明肇启的基调和原色；进而在融合过程中，又博取、吸收了南方土著文化，使其彰显出它的多元和特色。其中百越文化、东夷文化、百濮文化、巴蜀文化、苗蛮文化，均构成楚文化的板块和因子。这样，我们便看到，楚文化除与中原文化在意识形态上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外，它的变异性极为突出，呈现出强烈的独立的地方色彩、区域色彩。它所表现出来的广阔而独特的精神个性与内涵特质，有人概括为：筚路蓝缕即艰苦创业、自强不息的进取精神；追新逐奇即锐意进取、不断开拓的创新精神；兼收并蓄即融汇南北、海纳百川的开放精神；崇武爱国即英勇无畏、浪漫忧患的热情精神。

这也让我们千百年来，总是对楚人、楚地、楚文化，充满了探询和追慕，玄想和惊奇，神往和迷恋。

哦，那么就让我们一起，来欣赏我楚人的服饰、彩绘、木漆器，那悦目的红，灼人的红，热烈凝重，大雅大俗。那就是楚红，楚国红，中国红，极尽性情的宣泄，彰显精神的华美；或者，来参加楚国大地上我楚人的舞蹈吧，术的隐秘，巫的内涵，质朴灵动，自由奔放，让肢体的阐述成为艺术即兴的创作，成为内心情感的语言；好的，让我们静下来，聆听楚国编钟的乐奏，古老青铜的音符泛着旋律的光泽，节奏和着心跳和脉动，穿越时空，振荡生命的奋起与创造，那般激情、激越、激昂；而又古朴、永恒、辉煌。

鲜活来自山地来自泽畔来自民间来自芬芳泥土，楚地的皮影、渔鼓、黄梅、灶戏、花鼓、南音、昆曲、嗨子戏、板凳龙、丝竹、巫舞、花伞舞、花挑舞、摆手舞、地盘子、江汉小调、五句子山歌、民歌、情歌，林林总总，目不暇接，构成悠久岁月中生活的缤纷和劳动的欢乐，独属楚人的民风民俗民间艺术，表演得我们兄弟姐妹千姿百态，万种风情……

青铜鼎

楚，是荆蛮一种古老的植物，最初表示荆棘蛮荒、刀耕火种、筚路蓝缕、繁衍生息；另有清晰、齐整、鲜明、华美之意；但让我们一直以来内心疼痛的是，这楚，总是给了我们过多的酸楚、凄楚、苦楚、悲楚、痛楚的历史联想。及至泛指南国天空的“楚天”一词，较之西北和中原的广漠与苍凉，竟也平添了一袭深远的清灵与凄怆！

这就使我们看到了淮河与长江流域文化气质里与中原文化截然不同的悲剧形态和浪漫色调：感性。艺术。婉约。温润。柔软。哀愁。痛苦。夸张。因此我在另一篇文章中论及楚文化及华夏文明渊源时，多少有些愠怒和忿然，这大约就是我所说的楚人一直以来的“内心疼痛”吧。因为中华文化在五千年的传统上，一直是厚北而薄南，厚儒而轻道，厚黄河而薄长江，形成了楚文化向来的从属地位与悲剧色彩。

这是不争的事实。

中原文明是王者文化，属龙；长江文明是蛮夷文化，属凤。气质上天然赋予她更多的不是霸气，而是性情；不是剽悍，而是空灵；不是粗犷，而是凄婉；不是征服，而是不屈；绝没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而是永远那么筚路蓝缕，吾将上下而求索。

不管怎样，我作为生活在河南信阳的楚国楚地的子民，在这里我还是要告诉你，我们信阳这块地方，可谓“北国的江南、江南的北国”，山水秀美，氤氲富庶，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为楚国贡献了一先一后两代名相，前为蓼国固始的孙叔敖，铸就了楚庄王的一世霸业；后是黄国潢川的春申君黄歇。他们不仅学识渊博，优秀出众，而且在激荡喧嚣的历史进程中，强烈地显示出出类拔萃的个人才学和才智，光芒四射的个人才能和才华，在文化的江南，到处都留下了他们永远的影响力，并和历史深入到我们的血脉里，成为古老的荣光和厚重的存在。

他们属于灿烂楚国，也属于灵性信阳。

他们是古老东方文化的灿烂章节，他们是百折不挠薪火传承的优秀民族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