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概念之三：“易经”和“五经”

说《周易》，就必须还要引出一些基本概念，这真是一件无奈的事情，也请读者诸君耐心一点，譬如：彖辞、象辞、文言、系辞、说卦，以及序卦、杂卦、十翼等等。而要说清这些基本概念，就要说到一个人，孔子。

一个偶然的机会，孔子当了鲁国一所学校的老师，发展到后来，号称弟子三千；另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周天子那里不仅拜见了周的图书馆长老子，同时从他那里得到了一大批文献典籍，经过比较选择，他从中选出了5部书，作为鲁国学校的教材。这5部书，我们知道，就是《诗》、《书》、《礼》、《乐》、《易》，后世合称为《五经》。

这5部书原始风貌是什么样子，我们现在很难知道了；但可以肯定，我们现在看到的《五经》，较之元典，已经面目全非。原因是孔子当初从周天子那里搬回这些文献典籍，是要做教材用的，因此他老先生不辞劳苦，一本本地进行增减删削核对校阅，从主题思想，到行文内容，以及体裁形式，都要从教学需要出发，适合孩子们乃至国民的教育和学习。这样一来，原来的8000多篇（也有说3000多篇的）官方动用了大量人力财力广泛采集来的诗歌，就只剩下了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305篇，分风、雅、颂三类。其中“风”，又称“国风”，160篇，为东周前后15个国家和地区的民间歌诗，各以其国家或地区得名，即我们所知道的《周南》、《召南》、《邶风》、《鄘风》、《卫风》、《王风》、《郑风》、《魏风》、《唐风》、《齐风》、《秦风》、《陈风》、《桧风》、《曹风》、《豳风》；“雅”，分“小雅”和“大雅”，105篇，“大雅”全部为西周朝会乐歌；“小雅”为西周后期作品，应用范围由朝会扩延到贵族社会的各种典礼和宴会。“颂”分“周颂”、“鲁颂”、和“商颂”，40篇，皆为祭祀乐歌和舞歌。稍稍一说，就这么多，那么作为教材，8000首或3000首还怎么学，怎么教？这对于孔子老师，其实是很实际的问题。司马迁说得最真实，“古者诗三千馀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结果“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六艺”，即指《诗》《书》《礼》《乐》《易》《春秋》。

由此可见，这些典籍都没有逃过孔子的手，全部加诸了周王朝和鲁国的意识形态，并变成了孔子的理解，无一幸免。问题是，这其中惟孔子删削校阅整理的先秦典籍于后世保留了下来，而最原始的版本资料草稿都让孔子扔纸篓里了，周王朝存留的那一份档案，也在春秋战国的巨大动荡变迁中，消散得无影无踪。如我曾说过的，想想，都心口发疼。我们现在连个能拿来与孔子编校的《五经》可参照、做比较的版本都没有。

我的一位朋友说，孔子之流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客观上总是为我们保留下了许多先秦中华文化典籍，可谓功高于天；但你要知道，当初他们是拥有原始文献最多的人，可他们以自己时代的思想原则为审视标准，符合他们需要的典籍留下，不符合他们原则的扔弃；且在保留下来每一部典籍中，符合他们需要的内容留下，不符合的文字一律删去。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又是中华原生态古老文化最大的破坏者，可谓罪该万死。这种情况，是最糟糕的，秦始皇做过一次，即焚书，销毁了大量的原始文化典籍；乾隆做过一次，所编《四库全书》，对成千上万卷数千年的古老典籍，全部进行了重新“整理”；什么“整理”，就是篡改。清代所谓“康乾盛世”时的知识分子，时时都在问的，我长有几个脑袋。于是良知泯灭，大掉书袋还是不错的，有人干脆投降专制，附会权力，对历史典籍不惜曲解和篡改。

我们欲哭无泪，只是希望以后的掌握政治与文化的权力者，能理智清醒一些，宽松一些。

回头来，说《易》。

很有趣的是孔子可能真如他自己所说的，在当时他果然是没有读懂这本天书的，但委实又觉得这本书极其重要，因此，也把它列入了孩子们学习的教材；我说的有趣，就是孔子在《五经》的排列上，《易》是排列最末的一部书。但有人指出，孔子用的教材当时根本没有《易》，原因是孔子从不语“怪力乱神”，直到晚年，他才把这本书拿来正式研读，史称其为“老而好易”，且一下就迷上了。但孔子是大思想家，“老而好易”也是对《周易》卦爻辞中的历史、民生、天道、人伦以及哲理、格言进行研究，目的也是试图解决人的知行关系即认识论的问题。是否可以说，这时候的《易》还不在《经》之列，只是不知后来这部书突然怎么就变得重要了，不仅忝列其中，还在排列上跑到了前面。因此我们现在说到《五经》一般是这么个顺序：《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

《周易》排在了领先的地位。

细心一点，你就发现，在这里《易经》已经是专指《周易》了，它原来所包括的《连山易》和《归藏易》不见了。很显然，孔子一定是觉得那两本书时间久远，与他所遵循的周礼不符，又晦涩难懂，孩子们怎么学习，就顺手扔掉了。如果这个猜测成立，那么《连山易》和《归藏易》，很有可能也是丢失在孔子手里。因此，《周易》这个专用名称，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启用的。另外你还发现，《五经》中没有了《乐经》，而代之的是《春秋》。这其实很简单，大致的原因是秦焚书，使《乐经》葬身火海，部分残余，合并编辑在了《礼记》中，让我们多少尚能窥视先秦“乐”的点滴。好在“乐”在当初的传授中，以及社会的长期运用实践中，其形式和意义还是保留了下来，相信司马迁在《史记》中关于“礼乐”的那么精彩的长篇论述，不是没有根据的。还有一点，秦焚书时，《易》是科技类图书，不在焚毁之列，因而幸免。

《乐经》没有了，代之的是《春秋》。孔子曾感慨万端地说：

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

是啊，一个志向高远堪称君子的人，最怕的是死后不能流芳百世，就孔子而言，若果自己一生的主张不能推行，有什么贡献留名于后世呢？于是发奋自己也写一本，便著述了《春秋》一书。说著述是不准确的。孔子的《春秋》是根据鲁国的史记，或者说鲁国的历史档案改编而成的。孔子身份低微，一生丧家犬一样八方奔波，四处碰壁，郁郁不得志。《春秋》作为鲁国的史书，最初孔子既不是历史事件的亲历者、参与者，也不是第一手资料的占有者、记述者。因此孔子之于《春秋》，最多算得是编著者。

他是怎么来“编著”这部鲁国的史书的呢？司马迁可不给老夫子面子，直接举出例子说，譬如：“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看到了吧，吴楚的国君本来是周天王之下的“侯”，但他们竟自称为“王”，这是犯上，怎么能行，孔子就将他们的称呼一律改为“子”。“子”是古代“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中地位较低者，含有孔子的愤慨和贬斥。再譬如：“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於河阳’。”——晋国国君晋文公为了挟天子以令诸侯，践土会盟，曾召周天子赴会。孔子认为哪有下臣召天子的，大违礼仪，于是把这一历史事实改为“周天王巡狩来到河阳”。

就是这样，司马迁说，其他你就依此类推吧。

因此我们不难想象，《春秋》本来作为鲁国的一部史书，在经过了孔子的手之后，不知篡改了多少东西；再依此类推，那些《诗》《书》《礼》《乐》《易》，在经过了孔子的手之后，也不知删增了多少文字。

《春秋》编著完后，当时就被列为弟子的教材，自然而然与其他教材一起，一不小心，《春秋》也成了经书。不过孔子在世时，对他自己大肆整理修编的《春秋》，内心也藏了些许莫名的不安，——只有他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他猜不出后世的人们会不会对他的篡改历史痛斥和咒骂；因此他先声夺人，提前给自己下了结论，说：

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的自言自语，可爱而虔诚，多少还有些诚惶诚恐，说后世的人知道我孔丘这个人的，是因为《春秋》，而责难怪罪我孔丘的，恐怕也会是因为《春秋》。

这句话看似明白，实际藏了许多历史的秘密，那是孔子内心的秘密。鲁国历史有史官记录的原始文字不存，我们终于不知道孔子在《春秋》里都动了哪些东西。是否违背了历史，也违背了良心。

唔，这一章节不小心，已经写了这么多文字。看来真正要说的那几个关乎《周易》的基本概念，只好放在下一章节了。

历史真纠缠人。

附录：《周易》中古歌之三

《周易》归妹卦上六爻爻辞——

女承筐，——少女用筐承接，

无实；——羊毛绵松不实；

士刲，——小伙用刀杀羊，（刲读亏，割杀）

无血。——刀刀下去无血。

这是一首古老的剪羊毛劳动的歌谣，极简练的文字，呈现了极逼真的劳动场景。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一首欢快的乡村田园“牧歌”。

欣赏这首歌谣，其中两个字最为突出，一个是“女”，一个是“士”，既是整篇作品上下两阙的转折，也是两个劳动场景的相互呼应，共同构成了歌谣本身的生动和美妙。在《周易》中，凡已经结婚的女子通称为“妇”，未婚则通称为“女”。如在《周易》卦、爻辞中，有“女子不贞，十年乃字”，“勿用取女”，“取女，吉”，“女归，吉”等等，皆是指未婚女子。“妹”在甲骨文中左边是“未”，右边为“女”，这样写：，也有未婚的意思。而《周易》中的“士”，则是指未婚男子。这就有趣了，你看那山野间，少女歌唱着手捧柳筐或竹篮，在接剪下的羊毛，蓬蓬松松，绵软不实；少女用手举着，就像举着个空篮子；而那男青年，我们看到在用刀割去羊毛，刀刀下去，像是在杀羊；仔细看时，才发现不是在杀羊，你瞧，那羊没有一滴血流出来。我们终于明白了，这是一对青年男女正在熟练地配合着在剪取羊毛呢。然后这羊毛可以加工捻成线，编织各种各样的衣服；也可以晾晒干净，缝制成被褥之类的生活用品。那一对青年男女是一对恋人么？是一对兄妹么？是一对本族的亲戚么？这歌谣是他们自己即兴编造的么？是他们在那会儿顺口唱出来的么？高远的蓝天，青色的原野，世俗的民间，生活充满了快乐，劳动充满了快乐。

遗憾是这仅仅是一种解释。

从“归妹”卦来说，是讲婚姻之事的，它的爻辞，即使借用了上古民谣，也普遍与女子的婚姻有关，这便有了另外的说法。“筐”，奁具也，即女子的嫁妆。那么问题就来了，“女承筐，无实。”也就是说女子拿着的盛嫁妆的器物，可怜里面空空如也。而到了男子家里，按当时婚俗，男方要宰杀一条羊，用它的血来祭祀神灵或祖先。现在坏了，宰杀的羊居然“无血”。因此引用了这首民歌之后，加了一句爻辞：“无攸利。”即说这事儿无所利，办不成。

当然，遗憾的是这也仅仅是一种解释。

对于《周易》，我们必须回到《周易》，回到《周易》这本书的题旨本身，才能理解包括引用的歌谣的本意。在《周易》里，归妹卦上六爻爻辞应该这么解释：

“女承筐，无实。”新娘子拜见公婆手里承托着的器具里面是空的。这种违背礼仪的行为，引申开来，就是暗喻商王朝那些归顺的人对周人大为不敬。这种大为不敬还表现在下一句：“士刲，无血。”如果所杀的羊不流血，起码有一种可能，就是那是一头死羊。然而《周易》在爻辞中告诫“无攸利。”即说这样做是不好的，并会影响到将来相互间长久的合作与共处。引申开来，还是在说，作为灭国的商族，要承认现实，不要不满，对周人的新生政权，要充分尊重和服从；无论商族、周族，双方只有以诚待人，相互尊重，才能长治久安，否则便“无攸利”，对谁都不好。

这话，细细想想，也算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