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概念之一：“易经”和“易传”

我现在手头上就有一本2008年新出版的《全本周易》，哪个出版社，我看大可不必说了。其开篇的“周易探秘”一文中说：

《周易》一书分为《易经》、《易传》两大部分。

——其实这个话，我们再是熟悉不过的了，在哪看到的，大多都是这么解说的。但就是很少人知道，这是一句错话。或者说，这是一个错误。

要把这个问题说清楚，需要弄明白这样几个概念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即：易、周易、易经、易传、易学。

其实已有很多人明确指出，《周易》这本被视为博大精深的东方文化经典、中华文化百家学说的思想宝库什么的“天书”，其最早不过是一本古代帝王家族的儿童教科书。有人考证了甲骨文中的“习”和“教”的字形，其中甲骨文中的“习”字，是双手举“爻”以启膝下学子；而“教”字，是单手持“爻”给人看。这两个字中都有“爻”字，而“爻”是“卦”的基本单位；“卦”呢，我们知道，就是《易》的内容结构的那些章节了。我们还知道，三“爻”成一基本“卦”，有八个，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八卦”：乾、坤、震、巽、坎、离、兑、艮；但在实际应用时要两个基本卦即六个“爻”重合为一卦，一共八八六十四卦。这个“卦”，就是《周易》中的“卦”。

——很显然，学“爻”就是学“卦”，学“卦”就是学“易”。谁在学“易”呢，有人武断认定，就是那些王族的孩子和学子；如果这个认定成立的话，那么“易”，显然就是当时王族家的儿童教材了。

这不过是一个说明《周易》基本概念的一个推论。果如此，需要说明的是我们现在所发现的甲骨文，多半是殷商中后期的遗物，那么继续的推论就是，《易》起码是商周时期的教材。当然了，从我们现在知道的情况，“教材”中的“爻”，是另外两本书中的爻，一本是形成于夏朝的《连山易》，还有一本是形成于商朝的《归藏易》。可惜这两本书已经失传了，而保留下来的、我们能看到的就是所谓周代的《周易》了。

这样，《连山易》、《归藏易》和《周易》便被后世统称为“三易”。这也是我们所说的“易”的基本概念。

另外，先秦以前，没有纸张（有纸张或类似纸张如树叶、树皮之类，怕也不能保留下来），文字一般都契刻或书写在兽骨或竹简、木牍上；竹简多用于典籍，木牍常用于书信。其中竹简成书其间要用皮条串连成“册”，文字书写上是这样：。后来加上一个凳子或条案陈放这些书，就是典籍、经典的“典”了，文字书写上是这样：。再，制作竹简，为防虫蛀和腐烂，须用火烘干水分，称“杀青”或“汗青”，因此我们常以“汗青”指代史册。委实这种“书”的使用、携带及存放皆不方便，夸张一点说吧，运输时牛累得出汗，存放时可堆至屋顶，叫做“汗牛充栋”。因此简牍时代之后，有人就创造性地尝试着把文字写在丝织品上了，这就成了我们所说的“帛书”或“素书”；这种“书”可以卷成一卷儿，因此“卷”又成为书籍的计量单位，继而直接代称书籍；如果是一本好书，你把它打开来阅读，就叫“开卷有益”；再如伟人毛泽东的理论著作洋洋千百万言，需要印制成四本，就叫“雄文四卷”。直到宋代，终于有了雕版印刷，即“板印”，才有了我们现在纸质的书籍及其式样。其印本因之称“板本”、“版本”，之前皆为手写，便叫“钞本”；雕版多为梓木做版，因此，刻印书籍就叫“付梓”了。

以上三种形式，构成了中华文明进程的三个书写时代：

简牍时代：

契刻在竹简上的文字

卷帙时代：

记录在丝帛上的文字

印刷时代：

印刷在纸张上的文字

扯远了，回到竹简。

竹简的竹片是竖着的，这也使得我们的文字从一开始，就形成了竖着契刻和书写的传统，包括后来竖排的古代纸质“印本”；而皮条是横着串起竹简，横为“纬”，竖为“经”，横串竹简的皮条被称为“韦”，即“纬”；竖着契刻或书写有文字的竹简称为“经”。因此很多著名的古代著述都称为经书，引申为经典。先秦诗歌总集，我们称为《诗经》；那么“三易”包括《连山易》《归藏易》和《周易》，便统称《易经》《诗经》《周易》，再加上《尚书》、《礼记》和《春秋》，就是我们所说的“五经”了。

这你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我们常说的“《周易》包括了《易经》和《易传》”这句话是个错误。它恰恰把二者的概念和关系弄反了。《易经》包括了《周易》，而《易传》是儒家弟子宣传、解释并表述自己对《周易》的研读言辞，硬加进给了《周易》。就像现在的一位被人称之为“学术超女”的一本解读《论语》的书，书中附有《论语》原文，你不能把这本书就叫《论语》，你只能叫《〈论语〉心得》什么的。这也让我们看到我们经常所犯的常识性错误，有多么疏忽和可乐。当然了，对一般人而言，只要你知道错了，尽可能从此记住，然后笑笑，也就算了。

真记不住怎么办呢？

真记不住就真记不住吧。况且像《周易》这样古老的书，也不需要家家都要读它，更不需要人人都要记住。

附录：《周易》中的古歌之一

《周易》屯卦六二爻爻辞——

屯如，邅如，——困难地徘徊向前，（屯读遵，困难；邅读沾，徘徊）

乘马班如。——骑着马一次次回旋。

匪寇，——不是强盗上门，（匪读非，同非）

婚媾。——而是前来抢亲。

《周易》屯卦上六爻爻辞——

乘马班如。——女子被挟持上马，马儿回旋。

泣血涟如。——那可怜的人儿哭得血泪涟涟。

这是两首《周易》卦辞、爻辞中引用的先秦古歌。

第一首让我们看到乘马来抢亲的男子，以及同来的部族兄弟，已经行进到了女子的屋子的附近，不知什么原因，突然犹豫不决徘徊不前了，他们先是“屯如”，即在他们行进中在靠近那女子时感到有些困难了；接着“邅如”，即进进退退的来回徘徊；最后“班如”，即在一番踌躇之后，所有的人马全部在原地打转转。很显然，乘马的人在考虑，是继续向前呢，还是干脆放弃不干了呢？也许徘徊的当儿，正在内心酝酿准备对女子下手的决心吧。但不管怎样，这首歌谣让我们看到了那些乘马人的情形，以及他内心的复杂情绪和不安波动。而当我们可能对这帮人是些什么家伙发出疑问时，歌谣交代了，说他们不是一帮强盗，而是来抢亲的。

我们在轻轻舒一口气的时候，猜想，这可能是上古社会的一种婚姻习俗吧。那么那个女子，事先是知道了的吧，甚或来抢亲的那个小伙子，也是早已看上了这个女子了吧？而选择今天带了族人来抢亲，一定是家中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同时也是一个吉祥的日子吧。而这番轰轰烈烈地来了，那小伙子怎么突然就犹豫了呢？我们虽然永远无法知道其中的原因，但我们获得了歌谣生动场景描述的想象和乐趣。

郭沫若先生对此有一段欣赏和评论：

这是写一个男子骑在马上迂回不进。他不是去从征，而是去找爱人。“邅”、“班”为韵，“寇”、“媾”为韵，更加三个“如”字的语助词，把那迂回不进的情趣表现得多么充足呢！

再看第二首，主角变了，镜头一下就转换成了被抢的女子了。因此我们猜想那男子在经过一番踌躇徘徊之后，终于还是下了决心，抢到了那个女子。抢到了那女子，毕竟要成为自己的爱人的，所以很显然，他们没有立即把她粗暴强硬地带走，而是略作停留，使情绪暂且有所缓冲，使紧张的场面有所缓和，这便有了被抢女子的开始那番“乘马班如”，盘旋不进了。那女子同不同意另论，终究是人生第一次嫁到远方，不忍离去，伤心而哭，乃至到了后来，竟是流泪不止，泣血涟涟。不免有些诗歌的夸张。

这大致和现在的女子出嫁的情形差不多。不过我说的，是上世纪我们见到的农村女子出嫁。而现在，不论在农村和在城市，那番新婚的喜庆，早已没有哪个出嫁的女子去哭或假装去哭了。现代人的婚姻以及婚礼仪式、形式已无秘密可言。以上是仅就民间歌谣本身来分析欣赏的。但即使是民歌，在它用到了《周易》上，它就有了另外的表达主题和意义，其解释也完全不同了。

先说这两首民歌所述的“屯卦”的“屯”字：，其字形若一粒头顶谷壳的胎芽，无疑是对草木萌生、种子破土而出时的状态的象形描述。万事万物，新生总是稚嫩的，艰难的，所以“屯”字，在这里含有困顿艰难的意思；“屯”另指村落，故又有力量囤蓄聚积的意思。推而论之，待日后它长成了参天大树，你再看看它的粗壮，它的风貌，它的态势。因此其新生，在这里也不简单是草木萌生的嫩芽，而是借以暗喻新生的国家，新生的政权。这个新生的国家，当然就是周王朝了。那么我们来解读一下，“屯如，邅如，乘马班如”，是指周族大举灭商的军事行动开始了，但在具体付诸实施时，有了一时艰难的选择和徘徊；是不能战胜么？还是下不了手？都不是，而是“匪寇，婚媾”。言下之意是表明，我们不是强盗贼寇硬来抢占商族的政权，而是正义之师，代表上帝，并要在日后与商族长期友爱和睦共处共有一个天下呢。

事实上，一个政权取代另一个政权，无论你怎么自称为正义之师、仁义之师，“抢”即战争终是难以避免。譬如商族，拥有强大的军力和实力，它同样也不会无缘无故就缴械投降，把政权拱手让出。因此周族的犹豫徘徊，是无奈的徘徊，在徘徊中他们需要对双方的实力较量做出分析和判断，还需要重新做出部署和调整。最后的结果，我们已经在历史上看到了，周武王大会八百诸侯，渡过黄河，对商王朝进行了突然袭击。战争打得空前惨烈，横尸遍野，血流漂杵。《周易》便在《屯》卦中借了歌谣进行描述：乘马班如。泣血涟如。意思是说，我们的军队排列整齐，威武雄壮向前迈进，怎么说呢，一个新生王朝的诞生，不可避免要伴随着血泪涟涟和死伤惨绝啊。

对不起，事实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