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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根问祖:华夏文明起源的诗意遥想
1.10.6 6.麦秀歌:申篇的尾声

6.麦秀歌:申篇的尾声

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回到本文之初,再检索一下关于历史上好人、坏人的有关细枝末节,澄清一下事实真相。先说好人,好人当然是周文王、周武王了。在没有灭商前,没有人为他们唱赞歌;灭商之后,他们才开始被美化。美化他们的能是谁呢,恐怕无须查证你也知道,肯定是周人自己。

这有什么呢,歌颂开创周人天下的自己的先祖、领袖、君王、伟人,顺理成章,也理所当然。既是尊重和崇敬,也是昭示和激励。问题是到了后来,美化就发展到了神化,崇敬就变为了崇拜,伟人终成了圣人。经孔子编纂的《诗经》对他们肉麻的赞美和无耻的吹捧我们就不说了,及至到了战国,出现了靠嘴皮子吃饭的游说家、纵横家,周文王、周文王,以及尧、舜、禹、汤,都成了完美的圣人、圣贤、榜样、典范,最后就成了“道德”、“仁义”、“得天下”的历史总称和符号。游说家们一张口,就拿他们说事儿;一拿他们说事儿,谁都没有可说的了。

反之就是那些“坏人”了。譬如夏桀,商纣,周幽王等等,都是坏人。最后他们就成了“暴虐”、“荒淫”、“失天下”的历史总称和符号。纵横家们一张口,也拿他们说事儿;一拿他们说事儿,谁都没有可说的了。

如此,推波助澜,我们口头的和文字的历史,就被活生生地篡改了,面目全非,混乱不堪,影响广泛,根深蒂固。

譬如我们说到纣王暴虐,囚禁太师箕子,驱除庶兄微子,杀死王子比干,不过是纣王与商旧贵族的一场内部改革,或者是内部权力的斗争,并不新鲜;有的朝代,比这更激烈,更残忍。就微子而言,本是帝乙的长子,王位却由其弟纣王接任(同父异母),怎能心甘,不断向纣王发动攻击,纣王当然不会饶他,这有什么错。再说比干,在春秋时,记载还是“比干谏而死”;到了战国,就成了他是被纣王剖开了心;到了汉代,便演义说纣王剖开他的心,是想看看“圣人”的心是不是七窍(七孔);到了晋朝,纣王不仅剖了比干,还剖了比干的妻子,想看看她肚子里怀着的胎儿的形态。这纣王如何不坏得令人发指,这样的帝王为什么不失去民心,丢了天下!

再,说纣王荒淫,最著名的就是“酒池”、“肉林”了。前文我已经说过,古代的知识分子想象力不仅乏善可陈,乃至龌龊狭隘,“酒池”、“肉林”为战国韩非子的首创,已经在“坏人”夏桀时用过一次了,到了商纣,又搬来用一次。不过总算是有了创新,有了生动一点的想象,于是在商纣的“酒池”、“肉林”上,加上了“使男女倮(裸)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想象并加上这句话的,就是汉代的司马迁。到了著作《汉书》的班固更甚,一家伙把“酒池”的面积想象到可以行舟,供三千人同饮。好个纣王啊,在帝宫里的一个“酒池”,已经被后世的人们不断扩建成了一个人工湖了。

对纣王做出理性思考、客观认识和积极评价的也有。

子贡说:纣之不善,并不像传说的那么严重。原因是,讨伐他的那些家伙不安分居于低下的处境,怕的是天下的坏处都归到自己身上,所以极力宣扬自己而诋毁别人。

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假如周武王真是仁人君子,则无敌于天下。现在为了侵夺殷地,发动不义战争,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这如何能让人相信他们是正义的化身呢。

郭沫若说:其实就拿殷代的最后一个亡国之君来说吧,这人被周及以后的人说得万恶无道,俨然人间的混世魔王,其实那真是有点不大公道的。又说,商纣王这个人,对于我们民族发展史上的功劳,倒是不可淹没的。商代末年有一个很宏大的历史事件,便是经营东南边界,这几乎完全为周以来的史家所抹杀了。这件事,在我看来,比较起周人的剪灭殷室,于我们民族的贡献更要伟大。这件事,由近年的殷墟卜辞的探讨,才渐渐的重见了天日。

毛泽东说:纣王是很有才干的,后头那些坏话都是周朝人讲的,就是不要听。他这个国家为什么分裂?就是因为这三个反对派(箕子、比干、微子),而微子最坏,是个汉奸……给纣王翻案就讲这个道理。纣王那个时候很有名声,商朝的老百姓很拥护他。纣王自杀了,他不投降。又说,把纣王、秦始皇、曹操看做坏人是错误的,其实纣王是个很有本事、能文能武的人。他经营东南,把东夷和中原的统一巩固起来,在历史上是有功的。纣王伐徐州之夷,打了胜仗,但损失很大,俘虏太多,消化不了,周武王乘虚进攻,大批俘虏倒戈,结果商朝亡了国。

顾颉刚说:现在传说的纣恶是层累积叠地发展的。时代越近,纣罪越多,也越不可信。又说,那么,商朝何以亡于纣?主要有四条原因:第一,纣王族内部爆发了大分裂,帝乙把王位传给了次子纣而不传给长子微子启,朝廷随分两派。微子启一派不断向纣发起进攻。他们进行了种种卑劣的活动。如造谣中伤,发动内讧,阴谋行刺,卖国求荣等等。第二,纣王力克东夷后,兵力损耗大半,未及休整训练,即遭意外袭击。第三,大阴谋家周武王乘机起兵伐商,这支军队经过长期准备,强悍而有组织,并有杰出领导。第四,牧野一战,俘虏兵临阵倒戈,动摇分子一哄而散。

……

或真,或假,或好,或坏,或善,或恶,或成,或败,或得,或失,或生,或死,总之,那鲜美,那卑污,那雄浑,那苍烈,那欢笑,那痛哭,那朗日,那黑夜,那高尚,那龌龊,那阳刚,那阴暗,那酒池,那肉林,那鹿台,那美人,那煌煌的大商王朝,都随着一场壮丽惨烈的牧野大战,皆化为历史的废墟,成为千古的遥想。

……许多年后,那个智慧的箕子,忧患的箕子,伤心的箕子,多情的箕子,在空旷的大地上一怀悲怆,蹒跚而行;在路过殷商故都时,他看到了昔日辉煌的朝歌、富丽的宫室,现在处处残垣断壁,满目时空疮痍;而废墟之上,欢乐生长着碧绿绿、青油油的杂草和禾黍。岁月不知人间事,其间最招惹人眼的,便是那大片大片的麦子,只依照自身的季节和规律,忘情地分蘖、拔节、秀穗,枝叶茂盛,麦芒尖尖,芬芳摇曳,而这对于一个亡国之人,哀伤的心中,是怎样一种情景触动别样滋味,于是无尽情愫万千感慨满腹悲戚和伤情,一起涌来,顿时化作泪水中的一曲千古绝唱,这就是那曲《麦秀歌》——

麦秀渐渐兮,——麦子吐穗,竖起尖尖麦芒啊,

禾黍油油。——枝叶光润,庄稼茁壮成长。

彼狡童兮,——哦,哪个浑小子啊,

不与我好兮。——不与我友好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