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寻根问祖:华夏文明起源的诗意遥想
1.9.10 10.采薇歌:未篇的尾声

10.采薇歌:未篇的尾声

治久必乱,合久必分,盛极必衰,月盈则亏。这似乎是生命和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也成了人类历史实在难以逃出的一个循环公例。这种“历史循环论”既是老调,也不免宿命悲观,但奇怪的是,总被大量的事实和结果所验证。譬如武丁,他统治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即使是殷商中兴,盛世当歌,历史与人心也有了疲惫。我们不可能真的享受一轮“永远不落的太阳”。因此,武丁一死,殷商王朝固然依然国力不减,军队强大,但却倏然不振,开始沉沦。这其中,王朝忽视了的新生势力也在盛世悄然诞生迅速滋长。譬如西北地区的周人。譬如几乎失控的东夷族人。等等。因此天下开始在各种势力的变化消长中分化组合,如地下随时可能喷发的暗流和岩浆,带来了社会的动荡和不安的潜因。武丁之后,历祖庚、祖甲、廪辛、康丁、武乙、文丁、帝乙到帝辛商纣王,牧野一战,长达六百年的煌煌殷商王朝顷刻灭亡,被周人取而代之。朝歌毁弃殆尽,宗庙化为废墟。

无论从实力,还是从气数,殷商的顷刻覆灭,都是一个历史的意外(下章我还要讲到)。但震惊之后,我发现也未必是一个意外。其实历史埋下的这巨大的伏笔,我以为恰恰是在殷商鼎盛的武丁时代。武丁中兴,重要的一点,就是气吞如虎地对周围侵扰商朝的各诸侯国、方国展开了一系列的流血征伐。怎么说呢,战争带来了国家的稳定和繁荣,也同样出现了很多问题,譬如国力的巨大耗费,民众的不堪负重,邦族的矛盾激化,奴隶主挥霍无度腐败堕落等等。还有,就是如周人借王朝的名义四处征讨,既发了战争横财,也在战争中训练了军队,壮大了实力,膨胀了野心,转眼成了西方的大国。这才有了日后周文、周武二王得天时地利人和,一举灭了商朝。因此可以说,武丁的大规模战争,为商朝几百年的基业过早唱起了日暮时分的苍凉悲歌。武丁中兴既是商朝兴盛的顶点,也是由盛向衰的起点。

殷商在走向覆灭的时候,历史没有忘记两个人,两个在人性道德和尊严问题上令后人至今争论不休的人。

一个是伯夷,一个是叔齐。

我们来简述一下他们的故事。

伯夷、叔齐是商朝末年孤竹国(今河北省卢龙县西,包括今迁安、迁西、滦县等地)国君的长子和三子。生卒年无考。孤竹国国君在世时,欲立三子叔齐。待他死后,叔齐没有继立,执意要把王位还是让给长兄伯夷。伯夷说,这是王命,怎能改动。遂避让逃走了。叔齐不知所措,也逃走了。在这种无奈的情况下,孤竹国国君的二儿子接替了王位。

接下来,历史就在人性道德和尊严的层面上将问题演绎开来。说伯夷、叔齐逃走,表现了东方古代谦谦君子的风范和美德,更表现了他们在权力诱惑面前,崇高的人生价值观念思想境界。孔子之流,为之大加赞美,因为他所处的时代,已是礼崩乐坏,瓦釜雷鸣,世风日下,欲望膨胀,天下正为权力和财富拼得你死我活。恰有伯夷、叔齐的出现,孔子们似乎就找到儒家学说的明证和意义。

因此,作为榜样和典范,伯夷、叔齐的故事,不能到这就算完事了。儒家要君子和士人,既要独善其身,还要兼济天下,否则就不能算完美。这就有了伯夷、叔齐故事的进一步演绎。说兄弟二人之所以逃离,除了谦让,还因为他们对商纣王的暴政不满,宁愿放弃王位,也不愿与狼为伍。这便是气节了。于是逃走后隐居于渤海之滨,期待天开云散清明之世的到来。终于听说了西方周族强盛,周文王德高望重,兄弟二人弃暗投明,长途跋涉奔往岐山。

img98

伯夷、叔齐

可是晚了,周文王刚刚去世,其子周武王即位。

茫然无措中,他们看到了周人正为进攻殷商涂血盟誓,磨刀霍霍,伯夷、叔齐大为失望。当周武王载着父亲的神主牌位,率领八百诸侯,浩浩荡荡东征伐纣时,二人大义凛然奋不顾身,上前拦在了武王的马头,进谏说,父亲死了不安葬,却要发动战争,这可以说是孝顺吗?身为商的臣子,而去杀戮君主,这可以说是仁义吗?周围的人一拥而上,要杀了伯夷、叔齐,姜太公在一旁摆手制止,说他们是有义气的人。

伯夷、叔齐就被人扶起来,武王断然让他们离开。

后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居在首阳山,采薇而食之。——首阳山,一说在今河南偃师东;一说在今甘肃渭源东南;还有说在今山西永济等。

薇,豆科植物,俗称大巢菜、野豌豆,可食用。你看,这两个冥顽不化又十分可爱的人,真是迂腐得可以。既不满商纣暴虐,又对其无限效忠;还为了保持名节,义不食周粟。这怎能不引起后世的人们对他们的质疑、嘲笑、批判和谴责。以自己的愚忠,妄图阻挡历史前进的步伐,其实连儒家也不知道谁更为羞耻了。及至在伯夷、叔齐故事的继续演绎中,他们两个甚至不如一个普通的山村妇女。因为后来,他们两个在首阳山采薇而食之的时候,那个山村妇女就笑了,说你们保持伟大的尊严和气节,坚持不吃周人的粮食,当然很好;可是你们忘了,你们吃的这些野菜,现在也是周朝的了呀。

这两个冥顽不化又十分可爱的人听后,如五雷轰顶,羞愧难当,于是就连野菜也不吃了。到了第7天,生命已到了极限,气息奄奄中,回望山涯水际,感慨人世苍茫,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吟诵了一曲《采薇歌》;歌罢,遂双双饿死在首阳山上。

伯夷、叔齐的故事演绎到此,探讨和疑问便纷涌而至。

最直接的疑问是,他们临死时吟诵的那曲绝命辞,歌吟罢,气已绝,那么歌词内容谁人记录?从何而来?当然,后人根据他们生前行迹踹度彼时心境,代而作之,也未必不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他们的精神行为的认定。在这一点上,孔子评价积极,高度赞扬;司马迁矛盾重重,左右为难;我认为具有民本思想孟子的见解,最为高明通达。孟子曰: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后面这段话白话翻译过来,就是说,破坏仁爱的人叫做“贼”,破坏道义的人叫做“残”。这样的人,我们就叫做他“独夫”。我只听说周武王诛杀了独夫殷纣,没有听说过他是以臣弑君的。

——其实孟老夫子也多次称颂过伯夷,但他也给伯夷之“隘”以严重的批评。“隘”,狭隘,也就是气量太小;洁身自好,实则是不能容人容物,这便是经过精心修饰的狭隘个人主义。

上述孟子的话,无疑是对伯夷、叔齐以一己的思想道德原则作为立身处世的最高原则的直接或间接的批评;这何尝不也是对同道中人孔子的直接或间接的批评。同时,这个批评也可看做是对伯夷、叔齐绝命辞《采薇歌》的最为中肯的评价。

这样看来,《采薇歌》固然唱叹有情,感情浓郁,用语简洁,流利自然,首尾呼应,一气呵成,不失为一首上乘的歌谣体小诗;但就其思想内容而言,实在是不值得大大加以肯定和赞赏的。

那么让我们来倾听一下,这一曲飘荡在远古首阳山上的生命悲鸣、末世挽歌——

登彼西山兮,——登上那高高的首阳山啊,

采其薇矣。——采薇聊以充饥。

以暴易暴兮,——以暴力取代暴力啊,

不知其非矣。——却不知那是错误之极。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神农虞舜夏禹的时代转瞬即逝了啊,

我安适归矣?——哪里的乐土将是我的归宿?

于嗟徂兮,——多么可悲,唯有一死啊,(徂读促,同殂,死)

命之衰矣!——命运竟是这般凉薄而又衰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