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再说迁都,战略的思考和行动
在中国的历史上,迁都之频繁,未有若商者。“殷人屡迁,前八而后五,居相圮耿,不常厥土。”“前八”是指商代之前,自子契至商汤的八次迁徙;“后五”是指商汤立国后的五次迁都。另从《盘庚》得知,这“后五”,显然不含盘庚迁殷这一次;那么盘庚迁殷就是第六次迁都了。这六次迁都的地方,分别是亳、嚣、相、庇、奄、殷。当然如《竹书纪年》记载:“自盘庚徙殷,至纣之灭,二百七十三年,更不徙都。”也就是说,盘庚这次迁都是最后一次。但司马迁在《史记》中却又记载了一次,即商代晚期帝武乙时,“殷复去亳,徙河北。”这次迁都,因盘庚在前,且带来王朝的复兴,辉煌的光照里,我们常常就把这次迁都给忽略了。还有,不知怎么《竹书纪年》出现了前后矛盾,前有“二百七十三年,更不徙都。”后也记载了帝武乙三年“自殷迁于河北。”以及帝武乙十五年“自河北迁于沫。”——《水经注》载:“朝歌本沫邑,(商)纣有新声靡乐,号邑朝歌也。”
朝歌这个地方,实在是太有名了,历史上以昏庸淫乱、暴虐无道著称的商纣王,辉煌王宫、奢华囿苑就在这里,传说中甚至超出我们想象力的玉石门、黄金柱、摘星台、酒池、肉林,以及二十米高大壮观的鹿台也在这里。商纣王醉生梦死于此,声名狼藉于此,最后也自焚绝命于此。就是他,在这里,彻底葬送了六百年激荡绚烂的大商王朝。
而朝歌在哪里?按现在的一般说法,我们权且认定它为河南的淇县吧。
从上面的有关记载我们得知,商代自帝武乙十五年始,历文丁、帝乙,到最后一个帝辛止,前后有四代商王都在朝歌。帝辛,就是商纣王。先不说朝歌具体在哪,现在的疑问是,朝歌是帝都,还是陪都;如果帝武乙十五年果然“自河北迁于沫。”那么殷墟在后来究竟是帝都,还是陪都。疑问的原因是安阳殷墟的考古发掘,其文字、城市、青铜器、宗教建筑等等这些有关人类文明的必备要素,基本都具备了,仅仅遗憾的是至今没有发现“城市”。包括城墙、街衢、道路、大型宫殿等。
这让我们甚至怀疑,子契兴族于殷,商汤曾居于殷,盘庚迁都于殷,是否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殷墟,即安阳小屯。
或者如有人猜测,安阳小屯,可能就是商人宗庙神坛之地,专门祭祀天地祖宗的地方。这样来说,真正的殷商帝都,应该离此不远,在另一个地方,或仍沉睡于地下,并可想象它的宏大、壮阔和丰富。
而近年考古发现,在淇县,传说中的朝歌“三道城”,虽然也未见殷末城池宫殿的遗迹,但汉代的古城墙依稀可见,而汉代的古城墙就在传说中的“摘星台”附近,并零星发现有商周文化遗存。这是否可以说汉代的古城墙是建立在早已废弃的殷商旧都之上,进而推测安阳殷墟、淇县朝歌二者的关系。如果安阳殷墟主要是王朝的宗庙、墓葬、祭祀的场所,则朝歌就是军事重镇及田猎、游乐之所在。尤其是淇县朝歌军事重镇的推断,不管是从战略位置的大势分析,还是商纣王最后牧野之战的地域界定,都存在可能的证明。
古代王朝两都并存或数都并存是很常见的现象。如夏初,禹都阳城,又都平阳;夏末,桀都斟鄩,又都安邑;商初,都亳,有南亳、北亳、西亳三都并存。及至周,迁岐、迁沣,迁镐,至周武王灭商,立即营建洛邑,也是两都并存,一西安宗周,一洛阳成周。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怎么迁,其中必有一个永恒不变的主都,而不断迁来迁去的,其实都是辅都。主都,是氏族诞生兴起的原始,是先祖宗庙的基地,是国家和族人朝向维系的精神坐标和方向。因此有人称其为“圣都”;而辅都,虽然也存有日常的祭祀,但一般都是当朝帝王基于现实把握的政治中心。有人称其为“俗都”。这就是为什么说盘庚迁殷后“二百七十三年,更不徙都。”“圣都”不变,永远高山仰止,包含有民族精神深度的宗教和信仰,有着巨大永恒的力量;而“俗都”屡迁,无论是“政治斗争说”、“军事原因说”、“游农说”、“游牧说”、“水灾说”、“外患说”,无非是涉及一个迁都、定都潜在目的的话题。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比来说明这些都城的具体位置、延续年代、建制规模、建筑式样有趣得多。
我们拿周武王为例。在他灭商之后,君临天下,他做了两件事。一个是周初大封建,再就是营建洛阳成周东都。而营建洛阳成周东都为什么如此迫切呢?也就是说,他如此迫切地营建洛阳成周东都有着怎样的潜在目的呢?其实很简单,就是在周朝灭商后,他及时认识到了加强对东方控制的重要性。那么选择天下之中的洛阳,营建大周东都,无疑是帝都作为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中心于地理位置上的战略思考和建设。因此,历史上帝都的迁移、设置、选址、新建,都是有根据的,都是有理由的;换言之,都是有意义的。
话题终可以绕回到盘庚迁殷了。
“水灾说”可能有之,“内乱说”可能有之,“外患说”可能有之,以及史学家翦伯赞先生提出的“城市化进程”说,也可能有之。然而,这几种说法如果作为主要理由成立,我们不难看出,盘庚迁殷仍然不过是权宜之计。辩驳的论据是,这些问题不一定非要迁都来解决;反之,迁都也未必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因此,我们是不是也抬起头来,离开那些现成惯有的思路和思维,放宽历史的视界,来做总体的瞭望和猜想。
我们知道,商迁都“前八后五”,其中你稍稍关注一下就能看出来,“前八”基本上都是坚定地自东向西迁徙,像是一种昂扬向前迈进的态势,逐渐逼近当时中国的政治中心;“后五”则基本上是反向倒退了回去,像是怀念故国故地故园,怅然而去,以致逐渐远离了中原地带。而中原地带在任何时候,都是政治势力和经济活动,诸侯方国和人群阶层,文化积淀和思想创新最为宽广、最为集中、最为活跃的地方。而盘庚之时,商朝帝都却长期设在黄河下游偏东一隅的山东曲阜。怎么号令诸侯,统治方国,掌控天下?帝都应该是中心,也应该是前沿。而现在却像是国家的后方。因此,盘庚迁殷,一举将帝都迁回到商初的立国之地,——有人考证其间还一度重建西亳偃师,将其作为殷商次都,使之两都并存。从现在看,盘庚不是被逼迁都,而是着眼天下;不是权宜之计,而是政治手段,完全是一个积极进取的带有战略思考的行动和决策,力图再行汤政,重建王朝权威,复兴行政秩序,控制方国诸侯,凝聚天下民心。应该属“政治斗争说”,或“军事动因说”。况且盘庚迁殷本来就是迁回先祖“圣都”,那里燃烧着商人永不熄灭的信仰火炬和精神灯塔。
当然,盘庚迁殷,不排除他根本就没有思考得这么深刻和周到,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超前思维和高瞻远瞩,但历史却给了盘庚迁都有力的报答和证明。因此我们看到盘庚迁都后“行汤之政,然后百姓由宁,殷道复兴,诸侯来朝,以其遵成汤之德也。”因此我们看到“帝盘庚崩,弟小辛立,是为帝小辛。帝小辛立,殷复衰。百姓思盘庚,乃作《盘庚》三篇。”盘庚由此获得的崇高的德望和威望,在他死后,已让当世的人们开始追怀和思念他了。
——这可能就是盘庚迁殷给我们的全部启示。于是想,当历史成为历史,我们总是顺向思维历史的“事实”,很少逆向思维历史的“假如”。就像盘庚当初一意孤行,执意迁都,需要付出多么大的勇气,同时需要担当多么大的风险。然而,我们想过没有,“假如”不迁,历史会是什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