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伊耆氏腊辞：丑篇的尾声

我们这些生活在神农氏族社会的人们，现在还不能感知未来时代将要发生的残暴和惨烈，依然陶然自乐，享受着古朴世风微醺的吹拂。当然我们也有我们快乐中的烦恼。譬如农业给我们带来了从未有过的喜悦，也给我们带来了从未有过的麻烦。因为拥有了庄稼和土地，我们才知道，我们同时拥有了那些无穷的旱灾、涝灾、草灾、虫灾以及疾病、伤害、眼泪和无奈。我们胼手胝足，筚路蓝缕，抗争拼搏，历经岁月的大灾大痛、生命的坎坷和磨难。

于是，在今年的腊月又不期而至的时候，我们走出元谋、蓝田、仰韶、半坡、山顶洞、河姆渡，平息一切昨日的灾难、失败、饥饿、贫病、死亡、愤懑、焦虑、困扰和恐惧，决定从头再来，重新做起。

于是，一种来自长期磨砺的不屈和坚韧，再次成为丰满宏大的向往，在心中升腾。那些丰盈的谷穗和圆润的果实，壮硕的麋鹿和饱满的少女，贤德的长者和健康的孩童，必将在来年得以实现，以期诠释我们的信心、收获和拥有。

那么，让部落的所有成员，聚拢而来在这空阔的场子上，集合在这巨大的会展中心，让我们虔诚地匍匐在大地之上，摆上我们的香草、种子、果品、牺牲、玉质的礼器和虔诚的心，举行这个腊月的祭祀。

会展中心，其实就是我们的氏族会堂。早些年，大约还是在炎帝魁隗氏时代吧，我们就已经走出地穴，搬下巢居，进入依“柱”而居的“柱”居时代。那时我们的房子中间竖着一根主柱，四周立有小柱，支撑起圆形的尖顶；覆草为棚，编芦苇或树枝为墙，柱下设火塘，火塘永不熄灭。主柱伸出顶棚，或曰“仙人柱”、“天梯”、“通天柱”。顶端饰以氏族凤鸟的铭徽，氏族成员的日常生活，就是围中柱火塘进餐和就寝（据说在木柱下生活的居民，因此叫“住”、“驻”，现代的“居住”、“住户”、“进驻”、“驻地”等词皆源于此）。而在氏族中心广场和首领宫殿前竖立着的，是观测天象的巨大木柱，集体公社的记事结绳逐日悬挂其上，到了有契刻策典时，才陈放在木柱旁的几案或书架上。广场上的巨大木柱，现在就成了单纯权力的象征。——木柱最后发展为“华表”，代表着权力等级制度。

每年，这个时候，我们向巨大的木柱走来，心灵向巨大的信念奔赴，集合在它年末无声的对未来的召唤中。

这是一个不可错过的时刻，一个不可放弃的契机。固然岁末季节的幕布还在这个茫然的月份巨大地垂挂着，但它遮蔽不了我们穿透岁月的期冀，压抑不住我们对来年年景的心领神会，祭祀将统一我们的手和行动，共同撩开幕布的一角，岁月芳华桃之夭夭春光乍泄中，我们将听到冰雪的消融、惊蛰的雷声、种子的爆裂和叶芽的战栗。我们将获得鼓舞和振奋，凸起的肌肉和筋脉隐藏着疼痛和力量！

我委实不能确定我现在所在的位置。感觉上我很遥远。隔着黑压压的人群，我看不清那空阔屋子中央的部落的首领，他就是体格强健威猛高大的伊耆氏吧？（据说炎帝神农氏一代姜之支国有13个，分别为怡、伊、纪、淳、甘、州、舟、骀、戏、向、薄、列、赖。其中“伊”之后又分出伊秩氏、耆氏、伊氏、伊耆氏、伊祈氏、尹氏、阿氏、衡氏、冲伯，“伊耆氏腊辞”即由其中的伊耆氏族出）他就是踏遍青山、尝遍百草的神农氏吧？他就是今年“腊祭”的主持“先啬”吧？他身后站着的就是司啬（后稷）、农（农夫神）、邮（掌管命令传达）、表（掌管气象天时）、畷（茅棚、地头、井神）、猫神、虎神、坊（堤神）、水庸（河道神）、百种（百谷神）吧？他们的脸上是否涂抹了赤铁矿的粉彩，我看不清楚；脖子上是否披挂了花朵和草叶，我看不清楚；头上是否戴有羽旌，手中是否握了干（盾）戚（斧）、操了牛尾，我看不清楚；鼻子和耳朵上是否缀有象征性的饰物，我看不清楚；他们是牛首人身、人首蛇身、人面龙身还是人面鸟身，我看不清楚……

远远地，巨大木柱下的神农伊耆氏，把他的手开始向上张开并举起来，一直高过头顶。就是在他这个动作中，我轻轻地把前额触向地面。天地静寂，时光静止，山川静立，生命静穆，祭祀开始了。

当我再次抬起头来，屋里屋外，已是一片激情迸发生命欢腾的景象，如火如荼，如醉如狂，挚诚而蛮野，狂烈而谨严。木鼓、响球，纷繁鸣奏一曲拍打心灵的《幽颂》，人们唱起了《网罡》之歌、《丰年》之歌，跳起了《凤来》之舞、《充乐》之舞、《扶犁》之舞、《兵》之舞。最后在一次短暂的间歇中，我们听见了远远传来的神农伊耆氏苍浑厚朴的声音，那声音是祭歌，也是释放；是吟诵，也是呐喊；是祝辞，也是咒语；是祈祷，也是命令——

土返其宅！——土返回它的原处！

水归其壑！——水回到它的沟壑！

昆虫毋作！——有害的昆虫不要繁殖！

草木归其泽！——野草荆棘回到它的沼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