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招魂》的种种
(甲)《招魂》的作者问题
王逸《楚辞章句》第九:
《招魂》者宋玉之所作也。招者,召也。以手曰招,以言曰召。魂者,身之精也。宋玉哀怜屈原,忠而见弃,愁懑山泽,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以讽谏怀王,冀其觉悟而还之也。
王逸之所以将《招魂》断归宋玉者,因《汉书·艺文志》著屈原赋二十五篇。现在来计算一下:《离骚》、《天问》、《远游》、《卜居》、《渔父》各一篇,《九歌》十一篇,《九章》九篇,正合二十五篇之数,《招魂》这一篇不是多出的吗?他无法安排,只好拿来送给宋玉了。
以后楚辞学家均无异议。明代黄文焕的《楚辞听直》始反对王逸之说,而将此篇著作权判归屈原。黄氏书今日本之国尚藏明刊本,清初犹盛行,目前则难见。清林云铭著《楚辞灯》,亦辩之云:
古人招魂之礼,为死者而行,嗣亦有施之生人者,屈原以魂魄而招,尚在未死也。但是篇自千数百年来,皆以宋玉所作,王逸茫无考据,遂序于其端。试观太史公作《屈原传赞》云:“余读《招魂》悲其志”,谓悲原之志乎?抑悲宋玉之志乎?此本不待辩者,乃后世相沿不改,无非以世俗招魂,皆出他人之口,不知古人以文滑稽,无所不可,且有生而自祭者,则屈原被放之后,愁苦无可宣泄,借题寄意,亦不慊其为自招也。朱晦翁谓后世招魂之礼,有不专为死人者,如杜子美彭衙行云:“暖汤濯我足,翦纸招我魂”,道路劳苦之余,为此礼以弗除慰安之,何尝非自招乎?
林氏又提出两个疑点,第一点是:
玩篇首序,篇末乱辞,皆不用“君”字而用“朕”断非出于他人口吻,旧注无可文饰,皆谓宋玉代原为词,多此一番回护,何如还他本文所载,直截明显,省却多少藤葛乎?故余决为原自作者,以首尾有自叙乱辞及太史公传赞之语,确有可据也。
第二点是:
若系玉作,无论首尾难通,即篇中亦当仿古礼,自致其招之之辞,不待借巫阳下招,致涉游戏。
林氏之说出后,蒋骥颇赞其说,陈本礼亦然。近代梁启超、游国恩亦皆认为屈原自作,但陆侃如是主张王逸之说的。他在所著《屈原》里驳斥林云铭道:“第一条理由是个巧妙的遁辞,他只举篇首篇末,却把中间一段本文搁置了。这本文用‘君’字处是很多的,例如‘去君之恒幹’‘舍君之乐处’‘君无上天兮’‘君无下此幽都兮’……至于后一项理由更不能成立了,也许宋玉爱那么写法呢?我们如何能捉摸一个诗人的心理?”
此外,陆氏还举出一个铁证,来证明传说把这篇归于宋玉的可靠。既云“铁证”,当然不可轻视。兹将引之于次:
原文乱辞里有这几句“献岁发春兮,汩吾南征,路贯庐江兮,左长薄”,庐江即今之青弋江,在安徽东南部。(李兆洛《说汉志》:“庐江出陵阳东南,北入江。”《山海经·海内东经》:“庐江出三天子都,入江”;《海内南经》“三天子鄣在闽西海北”,注:“在歙县东,浙水出焉。”按陵阳在今池州、石埭东北二里;庐江与浙江同出一山,浙江东流入海,庐江北流入江,然则庐江即今之青弋江也。”读者可参看李氏五种内地理沿革图的附注;杨守敬的地图即从此说。)至“南征”二字,前人大都以屈原放于江南来附会,却是大错的,原文下段里有这几句:“与王趋梦兮课后先,君王亲发兮惮青兕。”此外还有许多叙打猎的话,可见这实在指国君自国都出行,到南方打猎去。(我想当时必有一楚君南猎不返,词臣哀之,为作此篇,惜古代记载存者极少,无从质证耳。)这一点便可证明《招魂》的出世不会在楚考烈二十二年以前。今先把楚都的地点和时期列表于后:
(一)顷襄王二十一年以前——郢都——即今湖北江陵。
(二)顷襄王二十一年至考烈王十年——陈城——即今河南淮阳。
(三)考烈王十年至二十二年——钜阳——即今安徽阜阳。
(四)考烈王二十二年以后——寿春——即今安徽寿县。
江陵恰在青弋江之正西,显然不合于“南征”二字;淮阳与阜阳都在青弋江之西北,方向是合的,但距离太远。寿县也在其西北,方向已经合了,而距离又很近;故我以为《招魂》必作于徙都寿春后,方合于原文里的叙事。照此看来,它的出世必在考烈王二十二年(西元前二四一)以后了。此时屈原的身躯早已成了汨罗江底的泥沙,当然不能做这篇的著者了。宋玉是屈原的后辈,此时当然还在,故传说把这篇归于他是很合理的。
按陆侃如氏主张屈原生于楚宣王二十七年(西元前三四三),死于顷襄王十六年(西元前二八三),距考烈王迁都寿春约四十二年,所以说屈原身体早化汨罗江底的泥沙,他当然没法撰写《招魂》这篇大文,而归著作权于宋玉。
后来陆氏读《战国策》卷十四、楚一,得到这样一则记载:
江乙说于安陵君曰:“君无咫尺之地,骨肉之亲,处尊位,受厚禄,一国之众,见君莫不敛衽而拜,抚委而服,何以也?”曰:“王过举而已,不然,无以至此。”江乙曰:“以财交者,财尽而交绝,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是以嬖女不敝席,宠臣不避轩。今君擅楚国之势而无以自结于王,窃为君危之。”安陵君曰:“然则奈何?”“愿君必请从死,以身为殉,如是,必长得重于楚国。”曰:“谨受令。”
于是楚王游于云梦,结驷千乘,旌旗蔽日,野火之起也若云霓,兕虎嗥之声若雷霆,有狂兕奔车依轮而至,王亲引弓而射,壹发而殪;王抽旃旄而抑兕首,仰天而笑曰:“乐矣,今日之游也。寡人万岁千秋之后,谁与乐此矣?”安陵君泣数行而进曰:“臣入则编席,出则陪乘,大王万岁千秋之后,愿得以身试黄泉,蓐蝼蚁,又何如得此乐而乐之?”王大悦,乃封坛为安陵君。君子闻之曰:“江乙可谓善谋,安陵君可谓知时矣。”
陆氏因此又有楚王行猎,亲自射毙兕牛的话以为正与《招魂》“与王趋梦兮课后先,君王亲发兮惮青兕”相符合,非常得意,将这条发现引在他后来所著的《屈原与宋玉》一书中,使他那个“铁证”更加坚实。
按这个猎云梦,楚君射兕事,古籍还有一篇,《吕览·至忠篇》云:“荆庄哀王猎于云梦,射随兕,中之。申公子培,劫王而夺之。王以为不敬,将诛之。右左皆谏,曰:‘子培,贤者也,又为王不倍之臣。此必有故,愿王察之也。’不出三月,子培疾而死。荆与晋战于两棠,大胜,归而赏有功者,申公子培之弟进,请赏于王曰:‘人之有功也于军旅,臣兄之有功也于车下。’王曰:‘何谓也?’对曰:‘臣之兄犯暴不敬之名,触死亡之罪于王之侧,其愚将以忠于君王之身,而持千岁之寿也。臣之兄尝读故训曰:杀随兕者,不出三月,是以臣之兄惊惧而争之,故伏其罪而死。’王令人发平府而视之,果有,乃原赏之。”荆庄哀王,哀字衍。随兕,据说是随母之兕。射兕不祥,故著一“惮”字。(若荆庄王射咒为史实,则《招魂》为用典。因楚庄王系春秋五
之一,时代在屈原前。)
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谈一下陆氏驳斥林云铭的那两点。按《招魂》篇首自叙:“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沬……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这是屈原的身世,屈原的口吻,别人万不能顶替的。至于篇中许多“君”字,则是巫阳招魂之辞。巫阳将魂魄当作离开屈原身体以外的一个人,故用第二人称。这是很浅显的事,不知陆氏何以不知道。第二条请巫招魂乃当时宗教上也可说是民俗学上的习惯,无所谓游戏不游戏,林氏所举理由本不充分,陆驳亦其勉强。即陆氏在他所著《屈原与宋玉》一书谈到他家乡“叫火”之俗,不曾也说病势轻则由病人家人为之;若病势严重,则特请巫觋为之,口中唱着有韵的辞句吗?至于“献岁发春”“南征”“路贯庐江”的几句,陆氏谓庐江即青弋江,楚之国都惟考烈王廿二年后所迁之寿春恰当青弋江之西北,路亦最近,而考烈王廿二年时屈原已死了多年,故决不能算是《招魂》的作者。陆氏不知道屈原生前是到过庐江的。《哀郢》中有云:“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焉至兮”,旧解为“言不意忽至此也”,陈钟凡先生曰“‘焉’有‘安’‘于是’两解。《月令》‘天子焉始乘舟’言于是乘舟也。此言‘焉至’亦言‘于是至’也。作‘忽’解,非是。”“焉”字之作用,等于法文之“y”,乃地方的代名词,用于自动字(Intransitive Verb)的“至”字之前或后。“当陵阳之焉至兮”若译为法文Linyany,j’yarrive,文理便明白了。陈钟凡“于是至”极有道理,但尚不如是“至于是”,“是”指陵阳。
陆氏自己也曾在注文里引《汉书·地理志》:“庐江出陵阳,北入江。”又引李兆洛说:“陵阳在今池州府石埭东北二里,庐江与浙江同出一山,浙江东流入海,庐江北流入江,然则庐江即今青弋江也。”笔者在《哀郢》疏解中说:顷襄廿年,秦将白起攻楚,取鄢、邓、西陵,屈原知郢都难保,他放逐湘西时,并未携带眷属,眷属均留郢都,不得不返回都中,将眷属安置于比较安全的地带。那时正当举国俶扰,人心恐惶之际,顷襄已决定迁都于陈了。二十一年春便开始实行,朝中贵族重臣及一般老百姓也忙于捆载家财,护送家属到新都去。屈原以一介放臣回到郢都,大家当然对他不注意,他自己也不敢公开露脸,他护送眷属出郢都时正当春季,“方仲春而东迁”固指顷襄廿一年之东迁,自家一家也包括在内。这和《招魂》的“献岁发春”不正合上拍子吗?他沿江东下,一直到了今安徽位于青阳境南陵阳镇,也即是《汉书·地理志》庐江所从出的陵阳,及李兆洛所说的池州府石埭东北交界处的陵阳。因为这个地点正当长江之南,从青弋江渡是改而南渡。所以《哀郢》有“淼南渡之焉如”,与《招魂》“汩吾南征”不又合上拍子吗?
陆侃如所以不敢以“陵阳”为地名者,一则误信戴震之说陵阳乃汉所置郡名,战国尚无有,遂谓屈赋“当陵阳之焉至兮”之陵阳乃“陵阳侯”三字的省文。陆氏想完成他庐江与寿春的考证,强人信从戴说。笔者按《淮南·览冥训》:“武王伐纣,渡于孟津,阳侯之波,逆流而击。”许慎注:“阳侯,陵阳国侯也,其国近水,溺死于水,其神能为大波,有所伤害,因谓之阳侯之波也。”战国时代每以“阳侯”二字作为大波之代辞。屈原《哀郢》“淩阳侯之泛滥兮”,指的这才是水,可见战国时代已有陵阳国侯溺死为大波的传说,汉代置郡,无非沿用陵阳国旧称,并非凭空捏造出这两个字。况屈原《哀郢》仅言“陵阳”并未言“陵阳郡”,则戴震的说法不推自倒了。再者照《哀郢》“当陵阳之焉至兮”,陵阳之为地名,万不可改易,若说是人名的省文,那便简直不成文理,试问人可以“至”吗?
《招魂》“与王趋梦”的“梦”字,实指云梦。那是楚国的大泽,历来为最好的行猎之所,司马相如的《子虚赋》曾将这个猎场,细加描绘。其地在今湖北安陆县南,方八九百里,跨大江南北。但以地理上变迁关系,云梦这个大泽,今日已变为陆地。古今考云梦者异说甚多,据前文洪兴祖的考证则江北为云,江南为梦,据胡谓“禹贡锥指”注则江北为梦,江南为云。其实这个横跨大江南北的大泽,或单称“云”,或单称“梦”,均无不可。楚王自郢都出发,到云梦打猎,说是“南猎”,不如说是“东猎”。我说“南猎”“东猎”关系都不大,但云梦距离郢都仅百公里左右,出猎甚便,倘如陆侃如之言,《招魂》系作于考烈王迁都寿春以后,楚王回到云梦打猎,路程相距实在太远,而且方向也大改,只好叫做“西猎”了。
陆氏从《战国策·楚策》里得到一节故事,即楚王与嬖臣安陵君游猎云梦,王亲射得一兕,以为即《招魂》“君王亲发兮惮青兕”的张本,因此更坚执《招魂》为宋玉作的说法。我以为行猎得兕,乃事之常,何必一定将两事傅合为一?且《国策》所言楚王究竟是哪一位楚国之君,陆氏又说不出。有人说是楚怀王(见前),我倒敢断定他是楚顷襄王,为的《战国策》卷十七,楚四,又有这样一段记载,那就是庄辛说襄王,曾有语道:
君王左州侯,右夏侯,辇从鄢陵君与寿陵君,专淫逸侈靡,不顾国政,郢都必危矣。襄王曰:
“先生老悖乎,将以为楚国祅祥乎?”庄辛曰:“臣诚见其必然者也,非敢以为国祅祥也。君王卒幸四子者不衰,楚国必亡矣。臣请辟于赵,淹留以观之。”
庄辛去之赵,留五月,秦果举鄢郢巫上蔡陈之地,襄王流揜于城阳,于是使人发驺,征庄辛于赵。庄辛曰诺。
庄辛至,襄王曰:“寡人不能用先生之言,今事至于此,为之奈何?”
庄辛对曰:“臣闻鄙语曰:‘见菟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过也。’臣闻昔汤武以百里昌,桀纣以天下亡。今楚国虽小,绝长续短,犹以数千里,岂特百里哉?王独不见夫蜻蛉乎?六足四翼,飞翔乎天地之间,俯啄蚊虻而食之;仰承甘露而饮之,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将调铅胶丝,加已乎四仞之上而下为蝼蚁食也。蜻蛉其小者也,黄雀因是目,俯噣白粒,仰栖茂树,鼓翅奋翼,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而不知公子王孙,左挟弹,右摄丸,将加已乎十仞之上,以其类为招,昼游乎茂树,夕调乎酸咸,倏忽之间,坠于公子之手。夫雀其小者也,黄鹄因是以,游于江海,淹乎大沼,俯噣
鲤,俯啮
衡,奋其六翮而凌清风,飘摇乎高翔,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射者方将修其2卢,治其缯缴,将加已乎百仞之上。彼3磻引徽缴,折清风而抎矣,故昼游乎江河,夕调乎鼎鼐。夫黄鹄其小者也,蔡圣侯之事因是以,南游乎高陂,北陵乎巫山,饮茹溪流,食湘波之鱼,左抱幼妾,右拥嬖女,与之驰骋高蔡之中而不以国家为事;不知夫子发,方受命乎宣王,系已以朱丝而见之也。蔡圣侯之事其小者也,君王之事因是以,左州侯,右夏侯,辈从鄢陵君与寿陵君,饭封禄之粟而载方府之金,与之驰骋乎云梦之中,而不以天下国家为事;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填黾塞之内,而投已黾塞之外。”
襄王闻之,身体战栗,于是乃以执珪而授之为阳陵侯,与淮北之地也。
我们读了这篇《战国策》,可以知道楚襄王在历代楚王中最为淫逸侈靡,而且最欢喜和一些嬖倖之臣像鄢陵君、寿陵君在云梦打猎的。前文所引江乙劝安陵君、那个“安”字或者是“鄢”字“寿”字之误。若说未误,则安陵当是鄢陵、寿陵之外,另一嬖臣而已。据庄辛故事,顷襄游猎云梦,楚国国都尚为郢之时,即在他在位廿一年以前。而屈原第二次被放,据游国恩氏考证系在顷襄十三年,如此则他从猎云梦,必在顷襄十三年以前。陆侃如谓屈原死于顷襄十六年,那是不对的,我们当遵从游国恩的考证,屈原实死于顷襄二十二年以后。再考《史记·楚世家》,顷襄以下为考烈王、幽王、哀王,最后为负刍王,并无南猎不返者,则陆说曰无据。陆侃如将《招魂》著作权判归宋玉,所举证据,顾此失彼,亏他尚自命证为“铁”,我看简直脆薄得连“纸”都不如,因此,我敢主张《招魂》是屈原写的,与宋玉毫无关系。太史公:“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这才是“铁证”。
我们应该看出《招魂》这篇大文,局势恢宏,设想奇异,措词险怪,色彩瑰丽,已开汉赋铺排之先声,非天才卓荦如三闾大夫者,不易构此杰作。宋玉固无能为役,秦汉人连其中神话分子都不能懂,更连半个字都写不出来了。
(乙)《招魂》主旨问题
学者虽有反对王逸而承认《招魂》为屈原作者,但关于《招魂》主旨即主要目标又发生疑问。有谓此文系讽谏楚顷襄王者之荒淫生活者;有谓所招为楚怀王之魂者;更有谓汉人所作乃淮南王刘安门客招刘安之魂者,有谓系一种春天举行的祭典者;兹分别论述于次:
(一)讽刺顷襄之荒淫生活顷襄生活像前文所引几段《战国策·楚策》,的确是奢靡淫逸,嬖倖盈前,游猎终日的一位荒淫君主。故有人谓屈原作《招魂》,盖所以讽谏顷襄。陈本礼《屈辞精义》关于《招魂》即作此说。他的“发明”系《解释》招魂主旨者,说道:“史称楚怀入关,客死于秦,顷襄当卧薪尝胆之秋,忘不共戴天之仇,犹日事高唐之游,云梦是猎,此屈子忧惧,所以魂离而魄散也。太史公读《招魂》悲其志,虽未明言其所悲之故,然细绎巫阳四方上下之语,其言虎豹之恶厉,狐怪之毒狠,盖皆讥刺当时楚国世道人心之如狼如虎,如鬼如蜮,不可与之一朝居也。修门以下,盛言堂室、女色、歌舞、饮食诸乐;乃述顷襄内廷荒淫秘戏之事,国人莫知,惟原实深知之,故总借巫阳以发之,若屈子果魂离魄散,岂人间声色富贵所能动其心而招之耶?”陈氏此类言语甚多,不必再录。
楚王游猎云梦一段,陈氏笺云:“以上又补叙顷襄复游高唐,猎于云梦一事,盖顷襄继立,不亟思报仇泄耻,乃先事畋猎,使宋玉赋高唐,赋神女,可见全无心肝之人。君既荒淫如此,其臣下又贼奸如彼,使屈子目击,能不‘西风刀翦美人心’耶?故借《招魂》不惜尽情吐露,以冀顷襄读之而改其行也。”又曰:“此节追序岁首南行,田于江南,而所见如此。庄辛所谓驰骋云梦之中而不以国家为事,于此亦可见矣。”
(二)招楚怀王之魂屈赋中《招魂》之作本有两篇,一名《招魂》,一名《大招》。李善因《大招》既为篇名,则《招魂》当是小者,遂改《招魂》曰《小招》。照王逸的说法以《招魂》为宋玉招师而作,《大招》则或曰屈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明代黄文焕(维章)始以逸说为非,取二招俱归之屈原。林云铭因黄氏之说,又从而条例之,谓《招魂》者乃屈原自招,《大招》者则屈原招楚怀王。谓:“原自流放以后,念念不忘怀王,冀其生还楚国,断无‘怀王’客死归葬,寂无一言之理。骨肉归于土,魂魄无不之,人臣以君为归,升屋履危,北面而皋,自不能已,特谓之‘大’,所以别于自招,乃尊君之辞也。”又说《大招》:“篇中段段细叙,皆是对怀王语,开首提出‘魂无逃’三字,便是怀王逃秦隐衷,生前之神与死后之魂,总为一念所转,所以有四方之招也。所云饮食之丰,音乐之盛,美人之色,苑囿之娱,皆向日所固有,其中亦各有制,与《招魂》大不相同,不为逸欲。至末六段,说出亲亲仁民,用贤退不肖,朝诸侯,继三代,明把五百年之兴,坐在怀王身上,虽属异样歆动,其实三代之得天下,实不外此,此皆帝王之事,原岂能自为乎?旧注认定景差招原,不得不硬添楚王举用,以致文义难通……”
蒋骥亦赞成林氏之说,于其《楚辞余论》中成片引用林语,又曰:“《大招》所以招君,故其辞简重尔雅,《招魂》所以自招,则悲愤发为谐谩,不妨穷工极态,故为不检之言以自嘲,盖立言之体各殊耳。后人乃云‘《招魂》辞胜,《大招》理胜’。争以见为之轩轾,何足与议哉?”
以上诸说系以《大招》招楚怀,《招魂》自招者,但顾天成却说《招魂》与《大招》都是招怀王的。吴汝纶则主《招魂》系屈原招怀王之文,其言曰:“怀王为秦虏,魂亡魄失,屈原恋君而招之,盛言归来之乐,以深痛其在秦之苦也。‘朕幼清以廉洁兮’,朕者怀王也。‘上无所考此盛德兮’,言怀王本有盛德,为俗所牵,曾不能成此盛德而罹祸也。‘有人在下’,怀王也。是时怀王未死,故曰‘有人在下,魂魄离散’,盖入秦不返,惊惧忧郁而致然也。”(见《古文辞类纂·校勘记》)。
五四后,郑沅写了篇《招魂非宋玉作说》载《中国学报》第九期,谓“文中杂陈宫室、饮食、女色、珍宝之盛,皆非诸侯之礼不足当之,此岂宋玉景差辈所能施之于其师者?故我们可说屈原招怀王的文字。”陆侃如反对道:“其实这只能证明被招者不是屈原,却不能证明著作不是宋玉。屈原能招怀王,宋玉何独不能?”(其实这篇也非招怀王,因为文中只说南行打猎,而未说西行入秦。)
陆氏反对《招魂》为屈原招怀王,联带地也反对《大招》之招怀王。他说:“自明末黄文焕以后,林云铭、蒋骥等人都归之于屈原。”他们的理由是:
(一)人家所以把这篇归于景差,因为“《汉志》定原赋二十五篇,今自《骚》经至《渔父》已充其目矣”(朱熹语),但《九歌》本不能作十一篇计(《山鬼》、《国殇》、《礼魂》三篇可合成一篇),我们必加以《大招》《招魂》方合《汉书》之数。
(二)原文里有这几句:
魂乎,归来!
定空桑只。
德誉配天,
万民理只。
定乐是国君的事,而配天又非国君不可,故所招的一定是个国君,不是屈原。怀王入秦不反,屈原一定有所表示,故这篇大约是他招怀王的文字。(原注:见《楚辞灯》)
陆侃如以为林氏所举第一条理由不能成立,因《艺文志》之不可靠,《九歌》各篇之不可妄并,《招魂》之非屈原作品,都是显而易见的。至于第二条理由也难以令人承认。《大招》的意义顺为敞怳,“德誉配天”等句好像说君,“爵禄盛只”等句又像说人臣,而“发政献行”等句却君臣都说得通。故林氏若举些像说国君的句子来证明是屈原招怀王的作品,反对者也可举此像人臣的地方来证明是景差招屈原的文字。这样的辩下去,可以一百年辩个不完。陆氏最后说《大招》的艺术劣于《招魂》,决其为模拟品。因《大招》结构与《招魂》相同,故知两篇中必有一篇为伪作。(屈原)
郭氏《屈原研究》则又主张《招魂》确为屈原作,并且说此文乃追悼楚怀王而作。因为“文辞中所叙的宫廷居处之美,饮食服御之奢,乐舞游艺之盛,不是一个君主是不能够相称的”。王逸认为宋玉做来招屈原,林云铭单又认为屈原自招,都是不正确的。屈原自称为“贫贱”的人(见《惜诵》),哪里有那样的豪兴!
游国恩本赞成林云铭屈原自招之说,但为政治上压力的关系,不敢不卖某人的账,只好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他说某氏所举理由“自然说得通,不过今本《招魂》前面的序文‘愁苦’一韵有脱,‘主此盛德’一句恐亦有脱文,所以文义不甚明确。而‘乱’辞是追叙与怀王校猎于江南的事,则招王与自招均可通用。只有第一点是显著的事实(指某氏所言‘宫廷居处之美,饮食服御之奢,乐舞游艺之盛不是一个君主是不够相称的),我们可以同意。”
(三)招淮南王刘安之魂屈原是战国时代人,淮南王刘安则是汉初人,屈原或宋玉撰的文章,怎会下招汉代人魂,岂不万分荒谬与可笑吗?不过近代学者忽又产生了一种歪曲心理,大主“屈原抹煞论”及“楚辞不存在论”。譬如说屈原本是子虚乌有人物;《离骚》是秦博士的“仙真人诗”;《九歌》是汉代宫廷乐章;《天问》是汉人杂凑胡诌出来的;《远游》是模仿司马相如《大人赋》的。屈原作品的时代都被下移数十年或百余年,《招魂》当然也逃不过这种命运。
因汉武帝的叔父淮南王刘安文才颇著,与楚辞发生关系较早,武帝曾命他写《离骚传》,且受诏,日中时上。所说《传》大概是个像《诗经·序》一样的小序,于今“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苦《离骚》者可谓兼之矣,推此志也,与日月争光可也”。司马迁引在《屈原传》里的这几句文章便是刘安当时奉诏撰述的(刘安原文或较此多几句)。
后人却硬要将“传”字改为“傅”字,说“傅”同“赋”,刘安是受命作《离骚赋》而非仅仅作传。于是《离骚》的著作权便轻轻转让给了汉代这位亲王了。也不管像《离骚》这样一篇二千四百余字的绝代奇文,是否能在半天的时间内写出?
主张《招魂》为招刘安者是朱东润。他著有《楚辞探故》,其中有《离骚以外的屈赋》一篇,谈到《招魂》及《大招》。他说:“《招魂》及《大招》,两篇在楚辞里都是优秀的作品;从想像力的丰富和感情的浓挚看来,很少有能超过这两篇的。”朱氏引《招魂》乱辞说这是叙云梦大猎之事,说:“云梦在湖北南部,庐江在安徽中南部,假如所招的是楚王之魂,从江陵到云梦,无须经过庐江;假如所招的是屈原之魂,也不用说到君王出猎。夜猎固然是有的,但是没有不可淹留之事;不能淹留至旬日,显见所召之魂不是生人之魂而是死者之魂。从这里得到结论是:所招的是已死的君王之魂,而且从君王故居到云梦,必须经过庐江,向右打一个大转,方能达到猎场,那么这不是淮南王安之魂是什么?”
朱东润凭云梦和庐江两个地点而断定《招魂》系招刘安之魂者因淮南王国都系在寿春——即楚考烈王所迁的安徽寿县。朱氏又说:“倘使我们从《招魂》的本文看,我们同样也可以得到一些启示。最初是说四方上下那许多地方,魂都去不得;以下便举出理由,要魂回来。他列举宫室、妇女、饮食、乐舞、杂戏等等,都是说魂应当回来的理由。但是这还不够成为坚强的反证。但是作者在列举妇女这一项,露出面目来了:他说:‘九侯淑女,多迅众些。’这是一个破绽。诸侯一娶九女,见《公羊解诂》。九侯的女儿,是配君王的,这和屈原有什么关系呢?所以《招魂》的正文和乱辞一样,是招君王之魂而不是招屈原的。”
朱氏认为:作《招魂》者是淮南王刘安的那些门客。刘安谋反自杀后,其戚属门客亦被政府迁徙于沅湘流域,其事当在元狩五年(前一一八)。淮南王刘长在位时左右没有文士,身死之际,儿子只有五六岁,所以谈不到有人替他招魂,淮南王刘安便不同了。在世之时,既然招致宾客,身死之后,也未必一时散尽。门客在沅湘地域替他招魂,故有‘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作者诗人气息特重,故有那样优美的诗句”云云。
朱氏虽说淮南王长没有宾客招魂,但《大招》则是其子罪迁沅湘的宾客们所写以招他者。刘长与汉文帝斗气,曾自称“东帝”,以为自己曾拥有中国的一半。《大招》里有许多只有天子才当得起的颂词,像“名声若日,德誉配天”,“三公穆穆”,“诸侯毕极”,“尚三王只”就是宗尚夏殷周三代,屈原能这样吗?这不是喊出了刘长想做皇帝的野心吗?
朱东润这一番话说得想入非非,怪诞可笑,实则毫无学术价值。
(四)春季举行的祭典这是林庚的主张。林氏在《诗人屈原及其作品的研究》中有“招魂地理辨”及“招魂”二篇。说《招魂》是屈原作而非宋玉,读司马迁《屈原传》:“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招魂》既列于这三篇作品的中间,是史迁肯定它是屈原的代表作。若是宋玉等人的作品,至少也应列于《哀郢》之后。
古时本有春季招魂之俗。《周礼·春官》:“女巫掌戏时袚除衅俗。”郑注:“如今三月上巳水上之类。”郑说“水上”是什么话呢?我们应再看韩诗注说:“郑国之俗,三月上巳,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秉
草以拂不祥。”韩诗注或稍后,未足全信。而《周礼·春官》又说:‘男巫掌望祀衍授号,旁招以茅。冬堂赠无方无算,春招弭以除疾病,王吊则与祝前。”郑注“旁招”:“以茅招四方之所望祭者。”这与《招魂》与《大招》都向四方招魂正是同一格式。而说“春招弭”,则《招魂》与春令的关系也就更为明朗。我们读《招魂》的文字,实是一个安礼亡魂的性质,这也即是“招弭”的意思。招魂之为一个春令的典礼,岂不很明显吗?
林氏说《招魂》是为了追悼秦楚大战中阵亡将士而写的。怀王十七年,秦楚曾有过一场大战,楚军先后大败于丹阳蓝田,损兵折将,而齐又坐视不救,楚竟大困。……秦楚两场大战中,楚国阵亡了许多贵族将校武士,就该作一番超度,于是有招魂之举。写《招魂》的工作便自然轮到娴于辞令的屈原身上,而且还要他负责全部典礼的进行。
招魂典礼的举行,先要选择一个地方,这地方选是“梦”,这就是“与王趋梦”的缘故。林氏说照《招魂》的本文看来,招魂的规模是相当大的。“魂兮归来,入修门些”,修门并非像王逸所说楚都东门的别称,而是会场所建的门,是招魂台上临时搭起来的一个高而美的门。这些为国牺牲的亡魂,身前身份多为贵族,他们平日的生活与爱好也还是贵族的。《招魂》中富丽的宫室与陈设、舞乐的种种,对于这些亡魂来说,乃是符合于生活实际的。
不过林氏有两段话说得过于勉强,第一段他将《招魂》开场白“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沬,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当作屈原向阵亡将士的致词。无论如何在这种场合不能说这种话;楚怀王既躬临祭场,“君临臣丧”,主祭应该是怀王,致词也应该是怀王;就说命屈原代替致词,也应该用君主祭臣子的口气,屈原那一套惯用的自悼自悲之词,怎可用上呢?第三段《招魂》乱辞回忆侍从楚王到云梦打猎的盛况,无论如何抹煞不掉,林氏只好据《左传》“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为词,说安礼亡魂的盛典,正好结合“春蒐”,于是楚王便在云梦大猎起来了。打猎是欢乐的事而追悼亡魂则是悲痛的事,这两件事居然合并举行,对得住死者吗?
(丙)从《招魂》中看楚国文化水准问题
历来楚辞注家所以要将《招魂》作为招楚怀王者,或以为讽刺顷襄王者,实如郑沅的想法:“文中杂陈宫室、饮食、女色、珍宝之盛,皆非诸侯之礼不足当之,此岂宋玉景差辈能施之于其师者?”这就太把楚国文化水准看得低了。战国时代,齐、楚、秦诸大国,地方数千里,特别是楚,版图之广,在七雄中首屈一指。其君主所享受生活之奢华侈靡,固不必论,其大夫亦皆有封邑有人民。像鲁国在春秋时只能算个二等之国,而其国大夫每拥数邑之地,令家臣为之宰。其家臣竟能拥地叛,如鲁公山弗援以费叛季氏(鲁大夫季康子),晋佛肸以中牟叛赵简子,若非拥有相当实力何敢轻言一“叛”字。这实力是人民的众多,土地的广大,经济的富裕,武力的坚强诸条件构成的。一个家臣身份的邑宰居然有这种力量,其主人更可知。后来韩、魏、赵三家分晋;田和篡齐,皆以卿大夫之地位而变成一国君主之地位的。战国时代齐魏赵楚及秦那些大国是更不必谈了。像战国的四公子,门下养士辄数千人,对士的供奉虽有等级之分,但对于上等之客待遇之优厚,也是很可惊的。秦吕不韦门客也有数千之众。
战国时各国君主封功臣辄以十余邑之地,号之曰“君”,南面而称“寡人”,俨然一国之王。这种臣子,他拥有像《招魂》里的“宫室、饮食、女乐、珍宝”原亦不足为异。屈原在楚国做过左徒,是仅次于令尹之职一等的大官,我想他享受过《招魂》里各种物质生活,也是相当自然的。就说他做官日浅,还没有够得着这种生活的水准,但他在朝时与那些贵族世阀日相周旋,对于他们的享受,必甚熟习。他又是美文学者,每篇文章都是用美文体裁构戍,《招魂》所描写的宫室、饮食、女乐、珍宝,正是一个爱美作家难逢难遇的好题材,他又岂忍心放过。既抓擒到手,又岂肯不极力排铺,尽心点染,写成一篇矞皇典丽,有声有色的大文章?
后来的枚乘《七发》,假设楚太子有疾,吴客往问之。历述“饮膳”“车乘”“台榭”“女侍”“歌舞”“游猎”“观潮”等,物质文明灿然可观。
班固《两都赋》,张衡《二京赋》,所叙宫观游观之乐,虽以帝王家为主,我们也可以看出那时代物质文化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左思的《三都赋》,讲到那些富贵人的生活,说道:
其居则高门鼎贵,魁岸豪杰,虞魏之昆,顾陆之裔,岐嶷继体,老成奕世,跃马叠迹,朱轮累辙,陈兵而归,兰
内设,冠盖云荫,闾阎阗噎。其邻则有任侠之靡,轻眇之客,缔交翩翩,傧从奕奕,出蹑珠履,动以千百,里宴巷饮,飞觞举白,翘关扛鼎,拼射壶博,鄱阳暴谑,中酒而作。于是乐只
而,欢饫无匮,都辇殷而,四奥来暨,水浮陆行,方舟结驷,唱棹转毂,昧旦永日,开市朝而普纳,横阛阓而流溢,混品物而同尘,并都鄙而为一,士女伫眙,商贾骈坒,
衣
服,杂沓纵萃……
贿纷纭,器用万端,金镒磊砢,珠琲阑干,桃笙象簟,韬于筒中,蕉葛升越,弱于罗纨……。
《魏都赋》叙公卿府第云:
设官分职,营处署居,夹之以府寺,班之以里闾,其府寺则位副三事,官逾六卿,奉常之号,大理其名,厦屋一揆,革屏齐荣,肃肃阶阙,重门再扃,师尹
止,毗代作桢,其闾阎则长寿古阳,永平思忠,亦有戚里,
宫之东,闬出长者,巷苞诸公,都护之堂,殿居绮窗,与骑朝会,蹀;其中,营客馆以周坊,饬宾侣之所集,玮丰阁之闬闳,起建安而首立,葺墙幂室,房庑杂袭,剞劂罔掇,匠斫积习,广成之传无以俦,
街之那不能及,廓三市而开尘,籍平逵而九达……
这一节仅言公卿戚里衙署甲第之壮尚未及其私居,若及之,则比屈原《招魂》那些节目,当有过之无不及。
或者有人笑我,以东汉魏晋时代之文化状况上比战国,岂能得其真相?这不是太滑稽吗?则我们须知战国时代接受夏商周三代文化的积累,又被域外文化大鼓荡、大浸润了一阵,无论精神方面表现了中国黄金时代,即物质方面也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宏伟壮丽之观,以后两汉魏晋无非袭其规模,不能再有所凌驾。况农业时代文化进步本甚迂缓,数百年,或千余年,进步都是差不多,我们若用“日异而月不同”的太空时代文化情况来比并那个牛步化的农业时代,先就错误了。
王夫之释《招魂》有一段话倒也可取。他释巫阳对上帝“必若筮予之,恐后之谢,不复能用巫阳焉”曰:
……谢,萎落也,言待筮而予,恐于期已后,魂已萎谢而无从招,虽巫阳亦无能为也。意谓屈子怀忠而见摧于谗佞者两世,沈湘之志已决,天若令楚悔祸,当急召归阙,不然必不能隐忍久生,以待异日之追悔,以下极言声色居处饮食游观之盛,盖人君待贤之礼,自当极致其丰,贤者之志,虽不在此,而君欲补前过以礼贤,不可以不曲尽,故言招之不容稍缓,而夸陈丽美,无妨辞之已溢,而不必如大招之明言尚贤发政,雄雄穆穆也。词赋之体,长言讽谏,有出于是者,盖亦豳风=衣笾豆之义,庶几国风好色不淫之意欤?(《楚辞通释》)
林云铭亦云:
通篇段落甚明,开口叙魂魄离散之因,转入帝告巫阳,招于四方上下,而以故居堂室之乐为招之词,不分出室中堂中二处,件件工妙,令人快乐无比,而终以乱辞悲怆作结……或讥其诡怪之谈,荒淫之志,岂《离骚》、《天问》所引鬼神异物皆所实有,非诡怪乎?篇中所谓入修门,反故居,指楚王召还大用言,所谓豹饰之侍,步骑之罗,指官属侍卫,从以入朝言,即帝所云“我欲辅之”者也。丈夫得志于时,安社稷而奠民生,如管仲三归,魏绛女乐,皆所固有,不嫌逾分,又何荒淫之有?世儒眼如豆大,且有文义不明,宜有是说,可置之不论矣。(《楚辞灯》)
林氏将“入修门,返故居”,当做希望楚王召返重用,豹饰之侍,步骑之罗,又当屈原所想像的官属侍卫,稍有不妥外,其他倒算说得大有道理。蒋骥竟认林氏的话为不然。竟说:“《远游》近者欲使之远,《招魂》远者欲使之近,皆是放逐之余,幽悒瞀乱,觉此身无顿放处,故设为谩词自解,聊以舒忧娱哀,所谓台池酒色,俱是幻景,固非实有事,亦岂真以为乐哉?且徵特《招魂》非志于淫荒,即《远游》亦岂诚有意于登仙乎?此与孔子浮海居夷,同是愤极时语,太史公读而悲其志,真能推见至隐者也。《招魂》以乱词终,主客之意,尤为可见,后人认客作主,苦加掊击,林西仲又曲为之解,比之管仲三归,魏绛女乐,何异痴人说梦乎?”我也不知道说梦者究是何人?总之,林氏“世儒眼如豆大”是说着了!
(丁)《招魂》每句煞尾用“些”字的问题
洪兴祖曰:“‘些’,苏贺切。《说文》云:‘语辞也。’”沈存中云:“今夔峡湖湘及南北江獠人凡禁咒句尾,皆称些,乃楚人旧俗。”陈本礼引沈说谓禁咒语末云:“婆娑诃”亦三合而为“些”。
郭氏云:“还有《招魂》中巫阳的招辞,都在每句的煞尾上有一个‘些’,有人说这是空前绝后的一种体裁,又有人说和‘兮’音同字通,都是不妥当的见解。据我看来,‘些’字和周南汉广,与周颂赉的‘思’字是一个系统。(引《诗·汉广》从略)。《汉广》体裁和《招魂》完全相同,‘些’‘思’是一声之转,至于‘兮’字古音当读如‘阿’,关于这个字,孔广森有一段透辟的见解:
“兮”,唐韵在十二齐,古音未有确证。然《秦誓》“断断猗”,《大学》引作“断断兮”,似兮猗音义相同。猗古音阿,则兮字亦当读阿。尝考诗例助字在韵句下者必自相协,若墓门之止,同用;北门之哉,同用;采菽之矣,同用,皆“之咍部’字也。兮字则旄丘,君子偕老,遵大路,皆与“也”字同用。今读兮为阿,于也声正相类。又《九歌》“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天问》“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亏字亦四支之当改入“歌戈”者。《说文》本从亏,或从兮,未必非兮声也。(《诗声类》阴声歌类末附)
这个见解是无可怀疑的。从字形上说来,兮字是叫人张口发出=(同考)声,八就是张口的意思,那样发出来的声音,自然和阿声极相近。知道这个兮字的发音来读楚辞的时候,可以知道楚辞就是当时的白话。兮字的所在是表示音节,这种读法在后人读诗的音调上也还是保存着的。譬如我们读王绩的《过酒家》:
此日长昏饮,
非关养性灵。
眼看人尽醉,
何忍独为醒?
在“饮”和“醉”字下总是要拉长着发出一个“阿”声来的。读七言诗也是这样。又如这个阿声,读五言时放在这句的第二字下,读七言时放在每句的第四字下,那便成为《九歌》的体裁。知道这层可以解决楚辞兮字的秘密,同时也可以知道《诗经》中何以国风里面常见兮字,而大小雅和周颂里面几乎一个也没有。这是因为国风是当时的民间口头文学,而雅颂是当时的庙堂文学的。
兮字在古时北方的文字中每用乎字来代替。乎字最古发音应该是哈(hɑ),感叹词的“乌乎”,也就是“啊哈”,乌是鸦的古字,是由鸦叫声音得来。
还有孔广森说和兮字协韵的“也”字古音是读如“呀”的。关于这个字,陆侃如在楚辞里发现了一个秘密,他说“觉得他(也)实等于疑问号及惊叹号”。我们如晓得把它当成呀字读,他这种说法是可以不用解释的。
据此可知古时的人用猗、兮、乎、也,就和今时白话文用啊、呀、吧、吗一样,固执文言的夫子们,对于前者叩头百拜,对于后者则肆口谩骂,其实他们自己是毫不通古文的。
郭氏这番解释当然不坏,可惜他专注意于“猗”“兮”“乎”“也”,倒把主要论点的“些”字忘记了。他说“些”和“思”是一个系统,那么和猗、兮、乎、也,是两个系统了。我的意思和他相反。我以为“些”“兮”“猗”“只”,无非是一音之转。“些”,《玉篇》:“些息切,此也,辞也。又息个切。”《集韵》:“去声,三十八些,呰”,注云:“四个切,见楚辞,或从口。”洪兴祖《补章句》于“些”字云:“苏个切”,则与兮、猗等字岂非同一系统?或以为些字之为语助系“曼声绵长”之义,我意又和他相反了。我以为凡巫祝施行法术时,念诵咒语,声调皆甚急促,盖声调急促,出于精神之紧张,紧张又由于对神明要求之迫切。我们于僧道礼神施法达到高潮时,则乐器齐鸣,诵声大作,成为一种高亢急促的交响,即可见之。《招魂》第一段屈原自叙魂散佚之由,第三段回忆春初南征及侍从楚王云梦游猎,语助皆用“兮”字,唯第一及第二两段巫阳和工祝替他招魂,全部三四十节文字语助皆用“些”,即是模仿工祝施术时声调,所以沈括《笔谈》说的话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