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 论
古人早知人死则变成鬼。《礼·祭法》:“人死曰鬼,鬼之言归也。”《祭义》:“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礼运》“列于鬼神”注云:“鬼者,精神所归。”《郊特牲》:“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土。”鬼无所归,便要侵害生人,这叫做厉鬼。
甲骨文既有“鬼梦”,丁山谓即“惧梦”,大约即今人所谓“梦魇”、“噩梦”、“恶梦”。古人想像鬼的形状甚可畏怖,甲骨文的象
人戴一大头。《左传》梦见鬼,和人亲眼见鬼的记载甚多,可见鬼的观念很早便有,而且明确。
人于形体以外,尚有精神作用,人已死之后,这种精神作用也还存在,古人也知道这件事吗?曰知道。《易·系辞》:“精气为物,游魂为变。”郑注:“游魂谓之鬼,物终所归;精气谓之神,物生所聚也。”《诗·郑风·出其东门》:“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员”:“云”,古今字。《经传释词》云:“聊乐我员,犹云我且乐之也。但《韩诗》员作“魂”,犹云怡悦我之心理。其义较长。《左传·昭七年》:“人生始化曰魄,阳曰魂。”《礼记·檀弓下》:“延陵季子适齐,於其返也,其长子死……曰:‘骨肉复归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而遂行。孔子曰:‘延陵季子之於礼也,其合矣乎!’”《祭义》:“宰我曰:‘吾闻鬼神之名,不知其所谓。’子曰:‘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合鬼与神,教之至也。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骨肉毙于下……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怆凄,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孔子所谓发扬于上的气,即是季札所谓魂气也。
屈原《九歌·国殇》:“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九章·抽思》:“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愿径逝而不得兮,魂识路之营营。”“何灵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与吾心同。”《哀郢》:“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返。”《远游》:“夜耿耿而不昧兮,魂营营而至曙”,“毋滑而魂兮,彼将自然”。
屈原作品中的“神”、“气”、“神明”、“精”各种字眼也和“魂”字接近,甚至可说是同字异名。《远游》:“神倏忽而不返兮,形枯槁而独留”,“质销铄以汋约兮,神要眇以淫放”,这个“神”与“形”、“质”对待而言,不是“魂”是什么呢?“因气变而遂曾举兮”言炼气成则身体亦化而为神仙能遨游空中,无所不往,则这个“气”也与“魂”仿佛。“保神明之清澄”,“精澄粹而始壮”都有“魂”的意义。将“灵”与“魂”连缀而为一词,也始自屈原。
总之,到了屈原时代文化进步呈飞跃状态,许多曲折深奥、渺茫希微的观念形成了;万物之灵的人类除了肉体以外,尚有灵魂的存在,也早已承认了。灵魂本可以永不腐朽,若将肉体加以锻炼,或得饮仙药,或遇仙师汲引,则灵魂连肉体成为神仙之体。这是战国时代人们所一致信仰而不疑的事,屈原对此尤为向往殷切,《离骚》下半篇之远赴西海,《远游》全篇之遨游世外,皆由乎此。
古人既久知身外尚有灵魂的事,遂有招魂之俗的产生。招魂有两种,其一是招于死后。《礼运》:“及其死也,升屋而号,告曰:‘
,某复。’然后饭腥而苴孰,故天望而地藏也。体魄则降,知气在上,故死者北首,生者南乡,皆从其初。”《正义》曰:“谓五帝以下,至于三王,及其身之死也,升上屋而号呼,告曰‘
,某复者’,谓北面而告天,曰
。
引声之言;某,谓死者名,令其反复魄。复魄不复,然后浴尸而行含礼。饭用生稻之米,故云‘饭腥’。上古未有火化之法,苴孰者……用苞裹熟肉以遣送尸……”“天望,谓望天而招魂,地藏,谓葬地以藏尸也。”
朱熹《楚辞集注》谓:‘古者人死,则使人以其上服,升屋履危,北面而号曰:‘
,某复。’遂以其衣三招之乃下以覆尸,此礼所谓‘复’,而说者以为‘招魂’。复魂又以为尽爱之道,而有祷祠之心者,盖犹冀其复生也。如是而不生,则不生矣。于是乃行死事,此制礼者之意也。”
其一是招之生前。朱熹又说:“而荆楚之俗乃或以是施之生人。故宋玉哀闵屈原无罪放逐,恐其魂魄散离而不复,遂因国俗,托帝命,假巫语以招之。以礼言之,固为鄙野,然其尽爱以致祷,则犹古人之遗意也……”
其实招魂(招生魂)之俗,到处皆有,并且起源甚古。惟中国儒者昧于民俗之学,见事之不见于正经正史者则断其无。朱归此事于楚人鄙野之俗,乃儒家囿于经义之弊。朱氏又于所撰《楚辞辩证》下说《招魂》云:“后世招魂之礼,有不专为死人者,如杜子美彭衙行云:‘暖汤濯我足,翦纸招我魂’,盖当时关陕间风俗,道路劳苦之余,则皆为此礼以袚除而慰安之也。丘世高抑崇作送终礼云:‘越俗有暴死者则亟使人遍于衢路以其姓名呼之,往往而甦。’以此言之,又见古人于此,诚有望其复生,非徒为是文具而已也。”朱氏初以生前招魂为楚俗,现在又说是关陕间风俗,可见他自己亦不能坚持前说。
今民间风俗,小儿在外受惊,归而病,则其家谓魂落在外,一人持儿故衣招于野外曰“某某归来吧”,旁一人应曰“归来了”。于是一步一呼,一呼一应,回到家中以衣覆病儿身上,谓魂已唤归。这就是陆侃如所谓“叫火”。此事常施之儿童,成人患病用之者少。像杜甫彭衙行翦纸招魂之俗,恐久已失传了。
古代招生魂特别讲究,不仅要用故衣,还有若干工具,即屈原《招魂》所谓“招具”,《招魂》:“秦篝齐缕,郑绵络些,招具该备,永呼啸些。”游国恩《招魂篝缕绵络证》说得非常之好,不妨援引于次:
……愚谓“秦篝齐缕”者,栖魂之具;“郑绵络”者,招魂之衣,皆下文所谓“招具”也。当分别言之,逸概以为魂衣,误矣。故洪氏《补注》云:“篝,笼也,
也,可薰衣。”洪以篝为唐人熏笼,其说甚是,而于缕绵络之用,则略而不言,殆存“盖阙”之义。考范石湖《桂海虞衡志》云:“家人远而归者,止三十里外,家遣巫提竹篮迓,脱归人帖身衣贮之篮,以前导还家,言为行人收魂归也。”(据《文献通考》三百三十引,今本《桂海虞衡志》无此文。)陆次云以为僮人之俗,载之《峒谿织志》中。盖篝者,犹彼之竹篮,而缕则所以饰篝,或以为提挈之用,如古乐所云:“青丝为笼系”者也。绵络者所以为衣,犹彼所谓帖身衣也。然则僮人之俗,盖古俗也。(今吾乡为病人招魂,持病者衣,于所招之处,拾取一二瓦砾置衣中,怀之而归,但不用竹篮耳。)又考之范成勋《云南通志》载:“白倮倮丧无棺,缚以火麻,裹毡,焚之于山。既焚,鸣金执旗招其魂,以竹签裹絮少许,置小篾笼中,悬死者床间,祭以丑月二十三日,插山榛三百枝于门,列篾笼地上,割烧豚,每笼各献少许,侑以酒食。(见卷二十七“穜人”门)倪蜕《滇小记》,师范《滇系》,檀萃《滇海虞衡志》,并载其事。则知白倮倮所用篾笼者,即《招魂》所谓篝也;所用竹签裹絮者,即《招魂》所谓绵络也。盖篝笼所以栖魂,而绵络之衣则以覆于篝笼之上以为招者也。是则僮人白倮倮之所为,盖与汉族同出一辙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