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远游》的种种
(甲)近代楚辞学家对《远游》作者之怀疑
《远游》一篇,王逸以下楚辞注家均认为由屈原作。近代始有人怀疑,想将此篇著作权从三闾身上剥夺,说是模仿品。
第一个人是廖季平。在他《六译馆丛书·楚辞讲义》里说:“《远游》与司马相如《大人赋》,如出一手,大同小异。”
第二个人是胡适。在他《读楚辞》里说:“《远游》是模仿《离骚》的。”
第三个人是陈钟凡。在他的《中国韵文通论》里说:“是篇文句多摘自《离骚》、《九歌》、《天问》、《九章》;且与严忌《哀时命》,司马相如《大人赋》及《老庄》、《淮南》诸书合,颇疑其出于依托。非原作也。”
第四个人是陆侃如。在他“屈原”里说了许多话,大概是思想方面和文章的结构遣词方面,断定《远游》是抄袭西汉司马相如《大人赋》的。
第五个人是游国恩。在其《楚辞概论》中谓《远游》一篇不是屈原的作品;曾有人说是汉人伪托的东西,但同时也有人替他伸冤的;但我们试平心静气的从事实上观察一下,《远游》之为伪托,怕十有八九分可靠。但游氏于民国二十年撰《屈赋考原》又否认自己的说法。他的“屈赋四大观念”,即“宇宙观念”“神仙观念”“神怪观念”“历史观念”。他论神仙观念云:“神仙的思想就是出世思想,屈赋中表示这种思想最明白的便是《远游》……”
近代楚辞注家论屈原作品每不及《远游》,即偶涉及,亦必力诋其伪,甚至谓幼稚浅薄,其产生时代必在西汉后期者,有谓为淮南王门客所作者。
笔者早在廿余年前便曾断言《离骚》、《天问》、《远游》是屈原萃其毕生心血所撰的三个长篇,连《招魂》则为四篇。《离骚》显其文采的辉煌,《天问》见其知识的丰富,《远游》则示其思想的渊深(见拙著《屈原》)。现在更可增加几句话,《远游》可说是《离骚》的姊妹篇。《离骚》后半篇遨游神境,欲渡过大瀛海以达神仙所居之三角洲,以回顾故乡,仆悲马怀,不能更进一步,只好投渊自杀,以从其一生敬慕之彭咸了。而《远游》则不然,想入天庭,帝阍居然为他开门,想渡瀛海,也居然让他渡过,经历凡人所不能经历的境界,见了世俗想像不到的奇妙风光,上下与造物者游,与无终始者为友。《离骚》之缺憾,《远游》一一为之补足。两篇机杼似同而实不同,我想此篇撰写时间,当在《离骚》之后。
至于《远游》内容,也像《九歌》、《离骚》、《天问》一般,以域外知识及神话为根据。后代楚辞注家完全不了解这些知识与神话,自然没法解释。没法解释也罢了,偏偏还要说《远游》是模仿《离骚》的;《远游》是杂抄屈赋,甚至抄汉人作品的;《远游》是幼稚浅薄的东西,并无文学价值的。以西子为无盐,等和璧于瓦砾,这些话真叫人气愤不平极了!
笔者解释《远游》,不能像以前对《离骚》一样,逐句细解,为的《远游》神话分子和《离骚》差不多,细解便变成重复,只好择其未曾见于《离骚》者来谈一下。凡近代学者反对《远游》的理由,也趁便在此作一答辩。并非有意偷懒,在事实上有不得不然的苦衷,希望读者谅解。
(壹)《远游》与其他屈赋雷同问题
(一)与《九歌》、《天问》、《九章》之相同者
陈钟凡陈氏说《远游》文句多摘自《离骚》、《九歌》、《天问》、《九章》;且与严忌《哀时命》,司马相如《大人赋》及《老》、《庄》、《淮南》诸书合。与《离骚》相合句除游国恩所引,尚有刘永济之十八句,下文再谈。所谓《九歌·少司命》之“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远游》有“朝濯发于汤谷兮,夕晞余身于九阳”;《大司命》“令飘风兮先驱,令冻雨兮洒尘”;《远游》有“风伯为余先驱兮,辟氛埃而清凉”,谅必陈氏所谓相合者。其实少司命系与其情人共沐咸池,晞发阳阿,而《远游》则屈原想像自己能濯发汤谷,晞身九阳,事既不同,文亦迥异。至风伯辟尘与大司命冻雨洒尘,更毫无干涉。故《九歌》一款,不能予以通过。
《天问》文体系四字一句,乱辞则为七字句(与普通骚体六字加一“兮”字者有别),故谓《远游》文句摘自《天问》,实为不可想像的事。论内容二者也水米不沾,仅《天问》谈到太阳行程有“出自汤谷”一语,《远游》有“朝濯发于汤谷兮”,陈钟凡氏遂谓其雷同,无乃可笑。
谓《远游》与《九章》有相似处更一无是处。二种文字均在,读者可以覆按。严忌《哀时命》,有些文句类《离骚》,有些文句类《九章》,类《远游》的偏一句也没有。只有一段“与赤松而结友兮,比王侨而为耦,使枭阳先导兮,白虎为之前后”,《远游》“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赤松”与“王乔”两个仙人名字相同,抄袭的罪案可以成立吗?至于《远游》与司马相如《大人赋》倒真的有几段文字完全相似,全篇结构,机杼如出一手,彼此蹈袭的嫌疑有相当的大,陆侃如早举出来了。究竟是《远游》抄袭《大人赋》?还是《大人赋》抄袭《远游》?这话后文当有分析。
(二)《远游》与《离骚》相同者
游国恩他摘《远游》与《离骚》雷同者有以下各句。
⑴日月忽其不淹兮 恐天时之代序兮,
春与秋其代序。 耀灵晔而西征,
唯草木之零落兮 微霜降而下沦兮,
恐美人之迟暮。(《离骚》) 惮芳草之先零。(《远游》)
⑵乘骐骥以驰骋兮 召黔嬴而见之兮,
来,吾道夫先路,(《离骚》) 为余先乎平路。(《远游》)
⑶驷玉虬以乘
兮 载营魄而登霞兮,
溘埃风余上征。(《离骚》) 掩浮云而上征。(《远游》)
这些句子能说雷同吗?尚有几个例子,说得更是勉强,只有从略。
刘永济刘氏的《屈赋通笺》附录《笺屈余义》有:“屈子非道家,《远游》非屈子作”一篇,谓屈原思想出于儒家而非道家,“《远游》有道家高举之意,不类屈子之言,且全文因袭《离骚》文句,至三之一,其为后人所作,殆无可疑”(此语见《通笺》“屈子学术第三”)。刘氏将《远游》因袭《离骚》文句分列比观,共十八处。我现在将它录在此处:
《离骚》文句 《远游》文句
⑴日月忽其不淹兮。 春秋忽其不淹兮
⑵长太息以掩涕兮。 长太息而掩涕。
⑶哀民生之多艰。 哀人生之长勤。
⑷溘
风予上征。 掩浮云而上征。
⑸朝发轫于苍梧兮。 朝发轫于太仪兮。
夕余至乎悬圃。 夕始临乎于微闾。
⑹路曼曼其修远兮。 路曼曼其修远兮。
⑺聊逍遥以相羊。 聊仿佯而逍遥。
⑻前望舒使先驱兮。 召丰隆使先导兮。
后飞廉使奔属。 前飞廉以启路。
⑼班陆离其上下。 叛陆离其上下兮。
⑽吾令帝阍开关兮。 令天阍其开关兮。
倚阊阖而望予。 排阊阖而望予。
⑾朝濯发于洧盘。 朝濯发于汤谷兮。
⑿凤凰翼其承旂兮。 凤凰翼其承旂兮。
⒀屯予车其千乘兮。 屯予车之万乘兮
齐玉
而并驰。 齐玉
而并驰。
⒁驾八龙之婉婉兮。 驾八龙之婉婉兮。
载云旗之委蛇。 载云旗之逶蛇。
⒂抑志而弭节兮。 聊抑志而自弭。
⒃聊暇日以媮乐。 聊媮娱以自乐。
⒄陟升皇之赫戏兮。 涉青云以泛滥游兮。
忽临睨夫旧乡。 忽临睨夫旧乡。
⒅仆夫悲予马怀兮。 仆夫怀予心悲兮。
蜷局顾而不行。 边马顾而不行。
刘永济用的工夫可说是很细密,很周详,自以为老吏断狱,铁案如山,再也没法动摇了。但这十八处有若干处是周纳比附的:像一句中虽有一二字或三四字相同,意义却是迥别的。“哀民生之多艰”,“哀人生之长勤”,“多艰”与“长勤”能说是同样一句话吗?第十处屈原在《离骚》里叫帝阍开关,帝阍倚靠在天门瞪着眼看他,给他一个佯佯不睬;而在《远游》里,帝阍遵命排开两扇大门,让他得遂观光清都之愿,我们还能说这两句话是一样的吗?“濯发洧盘”是洛水宓妃的事,“濯发汤谷”是屈原自己的事,难道只有女人有权利濯发,男人便没有吗?至于朝发轫于何处,夕驾临于何处,不过是记述行程的惯语。这种惯语,《离骚》里便有,譬如“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悬圃”,“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我们又岂能批评它自相蹈袭?至“屯车千乘,齐
并驰”“驾八龙”“载云旗”“睨故乡”“顾不行”“望舒”或“丰隆”先驱,“飞廉”在后奔属,或在前开路,那不过因漫游仙境时仪仗与人侍相同,记述与描写遂亦相同。惟“路曼曼其修远”,“班陆离其上下”,“凤凰翼其承旂”倒真的是雷同之句。以屈原才力之大,文思之富,岂有没法避免之理?我想出了一个道理:原来屈原喜爱以一句话(a sentence)当一个辞汇(a vocabulary)来用。我们做文章时,同样的辞汇可以用上好多次,并不算重复,那么,屈原以句子当作辞汇,重复何嫌?像《离骚》写将登天庭,飘风帅云霓来御,屈原形容云霓之状用了个“纷总总其离合兮,班陆离其上下”,在昆仑附近境内求婚宓妃,那宓妃一会儿答应,一会儿又变卦,反复了无数次,最后又一口拒绝,屈原又说道:“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
其难迁”,上句言其忽许忽悔,离合不定,下句言其拒绝口气之坚如木工纬墨之画定,不可改移(此系陈本礼之说)。《离骚》里“纷总总其离合兮”一字不改,共说了两次。我说屈原惯以一句话当一个辞汇用的主张,难道不可以成立吗?
至《九章》与《离骚》雷同句子亦多,《骚》有“指九天以为正兮”,《九章·惜诵》有“指苍天以为正”;《骚》有“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思美人》有“擥大薄之芳
兮,搴长洲之宿莽”,《骚》有“老冉冉其将至兮”《悲回风》有“时亦冉冉其将至”,这些可以说是“惯语”也可以说是“辞汇”。
所以刘永济所举《离骚》《远游》因袭的例子,是不能成立的。
(贰)与《大人赋》雷同问题
陆侃如对《远游》与司马相如《大人赋》对勘比较,说两篇文章非常相似。他说《大人赋》的内容大约可分为七段:
一、远游的原因;
二、车骑之盛;
三、与东方神仙相周旋;
四、与南方神仙相周旋;
五、与西方神仙相周旋;
六、与北方神仙相周旋;
七、仙境的寂静。
《远游》的内容也是如此,只在第二段里易些方士的鬼话。至于抄袭《大人赋》的词句,我们也不妨列表对照:
大 人 赋 远 游
悲世俗之迫隘兮, 悲时俗之迫隘兮,
朅轻举而远游, 愿轻举而远游;
乘绛幡之素蜺兮, 质菲薄而无因兮,
载云旗而上浮。 焉托乘而上浮。
又如:
大 人 赋 远 游
下峥嵘而无地兮, 下峥嵘而无地兮,
上寥廓而无天; 上寥廓而无天;
视眩泯而无见兮, 视儵忽而无见兮,
听怳惝而无闻。 听惝怳而无闻。
《远游》与《大人赋》结构既同,还有这两节几乎像一个刻版印出来的文句,两篇里总有一篇是抄的,不是《远游》抄《大人赋》,便是《大人赋》抄《远游》。据我判断,文抄公是司马相如而非《远游》的作者,这里也有几层理由:
(A)屈原的身世如“遭时俗之迫隘兮”,“遭沉浊而污秽兮,独郁郁其谁语?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茕茕而至曙”,“徙倚而遥思兮,怊惝怳而乖怀,意荒忍而流荡兮,心愁凄而增悲”,“神儵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留,内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气之所由”,这些话与屈原《离骚》、《九章》所有遭谗、被放、自悲自悼之词,极其类似,后人何必说这些话呢?
(B)屈原的人生哲学“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与《离骚》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皆由个人的痛苦,推想到广大人类的艰辛,心胸阔大,思想深邃,正如王国维评李后主词“俨有基督十字架担荷全人类罪恶之意”。窃意李后主词实不足以当此,移赠三闾,始可无愧。此语《离骚》已及。
(C)《大人赋》用典错误这里所说的典,是关于神话的典,范围广大,天文、地理及人间万事无所不包,都是域外传来的文化分子。这类域外文化分子到了汉初便不大为人所知了,观念也模糊了。这与秦始皇对域外文化一度的大排斥(坑方士的史实,方士即讲究域外文化的人)及刘项六七年大战有关。我已屡述,不复。《大人赋》神话知识之缺乏,及神话地理之欠明了达到可惊的程度。我曾撰有“《远游》与《大人赋》”摘《大人赋》之此类错误共达二十余条。读者请阅《论丛》“《远游》与《大人赋》”即可知。
(D)韩众名字《远游》有“奇傅说之托辰星兮,羡韩众之得一”。《史记·秦始皇本纪》有始皇“乃大怒曰:之今闻韩众去不报,徐E等费以巨万计,终不得药”。陆侃如遂谓韩众乃秦始皇方士,《远游》中居然有其名,足为《远游》乃秦汉人伪作之证。游国恩初亦赞成陆说,后因想证明屈赋四大观念中之“神仙观念”,又说韩众当作韩终,乃古仙人,名见《列仙传》云云。其实韩众之名不必改。古人以神名为己名例甚多,如后羿、傅说、飞廉、庆忌、王子乔等,秦始皇时之韩众当是以《远游》古仙人之名为名者。笔者曾撰“古人以神名为己名的习惯”举证亦廿余条,请阅《论丛》。
(乙)屈原道家思想的问题
陈钟凡怀疑《远游》有许多话与《庄》、《列》、《淮南》诸书合,乃谓为《远游》出于依托。《远游》的道家思想果然浓厚。但陈氏并未举例。陆侃如、游国恩也没有说出具体的理由。只有刘永济的《屈赋通笺》,有《屈子学术》一篇,谓屈原学术乃纯粹出于儒家,与道家并无关系。他先说自王宫失守,学散私家,至孔子删定,中间凡二百七十余年,六艺流布已广;楚当春秋之世,已与中国通。庄王以后,封域之广,已及中原,其文物声教之盛,亦已同于中国。屈子生战国之末季,涵濡文武周公之教已深,读其文者,不难考信,如《离骚》、《九辩》(刘氏主《九辩》乃屈原作——笔者注),《九章》称引尧、舜、禹、汤者不一。其所拳拳服膺者曰“美”曰“善”曰“修”曰“仁”曰“义”曰“礼”曰“忠”曰“祗敬”曰“中正”曰“耿介”曰“谅直”曰“谨厚”。其所指斥者曰“昌披”曰“工巧”曰“媮乐”曰“淫佚”曰“骄傲”曰“专F”曰“慢慆”曰“鄙固”。其所以自勉与勉君者(引证略);其被谗放逐而犹寤寐不忘者(证略);其毅然自矢者(证略),皆明白闿切,反复丁宁如此,其与六艺之所教诲,洙泗之所讲论者,果何所异?何必定游学北方,亲炙仲尼之门,然后为闻道哉!
刘氏《笺屈余义》”有“屈子非道家《远游》非屈子作”一篇曰:
如谓屈子于道家理论,
然无知,则亦不然。此如《骚》辞设为女
之责骂,与楚人叙辞相传之《卜居》、《渔父》二篇,固皆道家之言也。惟屈子秉性贞刚,其学术思想又受北方儒学之影响,加以救国之情极其热烈,疾恶之心复至深切,与道家轻视现实之旨趣不合。而其时国中上下,则多都道家末流所化,其甚者,遂颓废放浪,苟且偷安,形成听由命之消极思想,尤为屈子所疾视而思挽救之者。今乃以道家品目屈子,岂不冤哉。况《远游》篇中所具之思想,已非纯粹道家,而与秦汉方士飞升之说同,而谓屈子“慨然有志于度世”,至以之与后世“魏伯阳”,“张平叔”并论,谓“充之实长生久视之要诀”。于是竟将思想积极,学术正大,品质贞刚之屈子,说成服食炼形之方士矣。王夫之虽亦知屈子“非服食烧炼祷祀及素女淫秽之邪说可乱”,终不能不以此篇为屈子所作。蒋骥虽以“有激之言而非本意”为言,意在为屈子回护,亦未能辨明此篇是后人所拟。推原其故(以下刘氏引出三点,从略),不知屈子非不知超俗离尘之论,实不忍国亡民困而独遁于虚寂之境以自娱乐也。至《离骚》卒章与《涉江》所言,盖往古相传之神话境界,屈子当愁思郁结之时,亦未必不思所以宽解慰安之道,即所谓“将远游以自疏”,“聊假日以媮乐”是也,岂真思羽化仙去哉!其思想之纯正,表示甚明,而读者何可熟视无睹邪?且道家全生远害,绝无“杀身成仁”者,而屈子因坚持真理,不肯同流而自沉,即儒家所谓“杀身成仁”也,岂有能“杀身成仁”之人而又“有志于
延年度世”,“长生久视”者耶?此吾人研究屈子首当明辨者,不可为朱王诸家所惑也。
又按顾炎武《日知录》乡愿条曰:“《老子》之学所以异乎孔子者,‘和其光,同其尘’,此所谓似是而非也。《卜居》、《渔父》二篇尽之矣,非不知其言之可从也,而义有所不当也。子云而知此义,反《离骚》可以不作矣。”(济案扬雄《反骚》即以道家和光同尘之理折之也。)顾氏此言,似矣。惟屈子之时,道家已生流弊,道家之和光同尘,其弊则同流合污,道家之乐天知命,其弊则听天由命也。非但义不当为,实乃深恶痛绝,前举骚辞讥宓妃之“保美骄傲,康娱淫游”,即其明证。屈子盖不重视私人荣利而忽略国家人民之安全。彼时所谓贤士,则不肯牺牲一己之利益,以担负国家人民之艰苦,故屈子之忧愁幽思者,决非从一己之利害设想,其念念不忘者,乃救国拯民之真理,而非权宜一时之计画也。此意于其作品中随处可见,然则屈子之自沉,不但出于对国家人民之挚爱,而是殉其所抱负之真理。在儒家言之,则“杀身以成仁”也。顾氏所论,似尚未及此,故予特表而出之。
刘永济氏这番话说得沉着痛快,掷地有声,不过像他在论《屈子学术》一篇中说楚国很早便已得闻中原文化,诚然。屈原对诗书之熟习,尧舜禹汤历史之清楚,远胜于所谓邹鲁之儒。不过刘氏所举仁义礼信诸德,以为皆儒家独家所拥有,屈原拳拳服膺于此类美德,便足证明他是一个儒家信徒,则笔者不敢以为然。盖这类美德植根于人类良知,乃做人之标准,任何学派皆不敢违背。即如道家轻视现实,羞言仁义,也未必把“贪婪”“淫佚”“骄傲”“慢滔”当作德行,而将“仁”“义”“忠”“信”“中正”“祗敬”“耿介”“谅直”视为恶德者,苟其如此,则此世界岂不变为禽兽世界,彼道家者虽欲“全生远害”或“独善其身”又乌可得哉?
姜寅清的议论不失平允,兹借录于次:
按《远游》所传,盖涉三事,思想则杂道家与阴阳,趣向则近神仙隐逸,指陈则备天文。夫三事者正屈子本之世习,染之时好者也。楚本重黎之后,自吴回复居火正,为祝融,生陆终,终子六人,季连芈姓,实为楚先。重黎者,世掌天官(《尚书·尧典》及《史记·历书》),以至于夏商。重黎之后,曰羲和,实为阴阳家者流之所从出;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以授民时(《汉书·艺文志》)。屈子者,高阳之后(《离骚》),亦重黎羲和之后矣。楚自文王之后,国势寖盛,设官分职,亦益周详。掌政掌教之职分而益显,则屈姓或且世主天官之职矣。屈原为左徒,即其世传“莫敖”一名之雅化,莫傲盖即宗官之长而兼识天文者也。古天官宗官,亦史之所职(史公亦云“司马氏为重黎之后,世典周史”。又“世掌天官不治民”。既主史兼主天官,史佚亦传天数。蔡墨晋大史,亦述五官五祀。汉志阴阳家有宋司马子韦,子韦乃宋景公史官)。故屈子多识于前言往行,博闻强记,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则屈子深于阴阳天文者矣。屈子两使于齐,正当稷下辩说最盛时期,则谈天雕龙,大小九州,终始五德,迂怪
祥,凡诸天文地象阴阳之说,所习闻于诸子方士者,必多且巨;与其所世传之学,必且相调和,相融会,此屈子阴阳天文思想之由来也。《远游》称虚静、无为、自然、壹气、虚待、无为之先,纯为五千言中语,而餐六气,含朝霞,保神明之清澄,入精气而出粗秽,即庄子导引之士,彭祖寿考者之所好;吹呴呼吸,吐故入新之说。前者论道之精意,后者隐遁仙去之奇说。盖老聃、庄周,皆屈子乡人;而云梦烟云,足以助人神思,想入缅邈者,则屈子习闻乡人之说,而又生值民神杂糅之乡;(道家云出于史官,盖参天地之化,而得自然运行之道者也)(天文)。屈子本楚之主宗教(一宗之教也)与邦史之世家,以今语说之,即族巫与邦史之主持者,此与阴阳术数天文皆通,而道家实推此诸理而续其精英者也。故以理推之,屈子实与道家最能接近。则《远游》饱含道家思想,其实极其自然而正常也。(《远游》袭《庄子·大宗师》处最多,屈子盖亦读南华矣。以余所考,庄子盖长于屈子二十岁以上。)即以汉以后情实而论,则承袭屈赋之词赋家,多杂道德方士之义,亦本于此一义,非必皆依仿屈子也……)则《远游》有道家方士之想,情实顺遂,两无扞格者也。至神仙之思,则最了之义,为长生久视之术;此本战代所最流行之一事,燕齐方士以求仙方而延年为主(详《管子·内业》、《晏子春秋·内篇》),而楚南以养气而外生死为宗(详《庄子》、《列子》)。故燕齐多方士,而楚南多隐逸;然两派虽各有胜义,各有宗主,而达生则一也。燕齐仙方之说,即秦始皇仙真人一流故事之所由,其为屈子所因依者少;而导引养气之义,始于南楚,且即与庄子列御为之宗,与屈子近在咫尺;以一巫史兼任,又深习道家方士之说之屈子,于君国不可保,治道不能用,求死不忍之时,则发为外生死之思,以常人入世之思而论,此谓独善其身,与儒言并不相背;以宗子贤臣而论,此为自救救人之一途,与宗巫史官之立义亦不背。《远游》有此思想,此实盖亦极其自然者也。近世为学揜陋,未能融通四会,专固守残,任用己私,未能为三古学人条理终始,解析微眇,纷纷然以皮相尚论古人,古人虽已死而无以为质,固不任其咎也。余故不惜费词而为之说。
姜氏的话诚然有见解,但剿袭当代楚辞家之说亦所在而有。他说屈原与楚同姓,是宗臣,宗臣必主天文,主天文必兼史职。故屈子多识于前言往行,博闻详记,明于治乱,娴于辞令;两度使齐,接受稷下文化,其天文地象阴阳种种知识,就是由这两种原因而来。这些话游国恩氏早已说过,见游氏所著《屈赋考源》。游氏仅言屈原既为重黎之后,则必是“天文世家”,可没有说他一定是“史官”,姜氏不但断定屈原是史官,而且还替他取了一个古怪职务的名字,叫什么“宗巫”。并说他曾为左徒,左徒即世传“莫敖”一名之雅化,“莫敖盖即宗官之长,而兼识天文者也”。我们查考屈原前楚人之官莫敖者有屈到、屈建,春申君黄歇也以左徒升任令尹。他们曾为史官吗?曾任宗巫吗?
屈原自幼勤勉好学,有他韵文自传《离骚》为证。他曾接受全部中原文化,学术之湛深,远出邹鲁儒者之上,及奉令使齐,留齐者前后三四年之久,与邹衍一派域外来华的学者时相盘桓,吸收了大量域外知识,《九歌》与《天问》便是使齐返国后的产品。《天问》里天文地理神话都来自域外;乱辞中也有不少这类因素,我说了已无数次了。那些知识,何尝像姜氏所说中国原来就有呢?(中国夏代便已接受了域外文化,说原来就有亦无不可,但战国时代传入者是一种更广阔,更精微的文化,此事实不可不知者。)
《远游》里许多神话可与《离骚》《天问》相表里,那是域外传来的,现不深论。许多关于道家的思想,陈钟凡氏说出于《老》、《庄》和《淮南》,这倒是不错的。姜寅清说:“老聃,庄周皆屈子乡人,屈子习闻乡人之说,而且生值人神杂糅之乡,则《远游》有道家方士之思,情实顺遂,两无扞格。”又说:“至神仙之思,为长生久视之术,此本战代所最流行之一事。”“燕齐方士之说,即秦始皇仙真人一流故事,其为屈子所因依者少;而导引养气之义始于南楚,与屈子近在咫尺。”好像要说:“为屈子所因依者多。”其实齐威燕昭及秦始皇汉武帝所求之仙即是屈原《离骚》《远游》所求之仙境及仙境之人物,因为它本自西亚传来,使我们中国人产生莫大的憧憬与幻想。屈赋大部分即此项憧憬与幻想,所因依者大至无比,姜氏乃反言之。此姜氏对于屈原思想及屈赋来源并未十分了解之例。
老聃庄周是否楚人,为屈原之同乡?他们的学说是关起大门自己创造的,还是仍有所承受!至少是受了某种影响!我个人是相信老庄的学说和战代各种学术一样,是域外传入的。因此说老庄是楚人,为屈原同乡,我个人是不敢以为然的。
老聃当然是战代人,所谓孔子曾适周问礼于老子,挨了老子一顿讥讽,反对弟子大发“犹龙”之叹,那是靠不住的话。在《礼记》曾子问里为了讨论出殡遇日蚀的事,孔子曾说昔者吾从老聃助葬于巷党,遇见日蚀,老聃教人把棺材停下,待蚀过而后行,这个礼,孔子说“吾闻诸老聃云”,并未说老聃是周的柱下史,乃孔子适周所见。可见孔子在曾子问里所提到的老聃,并非著《道德》五千言的老子。相传老子为楚人,也许他曾到楚国定居讲学。
庄子之为战代人不成问题。姜寅清考其年龄谓长屈原二十岁以上,则与屈原为同时代人,至问他是否楚人,亦无确据,我想他也像老子一样曾到楚国住过一段时期吧。
《远游》的道家思想要分为两层,一层是精微深造的哲学,一层是炼气炼形的仙道。今先论第一层。
(一)壹《远游》顺凯风至南巢,见了王子乔。“审壹气之和德”,“壹气”即《老子》“专气致柔,能婴儿乎”之专气。下文又有“壹气孔存”句。孔者甚也。这个壹又见前文“奇傅说之托辰星兮,羡韩众之得壹”的那个“壹”。《老子》对壹极其尊重,曰: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之: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旡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贵高将恐蹶。
又云: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
关于第一章“天得一以清”等语,河上公曰:“言天得一,故能垂象清明。地得一,故能安静不动摇。”“言神得一,故能变化无形。”此章言道之作用。“一”者,道之别名。道以虚无为体,其实际则唯是一理,或谓之“玄”或谓之“元”,或谓之“太极”,名号虽殊,其实一也。此“理”乃宇宙万物与人生百事生成之总原理,所谓“万法归一”之“统体一太极”也。……言道为万物之宗本,其作用普遍广大,真实不虚。此历数道之作用,喻“道”乃天、地、神、谷、万物,所以清、宁、灵、盈、生之故,甚至侯王之所以能为天地之正长,亦莫非修道有得之故。道既为一切之总原理,万物之所以然,皆道使之然,故曰“其致之”。
关于第二章“道生一”,李道纯曰:“道生一,虚无生一气,一生二,一气判阴阳。”《老子》所谓“一”者,即理也。“理”者道之本质与内容耳。故一不异道,道不异一。“道”是原始虚无之“自然”。“一”是自然生化之“理”。“二”是阴阳,阴阳是“气”。老子意谓原始虚无之自然,具有生化之原理,此原理最初导生者,为阴阳二种原质(阴阳二气为宇宙之基本原质),有此阴阳二种基本原质,自然交互作用,而能产生第三者(结果),此所生之果,即是由阴阳二气所生之“三”,且此种宇宙生化之活动一经发生,自然生生不息,而万物于是纷然杂陈矣。
关于第三章“圣人抱一”,河上公曰:“圣人守一;乃知万事,故能为天下法式也。”此处所谓“抱一”唯是一种“境界”之描述。或更具体一点讲:唯是一种心境,《庄子》描述“心斋”的境界有谓“瞻彼阙者,虎室生白,吉祥止止”,此即圣人心体虚灵,与道合一之境界。以之应事则无知而无不知,无为而无不为,故可以为天下法式也。
关于第四章“载营魄抱一”,河上公曰:“营魄,魂魄也……故魂清志道不乱,魄安得寿延年也。”李息斋曰:“魂者,人之阳,魄者,人之阴。”刘师培曰:“《淮南子·俶真训》云:‘夫人之事其神而娆其精营(句)慧然而有求于外(高注营慧连读失之),此皆失其神明而离其宅。’……楚辞《远游》‘载营魄而登遐兮’,王注:‘抱我灵魂而上升也’,以抱训载,以灵魂训营魄,是为汉人故训。载营魄者,即安持其神也,载抱同义。”载抱同义固是,王逸以营魄为灵魂,则误,刘氏许之,殊欠察。王淮曰:“载,乘而任之之意,抱,保而守之之意。营魄,即魂魄,存乎天地谓之阴阳,赋予人体谓之魂魄。一者,道之别名,离者,乖违之意。此言修道之士要能体合阴阳,抱道守真,动而行之,幸勿乖违。本经四十二章曰:‘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廿八章曰:‘常德不离……常德不忘’;五十四章曰:‘善抱者不脱’皆其义也。”实则载字训抱不错,什么“乘而任之”“保而守之”反说玄了。
“一”之外更有“壹气”,《远游》:“顺凯风以从游兮,至南巢而壹息,见王子而宿之兮,审壹气之和德。”又曰:“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姜寅清谓壹气即老子“专气致柔,能婴儿乎”之专气。蒋骥谓甘氏星经以“日月星辰晦明为六气”,六气凝炼而成一气,是即所谓“壹气”。恐非。
屈原见了王子乔,请教为“道”之宗旨,王子乔告诉他一段话道:
道可受兮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
无滑而魂兮,彼将自然;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
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庶类以成兮,此德之门。
这段话以三节文字组成。第一节“道可受”句见《庄子·大宗师》:“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情,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宣颖云:“情者,静之动也。信者动之符也。”成玄英云:“恬然寂寞,无为也,视之不见,无形也。”姜寅清云:“受,谓心受之;传,谓言传之也。”
“其小”“其大”句。《庄子·天下篇》:“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历物之意,曰:‘至大旡外,谓之大一;至小旡内,谓之小一。’以今日科学言无外之“大”与无内之“小”,尚未能发现。《远游》不过借惠施之言为“道”之形容。盖道之为物,无所不在。大至无边无际之宇宙,小至原子电子,皆“道”所包举,所贯彻者也。蒋骥谓:“小无内,则所谓卷之则藏于密;大无垠,所谓放之则弥六合。”
“无滑而魂”节。“而”汝也。“魂”,精灵也。王逸云:“滑一作淈。一云无淈滑而魂。”《补》曰:“淈,滑并言骨。淈浊也。滑,乱也。”“彼”,道也。言汝不浊乱其魂,则道将自然而至。“壹气孔神”,孔,甚也。洪引《列子》曰:“心合于气,气合于神。”中夜存者夜气之存也。洪引《孟子》:“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以存,夜气不足,则其违禽兽不远矣。”
“虚以待之”句。《庄子》:“气者虚而待物者也。”“无为之先”,洪氏曰:“此所谓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
(二)虚静《远游》“漠虚静以恬愉兮”,虚静乃道家常用之辞汇。
《庄子》正面释“虚静”之意见《天道篇》。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旡足以铙(挠)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寞旡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夫虚静恬淡,寞旡为者,万物之本也。
(三)无为“澹无为而自得”,“超无为以至清兮”,《老子》: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己,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己。故无有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事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第二章)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第三章)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无欲以静,天下将自正。(三十六章)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矣。故取天下者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四十二章)
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五十章)
关于“无为”的道理成了老子思想的主干,要细细论列,恐怕可以写成几厚册的书。浅显言之,老子论“无为”乃偏于治道。政治的目标在为人造福,而尚贤贵货的结果,却根本不是人类的幸福,它只是人们妄念奇求的追逐而已。我们知道妄念奇求是永远得不到满足的。反之却正诱发了无穷的追逐与争竞。这就是政治上的致乱之源。在贤明治道的人就要扫清这些妄念奇求,使人们步入人生正轨。这就是“无为”之治。
(四)自然《远游》“毋滑而魂兮,彼得自然”。这里自然是指“道”会自然而然地降临到你身上,是个副动词,但也取之于道家常用术语。
《老子》:
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十一章)
夫莫命而常自然。(四十四章)
百姓皆谓我自然。(十六章)
所谓自然,正指这种自然而然,听任自化的情形;并不是在道之上别有一个叫作“自然”的东西,而为道所遵从效法。须知“道”已是万物的本源了;岂能在“道”之上还有更高的东西?在老子之意,道之所生一切平衡主宰的作用,不过是顺乎自然毫无着力现象而已。唯其一切都顺乎自然,毫无着力,所以才是“道常无为”。并且也惟有一切都在秉照着自然来进行,然后才能够“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明白了这个道理便可晓得:“道”虽在客观上主宰着一切,而实际其本身却一无所作。因此我们可以反过来说:“道无不为,而实无为。”道无为,道又怎样呢?曰:“道法自然。”
(五)和德《远游》:“见王子而宿之兮,审壹气之和德。”《庄子》最喜言“天和”,书中言“和”者不可胜数,综言之,皆和德也。《庄子》说:
齧缺问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天和”将到;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知北游)
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同上)
“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黄帝神农之法则也。(山木)
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也。(庚桑楚)
故无所其亲,无所其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徐旡鬼)
《远游》视有一大片文字,完全是道家的学说,可以在《老子》书里找到,也可以在《庄子》书里找到,这就是仙师王乔训词。
“此德之门”即《老子》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或《庄子》所谓“窈冥之门”。
(丙)老庄辞汇与典故
《远游》有许多词汇也取之于《庄子》。虽然不足重轻,略为举出,也可见屈子写《远游》时,是读过《庄子》的,是以不但主要宗旨相同,用字谴词之际,也受其影响而不自觉。
(一)汋约《远游》廿二节:“质销铄以汋约兮,神要眇以淫放。”《庄子·逍遥游》:“邈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汋约”与“绰约”同。
(二)傅说《远游》第八节“奇傅说之托辰星兮”,《庄子·大宗师》:“夫道: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庄子时代已将商相傅说与箕尾小星傅说当做一个人了。《远游》说惊奇傅说居然能托在箕尾上而为天上的星辰,当然是用《大宗师》的话。
(三)下风《远游》第六节:“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承风即处于下风之意。前人引《左传》“群臣敢在下风”。但《庄子》这类词汇更多。譬如《在宥》:“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而问曰……”《渔父》:孔子对渔父说:“丘不肖,未知所谓,窃待于下风。”
(四)登假《远游》廿四节“载营魄而登霞兮”,《庄子·德充符》:“而况官天地,有万物,直寓之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假”同“遐”。《曲礼》“夫子登假”,“登霞”同。
(五)真人真人我在自序里已举例不少,现在补充数则。则《远游》第七节“贵真人之休德兮”。《庄子·大宗师》:“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非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诉,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缮性》:“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能体纯素,谓之真人。”《徐旡鬼》:“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天下》:“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六)化去《远游》第七节又曰:“与化去而不见兮”,与《庄子·大宗师》“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善妖(夭)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七)六气《远游》第十五节“餐六气而饮沆瀣兮”。《庄子·逍遥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于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辩”读为变,与正对文。六气解见疏证。第九节“因气变而遂曾举兮”,气变即指六气之辩。
(八)导引《远游》第十五节又云:“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王逸曰:“纳新吐故,垢浊清也。”《庄子·刻意》:“吹呴呼呢,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屈原思由血肉之凡躯变为轻举腾霄之仙体,亦必须经过修仙人辟谷导引之一阶段。
(九)至贵《远游》第二十节:“闻至贵而遂徂兮。”《庄子》:“独有之人,是之谓至贵。”《远游》则改人为事物,为“至贵之言”,指仙师王子乔训词。
(十)方外《远游》第三十八节“览方外之荒忽兮”,《庄子·大宗师》:“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
(十一)太清《远游》第四十六节:“超无为以至清兮。”这个清便是“太清”,为句子字数的限制,只好将太字省去。《庄子·列御寇》:“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旡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水流乎无形,发泄乎太清。”宣颖云:“出于虚,归于虚,案以喻至人之自然流行也。”
(十二)太初《远游》第四十六节:“与太初而为邻。”《庄子·列御寇》:“小夫之知……若是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又曰:“太初有无,无有无名。”
(十三)载营魄《远游》第二十四章“载营魄而登霞兮”,《老子》第九章“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解见疏证。诸家皆以营魄为灵魂,但河上公注《老子》:“营魄,魂魄也。”魂为灵魂,属灵体,魄则体魄,属肉体。修仙之人皆欲保持此肉体使之永远不朽,与天地比寿,日月齐光,凡服食导引至于炼汞烧丹,所千方百计以谋求者无非为保持肉体使之永存之一事。然肉体欲图久保为事未免太难,故又必使肉体神化。此事非一言所能罄,姑从略。王逸等专注意于灵魂,此非道家之言也。
尚有更琐碎之义犹《远游》第十八节“毋滑而魂”,“滑”,混乱也。《庄子》德充符、缮性、达生皆有此语。“恬愉”,第六节“漠虚静以恬愉”,《庄子》在宥、刻意亦屡言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