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辞的解释
第一大段
《远游》也像《离骚》一样,四句为一节,有几节脱落二句,若用方块补足,则一共四十六节。全文分二大段,每段二十三节。全文仅千余字,尚不抵《离骚》之半,结构当然不及《离骚》的谨严。现将原文疏解于下:
悲时俗之迫厄兮,愿轻举而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浮?
蒋骥云:“章首四语乃作文之旨也。原自以悲蹙无聊,故发愤欲远游以自广,然非轻举不能远游,而质非仙圣,不能轻举,故慨然有志于延年度世之事,盖皆有激之言而非本意也。”这番话比一众楚辞注家都说得扼要,故特引之。
遭沉浊而污秽兮,独郁结其谁语?夜耿耿而不寐兮,魂
而至曙!
世路混浊,我虽清白自守,亦不免遭其污秽,独自郁结于心,无处告诉。《诗·邶风·柏舟》“耿耿不寐,如有隐忧”。耿一作炯。警警不安貌。
一作营,《九章·抽思》:“愿轻逝而不得兮,魂识路之营营。”朱熹注:“营营,独往而无与俱也。”林云铭则以为系“往来不定貌”。林注较长。
唯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王逸注天地句谓:“乾坤体固居常宁也。”注人生句谓:“伤己命禄多忧患也。”可谓陋极。朱熹曰:“夫神仙度世之说,无是理而不可期也,审矣。屈子于此,乃独眷眷而不忘者,何哉?正以往者之不可及,来者之不得闻,而欲久生以俟之耳。然往者之不可及,则已未如之何矣。来者之不得闻,则夫世之惠迪而未吉,从逆之未凶者,吾皆不得以须其反复熟烂,而睹夫天定胜人之所极,是则安能使人不为没世无涯之悲恨,此屈子所以愿少须臾无死,而侥幸万一于神仙度世之可期也。呜呼远矣,是岂易与俗人言哉?”朱熹说屈原之所以想活得长久一点,是想目击善人善报,恶人恶报以快其心的缘故,这也把屈原的心胸说得太窄狭了。一个通达哲理,思想深邃的人,必能认识宇宙的法则和人生的原理。浅言之,善恶必有其报应,迟速则往往无定,我们又何必一定要及生观其结果呢?况哲人每抱悲天悯人的思想,人之为恶必有其原因,知道其原因,悯之不暇,屑屑以其获报为快,乃浅人所为,岂有屈原而肯为此?
王夫之《楚辞通释》曰:“幽静之中,思无所寄,因念天地之悠悠无涯,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皆非我之所得见,寓形宇内,为时凡几,斯既生人之大哀矣。况素怀不展,与时乖违,愁心苦志,神将去形,枯鱼衔索,亦奚以为,故展转念之,不如观化颐生,求世外之乐也。”这番话比朱熹好得多。
陈本礼《屈辞精义》笺此四句云:“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从此化出。”笔者亦有同感。
步徙倚而遥思兮,炤惝怳而乖怀,意荒忽而流荡兮,心愁凄而增悲。
徙倚,犹言仿徨,步行纡迟之义,与趦趄、踟蹰、驰骊皆同语根。怊、惆怅。惝怳,失意貌。乖怀,朱熹《集注》本为“永怀”,但“乖怀”为是。意荒忽而流荡,王逸注:“情思罔两无据依也。”
神儵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留,内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气之所由。
儵同倏,倏忽疾也。言精神胡思乱想,一往不复,独枯槁之形体体块然留于人间。乃反躬自省,端其志操,以求其本心,正气者本心也,亦即本初也。
漠虚静以恬愉兮,澹无为而自得,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
清尘或清虚。《七发》“杂杜若,蒙清尘”,司马相如传“犯属车之清尘”,则清尘二字亦是古代常用语。洪氏《补注》引《列仙传》:“赤松子,神农时为雨师,服水玉,教神农,能入火自烧。至昆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随风雨上下。炎帝少女追之,亦得仙去。张良欲从赤松子游,即此也。”
承风,犹言承于下风。《左传·僖十五年》:“皇天后土,实闻君之言,群臣敢在下风。”言天地皆闻秦穆不杀晋惠公之言,我晋之群臣也在下面风向里听到了。
贵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与化去而不见兮,名声著而日延。
王逸说真一作至。《庄子》:“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谓真人。”秦始皇好仙,自称“真人”,不称“朕”。令博士为“仙真人诗”。
“化去”即《庄子》所谓:“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又曰:“化则无常者也。”此节言真人化去,吾人无法见之,然真人之名声则仍传于人口,永久延续。
奇传说之托辰星兮,羡韩众之得一,形穆穆以寖远兮,离人群而遁逸。
《庄子·大宗师》:“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傅说本商武丁之贤臣。武丁以梦得之傅岩。见《尚书·商书·说命》。但箕尾傅说实为婆神,女性。武丁相之傅说与同名而已。但商贤相傅说与箕尾小星之傅说相混,自战国时已然,不然,庄子屈原何以有此说?
辰星本为行星之水星。傅说未尝托身水星,疑屈文“辰星”,原为“星辰”。房宿为二十八宿之一,尾宿之第三四星也。傅说所骑者为箕尾。箕亦二十八宿之一,属人马座,与天蝎座之尾宿密迩。故傅说一星本在尾后河中(见大列星象图),后人竟混尾宿之尾为箕尾。
韩众,洪《补》引《列仙传》:“齐人韩终为王采药,王不肯服,终自服之,遂得仙也。”蒋骥引朱郁仪《灵异篇》:“韩众服菖蒲十年,举体生毛,日诵万言。”
“穆穆”,宁静貌。“浸”,同“寖”,渐也。修仙者不能溷人群中故曰寝远,曰遁逸。
因气变而遂曾举兮,忽神奔而鬼怪,时髣
以遥见兮,精皎皎以往来。
“气变”,王逸无注。王夫之曰:“精化气,气化神也。”“曾”音增,高也。“神奔鬼怪”,洪《补》引《淮南》云:“鬼出电入”,又曰:“电奔而鬼腾,皆神速之意。”时人遥见此类飞仙于恍惚之间,不能确定其形貌。然仙人之精神则皎如日星,独往独来。
超氛埃而淑尤兮,终不返其故都,免众患而不惧兮,世莫知其所如。
姜寅清曰:淑同吊,吊者矢至的也。故淑有矢至之义;“尤”读为《汉书》司马相如封禅文之“未有殊尤绝迹”之尤。《集注》异也;绝迹即此之绝氛埃,殊尤即此之淑尤也。则淑尤犹言至乎殊异之地也。“故都”犹言“故居”。
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微霜降而下沦兮,悼芳草之先零。
聊仿佯而逍遥兮,永历年而无成,谁可与玩斯遗芳兮,晨向风而舒情。
□□□□□□□,□□□□□□,高阳邈以远兮,余将焉所程?
此三节皆屈原自谓。曜灵日也。晔,光也。一天方开始,又见太阳西坠,四时之秋又已届临,是则一年已去四分之三,微霜下降,芳草凋零,满眼已是萧条之景。人亦垂垂老矣,安得不早为计?
“仿佯”同徜徉,与逍遥为同义语。谪贬多年,功名固无望于建立,求仙之事亦复难于现实,诚所谓一事无成。秋气虽深,遗芳尚在,谁能与我共相把玩,惟有长向风而抒其苦闷耳。晨一作长。
高阳即颛顼,《离骚》自言为帝高阳之苗裔,乃楚人之祖,实则人类共祖,见余所著“河伯篇”。屈原则仅以颛顼为楚人之祖。言颛顼在历史上为“沉深而有谋,疏通而知事”,欲与之讨论事理,并请其指导远游之方针。
实则可说高阳去我太远,我安能向之请教。
重曰:
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
前三节文字乃屈原对自己发言者,此节以下,又将发其议论,故用“重曰”二字发端,犹重复言之也。春秋代谢,岁月飘忽,我何必久留故处,而不为出门访道之举乎?轩辕即黄帝,帝自鼎湖乘龙上升,群臣攀龙髯而上者七十余人,我距黄帝时代太远,虽欲攀龙,奈已无机会,惟有从王乔而娱戏而已。
洪《补》引《列仙传》:“王子乔,周灵王太子晋,好吹笙,作凤鸣。游伊洛间,道士浮丘公接上嵩高山。三十余年后,见桓长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缑氏山头。’果乘白鹄住山巅,望之不得到,举手谢时人,数日去。”
有谓王子晋确有其人,《列仙传》言灵王三十三年,穀洛门,太子晋谏壅川,实为贤王子。
太子晋乃病死而非仙去。《汲冢周书》:“王子晋谓师旷曰:‘吾后三年,上宾于帝所。’师旷归,末及三年,告死者至。”或谓王乔宜作王侨,与王子晋非一人。焦竑云:“裴秀冀州记,缑氏仙人庙,昔王侨为柏人令,于此登仙,世遂误以王侨为王子乔也。”
《列仙传》又有崔文子与王子侨事,言崔学仙于王子侨。子侨化为白蜺而婴茀,持药与崔文子,文子惊怪,引戈击蜺中之,因坠其药,俯而视之,王子侨之尸也。王逸引此以疏解《天问》“白蜺婴茀,胡为此堂,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臧?”
汉明帝时尚书郎河东王乔为叶令,每月朔尝诣台朝,帝怪其来数而无车骑,密令太史候望。言其临至时尝有双凫从东南飞来。因伏伺,见凫举罗,但得一双
耳。使尚方识视,四年中所赐尚书属履也。(《后汉书·王乔传》)此东汉时人,与战国屈赋所言之王乔,当毫无关系。(参阅《论丛》“古人以神名为名的习惯”)
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
“六气”见《庄子·逍遥游》。“御六气之辩”,司马彪云:“六气,阴阳、风、雨、晦、明。”郭庆藩云:“辩,读为变。辩、变,古字通。”王逸引陵阳子明经,以朝霞、4阴、沆瀣、正阳合天地玄黄之气为六气。但本文餐六气之外,再饮沆瀣、含朝霞,可见此二者不包括于六气之内。司马相如《大人赋》:“呼吸沆瀣餐朝霞。”《琴赋》云:“餐沆瀣兮带朝霞。”五臣注:“沆瀣清露,朝霞赤云。”
“精气”即希腊人所谓“以太”(Ether),乃至纯至清之气(Pure air)。Pure之一字可谓之“清”亦可谓“纯”,纯即精也,《九歌·大司命》“乘清气兮御阴阳”。笔者在《九歌·大司命》篇曾有解释。屈原深知“以太”之性质,故“清”“精”每两用。“以太”乃神仙所呼吸者,吾人若呼吸之,则人类生理上粗秽分子皆将排除矣。
顺凯风以从游兮,至南巢而壹息,见王子而宿之兮,审壹气之和德。
《诗》“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则凯风南风也。
“南巢”,洪《补》曰疑为凤鸟所居巢。凤巢在丹穴山,见《山海经》。洪氏又谓成汤放桀于南巢,乃庐江居巢,非此南巢也。但蒋骥则谓:“今庐州府巢县有金庭山王乔洞,王子升仙之所也。”姜寅清引俞樾说:“周书序有巢伯来朝,传云:‘南方远国’,韦昭注《国语》始以居巢解南巢,盖误。屈子云:‘至南巢而壹息’,可知六国时人尚知南巢为南方之远国,故举以为言。”云云。
“王子”即上文之王子乔,亦即古人所说是周灵王太子王子晋。子晋修道于嵩高山,升仙于缑氏山头。嵩高山即中岳嵩山,在今河南省登封县北;缑山一名覆釜堆,一作抚父堆,在河南登封县境,古时称嵩阳县,封祭嵩岳,必经此道。何以周灵太子竟会远居南方僻远之国的南巢?令人难于索解。可见王子乔并非王子晋,以其同名王子,又皆有登仙之事,后人遂混之为一罢了。但屈原时代并没有混。就是说屈原所欲拜访而向之求成仙真诀者乃王子乔。(参阅《论丛》“古人以神名为名的习惯”)
“壹息”,稍作休息。
“宿”,非住宿之宿。朱熹云:“宿与肃通。”肃,行敬礼也。
“审”,究问也。“壹气”见《老子》。“和德”见《庄子》。
曰:
“道可受兮,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无滑而魂兮,彼将自然,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庶类以成兮,此德之门。”
以上三节乃王子乔告屈原之言。其押韵方式殊不寻常,“传”“然”“先”一韵;“垠”“魂”“存”“门”一韵,隔句相叶,屈赋中殊少见。至王子乔所言道家要旨,至为重要,后文再解。
闻至贵而遂徂兮,忽乎吾将行,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
“至贵”,朱熹云:“至妙之言,其贵无敌也。”姜寅清曰:“道家以道德为贵,《老子》:‘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贵德。’《庄子》亦言:‘独有之人,是之谓至贵。’”
“徂”,往也。屈子既闻王子乔告以道妙,乃急欲往寻仙人仙境。仍,就也。羽人,飞仙也。古所谓仙人皆有翼能飞,且身满羽毛,故道士曰羽士,死曰羽化。《山海经·海内南经》“羽民国,在其东南,其为人长头,身生羽”(郝懿行案《博物志》羽民国,民有羽飞不远,多鸾鸟,民食其卵。去九疑四万三千里)。
丹邱,王逸谓为昼夜常明之地。九怀曰:“夕宿乎明光。”明光即丹邱也。洪《补》引《尔雅》“距齐州以南,戴日为丹穴”。“不死之乡”乃群仙所居地。屈原盼望在丹邱就诸羽人,因而长留仙乡。《补》曰:“忽临睨夫旧乡”谓楚国也,“留不死之旧乡”其仙圣之所宅乎?”是。《山海经·海内东经》:“不死民在其东。(交胫国东)其为人黑色,寿不死。”《吕览·求人篇》:“禹南至不死之乡。”郭璞注不死民曰:“有员邱山上有不死树,食之乃寿,亦有赤泉,饮之不老。”屈原借员邱以上天者,取其地在东方。
朝濯发于汤谷兮,夕晞余身于九阳,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
日出汤谷,入于虞渊。日出东方,屈原盖自东方启行。《离骚》:“朝濯发于洧盘。”《少司命》:“晞女发兮阳之阿。”
“九阳”,王逸谓为天垠。洪《补》谓阳谷(即汤谷)上有扶木,九月居下枝,一日居一枝。仲长统公云:“沆瀣当餐,九阳代烛。”
“飞泉”,张揖云飞谷也,在昆仑西南。
“玉英”,玉膏,见《山海经》。
不死国既在东方则到汤谷濯发。九阳晞身,为事甚易,盖遵守王子乔教言,以服气等法修成仙体,先以此作准备功夫耳。
玉色頩以脕颜兮,精纯粹而始壮,质销铄以汋约兮,神要眇以淫放。
“頩”,浅赤色。脕,泽也。洪《补》引黄庭经曰:“颜色生光金玉泽。”虽晚起之言,修炼成功,容貌自然如此。
洪《补》引班固曰:“不变曰醇,不杂曰粹。”修仙人精神纯粹,自然强健。
“质销铄”,修仙人必无痴肥臃肿者,即有之,亦必以种种方法使之归于清癯,以便轻举。“汋约”即“绰约”。《庄子》藐姑射山之神人,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皆言清瘦而窈窕。
“要眇”,洪曰:“精微貌。”《广雅》:“淫,游也。”
此亦设想自己成仙体后,容貌如何泽美,精神如何盛旺。
嘉南州之炎德兮,丽桂树之冬荣,山萧条而无兽兮,野寂寞其无人。
“南州”有几种说法。洪氏因下文有桂树冬荣之句,遂引《山海经》:“桂林八树在贲禺东。”注:“番禺也。”则在今广东境。姜寅清谓当指楚以南之地言。楚在周京之南,故于春秋以来,皆以南人称之。此则更在楚南也,当指桂树所生之桂林言。林蒋皆以为故都,或故居。王夫之则谓此乃精神与形体相对待而言。“神属南方朱鸟,其德炎上,故曰南州。”陈本礼则谓南州即南巢山。“无兽则无虎狼可知;无人则鸡犬不闻可知,且满山桂树冬荣,真仙灵之窟宅也。”其说虽浅,笔者反有所取。盖南州即指王子乔所居之南巢也。惟屈原闻王乔教以修仙之诀,已修炼成仙体,至少半仙之体,而且已“闻至贵而遂徂”,分明已离开南巢了。“仍羽人于丹邱,留不死之旧乡”,又分明到不死乡了。何以又提南州的话?我怀疑这是错简。与“餐六气”那一简对调,则文章程序协顺。以地理论:南州大而南巢小,人必先莅临大者而后探访小者。此南州一简,必移置南巢前之理由。“闻至道”与“餐六气”一共四简,皆言神仙修炼吐纳之道,乃是整整一组的文字,此又“餐六气”一简必须与“南州”简对换地位之理由。
第二大段
□□□□□□□,□□□□□□,载营魄而登霞兮,掩浮云而上征。
自此节开始乃想像自己已变为纯粹的神灵之体,而能驭气登遐,掩浮云而上升于天空。此亦是第二大段之开端,甚形郑重,我们非注意不可。
“载营魄”句,王逸注云:“抱我灵魂而上升也。霞谓朝霞,赤黄气也。”洪《补》引《老子》曰:“载营魄”,说者曰:“阳气充魄则为魂,魂能运动,则生金矣。”按《老子》:“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河上公曰:“营魄,魂魄也……故魂清志道不乱,魄安得寿延年也。”
“登霞”,诸家皆以登云霞为说,乃望文生义之误。朱熹谓“霞”与“遐”通,远也。登仙远去之意,既垂合而复乖,殊可惜。蒋氏云:“霞,遐同,人死则魂升而魄降,唯有道者,质销神旺,故其魂神能载此晶荧之魄,而升于高远也。”较朱说为佳。林云铭独知“登霞”同乎“登遐”。
“登遐”见《墨子·节葬》下云:“秦之西,有义渠之国者,其亲戚死,聚柴薪而焚之,熏上,谓之登遐。”毕沅云:“‘熏’即‘薰’俗写。《太平广记》引作:‘薰其烟上,谓之登烟霞。”孙诒让案《列子》亦作‘熏则烟上,谓之登遐。’《新论》作:‘烟上熏天,谓之升霞。’《博物志》作‘勋之即烟上,谓之登遐’”。
登遐二字儒家经典中亦加采用。遐字作假。《礼记·曲礼》:“天子崩,告丧曰:‘天子登假。’”郑注:“登,上也;假,己也,上己者,若仙去云尔。”其实“登遐”乃域外语,即义渠国语,本来是火葬之义,所谓“登霞”“登遐”“登假”不过译音稍异而已。中国人囚遐音同霞,又译之为登霞,又因而望文生义,说什么“薰其烟上,谓之登烟霞”,又什么“烟上熏天,谓之升霞”都是很可笑的。近代学者冯承钧在其书中曾经论及,不过《远游》“载营魄而登霞”也不能指为火葬。因火葬则骸骨灰烬,中国修仙者极重形骸,屈原升天是要抱着(载)魂和魄共升的,魂是灵魂,魄是肉体,所以这里“登霞”也只好作“登于烟霞”解了。盖这个域外语传入我国为时已久,误解也并不自屈原始也。
命天阍其开关兮,排阊阖而望予。召丰隆使先导兮,问大微之所居。
此四句似宜稍作颠倒,作为“召丰隆使先导兮,问太微之所居?命天阍其开关兮,排阊阖而望予”,盖屈原每至一仙境,必命一随从之神为之前驱,如“历太皓以右转兮,前飞廉以启路”此乃访问东方大神之事也。“风伯为余先驱兮,辟氛埃而清凉”,此乃访问西方大神之事也。至于《离骚》此例更繁,方其至于昆仑之悬圃,则“前望舒使先驱,后飞廉使奔属”;方其游于春宫意欲求婚神女,则令丰隆乘云先探其踪迹。则此次到达天庭,亦必使丰隆先问明太微居于何处而后始使天阍开关。不过古书不可妄改,姑仍其旧。或者屈原进了天门之后,仍未知太微之居何在,故命丰隆先去探听。
“太微”,洪《补》引《大象赋》:“瞩太微之峥嵘,启端门之赫奕,何宫庭之宏敞,类乾坤之翕辟。”注云:“太微宫垣十星在翼轸北,天子之宫庭,五帝之座,十二诸侯府也,其外蕃九卿也。”按我国古天文,天分为三个部分,名曰“垣”,即“太微垣”“紫微垣”“天市垣”,太微居三垣中之上垣,乃太皇所居处。《淮南·精神训》:“登太皇,冯太一,玩天地于掌握之中。”“泰”、“太”同字,太皇即泰皇,也就是上帝别称。
“帝阍”见《离骚》及大少司命,不赘。
“排阊阖”,排者推也。天阍在《离骚》中,不肯为屈原开天门,靠在门上望他瞪眼;这一次,他们虽仍然向他望着,但却肯将天门推开,让他进去了。天门本来不让人轻易进入,天阍替屈原开了天门,实是出于勉强的,所以一面在开门,一面仍向屈原上下打量,好像说:“你这家伙凭什么运道,居然能进这道门!”屈原这一句将天阍不乐的神情完全画出,可谓传神之笔!
集重阳入帝宫兮,造旬始而观清都,朝发轫于太仪兮,夕始临乎于微闾。
“重阳”,洪《补》虽引《文选》“重阳集清气”又“集重阳之清微”,“积阳为天,天有九重,故曰重阳”。其说极是。王夫之独以青龙白虎修炼之说为解,实则求深反失。
“旬始”,王逸引纬书《春秋考异郵》谓“太白”(金星)名旬始,如雄鸡也。洪《补》引《大象赋》注云:“镇星(土星)之精为旬始,其怒青黑象,状如鳖,见则天下兵起。”又引李奇曰:“旬始气如雄鸡,见北斗旁。”两说以洪氏为是。旬始既为土星即七重天最上一天,自土星天上,便是天庭了。九重天之说系在七重天之后。屈原《九歌》所颂歌主皆九重天之神,《天问》亦有圜则九重之语。此处用七重天者当依据较古之传说。
“清都”,《列子》:“清都,紫微、钧天、广乐,帝之所居。”
“太仪”,王逸谓为:“天帝之庭。”
“于微闾”,古人以“于”为虚字而以“微闾”为山。王逸谓为东方之玉山。《尔雅》曰:“东方之美者有医无闾之珣5琪焉。”又《释文》谓医无闾为“微毋闾”。洪《补》曰:“《周礼》:‘东北曰幽州,其山镇曰医无闾。’”《尔雅》疏云:“《地理志》,辽东郡无虑县。”应劭曰:“虑音闾”,颜师古曰:“即所谓医巫闾。”姜寅清曰:“于微闾,即于无闾。医巫闾一声之变。《周礼》:‘东北曰幽州,其山镇曰医无闾。’此亦古说中神境之一也。”其实《尔雅》、《周礼》都说于微闾是东北幽州的镇山,可见此山是在我们地球上,怎能说是神境?在《离骚》里,屈原自昆仑悬圃企图上天,仍自悬圃降落。在《远游》,则观光清都后,并未再降员邱,却飞到中国(赤县神州)的于微闾山,因为他要到东极访问东方大神句芒,然后访问其他三极的大神。这些大神皆居大地边沿。屈原自然非在地上走不可。姜氏谓闾山为神境,乃不明神话之过。
屯余车之万乘兮,纷溶与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逶蛇。
建雄虹之釆旄兮,五色杂而炫耀,服偃蹇以低昂兮,骖连蜷以骄骜。
这两节文字意义是差不多的,无非言其仪仗之盛大。《远游》从这时候开始了。《离骚》中屈原自天庭降下,求婚神女不成,巫咸鼓励他远去,远去则从人非异常众多,部队非异常壮观不可。所以他“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6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至于‘扬云霓之晻霭兮,鸣玉鸾之啾啾”,“凤凰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一路上还要“奏《九歌》而舞《韶》,聊假日以媮乐”。为什么要这样?我曾在《离骚》跋中分析其理由,现不赘。
“纷溶与”,王曰“车骑笼茸而竞驱也”,《补》曰:“溶音容,水盛也。”姜曰,“溶与”即“容与”。
虹有五色,建而为旄,则采色灿烂炫耀。以虹为旄,惟神仙能为此,屈原遨游仙境也俨然神仙了。姜寅清谓:“雄虹绘于旄上之采也。”极活泼有趣的描写,让他说死了,弄得索然寡味了。
“偃蹇”,夭矫也。上加“服”字。《书》:“服牛驾马”;《诗》:“巷无服马”,则是言车乘之事。言服驾之八龙其状夭矫,一低一昂而行也。
“骖”,洪云:“初驾马者以二马夹辕,谓之服;又驾一马与两服为骖。”
“连蜷”,《史记·索隐》引韦昭注音辇卷,亦犹夭矫也。
“骄骜”,马行纵恣也。
屈原遨游神境,驾车以龙,马者用以说明“服”“骖”而已。
骑胶葛以杂乱兮,斑漫衍而方行,撰余辔而正策兮,吾将过乎句芒。
“胶葛”,即“
”,因从车太多,未免纠缠在一起。洪《补》曰:“
音胶,
音葛,车马喧杂貌。一云犹交加也;一曰长远貌;一曰驱驰貌。”
“杂乱”二字如原义,车骑多至万乘,杂乱之情况自然难免。
班或作斑。“斑”,洪《补》谓为“驳文”,“斑漫衍而方行”,王云:“缤纷容裔以并升也。”
“漫衍”,无极貌。《汉书》:“漫衍之戏。”
“斑”,林云铭、蒋骥本皆作“班”。班者,行次也,先后之序也。为名词,与上句“骑”字为对文。且“方行”动诃亦少不了一个作为名词的主词,则作“班”为是。
“撰余辔”见《九歌·东君》:“撰余辔高驰翔”,车驾八龙,辔亦有八,必总持于手乃可。
“正策”言以鞭矫正车骑前进之路线,此即向访东方大神之路线。
“过句芒”,《山海经》:“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注:“木神也。昔秦穆公有明德,上帝使句芒赐寿十九年。”按此事出《墨子》,实为郑穆公,郑秦声近,郭璞误记。《左传》蔡墨言“木正曰句芒”,火、金、水、土之正各有姓名。《吕览》、《月令》、《淮南》均言春季:“其帝大皞,其神句芒。”注谓:“太皞为木帝之君,句芒为木官之佐。”屈原自天庭下降降于东北于微闾山,故特往访句芒。
历太皓以右转兮,前飞廉以启路,阳杲杲其未光兮,凌天地以径度。
“太皓”一作“太皞”。“东方:其帝太皓,其佐句芒。”见《吕览》、《月令》、《淮南》。屈原在此处系以太皓当作地名,无非言其为东方大神所居处而已。不然“历太皓以右转”便不词。
屈原造谒天庭以后复降“于微闾山”。此山在赤县神州东北之幽州,今将往大地正东,故用“右转”字样。右者下也。盖上节撰辔正策以东过句芒(亦作地名解)实尚未过也,观其用一“将”字可以知之矣。屈原用字之精审,文法之明确,可惊。
“飞廉”乃风神,其行捷疾,惯作诸神之使,故命在前探路。
“阳杲杲其未光”,言太阳尚未显现其赫赫之光芒,为时尚甚早也。
“凌天地以径度”,径,直也。俞樾乃云:“天地疑天池之误。《九歌》:‘与女沐兮咸池’,注云:‘咸池星名,盖天池也’;《九思·疾世》:‘沐盥浴兮天池’!”姜寅清曰:“按俞说是也。《史记·天官书》:‘西宫咸池曰天五潢,五潢五帝车舍。’然阮籍《大人先生传》:‘遗太乙而弗使,凌天地而径行’又‘盖凌天地而与浮’,已用陵天地,则其误久矣。”其实天地就是天地,决不可像俞樾一样,说是“天池”之误,更不可像姜寅清以阮籍之未误者改为“其误久矣”。因阮籍文曰“凌天地而径行”虽袭自《远游》,并未明了其真正的意义,但“天地”与“径行”,却并没有搞错。屈原自东极转到西极,是一条直线,后自南极到北极,又是一条直线,作大十字形,故曰“凌天地以径度”。姜氏与俞樾均不曾明了屈原的话,也可以说他们没有屈原的知识,却想将不误者改为误,未免太危险了。
风伯为余先驱兮,辟氛埃而清凉;凤凰翼其承旂兮,遇蓐收乎西皇。
风伯即飞廉。“辟”,扫除。《九歌·大司命》:“令飘风兮先驱,令冻雨兮洒尘”,《淮南》:“令雨师洒道,风伯扫尘。”
“蓐收”,《山海经》“西方神蓐收,左耳有蛇,乘两龙,人面白色,有毛,虎爪,执
,金神也。”《太公金匮》曰:“西海之神曰蓐收。”《国语》:“虢公梦在庙,有神人面,白毛、虎爪、执
,立于西阿。召史嚚占之,对曰:‘如君之言,则蓐收也。’”《左传》蔡墨曰:“金正为蓐收。”
《离骚》:“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西皇即西王母,亦即《九歌》之湘夫人,亦即西亚最古最大女神易士塔儿,为金星之神。其性质为阴阳神,可男可女。为西皇时或以男神面目出现。在此节文字中西皇为地名,言西皇所居之处得遇蓐收也。《山海经》有西皇山。
擥彗星以为旍兮,举斗柄以为麾,叛陆离其上下兮,游惊雾之流波。
“彗星”即俗云扫帚星,有长尾,故揽取以为旍,旍者旌旗之属。
“斗柄”,《天文志》:“北斗七星,杓携龙角。”北斗乃七颗大星组成,四星组成斗,名曰“魁”,三星组成柄,名曰“杓”。“麾”旗属。
“叛”同判,散分也。
“游惊雾”,王逸谓:“蹈履云气,浮游清波也。”林蒋皆谓:“波能冲雾,水之大者。”陈本礼则谓:“已至天之尽处,惟见黑雾茫茫,流波汹汹,不得不惊而作回辕之想矣。”语亦无据,因事实上屈原此时尚未到天尽头。
时暧暧其曭莽兮,召玄武而奔属,后文昌使掌行兮,选署众神以并毂。
“暧”一作“晻曀”,一作“黤黮”,日无光也。“曭莽”亦昏暗之义。
“玄武”,洪《补》谓为龟蛇,住在北方故曰玄,身有鳞甲故曰武。《文选》注“龟与蛇交曰玄武”。此固不误,但名为玄武之龟亦可舍蛇而独立,无非言其为此种龟而已。
“奔属”,奔走奉使命也。龟足短而甲壳重,其行本甚迟缓。然水主哀亚之龟则善于奔走,所谓“禺强,灵龟为之使”。其详见“河伯篇”,不赘。
“文昌掌行”,《史记·天官书》:“斗魁戴匡六星曰文昌。”中国旧以北斗旁状如半月形者之六星为文昌宫。但文昌实为水蛇座,在狮子星座之下,其位置属南半球,笔者在《九歌·少司命》篇论之甚详。我国以北半球斗旁六星为文昌,实误。致误之由则难细考。屈原以一龟一蛇为侍从,盖俨然以水主哀亚自命。然哀亚乃至伟大,至尊贵之神,凡人安得妄以此自拟?亦不过游戏文章而已。
路曼曼其修远兮,徐弭节而高厉,左雨师使径侍兮,右雷公以为卫。
屈原此次旅行,道路曼长而悠远,不可以人间道里计算,点明“远游”题旨。
道路既远,急行无益,不如慢慢前进,故用一“徐”字。“弭节”者放下马鞭,不催促驾车之马奔跑也。
“厉”,凭陵之意。或曰“渡”,林云铭遂以为“涉水曰厉”,高厉者,“高举而过,不待涉也”,似不必如此呆板解释。
左边以雨师屏翳为侍,右边以雷公为保卫者。
欲度世以忘归兮,意恣睢以担挢,内欣欣而自美兮,聊偷娱以自乐。
“恣睢”,自得貌。“担挢”,姜云“当从《文选·射雉赋》李注云作‘拮挢’,高举也。声与桔槔、颉颃皆同。倒言曰‘乔诘’,《庄子》在宥‘乔诘卓鸷’。”
涉青云以泛滥游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怀余心悲兮,边马顾而不行。
首句一无“以”字,一无“游”字。
“边马”,两骖也。
思旧故以想像兮,长太息而掩涕,氾容与而遐举兮,聊抑志而自弭。
临睨故乡间在想像中思念故旧之人,不觉太息流涕,但今已容与远举,无法返其故居,惟有强自排遣隐忍而已。
指炎神而直驰兮,吾将往乎南疑,览方外之荒忽兮,沛罔象而自浮。
屈原自东至西以后,自邪径转而至于南方,会晤南方大神曰炎帝者。《礼记》、《吕览》、《淮南》均云:“南方丙丁,其帝炎帝,其神祝融。“炎神”一作“炎帝”。
“南疑”,王逸注:“过衡山而观九疑也。”“疑”一作“娭”,屈原往访东南西北大神,皆在大地极边之界,决不在中国,故谓“衡山”“九疑”皆误。盖衡山九疑皆在楚国境内,屈原临睨旧乡,思念故旧,有欲返之意,然既有远游之大目标在,惟有强自抑弭而止,岂有言才出口而又返楚之理?下文又有“方外”字样,更可证明此所谓南疑者实在大地边沿。王逸所见本“南疑”作“南娭”,南娭之娭宜作“涘”,涘,水边也。
“方外”见《庄子·大宗师》“游于方外”。成玄英云:“方,区域也。”实则大地也。方外则超出此大地之外。
“荒忽”同恍惚,视而不见,见而不能明了貌。
“罔象”一作“
瀁”,大水无际涯貌。或即南冰洋之情况。曰“荒忽”,曰“
瀁”,与南涘之为广大水域者可互相参证,安得谓为“衡山”与“九疑”吗?
祝融戒而还衡兮,腾告鸾凤迎宓妃,张咸池奏承云兮,二女御,九韶歌。
《山海经》:“南方祝融,兽身人面,乘两龙,火神也。”《国语》:“夏之兴也,祝融降于崇山。”《太公金匮》曰:“南海之神曰祝融。”《吕览》、《淮南》、《月令》,皆云:“南方火也,其帝炎帝,其神祝融。”扬雄赋:“回轸还衡。”衡,辕前横木也。“还衡”一作“跸御”,一云“戒其
御”。
“虙妃”相传伏羲女,为洛水女神。见《离骚》。
“二女”,古人向以二女为娥皇女英,尧女舜妻。实则二女为神话上之姊妹神,见余《九歌·湘夫人》篇。若系娥皇女英,屈原竟敢令其陪宿(御),岂非渎神慢圣之至!
“九韶”,见《离骚》。即《九歌》。
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玄螭虫象并进出兮,形蟉虯而逶蛇。
洪曰:“上言二女,则此湘灵乃湘水之神,非《九歌》之湘夫人也。”屈原所游南方既非楚境,乃又有“湘灵”字样,无怪古人之疑。然湘灵者无非言其为水仙之女性者。且神仙行动不受限制,洛水女神虙妃可使鸾鸟迎来,则湘水之神又何尝不可召之来使之鼓瑟助兴?
“海若”,海神也。见《庄子·秋水篇》之“北海若”。“冯夷”,河伯名,详见我的“河伯与水主”。
“玄螭”,黑色之龙类。“象”,“罔象”,水中神物。与前沛罔象不同。虫,当亦一种神物。此句比王逸所见一本“列螭象而并进兮”较佳。
“蟉虯逶蛇”,无非形容龙蛇形体及其行动状况。
雌蜺便娟以增挠兮,鸾鸟轩翥而翔飞,音乐博衍无终极兮,焉乃逝以徘徊?
“蜺”同“霓”,《离骚》“帅云霓而来御”又曰:“扬云霓之晻蔼兮”,虹之雌者曰蜺。“便娟”,轻丽貌。《尔雅疏引》作“雌蜺
嬛”。“挠”,缠也。
“轩”一作骞。“翥”举也。言鸾鸟之属回环上下飞翔以娱客,空中又涌出五色灿烂之雌蜺一道,其便娟之状若与水中龙螭纠缠在一起。
“音乐博衍”,言五音安舒,靡有穷极。
末句言南方诚可恋,然我亦非离开不可,以“远游”固有终极目标在也。“焉”,洪谓为语辞,言南方之乐如此,我实不忍舍之他往,于是俳佪顾恋,暂作停留,然终则一走了之。
舒并节以驰骛兮,逴绝垠乎寒门?轶迅风于清源兮,从颛顼乎增冰。
首句王逸谓:“纵舍辔衔而长驱也。”洪引《淮南》:“纵志舒节,以驱大区。”又引《大人赋》:“舒节出乎此北垠。”注云:“舒,缓也。”诸家皆以“并节”为“总辔”。姜寅清谓“并”读为“骈”,骈节犹言骈驾耳。舒并节句,言纵舍辔衔而长驱也。是亦不出前人之旨。按“节”为马鞭之属。《离骚》:“吾令羲和弭节兮”即是今日御羲和将鞭子收起,不必催马急行而至太阳西沉地——崦嵫。本篇“路曼曼其修远兮,徐弭节而高厉”亦是言道路太远,收鞭徐行,不必趱赶。
“逴”,释名作踔。洪氏谓为“远”。腾踔二字常连用,有逾越意。“绝垠”,《淮南》:“出于无垠锷之门。”注:“垠锷,端崖也。”李善曰:“绝垠,天边之际也。”
“寒门”,《淮南》曰:“北方北极之山曰寒门。”注:“积寒所在,故曰寒门。”
“迅风”据《淮南》天文地形两训:大地极边有八大山,八山各有一门,门各出风,即炎风、条风、景风、巨风、凉风、=风、丽风、寒风。寒风出北方,极为迅疾,屈原令其骑从超轶而过,免为所吹也。“清源”,王逸云“源一作凉”,若果如此,则“轶迅风于清凉”实不辞。林云铭谓为“水源”甚是,蒋骥则谓为“北海”,皆较前人为进,惜皆未能详其说。希腊谓大瀛海西为地球上诸水之源之所在地,其地盖与幽都接近。《旧约·约伯记》上帝对约伯说:“你曾进到海源,或在深渊的隐密处行走么?死亡的门,曾向你显露么?死荫的门,你曾见过么?”是亦以海源与冥府并论。但诸水之源及幽都实偏于西北。故屈原在此文中将“清源”位于北。张衡《思玄赋》:“余且沐于清源。”
“颛顼”,《礼记·月令》、《吕览》、《淮南》均言:“北方壬癸,其帝颛顼,其神玄冥。”《淮南·地形训》:“北方有冻寒积冰雪雹,群冰之野。”屈原到北极是想从颛顼,但招待者则为其佐玄冥。
历玄冥以邪径兮,乘间维以反顾,召黔嬴而见之兮,为余先乎平路。
“玄冥”,水正,见《左传》。用一“历”字,可知此处玄冥乃地而非人,犹云自玄冥所居之处,犹前文“历太
以右转”,“遇蓐收乎西皇”。
“邪径”,王洪皆无说。王夫之谓:“犹言枉道。”林云铭谓:“穷塞之外,无径可通,故谓之邪。”皆不明神话地理之过。屈原远游的旅程是自东至西,又自南至北,作一大十字形,这就“凌天地以径度”的解释,已如前述。径者直也。但自西至南,则取邪径,自北至西,所取也是邪径,若画一地图,邪径可以虚线表之。
“间维”,王逸曰:“攀持天?以休息也。”洪《补》曰:“考经纬云:‘天有七衡而六间,相去合十一万九千里。’《淮南》云:‘两维之间九十一度。’注云:‘自东北至东南为两维,即四维,三百六十五度,一度二千九百三十二里。’”则《远游》“间维”二字自有来历,其来历传自域外无疑。
“黔嬴”,朱熹《集注》本作“黔嬴”,王逸云:“造化之神”,洪《补》曰:“《大人赋》云:‘左玄冥而右黔雷。’注云:‘黔嬴也。天上造化神名;或曰水神。’”《史记》作“含雷”,《汉书》作“黔雷”,照道理说,玄冥为水正,就是众水之主,则黔嬴也应该是水神,就是水神之佐。说是“造化之神”岂不过分,要知只有创造天地万物的主才能说是造化之神呀!而且苟为造化之神,便是唯一的上帝,屈原又何敢召之使来而见之呢?
“平路”,王逸云:“开轨导我入道域也。”太腐。各家亦无说。窃意“导乎平路”与“导乎先路”同,无非命黔嬴之神在前面为他开路而已。此时屈原自北极采取邪径,又至西极,将由此升上太空,这条路从未经历过,所以要召黔嬴来为他平治道路(太空虽无道路,却也有许多艰险,故平治道路四字不可呆看)。然则黔嬴地位甚高,虽非造化之神,却怕是造化神的辅佐哩。但据《大人赋》黔嬴与玄冥并列,则祂也可说是水神之佐。
经营四荒兮,周流六漠,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
“四荒”即《山海经》之大荒东、南、西、北经也。荒本为边裔之地。《山海经》之荒则为神话地理。“经营”,周遍也。
“六漠”,汉郊祀歌天门云:“纷纭六幕浮大海”,即四方上下也。又名“六合”。
“列缺”,洪《补》引《陵阳子明经》:“列缺去地一千四百里。”又曰“《大人赋》云:‘贯列缺之倒景’”。《集解》引《汉书·音义》曰:“列缺,天门也。”此本正解。乃以“门”易与“闪”混,竟误为“天闪”,天闪即电光,于是列缺遂为电之别名,诚为可笑。盖天有九重,每重各有一缺口,在西北位置上,与天地西北不周相对。太阳在第一重天,其光贯其余八天缺口而上,故曰“倒景”,言日光自下倒射而上也。若谓为电,则既有日光,何得有电?且电光之在空中闪烁不定,屈原又何能至:司马相如的《大人赋》,以不懂域外神话故错误甚多,但“贯列缺之倒景”一句倒不错。想必他曾读到像《陵阳子明经》一类书。
“大壑”,《列子》:“渤海之东,有大壑,实惟无底之谷,名曰归墟。”《山海经·大荒东经》:“东海之外大壑。”《诗含神雾》曰“东注无底之壑”,其详见余所注《天问》“东流不溢”章。
屈原由西极升至高空,既周历所谓四荒六漠者,且能飞身而上九重天之缺口,又复下降而望东海所谓无底之大壑者。
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儵忽而无见兮,听惝怳而无闻。
西北大瀛海外为三角仙洲。然此三角仙洲实在水下(《史记·封禅书》三神山反居水下),则下望深远,不见有何实质之地。
“无天”据邹衍学说大瀛海为天地之际,即我等所戴之天覆于大瀛海向外边上,瀛海外则无天,既无天,则日月星辰皆不能烛照及之。《山海经·海外南经》第六乃四篇海外经之第一篇,有小序曰:“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列子·汤问篇》夏华引大禹言四十七字,正用此文。海外南经之海外乃大瀛海外之地理也。“地之所载”之地乃吾人所履之地也。“六合之间,四海之内”,我曹之天与地也。我曹之天与地,有日月,有星辰,有春夏秋冬之四时,有岁星十二载一周天。而海外之情况则完全不如此。笔者常疑《山海经》乃邹衍一派域外来华学者所传,其文字虽经过其中国门徒修改润色,而鄙俚不堪及词不达意之处仍多。如海外南经之小序若非具有大瀛海知识者,谁又能知其究何所指哉?
《淮南·道应训》言燕方士卢敖为秦始皇求仙不得,惧罪逃亡,至北海太阴玄阙间遇一士,卢敖知其为仙人,请其挈带远游六合之外。若士@然笑曰:“嘻!子中州之民,宁肯而远至此。此犹光乎日月而戴列星。若我南游乎冈
之野,北息乎沈墨之乡,西穷窅冥之党,东开鸿濛之光,此其下无地而上无天,听焉无闻,视焉无眴。此其外,犹有汰沃之氾,其余一举而千万里,吾犹未之能往!”我们要注意的是:“此犹光乎日月而戴列星。”言北海太阴玄阙去中州虽远,犹在我人所戴所履天地之内,至该士所游南北西东之地,则在大瀛海之外之仙洲,“汰沃之际,一举而千万里”则是无边无际的外太空。故既不见所谓天者,亦不见所谓地者,于是视无所见,听无所闻,与屈原《远游》最后数节所描写之情形完全相似。
□□□□□□□,□□□□□□,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
屈原作品率以四句为一节,例外甚少,此节当系脱落二句。
“无为”二字屡见《庄子》、《老子》,后再叙述。“至清”,洪氏引《淮南》:“契大浑之朴而立至清之中。”
“泰初”亦见《庄子》:“泰初有旡,旡有旡名。”姜寅清曰:“按泰,犹太也。太初谓初之又初,亦犹太始为始之又始。太古谓古之又古也。故《列子》云:‘太初者,气之始也。’”
洪兴祖曰:“按《骚》、经、《九章》,皆托游天地之间,以泄愤懑,卒从彭咸之所居,以毕其志;至此章独不然,初曰‘长太息而掩涕’思故国也。终曰:‘与太初而为邻’,则世莫知其所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