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 论
王逸说:“《远游》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上为谗佞所谮毁,下为俗人所困极,章皇山泽,无可告诉,乃深惟玄一,修执恬漠,思欲济世,则意中愤然,文采铺发。遂叙妙思,托配仙人,与俱游戏,周历天地,无所不到;然犹怀念楚国,思慕旧故,忠信之笃,仁义之厚也,是以君子珍重其志而璋其辞焉。”王逸注楚辞,惯就著原文语气说话。他这篇《远游》前记也不出这个范围,不必深论。
王逸后之楚辞注家也都说屈原《远游》无非消愁遣闷之幻想。神仙境界本不存在,说是幻想本来不错。但屈原的幻想也不从他脑子里凭空产生出来,还是有根有据的。这根据便是前文所说域外传来的知识和神话。盖西亚古时有一种信念:神仙居于环抱大地的瀛海外,其状作三角洲形,其方向西而偏北。这个仙洲的情况笔者在《离骚新诂》里,《天问疏证》里已说得很是详细,为了避免读者翻书之烦,不妨在这里再复述几句。按《史记·封禅书》有这样一段话云:
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
这样三神山不就是西亚所谓三角洲吗?这个三角洲本在西北,而《封禅书》谓其在“勃海”,勃海一作“渤海”,《列子·汤问篇》:“渤海之东,几亿万里,有五山:岱舆、员峤、方壶、蓬莱、瀛洲。”以下便是巨鳌负山,龙伯大人钓鳌的故事。《列子》所说五山,蓬莱、瀛洲都与《封禅书》同,方丈之与方壶仅有一字之差,当指一地。渤海在辽东半岛与山东半岛之间,与黄海相通,辽河、滦河、黄河皆流入渤海而后入黄海。此海水量甚浅,中央深处不过百余尺,长八百十六里,广四百七十六里。《列子》所说渤海之东几亿万里,而且其深无底,故五仙岛浮飘不定,乃诉之上帝,上帝命巨鳌十五,迭为三番以负之。说渤海之东,那当指黄海,黄海有这阔与深吗?我怀疑“勃海”并不是山东半岛的那个海湾,恐指大瀛海西北的三角仙洲所在地。《列子》的“渤海”实由大瀛海西边勃海而衍成的。
不过照西亚今所存的瀛海仙洲图看来,瀛海西边的三角洲画得非常明显,瀛海东边也有一个三角形的仙洲,原来也许亦是三个。秦始皇派遣方士入海求仙,所采路线均向东,固取其途程缩短几多倍,同时他也明白仙洲东边也有,何必舍近图远?可见战国时代西亚这幅神话地图早已传入了我国。
不过屈原《离骚》和《远游》所采路线仍然向西,可见屈原所欲趋赴的乃是大地西边的仙洲,我们不可不知。
《离骚》所叙屈原抵达昆仑以后,取直线向西进发,自不周山左转,以西海(大瀛海西边,即仙洲所在地)为最终目标。他已经走了很长很远的一段路,因登一座名为“陞皇”之山者,望见故乡,仆悲马怀不能再进,欲返楚国,又恨无人足为美政,乃投水从彭咸之居。
《远游》则分两大段,第一段是“访仙师”,第二段是先登天庭,复下降而漫游东西南北的四方,最后高飞于冥漠之乡,是为远游的终点。
第一大段自“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起,屈原想到他一向钦敬的几位仙人,像“傅说”“韩众”“轩辕”“王子乔”等。但亦不能一一会晤,所能晤到的只有一位,那就是王乔。这位仙师告诉他以许多成仙的要道,即王逸所谓“深惟玄一,修执恬漠”,也即是朱熹所谓“长生久视”的要诀。其实都是老庄列子道家的奥旨。
第二大段,屈原自不死之乡,直升天庭,所借升者员丘也,像《离骚》一样须先登昆仑的悬圃而后始能上天。他“载营魄而登霞,掩浮云而上征”就上了天,帝阍居然为他推开闾阖,让他恣意在清都里观光一番,而后下降尘寰。降到什么地点呢?是中国东北的于微闾山之上,他于是率其盛大仪从游于东极的仙境,在东方大神太皞境内与句芒遨游一番以后,自东方取直径而向西极,遇见西方大神蓐收。由西转南,遇南方大神祝融,再由南取直径到北极的寒门,和北极大神颛顼之佐玄冥盘桓了若干时候,取邪径再到西极,若渡过大瀛海,便可到三角仙洲。但屈原并未踏上这个仙洲,却由西极直升高空,在太空中观赏久久,对仙洲也下顾了一下。乃超越“无为”到了“至清”之境,与“泰初”结邻而居,也可说与泰初泯合而为一。
我们今日说五行顺序是金、木、水、火、土;古人则水、火、木、金、土。我们今日说四个方向是东、南、西、北。而古人则东、西、南、北。古书例子甚多,将来有暇再举。所以屈原远游路线,是由东取直径向西;由南向北,以邪径为转向之用。
他为求文章局势的恢宏,不得不尽量铺排。恣意渲染,东西南北所晤诸神及神境之美丽,说得天花乱坠,令人目为之眩,心为之迷,无非为了衬托那个最终目标而已。
在那东、西、南、北四极,相盘桓的神东句芒,非太皡;西蓐收,非少皡;南祝融,非炎帝;北玄冥,非颛顼。这都是大神之佐,或其副神(看《吕览》《淮南》等),何故如此,不知。其实照神话惯例,副神皆由正神衍出,本是一而二,二而一者,屈原深知其理,改变称呼,免于单调罢了,并无深意。
《远游》这篇文章,辞采之瑰丽,足与《离骚》并驾齐驱,而气魄之雄伟,局面之阔大,《离骚》尚未能及之,不过《离骚》乃屈原的自叙传,包众三闾一生行述,结构之富于变化,又胜于《远游》。这两篇文章可说各擅胜场不分轩轾,可说是中国旧韵文界两篇空前绝后的奇文,大文。但不知神话则无法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