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 解
《怀沙》是屈原投汨罗前所撰写的一篇“绝命辞”,也是他最后之笔。《史记》本传:“乃作《怀沙》之赋,其词曰……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而死。”这是最明确的证据。
王逸《九章》顺序列《怀沙》于第五,其下为《惜往日》、《思美人》、《橘颂》、《悲回风》。洪兴祖、朱熹沿之。林云铭列《怀沙》于最后,远胜王逸。林氏《楚辞灯》在《九章总论》中说道:“《怀沙》则绝命之辞,以不得于当身而俟之来世为期。”按“来生”“来世”均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始有此种说法,战国时则决不可能,林氏此言殊觉有失。林氏又于《怀沙》题后书云:“此灵均绝笔之文,最为郁勃,亦最为哀惨。其大意总自言守正竭忠而世道颠倒,人不能知,以致招谗被放,把一生经济学术,无处施展,亦无可告语,惟有古圣人堪称相知,又不相待,则容身于世,尚有何益?计惟有杀身成仁一著,留法于将来,傥于千百年后,觅得不谋面之知己,便是方以类聚,亦无异于一堂之相亲也。”又曰:“末段乱词,归之天命,见得当死不怖死,即圣贤所以立命处。”这番话却说得很对。
《怀沙》为《九章》最后一篇,《汉书·扬雄传》:“又旁《惜诵》至《怀沙》一卷,名曰‘畔牢愁’。”可见《惜诵》为《九章》之首,《怀沙》为《九章》之末。因王逸《章句》将《怀沙》位置于第五篇,后人以为扬雄所旁仅此。又谓扬雄但举细目,不举总题,以为当西汉时尚无“九章”之名,未免为王逸所误了。
至《怀沙》二字题目,王逸无说。朱熹于题下注云:“言怀抱沙石以自沉也。”蒋骥曰:《怀沙》之名与《哀郢》、《涉江》同义。沙本地名。遁甲经:沙土之祇,云阳氏之墟。《路史记》云阳氏、神农氏皆宇于沙,即今长沙之地,汨罗所在也。曰“怀沙”者,盖寓怀其地,欲往而就死焉耳。原尝自陵阳涉江湘,入辰溆,有终焉之志,然卒返而自沉,将悲愤所激,抑亦势不获已。若《拾遗记》及《外传》所云迫逐赴水者欤?然则奚不死于辰溆?曰原将下著其志而上悟其君,死而无闻,非其所也。长沙为楚东南之会,去郢未远,固与荒徼绝异,且熊绎始封,实在于此,原既放逐,不敢北越大江而归死先王之故居,则亦首邱之志,所以惓惓有怀也。”这是《怀沙》云者,系怀念长沙之意。
王夫之曰:“《怀沙》者,自述沉湘而陈尸于沙碛之怀,所谓不畏死而勿让也。原不忍与世同汙而立视宗国之亡,决意一死,故明其志以告君子。司马迁云:‘乃作《怀沙》之赋,遂自投于汨罗。’盖绝命永诀之言也。故其词迫而不舒,其思幽而不著,繁音促节,特异于他篇云。”这是说屈原死后自知将陈尸于沙碛之怀。
笔者认为《怀沙》未必像蒋骥之说怀念长沙,更不像王夫之陈尸于沙碛之怀,朱熹的怀沙石倒是对的。《史记·屈原传》“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屈原自作的《悲回风》:“望大江之沙渚兮,悲申徒之抗迹,骤谏君而不听兮,重任石之何益?”东方朔《七谏·沉江》:‘赴湘沅之流澌兮,恐逐波而复东,怀沙砾而自沉兮,不忍见君之蔽壅。”蔡邕《吊屈原文》:“顾抱石其何补?”郭璞《江赋》:“悲灵均之任石,叹渔父之棹歌。”此赋收于《文选》,李善注引屈原《悲回风》申徒狄重任石的四句,又曰:“又曰‘怀沙砾而自沉兮,不忍见君之蔽塞。’《史记》曰:‘屈原作《怀沙》赋,怀石自投汨罗。’《怀沙》即怀石也。义与王逸不同。”
按《楚辞章句》在《怀沙》题下仅说了这样一段话:“此章言己虽放逐,不以穷困易其行。小人蔽贤,群起而攻之,举世之人,无知我者,思古人而不得见,仗节死义而已。太史公曰乃作《怀沙》之赋,遂自投汨罗以死。见于此赋,故太史公独载之。”这话不知是王逸说的?还是洪兴祖说的?洪语常著“补曰”二字,有时亦没有。又此语不过就《怀沙》全赋内容随意引申了一下,对于“怀沙”二字的题目,半只字的注解都没有。李善“义与王逸不同”,也许是一句讥讽话。至于李善引了《悲回风》四句以后又引“怀沙砾而自沉兮,不忍见君之蔽塞”。今日通行本的屈赋如《离骚》、《九歌》、《天问》、《九章》都没有,仅《惜往日》收煞时有两句道:“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难道唐时通行本是李善所引的形式吗?若果如此,则屈原怀沙,真是怀抱沙石了。
我们都知道人之不谙水性者投入水中,肺部吐出空气往往立即下沉,谙者则虽欲下沉而不易,这是有游泳经验者所熟知之事,屈原殆亦是擅长游泳之人,知道赴水后,身体若不下沉,不但不得死,且将为人发现而救起,是以于投汨罗之前,预先在身上缚了一包沙石,增加重量,庶于一跃下水后,身体立即下沉,贯彻他求死的志愿。“沙”与“石”本系同类之物,这两个字在人口中又往往相连,则屈原之怀沙,即等于申徒狄之怀石。题目“怀沙”二字,并无深义,诸人之说,反成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