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辞的解释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
“回风”一名飘风。飘风回邪,以喻谗人,见《章句》。王夫之曰:“回风,大风旋折,所谓焚轮风也。风之初起,生于苹末,已而狂L震荡,芳草为之摧折。谗人之在君侧,一唱百和,交荡君心,则国是颠倒,诛逐无忌,贞笃之士,更无可以自全之理。”
“蕙”,兰芷之类,屈原屡以之自喻者。陈本礼谓秦正在西,于时为秋;回风摇蕙,喻秦诈楚。“蕙”喻楚怀王,犹称荃荪是也。不知《悲回风》作于屈子投渊以前,系在顷襄之世,与楚怀王又有什么关系?而且谓秦在西为秋诸语,亦太嫌附会。
笔者认为这个回风是譬喻国难。回风卷地而来,兰蕙之在枝头者尽皆飘落,以喻国难骤至,自己生命不得不随之结束。这个国难,便是顷襄廿二年秦拔巫夔,进取黔中,屈原不能再安居于湘西的贬所,顺湘水,过洞庭,至长沙附近之汨罗江,作《惜往日》、《悲回风》及《怀沙》,乃投水自杀。
生死大事,虽最达观之人,面临死亡,也不能不悲,何况屈原又是满含冤屈,愁肠百结的逐臣,其为伤痛,何堪想像,所以本篇开首即为这两句。
“物微”、“声隐”两句须连下节疏解,始得真意。
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孰虚伪之可长?
屈原自杀的心思,怀之不止一朝一夕,而自杀必采投渊方式,也是早已决定了的。所以自《离骚》至于《九章》,彭咸之名凡八见。“夫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志”,暨,与也;介,系也。言彭咸一开始造成我思想之形式即与我之心意密相联系,始终不忘,我亦不知其故也。
“万变”二句,林云铭曰:“身历许多挠折,其中情昭著,人所其知,不可掩盖,世岂有虚伪之人而长保其志节者乎?”
其实这一节应与上一节合看,文义始畅。屈原盖言为什么我对于彭咸之事(指水死事,彭咸乃居于水中之两个死神)自从一起念,便耿耿于怀,永远不能忘记,这才知道细微事物的感触可以强烈到伤生殒命的程度;至少,也可决定人一生的归向。“声有隐而先倡”是陪衬“物有微而陨性”那一句的。言有种声音,听起来隐约轻微,好像没有一样,不知它以前原是很响亮的。先响亮的声音后转为隐约,与细微事物在人心灵上产生强烈影响,不是相类似吗?
“声有隐而先倡”之“先”字,姜寅清疑为“不”字之误。曰“声有隐句不可解,疑‘先’为‘不”字之误。‘倡’与今‘唱’通。言声有隐微,而不用其声音者不倡,与上陨性句为对文。”
笔者认为就说“先”疑误,所误也决非“不”字,说是“实”字倒比较好。这是说物有细微而强烈足以陨性,声音有隐约而实蕴有震荡人心的力量,与宏壮之音一样。
姜氏又说此四句与上下文义均不相属,疑以韵同,错简于此耳。兹姑依文义释之。其实原文序次绝佳,姜氏自己不懂,乃指为错简。
鸟兽鸣以号群兮,草苴比而不芳,鱼茸鳞以自别兮,蛟龙隐其文章。
此四句言君子小人之别。“鸟兽”鸣叫以呼号其群,是物以类聚的意思。“苴”,败草,草与败草相杂生,则不芳。葺,修饰也。鱼修饰其鳞,以自别异,蛟龙虽有文章,却不愿自炫。或可说修饰鳞片的鱼太多,蛟龙的文章也就被混得叫人看不出。
故荼荠不同亩兮,兰芷幽而独芳,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贶。
“荼”,苦药。“荠”甘菜。苦甘两类菜蔬,不能同种在一亩地里。
“兰芷”,香草。处于幽僻之处,只好孤芳自赏。
王逸说佳人指襄王。都,都邑,邑有先君之庙曰都。王注屈赋,向来不讲文法。这一句若说都是都邑,在文法上如何可通?蒋骥又说佳人系指彭咸,也非。惟朱熹谓为屈原自指才是。“都”,美的意思,佳人是像这种兰芷一样永远美丽。《诗》“洵美且都”,今都丽、都雅之词汇出此。
“更统世而自贶”句,异说滋多。王逸曰:“更,代也。贶,与也。言己念怀王长居郢都,世统其位,父子相与,今不任贤,亦将危殆也。”朱熹曰:“更,历也。统世,谓先世之垂统传世也。自贶,谓已得续其官职也。”王夫之曰:“统世,周览世情,知其变也。自贶,折衷物变,择洁身之道,以自予也。君子不与世同汙,天下之情伪汇观,而择善以自处,乃己所欲效法也。”林云铭曰:“既思之后,又统包一世之事,以自手独力承当。”蒋骥曰:“更统世,谓自怀及襄,世系更易也。贶,况同,比也。因秋风之陨物而感发彭咸自沉之志,故惟于彭咸之所为,情实相契,而易世以之自比。”姜寅清谓:“统世犹言继世。贶,赐也。自贶,犹言自求多福。”
笔者认为佳人既如朱熹言乃屈原自指,则不能再牵涉楚王父子。“更统世”,无非言经历许多年代。自贶,犹自况,即自比,承“兰芷”言。屈原喜以香花香草自比,《离骚》如此,《九章》亦如此。
眇远志之所及兮,怜浮云之相羊,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
“眇远志”两句,眇同渺,远也。相羊,同徜徉,浮游也。言我高远的志愿追求彭咸,犹瞻仰天空浮游之云,高不可攀。
“介眇志”两句,朱熹云:“惑一作感。”是。“介”,王逸谓为耿介之节。姜寅清云:“耿介,持守之也。言因守其操守之志,而有所感之世事,故窃为赋诗以自明之也。”但笔者认为感世事,不如谓为有感于彭咸之高躅。
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增歔欷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
“独怀”,佳人独具孤芳之怀抱。“若”,杜若。“椒”,申椒。“自处”,折杜若申椒一类芳香草木,以自随伴。
“曾”,屡也。王逸谓“曾一作增”,非。《离骚》“曾歔欷予郁兮”,《九章·抽思》:“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曾伤。”
“嗟嗟”,叹息而又叹息。
“独隐伏”句,独自隐伏于荒僻之贬所,而思前想后。
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思不眠以至曙”至一作极。朱季海曰:“作极是也。极、至,楚言(义具《哀郢》)。《九辨》‘步列星而极明’。极曙,犹极明矣。曙、明,亦楚言。《淮南·天文训》:“日入于虞渊之泛,极于蒙谷之浦’,注:‘曙明’是也。”其实“至曙”犹言长夜失眠,以至天曙,不必改。
“掩此哀”,洪兴祖谓掩为“抚”。林云铭、蒋骥皆谓“抑”,姜寅清谓为“留止”,谓掩留此哀而不去怀也。
因思前想后,感触万端,凄凉独处,涕泣交下,遂至失眠通夕,长夜漫漫,悲哀终不去心。
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伤太息之愍怜兮,气于邑而不可止。
“寤”与“寐”为相对词,针对前文不眠(不寐)而言。既长夜不能成眠,只有起身在室中踱步。王逸所谓“觉立徙倚而行步也”。
“自恃”,王逸谓:“且徐游戏,内自娱也。”蒋骥谓:“恃者,寄托之意。”姜寅清谓:“恃借为持,自恃者,持此哀而聊且逍遥也。”恐皆未允。窃谓自恃之恃,仍宜作倚仗,凭藉、依靠诸义解。言自己处此孤独悲哀之境,已无人可以倚靠,惟有强自振励而已,如俗云:只有靠自己也。
“愍怜”一作愍叹。上文既言太息,则不应重复,仍以作愍怜为是。愍怜即怜愍之倒词,言我长夜叹息以自哀怜。
“于邑”,洪氏引颜师古云:“于邑短气。”上音乌,下乌合切。一读皆如本字。
)思心以为
兮,编愁苦以为膺,折若木以蔽光兮,随飘风之所仍。
“
”,王逸云:“戾也。”“
”,已见《离骚》,佩带之服饰也。
“膺”,胸也。借为络胸之物。戴震引《释名》,谓为“胸衣”即饰胸之璎珞。
“若木”,乃神话中之木,与太阳有关。今因日光太烈,故随口谓折此蔽遮。
“仍”,就也。飘风,旋风也。
屈原言我恐思心所编之佩囊,愁苦所结之胸饰,不能多受日光,折若木以遮蔽之,但仍有旋风将其刮去,亦惟有听之而已矣。
存仿佛而不见兮,心踊跃其若汤,抚佩衽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
仿佛形似。朱熹谓指君。姜寅清谓指世事。言世事可存之于依稀不辨中,庶可免于哀思。然热情踊跃,如汤之沸,亦不能自禁。
“衽”,衣襟也。“案”,抑也。抚持佩衽而按抑其志,遂于迷惘失神之时,超然远行。
岁忽忽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
蘅槁而节离兮,芳以歇而不比。
“时”,指自己年龄,《离骚》,“老冉冉其将至”,言岁月匆匆,有如颓波之就下,我亦趋于老迈矣。
“
”,青
,雁所食。解见《九歌·湘夫人》篇:“登白
兮远望。”“蘅”,杜衡,香草之一种。E蘅枯槁则其节易于断折。
“芳以歇”,姜寅清云:“以字作已字解。”以已通用。“比”音鼻,合也。言
蘅枯槁,不但易断,其芳香之气亦消歇将尽。屈原自杀时,已在花甲以上,则作此自喻,亦固其宜。
怜思心之不可惩兮,证此言之不可聊。宁逝死而流亡兮,不忍为此之常愁。
“思心”,思君念国之心也。“惩”,创也。同抑志。自怜思君念国之心,不可抑制。
“聊”,赖也。不可聊,不可信赖。
我固欲“自恃”“案志”,强自支柱,今乃证明此事究出勉强,不可信赖。我宁愿投渊一死,听尸体逐流漂失,不能长此忧愁,因为这种长期忧愁,其苦有甚于死。
孤子
而扪泪兮,放子出而不还,孰能思而不隐兮,照彭咸之所闻。
“
”,洪兴祖曰:“
,古吟字”,王夫之曰:“
,渠饮反,口急不能言也。‘扪’,一作抆,一作收。”
孤子乃丧父之孤,亦为孤独之孤,与放子相对待。放子,放逐之臣。“出而不还”者,一谪之后,永无还朝之期。
“隐”,痛也。但此处隐字,应照原来字义解,与下文“昭”相对待。言谁能胸臆毫无隐蔽,将所闻于彭咸公平正直之法则宣昭于世人呢?姜寅清曰:“彭咸所闻,犹彭咸之所知。沈祖绵曰:“吴械韵补:还音旋。段玉裁以还闻为古合韵。朱骏声以还闻转音,皆未深考。王逸注:‘睹见先贤之法则’也,与闻字不属。闻疑闲之讹。闲,《广韵释诂》,一,法也。《论语·子张篇》:‘大德不踰闲。’孔注‘闲,犹法也’。还闲韵。《离骚》:‘愿依彭咸之遗则。’《抽思》:‘指彭咸以为仪。’《说法》:‘仪,度也。’度亦法,义皆同。”
郭氏译此节云:“孤儿吟呻着常流眼泪,弃子被驱逐不再还家。谁能够忧愁而无依靠,愿阐明彭咸的处世方法。”他把“隐”字译为“依靠”,不知何所依据,大概由《孟子》的“隐几而卧”古训“依靠”而来。至“处世方法”,自注云:“原作‘昭彭咸之所闻’(按章句本昭作照)。‘闻’字与上‘还’失韵,当是‘
’字之误,
与闲通。”当是采取沈祖绵的意见。
登石峦以遥望兮,路眇眇之默默,入景响之无应兮,闻省想而不可得。
“峦”,山小而锐者。洪氏说。
“景”,物阴影也。古皆作“景”,葛洪始作影。
“省”,视也。《易》:“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
王夫之曰:“登高山而回瞻,省想其声容不可得而见闻,君臣之义绝,宗国之安危不可知,是以郁戚愈不能堪。”语意太曲,亦嫌附会。实则屈原决心投渊之前,惘惘出行,必在山林之间,徘徊良久。初则登石峦远望故国,道路渺远,而又寂无人声,乃入于深林。在石峦上时,光线充足,尚有影子;既入深林,幽深窈暗,连自己影子也看不见了。在石峦上放声一呼,尚有回响,入林后,连回响也听不到了。“闻”、“省”、”想”三字乃平行词,闻者听官之所司,今山林间惟我一人,寂无声响,则听官不能起作用。省者视官之所司,入林不见己影,则视官不能起作用,听官视官既不能司其事,当然心思亦麻木而不能思想了。写得何等细腻?
愁郁郁之无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心
羁而不形兮,气缭转而自缔。
身在此种环境,长抱忧郁永无快意之时。况国难严重,自己生命已届尽头,更无法自遣,“愁郁郁之无快”,“居戚戚而不可解”,二语都说明这种情形。
“
羁”,御马之物,言我不能自由行动,有如马之受
羁。“不形”二字费解。王逸云:“形一本作开。”闻匡斋曰:“案字形当从一本作开,字之误也。开缺损成
,后人妄增彡边,以为形字。朱本、元本、王鏊本、朱燮元本、大小雅堂本,并作开。”“开心”这个辞汇见于屈赋,有趣!
“缭转”,缱绻固结也。“自缔”,自相缔结也。
穆眇眇之无垠兮,莽芒芒之无仪,声有隐而相感兮,物有纯而不可为。
“穆”,肃静貌。“眇”,深邃貌。“无垠”,无涯际貌。此言天地之寂寥。洪兴祖引贾谊赋:“沕穆无
。”
“莽”,言草木之茂盛。
“芒芒”同茫茫。《商颂》:“宅殷土芒芒”;又曰:“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
“仪”,正也。《诗》:“实维我仪”,“实维我匹”。朱熹曰:“仪犹像也。”“莽芒芒之无仪”者,言草木茂盛,无可比拟,无可形容。
王夫之曰:“穆,幽远也。无垠,魂四荡而无依也。芒芒,无所知貌。”姜寅清则曰:“穆眇眇,言心静止之时,莽芒芒,言心运动之时;言心静则深远无涯,动则苍茫无匹。”
“声有隐”二句,洪兴祖曰:“此言天地之大,眇眇然,芒芒然。然声有隐而相感者,已独不能感君,何哉?物有纯而不可为者,己之志节亦非勉强而为之也。”朱熹曰:“声有隐而感,意其可寤于君心也。物有纯而不可为,则其心已一于彼而不可变矣。不可为,如言疾不可为之意。”姜寅清曰:“言声虽微而有可以相感之道,物虽纯粹而有不能作为之时,以喻志愿之不必定收相比之效也。”
笔者按此二句实与前文“物有微而陨性,声有隐而先倡”相呼应。屈原自言,我与彭咸距离数万里,上下数千年,亦等无声之声,无物之物,然感不绝于予心,竟生死以之,不可变更,此中究有何故,我安能明之哉。以前诸家之说,皆为曲解。
“物有纯而不可为”宜采王逸说:“松柏冬生,禀气纯也。”犹言乃出之天然,非人力所为。
藐蔓蔓之不可量兮,缥绵绵之不可纡。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娱。
“藐蔓蔓”一作“邈漫漫”,王逸曰:“八极道理,难计算也。”“缥绵绵”,王逸曰:“细微之思,难断绝也。”
“愁悄悄”,出《诗》:“忧心悄悄。”
“翩冥冥”,洪引扬雄“鸿飞冥冥”,言鸿飞戾天固可乐,但现在翩飞入冥者乃系忧思,当然不可为娱。
淩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
此节必失落二句。屈原假设已投渊自杀。以下所言皆系死后之事。但分为灵魂与尸体二者,灵魂所经历者如何如何,尸体所经历者又如何如何,层次井然,叙述分明。历来楚辞注家皆未得其解,遂将此一篇“千古奇文”,含混带过,诚为大可惜之事也。
“流风”,顺风而流。
“彭咸”乃巫彭、巫咸,本系死神,因系水主变成,故其国境系在水中。闻匡斋、姜寅清均云彭咸所居未必在水中,皆是不明神话之过。
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霓之标颠,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倏忽而扪天。
人的灵魂拘于肉体之中,不能自由,一死之后,便完全解放了。它从水中上升,上了那像高岩一样的峭岸,想借那高山作为垫足石而登于天(想升天必阶高山乃古代世界性的信仰)。但升天并不容易,还有若干过程,恰好虹霓横亘天半,有如一道彩桥,登上桥顶,便可扪到天了。
虹有雌雄。《礼记·明堂·月令》曰:“虹始见”,王氏《章句》:“雄曰虹,雌曰霓。”雄者色鲜盛,雌者则较暗。雄在上,雌在下。北欧神话谓有神山曰雅斯卡德(Asgard),为群神所居之处,大类西亚世界大山,印度苏迷卢、希腊奥灵匹司、中国昆仑。人若希望登天,先登雅斯卡德,后又须渡过虹桥(此虹桥名曰Bifrost)始可。北欧神话与西亚希腊均有关系,今西亚文化大半沦灭,难以查考,希腊是否有此说,亦不详。现在屈原《悲回风》说想扪天必先“处雌霓之标巅,据青冥而摅虹”,必非来自北欧而与屈赋中全部域外知识一样来自西亚的。那么,我们可以据之而补西亚文献之缺了。这不是极可喜的一端发现吗?
“摅虹”,王逸注:“上至玄冥,舒光耀也。”洪、朱亦云:“摅,舒也。”摅字固可作舒、布解,亦可作腾跃解。《后汉书·张衡传》:“八乘摅而超骧。”即驾八乘之马腾跃而超越之意。所以此处摅虹,应该是屈原灵魂腾跃而上虹桥。若像王逸一样谓屈原上至青冥之天而舒其光耀,屈原并非神仙,怎会有“项圈”、“身光”之类呢?况虹字解不出,竟指为光耀亦至可笑。
吸湛露之浮源兮,漱凝霜之氛氛,依风穴以自息兮,忽倾寤以婵媛。
“湛露”,晶莹明澈之露。《诗》:“湛湛露。”浮源之源,一作凉。朱熹本作凉,并云源字误。于是诸家皆从之作凉。窃意露之为物同霜一样,乃空中水气遇冷而凝结于草木之上,既非像雨点之自空而降,也非草木所冒出,但亦不能无源。特其源非江河川泉之有一定,不过浮于空中之水气罢了。屈原对于自然现象了解之深彻,几乎可比美于今日之科学家,故名露水之源曰“浮源”。若改为“浮凉”则不成话了。凉者不过我们之感觉而已,如何可浮呢?
“风穴”,洪氏曰:“《归藏》‘乾者积石,风穴之翏翏’,《淮南》曰:‘凤凰羽翼弱水,暮宿风穴。’注云:“北方寒风从地出也。’宋玉赋:‘空穴来风。’”古人谓风有穴,《诗》:“大风有隧”,隧之义同穴。屈原自言灵魂扪天后,升天尚有一大段行程,疲乏时,则依于风穴,以作休息。
“忽倾寤以婵媛”,婵媛一作掸援,一作擅徊,注曰:“心觉自伤,又痛恻也。”姜寅清曰:“此句义为伤感,即方言之
咺矣。《方言》一:‘凡恐而噎噫,南楚江湘之间曰
咺’。盖忧恐则气不舒矣。”
“倾寤”,王夫之曰:“欹眠而寤也。”倾照字面训为欹。朱季海曰:“倾寤连文,倾亦寤也。礼少仪:‘枕、颖、几、杖。’郑注曰:‘颖,警枕也。’《释文》:颖作
。颖
俱从顷声,盖与倾同声。注云:‘警枕’则以警觉为义,是郑君读颖(颖),犹倾寤之倾也……顷字古音与颖
炯烓耿皆近……今谓《悲回风》,此文直以警觉明悟为义,盖楚语云尔……”
冯昆仑以瞰雾兮,隐.山以清江。惮涌湍之
兮,听波声之汹汹。
屈原的灵魂虽已腾上虹桥,手扪青冥之天,事实上却并未直入天庭,仍在大地之上,不过已处身仙境,是以能凭靠昆仑而俯瞰下界雾气。
“隐
山”之隐,伏也。在这里“隐”字才能作《孟子》“隐几而卧”的隐解。隐,今之靠枕,古曰隐囊。“
山”一作
,一作汶。洪兴祖曰:“蚊、
、汶,并与岷同。”《尚书·禹贡》:“汶山导江”,同书“岷山导江”。可见
、岷实为一山。岷山在哪里呢?在蜀郡氐道县,大江所出。《史记》作汶。
古代人信人死之后,灵魂归于某神山,以受死神统治。中国古人谓死后魂归泰山;乌桓人谓归赤山;四川在较近古时代谓人死归大梁山;但在更古时代,则谓归汶山。扬雄《蜀王本纪》云:李冰以秦时为蜀守,谓汶山为天彭门(一作阙)云:“亡者悉过其中,鬼神精灵数见。”(《寰宇记》七十三引)《华阳国志》亦载此条。笔者固屡言巫彭巫咸是两个死神。观巫彭位置在前,想必他死神资格比巫咸更老。李冰在秦国时习知死神名字为彭,所以他到蜀后,将汶山改名为天彭门或天彭阙,以求典雅。好像一个国家或一个区域的新统治者,常喜将原有街名更换与他们有关的新名一样。
昆仑西北为幽都,相传为黄河发源处。但黄河又相传策源天上银河,到了地上先入幽都,后乃流至地面。这也是世界性的信仰,凡一国最大最长的主要河流,必自天上降地面,且必先入幽都。长江为中国中部的大河,既导流源汶山,汶山当然成为死神统治处,蜀人遂谓人死之后,亡灵皆归此山了。
秦之并蜀在惠文王时,李冰为蜀守则在孝文王时,远在屈原之后。但汶山为亡灵所归处,屈原虽在楚,亦早有所闻。现在他假设已投水自杀,他的灵魂自然也要到汶山。
“隐汶山以清江。”“以”字费解。朱熹曰:“清江,去其秽浊之流也。”王夫之曰:“清江,澄江水使清也。”都就“以”立说。洪兴祖引《列子音义》所举楚词“隐汶山之清江”,则“以”或原作“之”。但山可凭而江则不可靠,疑“以”字未误,其下当脱一动字。或“清”照朱王说原为一个动字。
“
”,水石相搏击声。“惮”言江声悍急,令人生畏。波声汹汹,长江之波声也。
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轧洋洋之无从兮,驰委移之焉止。
“容容”,云气迷漫状。《九歌·山鬼》“云容容而在下”,云气迷漫,则无法分出经纬。
“罔”同惘。“芒芒”同茫茫。王逸曰:“又欲罔然芒芒,与众同志,则无以立纪纲,垂号令也。”洪兴祖曰:“此言楚国上下,昏乱无纲纪也。”这些话真可笑。朱季海曰:“按《方言》第十:‘
、末、纪、绪也。南楚皆曰R,或曰端,或曰末,皆楚转语也。’无纪,犹言无绪,不谓无以立纪纲也。”笔者按:这一句仍指云气言。云气迷漫无经纬,亦复茫茫一片,不知纪极。但若谓为四望茫茫,无边无际,则更佳。
“轧洋洋”,轧,淩轹之意。洋洋,指元气。言我之灵魂想淩轹元气,而在此茫无边际之太空中,竟不知从何下脚。
“驰委移”句一作“驰逶蛇之焉至”。灵魂既不能淩轹元气,只有随风委移,不知将停止于何处。
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氾潏潏其前后兮,伴张弛之信期。
屈原描写自己自杀后,灵魂的情况已毕,自此节开始,乃转而言肉体之事。言我的肉体投入水中后,变成一具死尸。这具尸体随流漂荡,翻滚上下。
“翼遥遥”,“氾潏潏”两句颇费解。陈本礼曰:“翼,水中之鬼,泛者,骑鲸之夜叉。鬼与怪,互相结伴而随潮汐也。”以文法论之,“漂”与“翼”、“氾”似皆属名词,但谓为水鬼及骑鲸之夜叉,则又嫌其杜撰。鄙意:翼指鸟类,且为食肉鸟类。它们见尸体漂流,意欲啄食,或遥随其后,或竟飞至尸之两侧,欲乘便进喙。
若说翼乃鸟翅,在中国文字中从来不能作鸟类解。则翼字与飞字本相通。飞也是鸟翥,但古人竟以“飞”字代鸟类,“走”字代兽类,如言“飞走之属”。或以“奔”代兽类,如韩愈陆浑山火:“
、煨、炰、熏、熟飞奔”,言火势之猛烈将飞奔之属一概付之S煨炰熏而熟之也。
若否认为鸟,则不妨认为舟。颜延年《车驾幸京口三月三日侍游曲阿后湖作》有“万轴
行卫,千翼汛飞浮”句。注:“万轴,谓车也。干翼谓舟也。”《越绝书》:“伍子胥水战兵法内经曰:‘大翼一艘,广一丈五尺二寸,长十丈;中翼一艘,广一丈三尺五寸,长九丈六尺;小翼一艘,广一丈二尺,长五丈。”江中有舟,事理之常,不过总不如解为鸟之有情趣。
“氾”同泛。言泛滥之水波,逐尸体汹涌而流,忽先忽后。
“张弛信期”言江潮涨落,早晚两度,非常准确,所谓潮信也。我之尸体与潮相伴,潮涨则上升,潮落则尸流亦稍缓。王逸说:“言己尝以弛张之道期于君,而君背之也。”朱熹:“伴,缭散之貌也。言其忧心虽若不能有定,而其张弛进退,又自不失其期也。”不知说的是什么话!
观炎气之相仍兮,窥烟液之所积,悲霜雪之俱下兮,听潮水之相击。
“炎气”二句,王逸曰:“南方火也。火气烟上天为云,云出凑液而为雨也。相仍,相从也。”洪兴祖曰:“《神异经》:‘南方有火山,昼夜火然。’《抱朴子》曰:‘南海萧丘之中,有自生之火,常以春起而秋灭。’”王洪都把“炎气”当作火山,不错。但王说烟液是烟气上天为云,云复为雨,雨本来是云变的,不过此处却不能这样说。笔者认为烟液疑指火山的溶浆,惟其为火山所喷发出来的溶浆,始能委积于地面,观此诗“所积”二字自明。屈原虽未尝到过南洋,但他乃是见闻极博之人,即未亲见,或曾耳闻,知道南洋一带甚至更远的域外有火山,昼夜喷火,每当大喷发,必有溶浆滚滚流溢而出,委积于地面。
“霜雪俱下”,所指必为北方苦寒之地。观下文“借光景以往来”,则他溺水后的尸体在江海中非常自由,能到极热的南方,也能到苦寒的北地。
“听潮水”句,言江海中潮水互相撞击,汹汹动听,此仍北地冰洋中光景。
借光景以往来兮,施黄棘之枉策,□□□□□□□,□□□□□□。
“黄棘”有两说。王逸曰:“愿借神光电影,飞注往来,施黄棘之刺,以为马策,言其利用急疾也。”朱熹曰:“枉,曲也。以棘为策,既有芒刺,而又不直,则马伤而行速。”这都是主张黄棘乃鞭马之物。惟黄棘亦为地名,且与楚怀王有关系的地名。洪兴祖谓:“初怀王二十五年入秦,与秦昭王盟约于黄棘,其后为秦所欺,卒客死于秦。今顷襄信任奸回,将至亡国,是复黄棘之枉策也。”但屈原《悲回风》全篇仅表示他自己的悲凉身世之感,并未涉及国事。况光景(影)往来,明说自己尸体随潮水往来南北,怎会想到怀王盟约黄棘的事呢?
黄棘既名为策,当然是鞭子的一种。这种鞭子是否像朱熹所说既有芒刺而又不直,不可得而知。这不是用来鞭马,却是用来鞭策那神光电影的。神光电影为什么要用黄棘来鞭,恐非泛说,必有关神话的典故,可惜我们现在尚不能知道。
朱熹为了棘之一字想到芒刺,枉之一字又想到不直,以为用这种事物作为鞭策,鞭马使马感觉痛楚而奔驰遂速,太煞风景,文中并无马的影子,鞭于何而施?笔者认为屈原是个爱美的文学家,美人香草,既充
篇幅,无一不美,他所采用的鞭子,也必是香草一类,果然给我查到证据了。那就是《山海经·中山经》:“苦山有木名黄棘,黄华圆叶,其实如兰。”可见黄棘并非荆棘一类的恶木,而是屈大夫惯用兰蕙一类的香卉。或者这种树的枝条是不直的,故曰枉。
求介子之所存兮,见伯夷之放迹,心调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无适。
介子推宁可焚死,不肯出山,其孤傲之存心,我将亲求之。伯夷兄弟饿死首阳,其高放之节,我亦将实见之。
“心调度”二句,王逸曰:“言己思慕介子推、伯夷清白之行,剋心乐志,无复适也。”朱熹语亦类此。王夫之曰:“调度,审处也。既已预念死后之情景,因决自沉之计,调度已审,刻志著意,从子推伯夷之所适,弗能去此,而别有自靖之道也。”王夫之知道屈原这些话是“预念死后之情景”,倒是亏他。不过他对“刻志”“无适”,仍然说不清楚。屈原实际上是说:“我之尸体虽已变为冥然无知之物,然我的心仍调度其间,使那随波逐流,茫无所适的尸体,好像仍有意志,能照着应走的方向走。”
乱曰:曰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来者之悐悐,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白适。
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骤谏君而不听兮,重任石之何益?
这两节文字是屈原自己在说话。但说话的却是尸体而其心灵亦与之偕。但看浮江淮入海,从子胥,悲申徒,任重石那几句话,便可清楚看出来了。
“曰”,是尸体好像说话。“往昔之所冀”,是说吾以前总冀望君主信从我的话,内政外交方面都照着比较正确的方针做,庶国富兵强,永保南方大国的荣誉,谁知落得一场虚话。这不该自怨自悔吗?对于那些未来者忙忙碌碌勤劳国事之人,即“来者悐悐”之徒,以我为鉴,只有觉其可悼惜罢了。我的尸体由自杀之地漂浮而入江淮,更由江淮流入大海。从前伍子胥被裹于鸱夷掷于江中,我现在可与伍子胥把臂同游,聊自适意吧。(伍子胥的死法,自来即有异说:本说吴王夫差赐他属镂之剑逼他自杀后,又裹其尸以鸱夷而沉于江。但又说夫差裹他以鸱夷,使沉江而死。乐毅报燕惠王书曰:“夫差之赐之鸱夷而浮之江。”又曰:“夫差不悟先论之所以立功,故沉子胥而不悔;子胥又不早见王之不同量,故入江而不改。”)王逸《离骚章句》自叙亦有“伍子胥不恨于浮江,比干不悔于剖心”语。
屈原又说:我又想到另一位投水自杀的古人,那便是申徒狄。照《庄子》所说:申徒狄谏君不听,负石自投于河。《淮南》注又说申徒狄乃殷末人,见纣乱,自沉于渊。我望着大河的洲渚,替申徒狄抗志自杀的悲伤。他屡次(王逸注:骤,数也。)谏君不听,怀抱重石以自沉,究竟有什么益处呢?
“重任石”,王逸曰:“一云‘任重石’。”闻匡斋曰:“案当从一本作‘任重石’,任犹抱也。‘任重石之何益?’犹蔡邕吊屈原文曰:‘顾抱石其何益?’王注曰:‘虽欲自任以重石’。是王本正作‘任重石’。朱本、朱燮元本、大小雅堂本并同。”
(心
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王逸云:“一本无此二句。”闻匡斋曰:“案二句正文及注,皆互见《哀郢》篇中。陆侃如云:‘二句本哀郢文,后人误移于此。依《章句》例:凡已注者,皆不再注。本篇若有此二句,则注当云:解已见于《哀郢》中。今则逐字加注,且与《哀郢》注同,可证正文及注皆自《哀郢》移此。’案陆说是也。古音释在鱼部(本篇《惜诵》叶曰:‘《哀郢》叶
、容、薄、释;《招魂》叶索、石、释;《大招》叶酪、莼、薄、释),此与支部之积、系、策、迹、适、悐相叶,与古韵不合,是为后人私加之确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