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辞的解释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后皇”,朱熹谓:“指楚王也,嘉,喜好也。言楚王喜好草木之树,而橘生其土也。”以至姚鼐也说后皇系指楚怀王,太可笑!楚本子爵,称王本僭,那也不说,岂有竟称后皇之理?我国人对宗教神话兴趣太缺乏,又不屑于用心研究,遂致常说不合理的话,此亦系其一例。按“后皇”即《天问》的“后帝”,《天问》言后羿故事,“珧冯利决,封豨是射,何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又咏伊尹故事云:“缘鹄饰玉,后帝是飨,何承谋夏桀,终以灭丧?”旧时代注家或以后帝便是上帝,或以为人王。笔者曾言后帝便是地主,也即是死神,见本人《天问疏证》,现请从略。王逸注《橘颂》说“后皇”云:“后,后土也,皇,皇天也……言皇天后土生美橘树,异于众木。”王夫之、蒋骥、戴震皆从其说。惟林云铭曰“后皇,后土之神,树由地生,故以地为主”这个解释,倒可说摸到了后皇真实的意义。可惜林氏对“后帝”后来又视之为天帝。
“橘徕服兮”之服,王逸洪兴祖皆以为“服习”,即服习水土之习,是动词。王夫之独谓:“服,谓此南服也。”则为名词。林云铭指“服”为“服属”,言“橘徕服属,列于嘉树”。
“徕”,洪兴祖云“徕与来同。《文》云:‘周受瑞麦,来
,天所来也。’故为行来之来。”这个解释甚好。服字若作南服解,则与下文南国意义重复。
姜寅清曰:“徕服,义皆不可解,诸家说亦有不安处,以上下文义揆之,徕服有自天降生之意。易有七日来复之语,亦言七日一复生之义,此或古之成语,今已不可知矣。惟《说文》训来字曰‘周所受瑞麦、来
,天所来也。’来
与来服,亦声相近,所降生之麦,谓之来
,则来服之义,其亦与来
同一语乎?盖不可知矣。”
笔者窃按,《说文》“周所受瑞麦,来
”,瑞麦二字为来
的形容词,言周所受于天之瑞麦有名来
者,乃自天而来者,故名来
。
,大麦也。《孟子·告子上》:“今夫
麦,播种而耰之,其地同,其树之时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时,皆熟矣。”赵岐注:“
麦,大麦也。《诗》云:‘贻我来
’,言人性之同,如此
麦,其不同者,人事雨泽有不足,地之有肥瘠耳。”王念孙《广雅疏证》:“大麦,
也。《周颂·思文》云:‘贻我来牟’,《传》云:‘牟,麦也,始自天降。’则来牟俱是麦,于文义为允也。《说文》云:‘周所受瑞麦。来
一叶二(,象芒刺之形,天所来也,故为行来之来。’又云:‘齐人谓麦为),)与来通。’又云:‘
来,
麦也。’则亦以来
为麦,与刘向同,但不言大小耳。李善注典引,引韩诗薛君章句云:‘
,大麦也。’
与
同,来
对文,
为大则来为小矣。古者大为牟,《御览》引《淮南子》注云:‘牟,大也。’大麦故称牟也。”
《周易》“七日来复”系七日循环一次,犹今之星期,与来、
指大小麦者不同。来复与来
发音也许有点相近,既分明是两件事,也不能说是同一语根,以之解释《橘颂》“来服”,非是。笔者认为林云铭以服指服属言,较有意义。服属即生于此地之意。
郭氏曰“来复”亦犹“离靡”,乃连绵字,非来服水土之意,所以他翻译“后皇”为“辉煌”,“来服”为“纷披”,说道:辉煌的橘树呀,枝叶纷披。这个译法荒谬极了!
“受命”即受后土之神的命令。后土之神之所统治者固为地下之冥间,但地面亦归其管辖。五谷及百凡植物均归他作主,此事具有世界性,凡稍治世界神话者皆能知之。怎可将后皇强译为辉煌呢?
“不迁”当指橘性不宜移植。姜寅清曰:“《晏子春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考工记》亦有橘逾淮而北为枳之说;亦见《吕览·本味》,盖战国时代所习闻之事也。”此说可取。
“南国”,南国犹南方,指江南言。《吕览·本味》:“江淮之橘,云梦之柚。”《禹贡》:“淮海惟扬州,厥包橘柚。”《汉书·食货志》“江陵千树橘与千户侯等”。江陵云梦皆盛产橘柚,为楚地生息最繁之果,皮既馨香,又有美味,必为民俗嗜好之一,故屈子为之颂。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橘性不喜迁徙,迁徙则变质,既见前节姜氏注解所引《晏子》、《考工记》、《吕览》。
“素荣”一作“素华”,橘之叶绿色沃泽,开花则作白色。洪兴祖曰:“《尔雅》:‘草谓之荣,木谓之华。’此言素荣,亦可通称也。曹植赋曰:‘朱果不萌,焉得素荣’;李尤《七叹》曰:‘白华绿叶,扶疏冬荣,金衣素里,班理内充。’皆谓橘也。”
“更壹志”之“更”本作“再”字解。王夫之独为新义云:“更,平声,连徙为义,从徙字断句,而有余义,下句足之。古人文字多有然者,唐宋人不知耳。难于徙而更易,其志壹矣。橘不逾淮,忠臣生死,依于家国。”这样说,船山先生是把“更”字当作“改”字解。不过假如将这两句读成“深固难徙更,壹志兮”,音节实在不好听,我们不敢赞同。
再者屈原这一节诗无非将橘之特性,及其花叶形容一番而已,未必借此自喻。王逸及诸家“守忠信”“专心一志”云云皆属词费。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曾”,重累也,同层,音增。言橘树之枝层次甚多。“剡”锐利也。易“剡木为矢”言削木使尖以为矢也。“棘”,刺也。扬雄《方言》:“凡草木刺人,江湘间谓之棘。”“圆”一作圜。姜寅清曰:“圜本天体字,然与圆亦通。浑圆曰圜,平圆曰圆,则作圆于义更切。”橘形每作扁圆,与浑圆异,故姜氏谓此文若作圆字更切合橘之形状。
“抟”从手。洪兴祖引一本作榑,从木,误。榑,柩车也。这是个名词,而《橘颂》“圆果抟兮”则系形容词。王逸曰:“楚人名圜为抟。”姜曰:“与团实同字。”甚是。
橘之为实,未熟时色青,熟则色黄,满树之橘,或青或黄,色彩烂然盈目,故有此二句。
精色内白,类可任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王逸曰:“精,明也。言橘实赤黄,其色精明,内怀洁白,以言贤者亦然。外有精明之貌,内有洁白之志,故可任以道而事用之也。”王逸的“内怀洁白”,不过照着原文字面而说,究竟这个内部系指橘子内部哪一部分而言?王逸并没有明白说。王夫之始言:“内,瓤也,内含精液而清白,类人有精白之心,可托以大任。”姜寅清谓:“内白,兼皮里、瓤、子三者言。”按橘之子固作白色,瓤则仍作浅黄,瓤色白者柚之一种,橘则从无白者。姜氏谓皮里,这倒不错。皮里,即是橘皮的反面。盖橘皮外表无论其为青为黄,反面皆作白色。洪兴祖引李尤《七叹》,“金衣素里,班理内充”,素里也指橘皮的反面。闻匡齐谓精为
字,赤黄色,橘皮。
“类可任兮”,王逸曰:“一作‘类任道兮’。”沈祖绵云:“段玉裁曰:‘屈赋《橘颂》合韵丑字,读如躁。’朱骏声未举,任当为保,保丑韵。《说文》:‘任,保也。周礼大司徒,使之相保。’注,‘保犹任也’。《汉书·司马相如传》:‘与庸保杂作。’注‘谓佣之可信任者也。’《广韵·雅言》:‘任,保也。’《淮南子·说山训》‘所不能任其必孝也’,注:‘任,保也。’《后汉书·质帝纪》注‘任,保也’。王逸注文疑有保任也之语。原文作任,涉注而讹。”
任若当作保字解,则是说橘皮内部洁白,可以信任或保证。但闻匡斋又解任为抱,采“类任道兮”谓其若抱道者然。
“纷缊”,盛貌。“宜修”,蒋骥说:“橘宜年年芟繁去蠹,与他树不同,故曰宜修。”陈本礼云:“善于修饰,纯乎自然,不假人为也。”王夫之则谓“类人之修饰合宜。”屈赋好用“宜笑”字样,如《九歌·山鬼》“既含睇兮又宜笑”。亦用“宜修”字样,如《湘君》“美要眇兮宜修”。闻氏谓此处宜修亦应改为宜笑。声相近而误耳。又引《大招》“靥辅奇牙,宜笑嫣只”;又曰:“嫮目宜笑,娥眉曼只”……谓诸宜字并读为龃,龃为龋病。后汉梁冀妻孙寿善为妖态,作龋齿笑以为媚惑,龃笑犹龋齿笑云云。见《九歌·山鬼》篇。今证以《橘颂》,闻说殊难成立,因宜笑用之于人,不妨指为齿病,今用之于橘,橘岂有齿?又岂能笑;“修”若像蒋骥说,修剪枝叶,亦未安。屈赋习惯,既以修为美,我们还是把这个字认为美的代辞为妥。
“丑”,本为美的反面。“姱而不丑”,言美而不丑也。姜寅清则又谓:“丑,众也。‘姱而不丑’,犹言好而不嫌其繁多,似其宜于修饰也。”按此二句文字,既言“宜修”,又言“姱”,再言“不丑”,在修辞上诚有叠床架屋之病,“姱而不丑”,造句亦颇笨拙,但文人操觚为文,岂能毫无瑕疵?以三闾大夫之高才鸿藻,屡著佳篇,小赋措辞,偶有失检,正如合抱之材,稍有蠹孔,我们是不应该指摘的。但“丑”字又作“类”“匹敌”解,《孟子》“地丑德齐”言地之大小,德之厚薄相类也。则“姱而不丑”宜解为美得无可匹敌。如此则重叠之病可免了。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此一节文字王逸朱熹诸家均以为仍指橘而言。而如王夫之解“嗟尔幼志,有以异兮”二句,谓“木之美恶,各从其种,当初生而已为嘉树,喻贞邪各从性生”。解“独立不迁”至“廓其无求兮”,谓“橘既长成实,迁之则不实”,“可喜”者,言“迁之肥壤,岂不可荣,而植根必固,徙之则瘁,喻君子必不徇俗而同污,廓者自信己贞,廓然无所回惑也”。林云铭谓:“看来两段中,句句是颂橘,句句不是颂橘,但见原与橘分不得是一是二,彼此互映,有镜花水月之妙。”姜寅清亦云:“按此四句王逸、朱熹诸家仍从橘上立言,恐未必当。寄情写物,固可物我两融,是一是二,然其中必有主从,主从不分,则成粘糊,岂是妙文?解喻文理者所当审知。洪《补》曰:‘自此以下,申前义,以明己志’最为得文家借喻之旨。此盖作者因颂橘而忽思及己身,遂尔将自己牵入,从己身发挥,自此至参天地一段之文是也。”又谓:“尔者,屈原自尔也。因言橘而兴叹及己:嗟嗟,尔自幼少即有异人之志,独立不为人世所迁徙,岂不大有可喜乎?此从受命不迁来。”
按这些话都是牵强附会的说法。毫无道理。“尔”乃第二人称,屈原自称总是非余即吾,从无自尔之例。此文既非少作,则“幼志”二字无谓,像姜氏解作屈原用追叙笔法,回溯自己幼少时立志己与人不同,亦未为不可,不过下文尚有“年岁虽少”字样,请问又当作何解释?总之此文共分二大段,第一段叙橘,第二段则已离开橘而叙人,但这个人与橘也还有点关系,大概像前文所说,此人的名字或小名为橘。屈原颂橘即所以颂人。这个人当是屈原谪贬江南时所遇见的文学青年。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洪兴祖曰:“凡与世迁徙者皆有求也。吾之志举世莫得而倾之者无求于彼故也。”此解极是。惟此青年人其名既同于橘,屈原遂以颂橘者颂之。前文已有“受命不迁”,亦有“深固难徙”之语,今又重复用之,正欲告读者此人之名为橘,文心之精细如此,措辞之明白如此,后人不悟,难道是三闾的过错吗?
“苏”,王注:“寤也。屈原自知为谗佞所害,心中觉寤,然不可变节,犹行忠直,横立自持,不随俗人也。”洪兴祖曰:“死而更生曰苏。《魏都赋》曰:‘非苏世而居正。’”王夫之曰:“苏,草也。言生于荏干之中,而贞干独立,不随草靡,喻君子杂处浊世,而不随横逆以俱流。”陈本礼谓苏同疏,故云:“既无求于外,自然与世自疏。”俞樾认为“苏当训牾,即今忤字,所谓牾世就是与世俗相忤的意思。俞樾并引《荀子·议岳篇》“顺刃者生,苏刃者死”。苏与顺为对文,则苏者逆也,故为牾云云,此解甚好。
本节文字所言既为人而非树,则全节文字皆为此人德性的形容。这种德性是不肯随波逐流,与世浮沉,更不愿牺牲个性,投人所好,所以矫然独立,像横木梗乎水中不顺流而下。
闭心自慎,终不过失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王应麟引龚氏注:“中说”引古语云:“上士闭心,中士闭口,下士闭门。”
“终不过失”,王逸云:“一作‘终不过兮’,一作‘终不失过兮。’”江永曰:“地与失去入为韵,或作失过者非。”(《古音标准》)
后两句洪兴祖曰:“天无私覆,地无私载,秉德无私,则与天地参矣。”
按此节文字仍是对该青年德性的赞美。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愿岁并谢”,诸家解说不一,并一作并。合也,相并也。“并力”即加倍用力,“并日而食”即两日三日吃饭一次。屈原愿岁月加倍逝去,如此则老得更快,如何可与少年人为友呢?故姜寅清谓“并”疑为“不”字之声误。屈原在湘西贬所遇见这个文学青年时,自己年龄已在五十以上,设欲与之长为朋友,不能盼望时光之倒流,只有望岁月之永驻而已。
“淑离”,王夫之曰:“淑,善也。离,丽也。不淫,言橘之为木,枝叶茂盛,华香果美,而坚挺独立,无繁艳婀娜之态,盖梗介自理,志士仁人之节也。”蒋骥说同。戴震谓孤特。“梗其有理”,王逸谓为“不失义”。梗有梗直之意,即倔强不屈之概。
此节亦所以形容该青年性格。诸家皆以橘解之,殊觉牵强。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可师长”之“师”,姜寅清谓:“师读为追,金文中师有作
者,
即后世迹跡,古作
像两脚及也。长读短长之长。可跡长者,谓人之年寿虽短而可留其跡于久恒也。”又曰“此四句言己审视橘之为德;的烁,美而不淫,梗其有理,因思余年岁虽不能久长于天地之间,然可跡而长也。苟能行道,近乎伯夷,则庶乎可永长矣,故置伯夷为法象。”按姜氏此种说法固足见其学力,却未免穿凿之嫌。原文师长二字非常显豁,硬解为跡之久长,屈原又何尝有此僻异之文法?盖姜氏不知《橘颂》后半段所颂者已非橘而转为人,怀疑橘无所谓“年少”(虽然他在有些地方也采王夫之橘无松柏之寿,故曰年少之说),更无所谓“可师长”,尤不能“比行于伯夷”,遂作此古怪的解释。若知所颂者为人,他当然不这样说了。
再者屈原对于这个志行高洁,独立特行的青年人,虽颇为欣赏与尊重,却也决不会以师长之礼来待他;也不会把他当自己做人的模范,不过说这个人清高得像伯夷一样,可为一般人的师长与做人模范而已,这是我们读《橘颂》应该弄清楚的。林云铭说:“屈原于放废之所,得一良友朋师,乃伤心中之快心”,“不觉滔滔汩汩,写过又写”,倒也说得不错,可惜林氏仍然把这个良友朋师当作橘树,便无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