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辞的解释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
屈原乃是个爱美主义者,仪表既生来秀美,服装亦极其讲究,此数句当系写实,并非象征。
“铗”,有二说:一为剑把。《庄子》“韩魏为铗”,注:“铗,剑把也。”一为剑锋。《史记》冯煖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文选》注:“剑锋也。”但在本文,则以作全剑为是,即带匣之全剑。“陆离”所以形容宝石之光彩。剑匣及剑把上可饰珠宝,剑锋则否。且人也不能光带着一个剑把,也不能带着一柄无匣之剑。
“切云”,王注:“崔嵬之冠,其高切青云也。”《文选》五臣注,则以为冠名,恐亦不过望文言之。
被明月兮佩宝璐,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
五臣云:“虬螭皆龙类。”虬见《骚经》:“驷玉虬以乘
兮”,螭见《九歌·河伯》,“驾两龙兮骖螭”,虬螭皆龙之无角者。
“重华”,舜字。见《离骚》“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王逸注此句云:“言己想侍虞舜游玉园,犹言遇圣帝,升清朝也。”迂腐可哂。虞舜在战国时代喧传虽盛,屈原则视之为半历史,半神话人物。不然,他为什么要和舜共游瑶圃。我想屈原时代,一定有若干关于舜的神话,被后来史家淘汰掉了。真是可惜!
“瑶圃”,据洪《补》:“《山海经》云:槐江之山,上多玻玕金玉,实惟帝之平圃。”
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洪《补》引《援神契》:“玉英,玉有英华之色。”其实神仙园囿,花果皆如宝石闪射环丽之光芒,而其花可
,实可食,所谓“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列子·汤问》第五)。洪《补》又引《庄子》:“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战国时言神仙都有这样一套想法与说法。屈原在此处以神仙自居,所以说这样话了。——“日月同光”,朱本作“日月齐光”是。
“南夷”,王注:“屈原怨毒楚俗,嫉害忠贞,乃曰‘哀哉南夷之人,无人知我贤也。’”洪《补》曰:“楚为荆蛮”。屈原身为楚宗臣,岂有直斥宗国为蛮夷之理?况他自己也是楚人,骂楚为蛮夷,岂不连自己也骂在内了。所以这类说法,万不可取。王夫之曰:“南夷,武陵西南蛮夷,今辰沅苗种也。既被放江南,将绝江水溯湘而西,与苗夷杂处,谁复有知我者乎?”这话便合情理了。“哀南夷”“济江湘”乃倒装句。
屈赋每以四句为一节,《九章》也不例外,乃《涉江》第二第三两节皆为五句。故姜寅清谓此在《九章》中为“变调”。又以洪朱同引一本“不顾”下有“兮”字,谓“此异文为最可疑。又以文义论之,上言冠佩,下言世溷浊,已不相属,而又承以青虬白螭之乘,益见其倒颠之甚。江有诰以为明月句上棁一句。文义仍不相属,此中必有错简,盖不可知矣。”
笔者谓姜氏言是。这数节不但有错简,且有脱句。原文或系:
被明月兮佩宝璐,
登昆仑兮食玉英,
与天地兮同寿,
与日月兮齐光。
而“哀南夷”简,则脱落了两句,其形式是:
□□□□□□□,
□□□□□□,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
旦余济乎湘江。
盖长剑高冠乃屈原人间服饰,至厌恶浊世,驾虬骖螭,与重华共游瑶圃(即昆仑),则他的身体已神仙化,明月(当是大珠)宝璐之佩既异前饰,吃了昆仑玉英之后,更可与天地同寿,日月齐光了。
不过遨游仙境,究属诗人之幻想,故又一下转回人间,其转回间,亦必有几句话作为交代。交代当在方块所补之处。
古人著作多写或刻在竹简上,竹简日久霉朽碎裂,后之整理屈赋之人,随便搭配,遂成今日之格局。
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
“乘”,王注:“登也”。“鄂渚”,洪氏云:“楚子熊渠封中子红于鄂,鄂州武昌县地是也。隋以鄂渚为名。”戴震曰:“在今湖北武昌府江夏县西江中黄鹤矶上三百步。”姜寅清谓屈原自陵阳西行,逆流而上,至于鄂渚,有如上登,故曰“乘”。
“反顾”,姜曰:“反顾陵阳也。盖屈原被收,自鄂而东,作哀郢,沿江而至于陵阳。此则自陵阳西行而上鄂渚。”姜氏屡言“陵阳”皆误以涉江作于哀郢后而误。
屈原若自郢都被放湘西,则沿长江东下至夏首再折而西,渡过洞庭而沿沅水直赴辰阳溆浦贬区可矣,何以郢都出发后,又转大弯到鄂渚一行,而后折回以西把贬所?故笔者怀疑屈原贬前,曾奉君命东行,勾当公事。行到鄂渚而奉谪湘西之命,故曰:“乘鄂渚而反顾”,即东至鄂渚,王命忽来,不得不回头而行也。“反顾”一语为此行之重要关键。此事惜今无可考。(屈原行程,请参看后289页地图)
“欸”,同“唉”,《庄子·知北游》:“唉,予知之。”《史记·项羽本纪》,亚父曰:“唉,竖子不足与谋!”韦贤讽谏诗“勤唉厥亡”,叹息之声也。但在此处又为船夫行船伊吾答应之声。《项氏家训》曰:“刘悦文集中有湖中霭乃曲,刘言史潇湘诗有‘闲歌暧乃深峡里’,元次山有‘湖南
乃歌’,三者皆一字,但用字异耳。
本音哀。亦作上声读。后人因柳子厚集有‘
乃一声山水绿’注云:‘一本作袄霭’,遂音
为袄,音乃为霭。不知彼虽自谓别本作袄霭,非谓
乃当音袄霭也。且
又认为款。”
“绪风”,王注:“余风也。”姜氏曰:“秋冬绪风,语甚不辞。冬乃夂之误。夂即终字,终,极也,末也。绪风绪字,古无是称,疑为隧之声借,秋末风大,有如隧道然也。”此解太曲,不可取。
“步余马兮山皋”,姜氏谓:“以屈赋例之,非韵句,句中不用‘兮’字。此兮字疑为‘于’字。于兮双声而又叠韵,音小异耳。”但此篇固有“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两句亦非韵而著“兮”字,他处非韵而著兮字处尤多,姜氏何以不摘其非呢?
“邸余车兮方林”,王夫之曰:“邸,阁而悬之不用也。”姜氏曰:“邸与抵通。止也。其专字则当为搘。《说文》:‘搘,柱抵也。’邸车,以木止车也。”“方林”,朱子以为地名。王夫之谓为方丘林木。饶宗颐氏有“方林考”谓为广大之林,非专名。笔者认为此乃小地名,不见《舆地志》。姜云:“以下文经历之地线审之,则当于岳州之间求之。”
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
“舲”音灵。王注:“船之有窗牖者。”洪氏曰:“《淮南》云:‘越舲蜀艇。’注:‘舲,小船也。’”
“吴榜”,榜,船棹也。“齐吴榜”,王注:“士卒齐举大棹而击水波。”则训吴为大。不知屈原以一逐臣远谪江湘,有何士卒为之鼓棹?可见王逸语之无理。洪《补》又谓:“字书‘$,船也’,吴疑借用。”亦非。朱熹曰:“吴棹,谓吴国榜棹也。盖效吴人之所为棹,如上云‘越舲’‘蜀艇’也。”这话就说对了。按吴本水国,春秋之末,为越所灭,其后楚又灭越。吴越皆擅舟楫之利,士卒又习于水。越王勾践之伐吴,发习流二千人(顾炎武谓为习泅者);命范蠡舌庸率师沿海溯淮以绝吴路……勾践率中军溯江以袭吴。入其郛,焚姑苏,徙其大舟……可见吴越交战,水师几乎是主力。楚灭越后,效越吴的制造舟楫之法,而即以本国之名名之,不足为怪。何况屈原作品本来好用异国的人物器用之名,像《招魂》的“秦篝”“齐缕”“郑绵络”“齐容”“郑舞”“吴歈”“蔡讴”“郑卫妖玩”;《国殇》的“操吴戈”“挟秦弓”皆是,又何必于“吴榜”而疑之?
“汰”,王谓“水波”。戴震谓为“浪淘沙土”较合。
“疑滞”,王谓为“疑惑”。实则疑应是凝。洪氏引江淹赋“舟凝滞于水滨”,杜子美诗“旧客舟凝滞”。
“回水”,当是漩涡过多之水。
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
王注:“枉渚地名。枉,曲也。渚,沚也。辰,时也。阳,明也。言己将去枉曲之俗而趋时明之乡也。”汉儒注经,往往如此,可笑之极!洪《补》谓:“前汉武陵郡有辰阳。注云:‘三山谷,辰水所出,南入沅七百五十里。’《水经》云:‘沅水东经辰阳县南,合辰水。旧治在辰水之阳,故取名焉。楚辞所谓夕宿辰阳也。沅水又东历山湾,谓之枉渚。’”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之所居。
戴震曰:“溆浦在今辰州府辰溪县南。”姜寅清按《水经》曰:“溆水出大溆山,西流入沅。”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屈原所居湘西贬所如此荒凉幽僻,殆类今日非洲森林大壑野人之居。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湘西一带文化至今落后,战国时代野蛮荒陋更可知,屈原政敌将他谪贬至此区域,真比处他死刑更苦。观幽独处云云,可见屈原并未携眷同来。如此则哀郢陵阳安眷,乃有伏笔。
□□□□□□□,□□□□□。接舆髡首兮,柔扈裸行。
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
按《论语》楚狂接舆歌过孔子有凤兮德衰之叹。《庄子·人间世》则歌词衍长。扬子曰:“接舆之披其发也。”《战国策》范睢对秦王亦云:“接舆箕子,漆身以为厉,被发以为狂。”虽被发系由箕子牵连而误,但接舆却是有发的。屈原谓接舆髡首,好像他是犯了髡刑之人,未知何据?
“桑扈”,名屡见《庄子》,当是《庄子》寓言之隐者。比干剖心见《史记·殷本纪》,并非菹醢。《天问》:“比干何逆,而抑沉之?”则比干又有被溺水中之说。
这里系两节文字。所以“接舆髡首”前似脱落两句。
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
“与”,姜氏曰:“与与翳同,词也。‘怨乎”字作‘于’字解,谓有怨于今之人也。”
“董”,正也。当也。“不豫”,王逸注:“无所豫疑也。”姜氏则谓豫读如逾,不豫犹不变也。与董字应。笔者则认为作“不豫疑”为合。
乱曰:
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
鸾鸟凤凰天下有道则见,今则日远一日,此盖屈原用以自指。燕雀乌鹊乃凡猥之鸟,今竟巢于庙堂之上,以喻其政敌。
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
露申辛夷,据说是两种芳草名。戴震说申即申椒,状如繁露。辛夷即迎春花。丛木曰林,草木交错曰薄。
芳不得薄,薄,迫近也。虽与林薄之薄同字,然一为名词,一为动词,同押无害。
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信侘傺,吾将行兮。
王逸云:“阴臣,阳君。言楚王惑蔽群佞,权臣将代君与之易位。”补则言君弱臣强,无代君易位之说,较合事理。
“时不当”,言我之所为与时代相违背。
“怀信侘傺”,言己怀抱忠臣,既不合乎时,则成为踽踽独行之人。
“吾将行兮”此与开始数节文字相呼应,即驾虬骖螭,与重华游于瑶圃,且与之共登昆仑。其行乃精神非肉体。屈原谪宦之身。行动不能自由,就说想行,又如何行得了呢?此篇与《惜诵》最后一段合看,意义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