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辞的解释
思美人兮,擥涕而伫眙。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
“擥涕”之擥,王逸谓为“涕交横也”。想由涕字生出的解释,朱熹谓“擥,犹收也”则甚是。擥,《文选》三良诗注引作揽。收揽本是一个连词,犹云“收揽英才”,“总揽英雄”。收涕则作拂拭解。惟其将涕泪拂拭干,才可伫立远望。伫,久立,眙,直视。
“媒”即介绍的人。《抽思》“又无良媒在其侧”,及本篇后段“因芙蓉以为媒兮”皆是。
“言不可结而诒”,诒同贻,同遗。“结情”“结言”屈赋常见,可作结缮解。《抽思》云“结微情以陈情兮,矫以遗夫美人”,犹后世所谓向君主陈述心曲的陈情表。今以媒绝路阻,虽欲把我的衷肠传达给你,也苦于不可能了。
王夫之曰:“结,聚也。聚所欲言而陈之也。”其实结有“编织”“缔结”之意,结言便是将思想整出条理而疏写出来的意思。郭氏译此句云:“有话却无法成章”,文怀沙译此句云:“我满腹的语言没法说得清。”也还译得不错。
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
“蹇蹇”,姜寅清曰:“蹇蹇即
之借,详《离骚》‘余固知蹇蹇之为患’句下。”按姜氏《离骚》“蹇蹇为患”句的注解是:“余谓謇字为汉以前书所无,当即‘
’字之通借。”
按《易·蹇卦》:“王臣蹇蹇”,《说文》:“蹇,难行貌。引申为忠贞。”王逸注《离骚》“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引《易》曰:“易:王臣謇謇,匪躬之故。”亦云“謇謇,忠贞貌。”可见王逸所见《易经》“王臣謇謇”謇字从言。我们怎能说汉以前书无謇字呢?古人写字非常随便,蹇与謇音形均近,遂随笔乱写。倘如姜氏之说,謇为
字之假借,
又为巧言。则“王臣謇謇”宜作“王臣
”,就是王臣的巧言,请问将成何话说?再者据《离骚》及本篇,謇謇皆宜解作忠言,否则文气不相连接。
“陷滞而不发”与《怀沙》“陷滞而不济”,语气相类,言自己陷溺于忠言所致之烦冤中,如人之陷身泥淖,不能振拔。
“申旦”,王逸云:“诚欲日日陈己心也。”朱熹曰:“申,重也,今日已暮,明日复旦也。”皆未妥。惟洪兴祖引《九辩》“申旦而不寐”王臣注“申,至也。”戴震曰:“申旦,犹达旦,申者引而至之之谓”甚佳。言怀抱烦冤,通夕不能成寐,思欲以诗歌抒写中心之情,而心绪迂曲盘旋有如乱丝一团,理不出头绪。
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因归鸟而致辞兮,羌宿高而难当。
丰隆,云神之名。《离骚》屡见。
“羌宿高而难当”,有谓鸟宿高树不可攀企者,非。王逸注曰:“一云‘羌迅高而难当。’”但“迅高”何以误为“宿高”呢?闻匡斋曰:“宿为夙之异体,古隶夙作E,迅作F,形相近。疑此本作迅,误为G,又转写作宿。迅有跃义,《说文》曰:‘跃,迅也。’跃即迅,则迅亦可训跃。又有飞义。《说文》曰:‘H,疾飞也。’H为迅之初文,合此二义,则直飞刺上,亦可谓之迅。‘因飞鸟而致辞兮,羌迅高而难当’者,谓将致辞飞鸟,而鸟已高举也。曹植《九愁赋》曰:‘愿接翼于飞鸿,嗟高飞而莫攀’,陈琳《止欲赋》‘欲语言于玄鸟,玄鸟逝以差池’,语并与此相仿。《文选》王仲宣赠公孙文始诗注引此,正作‘羌迅高而难当’。”(《楚辞校补·九章·思美人》)按林云铭《楚辞灯》,蒋骥《山带阁注楚辞》,钱澄之《屈诂》,姚鼐《古文辞类纂》、方绩《屈赋正音》、王闿运《楚辞释》,并作“羌迅高而难当”。“难当”之“当”有相值义。鸟飞既高而又迅速,自不能相值。但文怀沙谓当即挡,即拦挡之义,不必。
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欲变节以从俗兮,媿易初而屈志。
高辛即帝喾,玄鸟致诒,解释已见《离骚》。《天问》亦有“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诒女何喜?”二句。诒一作贻。帝喾妃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契,为商民族之祖。诒可作礼品解,即燕卵。
“灵盛”,王逸谓“盛”作“晟”,一作“威”。姜寅清谓“盛”乃“成”之借。《素问》脉要精微论“上盛则气高,下盛则气服”。注:“盛,满。”屈原托飞鸟带信,它在空中飞得又高又快,难以托它捎带,联想到玄鸟遗卵于简狄事。觉得玄鸟肯向喾妃送礼而不肯为我带信,可见流俗之势利,惟帝王灵盛之是趋。流俗既然如此,我又何妨变节易操,与之同流合污,不过若果然这样干,我岂不变了一个人,怎样对得住自己呢?
独历年而离愍兮,羌冯心犹未化。宁隐闵而寿考兮,何变易之可为!
首句言我独处汉北,罹此忧患,已历年所。
“冯心未化”,王逸曰:“愤懑守节,不易性也。”王夫之曰:“历年遘愍,而此心冯依正直,虽有委曲全生之道,非忍为也。”洪兴祖及朱熹后诸楚辞注家皆云冯与凭同,即凭依、凭仗之凭。而所凭仗者则为正道、直道。惟姜寅清曰:“冯读为《天问》‘康回冯怒’之冯,愤懑也。”以前钱澄之《屈诂》、王闿运《楚辞释》亦皆谓“冯”为愤懑。惟谓“未化”为守节不移,则不然,未化者愤懑之不能消除耳。
“宁隐闵而寿考兮”,王逸云:“怀智佯愚,终年命也。”寿考二字向指年命之长。朱熹遂有“优游卒岁”之语,王夫之亦有“委曲全生”之言。但屈原以罹忧遘患之身,处野陋蛮荒之境,何心以优游?更何意于年寿之永?则此处“寿考”二字不能就字面解,林云铭谓“老死在外”,陈本礼谓“终身”,庶得屈子原意。
“隐”,痛也。“闵”同悯,皆指忧患而言,言宁可抱忧患以终身,变心从俗之事,我是决不能做的。
这一节文字是连着上节来的,上节意思尚未发挥尽致,特以此节补足之。
知前辙之不遂兮,未改此度。车既覆而马颠兮,蹇独怀此异路。
屈原在《抽思》中曾自叙自贬所向南方旅行,以道路难行,至地名北姑者而止。《思美人》乃《抽思》续篇,第一段叙思念怀王,欲陈述情愫而媒绝道远,欲变心从俗又违反素志,乃欲江夏之水向南游览,以抒闷怀。这一次旅行也即是《抽思》中所述的那一次。从前交通工具都靠车马,屈原在旅途中曾遭了一次车覆马颠之祸,幸而他本身未曾受伤。只好更找几匹马重将车儿驾起,请了个比较善于驾驭的人,替他赶车。趁势又说了一番双关的话,说自己一生遵正道而行,正道虽难以走通,以致车覆马颠,遭逢挫折,他决不肯改变路线。
勒骐骥而更驾兮,造父为我操之。迁逡次而勿驱兮,聊假日以须
。
“骐骥”是日行千里的良马。《战国策》:“骐骥壮盛之时,一日而驰千里。”
“造父”,善御之人。《史记》:“造父……秦之先以善御幸于周穆王,得骥温骊骅骝绿耳之驷,西巡狩。乐而忘归。徐偃王作乱,造父为穆王御,长驱归周,一日千里以救乱。穆王以赵城封造父,造父族由此为赵氏。”
“迁逡次”,洪兴祖谓犹“逡次”,行不进貌。
“假日”见《离骚》“聊假日以逍遥”。“须
”之
,同时。“须”,待也。姜寅清曰:“须A,须臾即一声之转,须臾亦即逍遥也。《离骚》“聊逍遥以相羊”,洪引一本作须臾。
屈原出门游览,行至半途,忽遘覆车之祸,身既未伤,旅程未能中止,当然要再行安排一番,以便继续前进。“勒骐骥而更驾”者,不过找着几匹壮健驯良的马以之驾车,并非真的有什么千里马。造父也决不是周穆王那个良御,不过雇了一个赶车经验丰富的御者罢了。因前此驰驱太急,致有翻车之祸,这次当然要小心翼翼,慢慢地走。本来是散心遣闷之事,逍遥自在些不好吗?王逸不知这几节文章并非象征而是写实,只一味就屈原政治生活及政治抱负来发挥。“前辙未遂”指为比干子胥等之蒙祸患;“未改此度”指为屈原虽鉴比干子胥之祸而执心不回,其志弥固;“车覆马颠”指为君国倾侧,任用小人。又云:“车以喻君,马以喻臣,言车覆者,君国危也,马颠仆者所任非人也。”“骐骥更驾”,指为举用才德,任俊贤之才;“造父操之”,指为“御民以道,须明君也”;“逡次勿驱”,指为“使臣以礼,得中和也”;“假日须时”,指为“
月考功,知德化也”。屈原在《离骚》里虽有“恐皇舆之败绩”,“来吾道夫先路”之言,以皇舆譬喻楚国,以识路领道之人自指,在本篇里两节文字则完全不是那回事。他身在放逐之中,念君忧国之心固甚强烈,但怀王时国势已甚危殆,改弦更张,刻不容缓,“逡次勿驱”,“假日须时”出之子兰靳尚等人之口可,出之三闾大夫之口则太反常了。况屈原文章对于代名词运用得异常明白。“造父为我操之”用的是第一人称代词,明明指他自己,王逸谓指君主,大误。
或者读者又有疑问:既然这一次出游就是《抽思》的那一次,何以这次出游有车有马,而上次则像是步行呢?答曰古人交通工具无非车马,惟汉北文化低落,道路多未修治,遇到大石阻梗,也只有下车步行。这是可以说得通的事。
□□□□□□□,□□□□□□,指嶓冢之西隈兮,与
黄以为期。
《思美人》全篇都以四句为一节,二句一韵。此节仅有“期”字一韵,必脱落两句了。闻匡斋云:“案本篇用韵亦以二进,此处‘之’‘时’‘期’相叶,于例不合。疑此二句下原有二句,今本脱之。”姜寅清亦云:“《思美人》韵例皆以两韵为则,此二语与下不韵,而与上之‘之’‘时’为韵,亦不合两韵为则之例,疑此下尚有两句脱落。”按闻姜两氏语是,故以方块补足所脱落者两句。
“嶓冢”,山名。《尚书·禹贡》“嶓冢导漾”,洪兴祖曰:“嶓音波。《禹贡》‘导嶓冢至于荆山’注云:‘嶓冢在梁州’。‘指嶓冢之西隈’言日薄乎西山也。”
“
黄”,王逸曰:“盖黄昏时也。
一作曛。”洪兴祖曰:“
,浅绛也。其为色黄而兼赤,曛,日入余光。”闻匡斋曰:“《文选》谢灵运晚出西射堂诗注、慧琳《一切经音义》八分并引作曛,朱燮元本,大小雅堂本同。故认
为曛之借字。”
但戴震曰:“
黄,日入色。郑康成注《仪礼》云:‘凡染绛,一入谓之
,再入谓之
,三入谓之
’,朱则四入欤?”则作
为是,观其与黄之颜色字连用可知。闻匡斋反复考证,反误。“
黄为期”者,言漫游直到日色绛黄,始行停止。
孙诒让云:“
黄即昏黄,曛昏古音相近,得相通假。”
假如嶓冢真是地名,则屈原自汉北的贬所向南旅行,岂有反向梁州的嶓冢进发之理?王夫之也知道路线不对,是以定为象征,曰:“时怀王听张仪之邪说,为秦所诱执,如纵辔驰驱以致倾覆,原愿顷襄惩前败而改辙,已将授以固本保邦,待时而动之策。如操辔徐行,审端正术,则可以自疆,而待强秦之敝。秦者,楚不共戴之仇,而不两立之国也。深谋定虑以西捣其穴,至于嶓冢,虽未可卒图,而黄昏不为迟暮,此与岳鹏举痛饮黄龙之志同。而君懦臣奸,忠臣被祸,其不能雪耻以图存一也。”这一段文字虽然写得相当觉沉著痛快,奈与当时事实不符,也就失其价值了。要知道“指嶓冢之西隈,与
黄以为期”,一“指”字万不可忽略。指者不过用手指其方向,并非亲身莅临之谓。太阳每日在西沉没,而嶓冢在地理上又是相当辽远的西方,屈原不过在说我这次出游,一定要游个尽兴,非太阳沉下西山,我决不停止。这里嶓冢无非“西山”的泛指,说他亲到嶓冢固不可,说他隐指西捣强秦,更是呓语了。洪兴祖言“日薄于西山也”那句话才合理。
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
姜寅清曰:“开春发岁,古献岁祝语。发岁谓一岁初发之辞也。”“江夏乃长江与夏水之间,正在汉北之南。”
“荡”为“
”之借字,“荡志”,王逸解为“涤我烦忧”。
我们读前文车覆马颠,换车更御诸语,知道屈原是出门了,也早上路了。到了这一节才将出游的时令和路线叙出,则前面三节文字变成了“倒叙”。那些楚辞学者不知屈原文字腾挪跳荡,变化多端,遂把整片文字硬生生地分为两截,以为前面三节文字是象征笔法,这节起才开始出游。自王逸以后直到明清一般注家皆持此说。近代学者虽不坚主象征之说却也将“献岁发春”所叙的话当作第二年的事。如郭氏译云:“我姑且等待明年,艳阳的春日绵绵,我要放怀地歌唱,逍遥在江水夏水之边。”文怀沙译云:“春天来了,开始了新的一年。太阳升起,是那么悠闲。我将摆脱我的想像,觅取欢愉,沿着江水夏水游玩,将我的忧愁排遣。”皆足证明诸家误以为第二年。
擥大薄之芳
兮,搴长洲之宿莽。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
“薄”,丛林,“大薄”,大丛林。茞即芷,香兰之类。“宿莽”,楚人名草之冬生者。郝懿行《尔雅义疏》:“凡草通名莽,惟宿莽是卷葹之名。”《尔雅·释草》:“卷葹拔心不死。”郭璞注:“宿莽也。”又郭氏《尔雅图赞》:“卷葹之草,拔心不死,屈平嘉之,讽咏以此。”因为《离骚》也有“揽中洲之宿莽”句,这是第二次言及了。“莽”古音如母,今入荡。“草”与“莽”不叶,朱熹叶草为七古反,姜寅清云:“恐非。按《远游》云:‘谁可与玩此遗芳。’洪《补》引一本云:‘遗芳作芳草’,此句亦宜为遗芳之或本而误者也。”
“不及古人”言自己出世太晚,追不到古代贤圣之人,相与共把入林之臂也。
王夫之论本节文字之意义曰:“初春韶日,喻顷襄初立,且有更新之望,原虽不见任而犹未罹重谴,故将集思广谋,擥芳搴美,以介于国,乃顷襄不可与言,无少康燕昭之志,则怀芳自玩,谁与听之?”船山不知屈原汉北之放乃系放逐生涯之第一次,尚在怀王朝,认为顷襄,实误。且放逐之臣,自身尚不见用,“擥芳搴美,以介于国”,君主果肯接受吗?这和前人注《离骚》,以屈原求美为求贤,是一样的错误。惟屈原习惯用香草象征学问德行等等,这里芳草也有这个意思,否则何必说惜未得生于古代与古人同玩呢?
解萹薄与杂菜兮,备以为交佩,佩缤纷以缭转兮,遂萎绝而离异。
“萹薄”,洪兴祖曰:“萹音遍。《尔雅》曰:‘竹萹蓄’注云‘似小藜,赤茎,节好,生道旁。’萹薄者谓萹蓄之成丛者也。”文怀沙曰:“萹蓄,蓼科。为多年生草木,夏秋开细花,白色带红。”“杂菜”,杂香之菜。
诸家皆以“解”作为脱去、解除之义,不知以锯截物亦为“解”乃解字正义。故此处“解”字宜作“断”字解。姜寅清引《庄子·徐无鬼篇》“鹤胫有所节,解之也悲”言将鹤胫用锯锯短也。此节“备以为交佩”即预备用来做交佩,而此句实承上句而来,故知“解”非“解除”而为“截断”,并且屈原也真以萹蓄与杂菜,左右交佩于身(当是斜十字形的佩法),不过鲜花鲜草本不经久,佩在人身上,受人体温之蒸逼,更易干枯,一干枯则纷纷下坠,离开我的身体了,故曰“离异”。此与《离骚》:“余虽好修姱以M羁兮,謇朝谇而夕替”的语法相同。
吾且儃佪以娱忧兮,观南人之变态。窃快在中心兮,扬厥冯而不俟。
“儃佪”,王逸谓“一作徘徊”。
“南人”,王逸谓指楚人。“变态”王逸谓为“化改”曰:“览观楚俗,化改易也。”王夫之曰:“身既见逐,处于事外,观党人之所为,见其幸君子去国,快遂其欲,凭怒
发,若将不及,唯然而善恶炳著,公论不泯,贞邪相形,己之忠贞内满,
谟外扬者,四邻闻之,万民传之,固不可揜也。”林云铭曰:“冷眼以观郢都之人,变节恶状,如《离骚》所云兰之委美从俗,椒之专佞慢P是也。”蒋骥谓南人指郢都之人。陈本礼亦云:“观南人变态,嫌其变节从俗,亦如萹菜之不耐久也。”姜寅清赞成上述诸人意见,而将南人范围缩小,不是整个楚人,却是生于江夏洞庭沅湘之间的人民,谓靳尚郑袖等便是该地土著。其言甚奇,不得不为援引,以供众览。他说:“楚与郢都皆屈子宗邦,岂得斥为南人?按楚本夏后,沿汉水而南,居息于江夏洞庭沅湘之间,而君临其地。民固三苗之后,自春秋以来,在朝执政之士,已不尽为楚之宗亲,上官靳尚、郑袖之伦,所交遍以责屈子者或均为土著之彦;屈子以宗亲而不容,此时放居汉北,国难私仇,皆由异姓,则以南人指斥群流,谓以其郢都以南之人云尔。于理似较可解,则忖度其心而为窃快者,谓快己之被逐;扬厥冯者谓修旧怨而不稍俟也。说虽近创,而义可四通,细读屈子全书,自能会此。”
笔者按屈原此处所指的南人,实指自汉北南行,沿途所见之民众。盖此处民人文化低落,其屋庐、衣著类多简陋村野,而宗教仪式亦诡谲可笑,音乐则狞伧,歌声则嘲哳,以文化水准甚高之郢都人屈原者观之,自亦觉其新奇有趣而耳目一新。观赏之余,不觉中心大快,频年所遭政治上挫折之抑郁,遂不觉一扫而空,故曰“扬厥冯而不俟”,言此时便觉快心不必更等待什么也。姜寅清竟把屈原的心理当作政敌靳尚郑袖等人的心理,把一节完整的文字分作两截,安得尚谓“其义可通”。且硬把靳尚郑袖当作生于这等地方的土著也羌无故实。照我看,郑袖恐怕是来自郑国的美女。郑女之美,素来有名。《战国策》:“彼郑国之女,粉白黛黑,立于衢间,见之者以为神。”《招魂》有郑舞,大招有代秦郑卫之歌女乐女。战国时代诸侯宫廷,广纳异国伎乐,事甚平常,《招魂》所谓“九侯淑女,多迅众些”可证。
再者,我们参考《涉江》那篇“哀南夷之莫我知兮,旦,余济乎湘江。”王逸、洪兴祖亦误以为指斥楚人,惟王夫之则谓为“武陵西南亦是夷人,今辰沅苗种”。此处所道及之“南人”实亦同类。
□□□□□□□,□□□□□□,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
“出”,洪兴祖音尺类切,朱熹音尺遂切,欲与上文“态”“俟”相叶。然屈原作品每以四句为一节,无二句为节之例。此处当脱落二句。姜寅清曰:“以芳与泽句义审之,则脱句当在二句之上。”在二句上之脱句,其韵自可与“出”相叶。
“芳与泽其杂糅兮”句见《离骚》,又见《九章·惜往日》,郭氏谓系后人注语误抄入正文,故毅然删去之。然此句固与《离骚·惜往日》犯复,“羌芳华自中出”则未尝犯也,故仍宜保留。
“芳”为芳香之物,“泽”为“
”之假借,
类。《秦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即此。
类每不洁,故与芳香为对称词。此或屈原行经一花圃,土人正在施肥,气味难闻,而馨香鲜丽之花,固是自此粪壤中生出。若谓南方野人生活并无余裕,尚何花圃之能经营?则或者屈原行经一处,其地固为土人堆积肥料之所,其间竟有香花数株,扬芬吐艳,芳与臭形成强烈之对照,屈原见之不禁感怀身世而形之吟咏,但观下节文字即可明之。
纷郁郁其远承兮,满内而外扬。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
“纷”,姜寅清谓疑作芬字解。古芬纷亦相乱,《老子》:“挫其锐,解其纷。”河上今本作芬,是其证。不过屈子文章用“纷”字不可胜数,皆作盛解。此句既有“郁郁”为芳香的形容,则这个“纷”不可强认为“芬”字了。“远承”语殊费解。王逸曰:“承一作蒸。”姜寅清曰:“古承烝或相讹,《汉书》翟方进传:‘大保后丞,阳侯甄邯。’注:‘丞阳侯音蒸,《地理志》作承阳’。”但姜氏又说:“远承者即承袭之义,屈原以宗亲之胄,故曰远承也。远承,犹今言远绍……而高阳苗裔,正所谓远承矣。”原文说的是那出生粪壤里的香花,怎么会拉扯上自己,姜氏此说太无谓了。我以为“远承”即“远蒸”,言花香喷发甚远。
“情与质”,情指外表,质指本质。“可保”非自己保卫,而为自己保证。言我表里如一的性情,可自保证。
“羌”,发语词。居蔽闻彰,即居于此冷僻蛮荒之地,我的声名,自会远播,好像香花出生粪壤,粪壤之臭,掩不了它的芳香。
令薜荔以为理兮,惮举趾而缘木。因芙蓉而为媒兮,惮搴裳而濡足。
“薜荔”,文怀沙云:即《尔雅翼》所谓鬼馒头,常绿蔓性木本,山野自生,茎平卧,或上升,叶卵形或倒卵形,互生。花形小。果实与无花果相似,外皮坚硬,初为绿色,成熟时转为暗褐色。民间取其果实和水捣汁,作为夏季的冷饮料。
芙蓉即莲花。这节文字,屈原沿途游览,忽见木上攀缘著薜荔,而水上又生有莲花。于是又触发他政治上的感慨,说道我本想请薜荔做我的介绍,我又怕举足去爬树,想请莲花做我的作合者,又怕下水时浸湿了这双脚。这是说自己一生,孤高自赏,行不由径的操守。
登高吾不说兮,入下吾不能,固朕形之不服兮,然容与而狐疑。
这一节是承继上节而来的。“说”,同悦。登高去攀薜荔,我不高兴。下水去采芙蓉,我又不能。“服”是习惯,这固然是由于我形体的不习惯,可是,这也由于我的性情考虑太多,而不喜轻举妄动的缘故。
广遂前画兮,未改此度也。命则处幽吾将罢兮,愿及白日之未暮。独
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我们现在请将各句意义来解说一下。
“广遂前画”“未改此度”,王夫之谓“当怀王时所以谋国者广,遂,谓于顷襄时仍用前谋而更因变以尽所谋也”。故郭氏译为“完全依照着旧贯,我始终不肯改变”,文怀沙译“全依照从前的办法做吧,我又怎能改变我自己的方针啊”。皆有合于原诗之意。
“命则处幽,吾将罢兮”,姜寅清曰:“寅按,依韵例求之,此中当有脱句,以文义句法诸端求之,脱句当在‘命则处幽’句间。屈赋用兮字之句,八字以上者较少见,果为八字句多必为一整句,如‘吾将荡志而愉乐兮’‘吾且儃佪以娱忧兮’皆是;而此句则实合两句非为一整句,此于屈赋为仅见。且‘命则处幽’与‘吾将罢兮’两句,义实不甚相关,其有脱误,盖显然矣。”
屈原文皆以四句为一节,这一节偏偏有七句,既不叶韵,文气也不甚通贯,定有错误颠倒脱落之处。闻匡斋谓“度”“暮”“故”三字相叶,依二进韵例,当脱一韵,“命则处幽,吾将罢兮”,词意不属,疑下句文多夺漏,写者缀合残余,以为一句。《离骚》哀时命并云“时暧暧其将罢兮”,此“将罢兮”上若补“时暧暧其”四字,则与下句语意适合。既以“将罢兮”三字属下读,则“吾下之‘□□□也’四字,“幽”下之“兮”字,又均可以上下句法推得之。“暮”下一一本有“也”字,与上下句法合,今亦据补。(《楚辞校补》)
据闻氏意见,此文最后数句当作:
广遂前画兮,
未改此度也,
命则处幽兮,
吾□□□也!
时暧暧其将罢兮,
愿及白日之未暮也,
独茕茕而南行也,
思彭咸之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