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辞的解释
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思蹇产之不释兮,曼遭夜之方长。
“蹇产”,即诘屈不伸之意。“曼”,长也。
笔者窃以为题目“抽思”二字之解释,实在此四句之中。人之忧思,缠绵固结,如蚕之茧然,发泄之于文字,则必引其端绪,缕缕然抽以出矣。忧思而曰“抽”,当是从剥茧悟出。盖此篇体裁在《九章》中,或可说在全部屈赋中皆较为奇特。正歌之外,又有“少歌”,“少歌”之外,又有“倡”,“倡”之外,更有“乱”。屈原思慕君主,爱恋祖国的思,好像一团乱丝,结成了一个大茧,结是结得异常牢固,抽也抽得淋漓痛快。
悲秋风之动容兮,何回极之浮浮?数惟荪之多怒兮,伤余心之
!
姜曰:“动容”之容,读为“
”。《说文》:“动,
也。”《广雅》释注:“
,动也。”
“回极”,王逸曰:“回,邪也。极,中也。浮浮,行貌。怀王为回邪之政,不合适中,则其化流行,群下皆仿也。”可谓想入非非。朱熹曰:“回极浮浮,未详所谓,或疑回极指天极回旋之枢轴,浮浮言其运行之速而有常,亦未知其是否也?大抵此下诸篇,用字立语,多不可解,甚者今皆阙之,不敢强为之说也。”林云铭改“回极”为“四极”,谓为四方之极。于“浮浮”二字则无说。蒋骥袭朱子说,指为天极回旋之枢轴,陈本礼曰:“回极,斗柄西指,浮浮不靖之象,以星光之闪烁,兴君为臣下所播弄也。”
姜寅清曰:“诸家之义,皆不可通,由不知秋风两句义之相贯也。回,萦回,旋也。极,至其极也。言余悲痛秋风之冲融深广,何其往来回旋,至乎其极,如此其浮浮无定也。”按王夫之曾云:“回极,风之往来,回旋而至也。”姜氏盖袭其说。
笔者认为回极实为天文上星象名词。刘向《九叹》:“徽九神于回极。”王逸谓:“回极即北极星,处天之中。”不知道他注《抽思》又把回极当作回邪之政,是何缘故?“浮浮”二字见于《大雅·荡》“江汉浮浮”,注:“水流貌。”“回极浮浮”者盖言星回斗转,光阴迅速,如水之流,我客居贬所,又遇着秋风之起,安能不引起悲怀而已。
“数”,屡也。“荪”如今京白之“您”,用之于君主及神明,解见我的《离骚》及《九歌》等篇。屈原作《抽思》时,怀王尚在。故直称之以“您”。
“
”,《说文》“愁也”。姜氏谓为“忧”之后起字。此字引申为痛貌,言伤余心至于痛楚也。戴震云:“
,回惑也。”非。
愿摇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结微情以陈辞兮,矫以遗夫美人。
此四句,王逸言:“见君妄怒无辜而受罚,则欲摇动而奔走。尤,过也。镇,止也。言已览观众人,多所过罪而被刑罚,惟独己身自镇止而慰己也。”朱熹:“尤,过也。镇,止也。矫,举也。览民之尤而察其有罪之实,庶以自止其忧,则又愈见其怒之不小而其可忧益甚,结情于词以告君也。美人见骚经,亦寄意于君也。”王夫之:“摇起横奔,任情离合,贪忮而妄行也。民尤,通国皆知其过也。因秋风之回旋无定,兴怀王之轻喜易怒。摇,惑人言;横奔失路,如听张仪而骂齐、割地献秦,请囚张仪之类,人皆知其过,己愿王察众议以慎其举动,故不容己于正谏。”
以上诸家之言皆不着边际,愈解释,愈糊涂。惟林云铭曰:“欲从所居而赴郢,不俟命而擅行,见民之罹罚者多,恐又加罪而自止。”蒋骥语亦类似。陈本礼语尤透彻,曰:“原身系汉北,心不忘君,欲违命至郢,以陈其志,又见民之罹罪者多,而知危自止。但结情于辞,举以告君,此篇之所为作也。”按古诗“民”通“人”,单复皆可用。此处“民”字,犹言“别人”,单数。盖屈原见别人有擅离贬处而获罪者,遂强自抑制而止。林陈二氏“见民之罹罪者多”,是错把这个“民”字当做“人民”的复数用了。
《抽思》下半段,屈原果作短程之旅行,至北姑而止。摇起横奔,民尤自慎二语,乃下文之伏笔。屈子文章之组织,如此严密,诚可叹观止!
昔君与我诚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
数句与《离骚》“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与余有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同。戴震:“日加戍曰黄昏,此以女子之嫁者为比。有成言,有昏期也。至中道而见弃,岂其有罪也?”诚同成。
憍吾以其美好兮,览余以其修姱。与余言而不信兮,盖为余而造怒。
洪兴祖曰:“此言怀王自矜伐也。憍,矜也。《庄子》‘虚憍而持气’,读如骄。”朱熹:“言君自多其能,又非其实,本无可怒,但以恶我之故,为我作怒。”蒋骥:“《史记》怀王使屈平为宪令,上官大夫心害其能,因谗之曰:‘平以为非我莫能为也。’
王怒而疏屈平。盖怀王为人,矜名好胜,而谗人之言,有以深中其忌,故其于原,口不言而忿自深,其所矜示者亦实疑原之自伐而与之相竞耳。宋真宗夜召杨亿入禁中,以文稿示之曰:‘此非臣下代也。’亿皇恐再拜而出,知有谮之者。事与此同。而怀王昏愎,殆有甚焉。原所以不免于流放也。”
朱李海曰:“贾谊《春秋传》曰:‘楚怀王心矜,好高人,无道而欲有伯王之号,铸金以象诸侯人君,令大国之王,编为先马。梁王御、宋王乘、周、召、毕、陈、滕、薛、卫、中山之君皆象使随而趋。诸侯闻之,以为不宜,故兴师而伐之。”
姜寅清曰:“此四句言君王已悔遁而有他,乃以其所以为美好者,以相矜炫;其所以为修姱者以相欺枉,与昔日与余之成言,失信相远,此君之自为,为何乃为我而造作忿怒乎?即《离骚》露修数化,信谗,怒之义,亦即原传上官大夫谗言平伐其功,王怒而疏屈原之义。盖怀王疏己而信任上官子兰之俦矣,其美好,其修姱,诸家皆指怀王自矜,其实未允,此指怀王任信上官子兰,以之为美好,为修姱,正与己之见放为对照也。臣无斥君自矜伐之义。”
姜氏之言亦足备一说,但嫌过曲。怀王心矜,好高人,已见于前引贾谊《春秋传》,至其自负其能,不欲他人出己之上,亦于《史记·屈原传》见之。传言靳尚之谗原,系言屈原攘王之善归已。
是盖宪令草稿或者均出怀王手拟,或由王口授而令屈原靳尚二人誊录、润色、编纂,今闻屈原对人曰:“非我莫能为也。”等于著作权之被夺,宜其愤恚。
或将曰:你在你的《屈原评传》里,采游国恩意见:谓屈原所草宪令乃不利于楚之贵族及特权阶级者。设使宪令乃怀王创意,则怀王岂非魏文侯、秦孝公一类君主,屈原对他手拟或口授的宪法条款,又何必修改?再者,你在《屈原评传》里又采孙作云的意见,谓怀王曾与屈原共商变法,既曰共商,则君臣意见,当如水乳之交融,何致有参商之事呢?答曰:修宪与变法,虽是两件事,目标则一,但观《九章·惜往日》“明法度之嫌疑”,“国富强而法立”两语,便知道。不过怀王实际上是个“为政不得罪巨室”的孟轲主义者,他也许想学秦魏变法之君,而私心重,顾虑多,缺乏实行的决心与勇气,同时在他左右及遍国中的贵族豪强,又牵掣得厉害,破坏得无所不至,反教屈原做了恶人,遂终于失败了。但读下文“众果以我为患”句,“果以”二字下得何等明白!怀王还要对屈原矜夸他自己的政见高明,所以屈原在本篇中著了这样一段文字。
愿承闲而自察兮,心震悼而不敢;悲夷犹而冀进兮,心怛伤之憺憺。
“承闲”,王逸注:“思待清宴,自解说也。”诸家遂皆思待君主闲暇之时,向之陈说,以求省察为言。误。闲、间同字。间者罅隙,亦即机会,笔者在《九歌·山鬼》篇曾有解释。此句是说我想得个机会,向怀王要求省察。“震悼”,义犹恐惧。因怀王是一善怒之人,所以又有所不敢。
“夷犹”,《九歌·湘君》“君不行兮夷犹”,王注同“犹豫”,徘徊审顾,欲行不行的意思。
“怛”,悲惨。“憺憺”,忧也,动也。刘永济曰:“憺当是惔之借字。《说文》:‘惔,忧也。’《诗·节南山》‘忧心如惔’,云漠‘如惔如焚’。《传》‘燎之也’。《释文》引《说文》,一曰:‘炎,燎也。’韩诗皆作炎。按惔字后出,即炎字也。若训忧,则两如字不可通。”此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所言,刘氏引之。朱骏声果甚有理,故此节最后一句宜改为“心怛伤之惔惔”。
兹历情以陈辞兮,荪详聋而不闻。固切人之不媚兮,众果以我为患。
“兹历情”,王曰:“一本作‘历兹情’”。笔者认为王逸所见一本“历兹情”为是。“历”应作“沥”。楚辞《大招》固有“和楚沥”之语,可见沥字战国时便有。沥字是水滴点下坠之意,也是漉出的余滴,古有“沥血为盟”的话,刺臂出血不能太多,流下数滴于酒中即足。古又有“披肝沥胆”的成语,就是绞出胆液的意思。沥字旁三点漶灭,遂误为“历”了。屈原在本文的两句就是:“我绞沥我的忠情来陈辞,无奈您一味装聋作哑地不加理睬。”
“切人不媚”,朱熹曰:“言恳切之人,不能软美。”
“众果以我为患”,上官、郑袖、子兰、子椒果视我为祸患,非去之不快。
初吾所陈之耿著兮,岂至今其庸亡?何毒药之謇謇兮,愿荪美之可完。
所陈之词即前文“结微情以陈情”及“历兹情以陈词”两次所言者,用一“初”字以绾合之,文法非常严密。
第二句,王逸云:“一作‘岂不至今其庸亡’”,至其义则王逸解以“文辞尚在,可求索也”。是以“亡”当作“亡失”。“庸”,朱熹云:“庸,用也。《左传》:‘晋其庸可冀乎?’言吾昔所陈之言,明白如此:岂不至今犹可覆视,而何用乃亡之邪?”蒋骥云:“庸字之义,与‘宁’相近,‘亡’‘忘’同。言初所陈,岂不至今犹耿介著明,宁遂忘之耶。”林雲铭亦云:“未疏之前,吾所言甚明白,断无遽忘之理。诸本‘岂’字有‘不’字,费解。”蒋氏谓“亡”为“忘”,当依据林说。
“何毒药之謇謇”,王注:“一本云:‘何独乐斯之謇謇兮’。”此较佳,宜从。诸家皆泥“若乐不瞑眩,厥疾不瘳”及《左传》“美疢不如恶石”,皆药从“毒药”之句。但“謇謇”为直言之状,毒药不能发言,“何毒药之謇謇”,在文法上则是毒药发言了,说得过去吗?
第四句,王逸云:“荪一作荃,完一作光。”作光是,作荃非。屈原写《抽思》时系在第一次放逐,时怀王尚未死,故直呼而告之,荃则已死之称呼。王逸不懂这种分别,所以随意乱说。
望三五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夫何极而不至兮,故远闻而难亏。
“三五”,王注“三王五伯”。朱注“三皇五帝”。姜寅清云:“战国言三五,多指三王五伯,王注是。”笔者则以朱注是,王注非。
“像”,朱熹谓:“肖古人之形而则其像也。‘仪’,则也。”上句乃所希冀于怀王者,下句乃屈原之所以自励。彭咸据笔者研究乃系死神,而死神之特性,则为公平正直。屈原所以不能见容于群小,即坐秉性过于正直,故时时欲以彭咸为仪则。
“何极不至”与“远闻难亏”乃对文。言为君者若果能取于三五,为臣者若果能遵则于彭咸,有什么标准达不到?既能达到,则令名远扬,谁能亏损他呢。
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孰无施而有报兮,孰不实而有获?
“善”与“名”为对文,“施”与“实”亦为对文。所谓善,即是道德。道德之形成,根于内在之修养,非外面之矫饰所能冒为,亦非他人虚言之颂扬所能幸致。不施于人,安望人之报德?不勤于种植,安能有所收获?朱熹谓“实”当作“殖”,是。
姜曰:“此盖申儆之义,善恶名实,不以虚伪而得,此戒楚君欤?抑自儆欤?盖不必细为分析矣。文至此酣透澄彻,故亲切厚重,屈子欲进而教之之意,盖极悃切。此初之时,情意未茂,故明白剀切乃如此也。”
少歌曰:
与美人抽怨兮,并日夜而无正。憍吾以其美好兮,敖朕辞而不听。
“少歌”,朱子谓为乐章音节之名,引《荀子·赋篇》佹诗小歌为证。然则“少歌”当作“小歌”。王逸亦云:“少亦作小。”洪氏谓小歌者乃反辞,即总论前意,反覆说之之意。
“美人”,指君。王注“抽怨”为“为君陈道,拔恨意也”。朱熹《集注》则作“抽思”,诸家皆赞成其说,盖此篇题目“抽思”二字原自此句出。“与美人抽思”,可见反覆陈词乃对怀王,非对自己。吴汝纶读“抽”为“
”。谓“
,酬也”。“抽怨”即“酬怨”,而酬怨即复仇。说太牵强,他忘了题目“抽思”二字的意义了。
“正”即“平”,平者评也。朱云:“并日夜言,旦暮如一,而无与平(评)其是非者。”正一作证。
三四两句,言怀王自负太甚,以其美好炫示于人,对我反覆之陈辞,傲然不听。
倡曰:
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好姱佳丽兮,牉独处此异域。
既
独而不群兮,又无良媒在其侧。□□□□□□□,□□□□□□。
洪曰:“少歌之不足,则又发其意而为之倡。”
“鸟”,屈原自喻。洪引《孔子》曰:“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又引子思曰:“君子犹鸟也。疑之,则举矣。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故古人以鸟自喻云云。屈原之为此言,或有此意。
“好姱佳丽”,姱,美也。佳丽本形容辞,今变为名词,犹言“好一个漂亮的美人儿”。郭鼎堂译为“毛羽十分美丽”,承鸟以言,亦通。不过屈原乃一美丈夫,不免以仪表自负,时著之篇咏,究以言人不言鸟为是。
“牉”,王曰:“一作‘叛’,一作‘.’。”牉独二字为连词。姜曰:“牉独,犹离骚之纷独。”“异域”,古者“国”“域”为一字。域地方之称。国者大域之称,并无后来国家之意。“异域”犹云异方、异乡云尔。
“
”同
。《诗·小雅·节南山》、《正月》“哿矣富人,哀此=独”,《孟子·梁惠王上》引作“哿矣富人,哀此
独”。注“
,无弟兄也”。屈原有否弟兄,今不可考。即有之,亦未必与之同适贬所。此
独云者,无非言孤独一身而已。
“无良媒”,言无足向君主道地之人。“在侧”,在屈原之侧。诸家皆以为在君侧,也可以说得过去。
屈原《九歌》、《九章》皆以四句为一节,即《离骚》、《天问》,亦不例外。此处竟为六句,与屈赋体例不合,疑原为两节。“有鸟”至“异域”为一节。“=独不群”起为另一节,皆四句,所失两句,只有以方块补足。
道卓远而日忘兮,愿自申而不得。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
“卓远”,一作“逴远”。《说文》:“逴,远也。”“日忘”,君主日渐忘记自己,竟若此人从未存在。凡人与物远离目前,辄不能记忆,事理之常。
君主既日渐忘我,虽向之申诉衷情,又乌可得?
“北山”,王云:“一作‘南山’。因郢都在汉水之南,屈原既自郢都到汉北,遥望郢都之山,自该是南山,故戴震本作‘南山’,王夫之又谓为‘襄邓西北楚塞之山’。”
戴震在其《通释》中又说:“郢,《说文》云:‘故楚都,在南郡江陵北十里。’杜元凯注《左氏春秋》云:‘今南郡江陵县北,纪南城是。’《水经注·江水篇》云:‘楚船官地也。春秋之渚宫矣。’渚宫在今城内西隅,城北十里,便得纪山,故以纪郢名城,又有纪南之称也。”然则屈原望而流涕者即此纪山,以其原在郢都之北,故曰“北山”——或者楚人本称之为“北山”。北山既为专名,则无论在南望,或在北望,名皆不改。戴震改为南山反误。
“流水”,王云:“一作深水。”姜寅清云:“或即汉水上流之涯涘”。
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
“孟夏”,四时之首月,曰孟。孟夏,四月也。前文言“悲秋风之动容”,此文言夏。蒋骥云:“追序之词。”夏夜最短,而在愁人,则觉其长。
“晦明若岁”,姜云:“此晦明宜作晦夜,白日解。言度日度月,有如年岁也。此本午夜思惟之情,然当前之情,虽为午夜,而方过未来,皆为白日。夜固盼其速明,而明时亦未必即不思,故曰孟夏虽短夜,而其晦若岁,则白日之长明,亦度日如年矣。”如此解释,虽出深思,而缭绕太甚,殊嫌闷人。吾人在白昼有许多生活上之琐务,待于处理,忙忙碌碌,光阴容易打发,并不觉白昼之长,惟夜间睡在床上,不能活动,若患失眠,辄有“长夜漫漫何时旦”之概。虽以夏夜之短,亦觉其长矣。“晦明”者自晦至明也。即夏夜虽短,盼到天明,亦若一岁之久也。
郢路距汉水本甚遥远,而一心思念,灵魂竟能于一夕之间,赴郢九次。九次者,言其多,不必呆板地谓为九次。
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愿径逝而未得兮,魂识路之营营。
郢都与汉北,相距甚远,道路曲直,实难明了。但指着在南方的月儿与星星,岂不能得其大概。曾不知者岂不知也。我指月星既得到郢都的方向,就想采取最短之直径返我故都,奈躯体笨重,又为逐臣之身,行动有所羁束,而我之灵魂,则甚自由,彼一夕之间,能往返郢都九次,则其认识道路,远胜于我可知。
“营营”,见《小雅·青蝇》:“营营青蝇。”《传》“往来貌”。实则应作往来频数貌。王逸云:“营一作
。”刘永济乃有按营为
之假借字,当从一本作
。按
乃孤独貌,与营营之频来往,大异其趣,且与上文“一夕九逝”亦无关。故刘氏欲强改“营”为“
”,真莫名其妙。
何灵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与吾心同。理弱而媒不通兮,尚不知余之从容。
此节系屈原告自己灵魂之辞。“信直”,天真,老实。人之心不与吾同。吾字代灵魂自指。人之心不与我一样。“理弱媒不通”,言我此时想回郢都,则期限未满,擅自行动,理由实不充足。再者媒理通称。理弱者言代我疏通之理弱也。若有知友能在怀王前替我说项,则我或者可以结束放逐生涯,无奈又没有。
“从容”,向来作安舒解。朱子解为“不变所守”。陈本礼曰:“杀身成仁易,从容中道难,自明不变其所本也。”一本朱子之说。蒋骥之言最为有理。其言曰:“此若呼而怪之之词。曰何灵魂之信情直行,而迫欲归郢也。当此人我异心,良媒中绝,正使得归,当复何用?余从容听之久矣,魂尚未知耶?盖嬉笑之言,甚于痛哭矣。”钱澄之《屈诂》也有一段话:“……魂之急欲逝也,即使得归,依旧理弱而媒不通,归何为乎?余惟有从容听之而已,魂乃迫切如此耶?反怪灵魂,诞罔之甚。”钱氏这话当系受蒋骥说的启发。
姜氏谓旧说“安舒、闲暇者皆非”。以“从容”作“举动”解,系根据《涉江》篇王逸注。(“重华不可?兮,孰知余之从容。”王谓“从容,举动也。”)
屈原在这里确与自己的灵魂开玩笑,如蒋骥所说。屈原惯会说这类俏皮有趣的话,这几句与前文“设张辟以娱君”一样,乃中国文学上最为难得的妙文。后人不知,一概误解,惟蒋骥尚能识之。
乱曰:
长濑湍流,溯江潭兮;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
屈原在汉北,虽不能擅行返郢,但他并未囚于牢狱,不过被安置在那里,他的行动仍有若干自由。既苦思南返而不可得,那么作一趟旅行来排忧解闷吧。濑,浅水。湍,急流。楚人名渊曰潭。逆流而上曰溯。屈原见彼浅濑与急流,皆流入大江,乃溯江流而上,既悟方向相反,距离郢都岂非愈走愈远,乃猛然回头,向南而行。
轸石崴嵬,蹇吾愿兮,超回志度,行隐进兮。
“轸”,王逸曰:“方也。轸方象地。言虽放弃,执履忠信,志如方石,终不可转。”这种冬烘见解,可笑可厌。王夫之谓轸为视,屈原临流盼石。戴震则以为戾裂之石。陈本礼谓为江心矶石,遂有“蹇吾愿者,江险难行也。于是舍舟从陆,绕道入山”。不知屈原向南行进,原是一直走陆路,“溯江潭”云者,沿江而上之意。陈氏那种解说,无谓。
姜氏云:“按轸借为畛。《说文》:‘井田间陌也。’《大招》:‘田邑千畛’,注“田上道也’。《淮南·要略》:‘以翔虚无之轸’,注:‘道轸也。’《咏怀诗》:‘连轸距阡陌’,皆是。”此篇所言以身在汉北,而思归郢都为主旨。以不得归,又不能直言,故多以道路阻塞为言,此轸石亦可谓为道上之石,故曰:“蹇产吾愿,不得遂行也。”屈原在汉北贬所,急欲返郢,作了个小小旅行是实事,姜氏又将它当作譬喻,反无意义。
“崴嵬”,高貌。道上石块,甚高,难以通过。
“超回志度”两句亦难解。朱熹曰:“此篇用字立语,多不可解,甚者今皆阙之,不敢强为之说。”王夫之、戴震、马其昶各有说,而皆不可通。姜氏曰:“超回,谓或超,或回,意谓或越出其旁行之道,或回曲其当行之道,亦形容行路之难也。‘志度’,即‘意度’,此言路之难行,其为超越,为回还,皆以己意而拟度之也,隐如隐隐,小心审慎之貌。谓其行之不易也,亦指归途言。因其超、回,必需志度,故其行亦隐隐而难进也。”
郭鼎堂谓上句“蹇吾愿兮”,“进”字不可与“愿”相叶,当是“难”字之误无疑云云。见其所著《屈原赋今译》。然“行隐难兮”语更难解。
窃意“隐”“稳”二字古通用。《说文》:“稳,蹂谷聚也,一曰安也。从禾隐省,古通安隐。”盖古时“稳”通作“隐”。《玉篇》:“稳,于右切,蹂谷聚。”《广韵》,稳上声二十一混,持谷聚,亦安稳。徐氏曰:“古通用安隐。”
《大雅》:“乃慰乃止”,小笺:“民心定乃安隐。”《庄子·应帝王》“其卧徐徐”,司马彪注云:“徐徐安隐貌。”
故此篇“行隐进兮”,当即是“行稳进兮”。屈原向南行走时,道路上都是崴嵬之大石,非常难走,乃小心审度,可跨过则跨而过之;不能跨过者,则转绕以过,庶免蹉跌,是为稳进。洪《补》引《说文》:“隐,安也。”即安稳之安。
低佪夷犹,宿北姑兮。烦冤瞀容,实沛徂兮。
“低佪夷犹”,固由汉北那些未开化僻远之区,道路难走,亦由屈原之旅行,实借此眺赏大自然之风光,故进行甚慢。
“北姑”,当是自汉北南行第一站,乃小地名,即王夫之所云湘人亦不知其处。饶宗颐有北姑考,见所著《楚辞地理考》。谓北姑即薄姑,在青州博昌县东北六十里。战国时为齐地,乃屈原使齐时作。不知屈原谪汉北,何以忽使齐?为此说者,不思之甚。
“瞀容”,王逸注:“瞀乱也。”朱云:“瞀容瞀乱之意,见于容貌也。”姜曰:“皆不可通。容字当为闷字之误。容闷古形通。”
愁叹苦神,灵遥思兮。路远处幽,又无行媒兮。
行路既如此艰难,不禁愁叹。因愁叹之频频,而至精神为苦。但我之灵魂,飞翔自由,能于一夕之间,飞往郢都九次,此时我之身体已告困顿,不能向前,惟有任凭灵魂遥思我所欲往之地点罢了。
“行媒”,诸家皆以为即前文“又无良媒在其侧”,亦即“理弱而媒不通”之媒。实则媒字在古代意义不仅如《说文》之媒合男女二姓,媒之言谋也。《一切经音义》:“媒,谋也。”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媒,谋也,谋合异类使成和成。”《汉书·司马迁传》:“谋蘖其短。”《李陵传》作“媒蘖”,注“齐人名曲曰媒”。孟康曰:“媒,酒教(酵)也。”又《射雉赋》:“睨饶媒之变态。”徐@曰:“媒者,少养雉子,至令狎人,能招引野雉,因名之媒。”今“酒媒”、“雉媒”行文时常用。所以屈原此篇“行媒”即“行路之媒”,换言之,就是“向导”。路既远,处幽僻之境,又无向导之人,自然不能前进。按《离骚》“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于行媒?”亦引导之人。
道思作颂,聊自救兮,忧心不遂,斯言谁告兮。
“道思”,王逸谓为“中道作颂”。诸家皆无异义。但笔者疑“道”非道路之道,同“导”。导思者,我将忧思曲曲引导而出,与题目“抽思”相应。
“聊以自救”聊以自慰。亦即聊自排遣之谓。
“斯言谁告”,我之忧言,谁能代告君王,终于无益。
此篇本以所抽之忧思为主,亦常插入轻松取笑之笔,用以调剂过于沉闷之空气。关于灵魂字样一共提到三次,第一次“魂识路之营营”,言我虽指月与星知郢都之方向,而苦不能去,魂则无待指月星,营营来往,一夕至九次之多,第二次就和自己灵魂玩笑说:我返郢的事既无充足的理由,君前又无为我疏通之人,你却跋来报往,不惮其烦,一心想回去,岂不太天真吗?第三次,自己固曾走上向南的道路,却以阻碍重重,无法通过,自叹肉体牵累太甚;又念自己苦思南归者实亦由无夕不梦,梦又频繁所导致,也是由于自己灵魂之苦苦萦缠,再四怂恿的缘故,只好向灵魂告饶说:你既飞翔自由,总是遥念郢都,你就自家儿去吧,我其实是走不动了呀!三处灵魂字样,互相呼应,且语气亦极诙谐,令人颐解。我们的三闾大夫真足称为“幽默大师”,比什么淳于髠、东方朔都胜过十倍。可惜太史公《史记·滑稽列传》忘了给他一席。
或将谓屈原原文仅有“愁叹苦神,灵遥思兮,道远处幽,又无行媒兮”,什么向自己灵魂告饶,要灵魂自家儿去郢,都是我添出来的“蛇足”。可是读古人文章,不能照字面一字一句解释,古人行文为格律字数所限,有时不能畅所欲言。弦外之音,要读者自己去领会;言外之意,要读者自己去补足。《哀郢》又有“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之忘返”,《远游》:“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营营而达曙”,可见他的灵魂像个顽皮的孩子,萦缠他实在太苦。他在这里嘱灵魂自去“遥思”,能说不是情急无奈,向灵魂告饶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