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辞的解释
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所作忠而言之兮,指苍天以为正。
“愍”,《国策》:“天下莫不伤”,高注:“伤,愍也。”《诗·载驱》序“闵卫之亡”。《释文》:“闵,一作愍。又作慜。鲁闵公,《史记》、《汉书》并作愍,又作慜。《叹逝赋》:‘慜城阙之邱荒。’”
王逸谓:“愍一作
。”愍,怜恤也。《左传·昭公元年》:“我代二子愍矣。”服虔注:“
,忧也。”《广雅》:“愍,爱也。同闵,一同悯。”此处愍字作忧患解,或祸患解。屈原言自己以惜君忧国之辞,招致放逐之祸患也。
“发愤抒情”无非借文字以发泄愤懑之情感。
“所作忠而言之兮。”王逸《章句》“作”一作“非”。洪氏曰:“作,为也。”下文云:“作忠而造怨”,则“作”字为是。今普作“非”,乃从《章句》本。朱云:“‘非’一作‘作’,‘忠’下有‘心’字。皆非是。”
“所”为誓词之常用语。《左传》“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所不与崔庆者”之类。《论语》说孔子见南子,子路不悦,夫子誓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则“作”不可作“非”。“指苍天以为正”,王逸谓:“指苍天平已之罪。”实则“正”同“证”,有实证之义。《离骚》:“指九天以为正”,语同。
令五帝以
中兮,戒六神与向服;俾山川以备御兮,命咎繇使听直。
“五帝”,即五方帝。“.中”,犹“折中”。《史记索隐》解:“折中于夫子”,言事理之是与非,一以孔子之言为准。
王夫之独出新解曰:“中,刑书之要也。.中,辨.事理,定为爰书也。”姜寅清引申其言曰:“中,读《论语》‘允执厥中’,谓握图籍也。《周礼·春官·天府》:‘凡官府乡州及都鄙之治中,受而藏之。’郑司农注云:‘治中,谓其治职簿书之要。’江永《周礼疑义举要》曰:‘凡官府簿书,谓之中’,又《周礼·秋官·小司冠》,‘以三刺断民狱讼之中,岁则令群士计狱弊讼,登于天府,狱讼成,士师受中’。则‘中’者盖刑书之属也。”
“戒六神与向服”,向,对也。“服”,即《吕刑》“五罚不服”之服。“向服”谓对其罚之应否。“六神”说法甚繁,王逸谓为“六宗”,即《尚书·舜典》“禋于六宗”;有谓为“星辰、风神、雨师、司中、司命”;有谓为“天地四时”;有谓为“日、月、星、水旱、四时、寒暑”。究竟是什么,有待于研究。
“备御”,姜云:“按御读诗崧高:‘王命传御’之御。传:‘治事之官也。’备御谓准备百执事之人也。此与下句一气读,故曰:‘会咎繇使听直。’言为执事与咎繇会而听直也。”
“咎繇”,《舜典》:“帝曰:‘皋陶,汝作士,五刑有服。’”《说文》引《虞书》,皋陶为咎繇,则咎繇乃古文《尚书》之文。“听直”者听其罪罚之当值。
以上一节,乃屈原发愤请诸神裁判自己之被斥逐,是否真的有罪。
竭忠诚以事君兮,反离群而赘疣。忘儇媚以背众兮,待明君其知之。
王逸谓:“言己竭尽忠信,以事于君,若人有赘疣之病,与众别异。”误。朱熹注较合。朱曰:“赘疣,肉外之余肉。《庄子》所谓‘附赘县疣’者是也。……言尽忠以事君,反为不尽忠者所摈弃,视之如肉外之余肉然。”
“儇”,轻利也。“媚”,柔佞也。吾宁忘儇媚之态以违背众意,其所持犹待明君之知耳。蒋骥谓在朝而无职,如赘肉之无用,而为众人所憎也,亦通。
此节自述行不谐俗,见憎群小之事。
言与行其可迹兮,情与貌其不变;故相臣莫若君兮,所以证之不远。
朱熹曰:“言人臣之行,既可踪迹,内情外貌,又难变匿,而人君日以其身亲与之接,宜其最能察于忠邪之辨,盖其所以验之者不在远也。《左传》曰:‘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此之谓也。”
吾谊先君而后身兮,羌众人之所仇。专惟君而无他志兮,又众兆之所仇。
“谊”,同义。“羌”,乃也。“惟”,思也。百万曰“兆”。以楚国之大,百万人口不为多,无非言举国之人。怨偶曰“仇”,此处为动词,言众人视我为冤对而仇恨也。“仇”,敌也。《诗·谷风》:“不我能4,反以我为仇。”
壹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疾亲君而无他兮,有招祸之道也。
“壹心”,自王逸以下皆作“言己专一忠信,以事于君”。姜寅清独曰:“壹心二句,自来解者皆误。壹者读如《左传》‘今无乃壹之,则先疾矣’。注谓‘抑郁闭塞’也,缓言之,则曰壹壹,《说文》:‘不得泄凶也。’字或作氤氲,ü缊。”
“不豫”,王逸谓志不犹豫。姜谓:“此处不豫,即书金滕之弗豫。《孟子》亦言“吾王不豫’。不豫,盖古之成语。”
“疾亲君”,王逸注极乖谬。朱熹云:“疾,犹力也。与上文‘专惟君’之语同。力于亲君而无私交,固招祸之道也。”较诸家之说为允当。
“不可保”言自己郁悒不快,似乎命不可保。郭鼎堂译此句为“不可保障成就”,则有添字注经之弊。
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贱贫。事君而不贰兮,迷不知宠之门。
首句“忠”字一本作“知”。屈原乃楚之贵族,生活本不贱贫。贱贫乃指失职被放而言。言忠心事君,竟忘此类灾祸也。
后二句言我一心事奉君王,竟迷惑了希荣固宠的行径。
忠何罪遇罚兮,亦非余心之所志。行不群以巅越兮,又众兆之所咍。
“志”,俞樾云:“犹‘知’”。姜云:“志即‘识’之古文。所志者所有知识也。笔者按古人以“志”字包括全部心理活动,所谓“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此处志字决不能作志愿、志气、志向解。
“巅越”,王注为“坠”,朱熹本巅作颠。《艺文类聚》一九引亦作巅。姜曰:“巅与颠相通。颠越连文,则巅为允。巅本训端,即顶。笔者认为宜作颠。陨也,倒也。《论语》:“颠而不扶。”颠越连文,犹言倾倒。顶在此无义。”
“咍”,王注:“笑也,楚人谓相啁笑也。”
纷逢尤以离谤兮,蹇不可释;情沉抑而不达兮,又蔽而莫之白。
一本“释”“白”下皆有“也”字。
“纷”,乱貌。洪氏则以为众说,言所遭尤谤之多。
“蹇”,发语辞。同謇。“不可释”,言我所遭尤谤之多,无法解释或摆脱。姜氏乃云:“蹇读钱,即秦誓之没答应66,巧言也。‘蹇不可释’,言巧辩之言,使余逢尤遭谤,不可解释。”语太曲,反失原文之意。
心郁邑余侘傺兮,又莫察余之中情;固烦言不可结诒兮,愿陈志而无路。
“郁邑”“侘傺”,解见《离骚》,不复。“结诒”,王逸曰:“诒同遗。《诗》‘诒我德音’。”洪曰:“赠言也。”笔者窃按“结”有总结之意。“烦言”,杂乱之言也。杂乱之言不可结成条理,以上达于君。《思美人》“言不可结而诒”,同。
“中情”之情与“无路”之路,不可叶韵,疑有误字。朱熹曰:“中情二字;当作善恶,恶字又当以去声读。”窃按屈赋“中情”二字常用。《离骚》:“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苟中情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九章·思美人》:“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善恶”这一个词汇也见于《离骚》。“路幽昧以眩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前人遂将此文抄写错了。
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呼号又莫余闻;申侘傺之烦惑兮,中闷瞀之忳忳。
王夫之曰:“若沉默不言,则己心既不见谅于君而莫白,欲自陈己志,乃言之必长,不可望其要以简陈之。言烦而君且厌听,终无能以自达,故两端交战于心,退而静默,进而呼号,皆有所不可,惟烦惑郁邑不已。此述谏而不听,又思再谏时之情。”
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吾使厉神占之兮,曰:“有志极而无旁,
“杭”亦作“航”。许慎曰:“方两舟竞并与共济,曰航。”此王、洪、朱以来之旧注。姜寅清谓旧注不可通,谓“杭”乃“沆”字之误,“无字多作‘亡’,则‘无杭”乃‘亡沆’之讹。《淮南·俶真训》‘茫茫沆沆’。‘魂中道而无杭’即‘魂中道而茫沆’,亦即《招魂》‘彷徉无所倚’”意云云。实则旧注未误,而姜氏反误。屈原梦中欲登天,而灵魂虽能飞翔于天地之中间,以无适当之交通工具,是以不能上升。盖全世界古人想像登天至难。昆仑悬圃再上即为泰帝之居,屈原在《离骚》里已到昆仑,登悬圃,仍未得其门而入。这固由帝阍不肯为他开阊阖,他自己恐怕尚缺乏梯阶之属,下文有“释阶登天”一语可证。本文“杭”(航)即指这种交通工具,不一定是船舟之类。姜氏释“无杭”为“茫沆”,终是不明神话之过。——按姜语实由闻匡斋而来。
“厉神”,王逸注:“乃殇鬼也。”又引《左传》晋俟梦大厉,搏膺而踊。殇鬼注甚佳,非王氏学力所及,也许他很幸运地沿袭了一个古注,洪氏引《礼记》王立七祀,有泰厉;诸侯有公厉;大夫有族厉。注“厉主杀罚”,罚同伐,则厉盖战神。殇鬼当即是《九歌·国殇》,乃是无头战神。战神又为火星主神。死神尼甲开始也是火神之神,是以战神死神相通。西亚尼甲为群神巫长,我国桓子孟姜壶称泰山大司命为“大巫司誓与大司命”,《离骚》巫咸,即是西亚尼甲(咸是名字,巫是他的职司),巫咸夕降,屈原怀椒糈相祈,请巫咸为卜筮将来的行止。这些话,笔者在《九歌》、《离骚》都已详细解说过。《惜诵》里,屈原又想请厉神为他占卜,可见这位厉神也就是巫神。
“有志极而无旁”,王、洪、朱诸家注皆谓为厉神语。厉神谓心志劳极,旁无辅助也。姜寅清独以“志极”为“中正”,即《离骚》“耿吾既得此中正”。“极”本训屋栋,屋栋在屋正中至高处,故“极”引申为“中”为“正”。“旁”作“他人”“旁人”解,举本文“专惟君而无他”“疾亲君而无他”为证。
终危独以离异兮”,曰:“君可思而不可恃。故众口其铄金兮,初若是以逢殆。
“终危独以离异兮”,诸家皆以为此语亦厉神之言。窃意“有志极而无旁,终危独以离异兮”,两句皆屈原请厉神占卜时,询问厉神之词。盖曰:我萃其全心全力以事奉君主,从不顾及他事,而身在朝中”,甇甇孤独,且又见放于外,与君离异,究竟是何缘故呢?陈本礼谓“终危独以离异”为屈原疑而向厉神问询之语,极有见地。但陈氏不知“有志极而无旁”也是屈原之言。唯以两句分隶两节,韵复不协,遂不敢作此主张罢了。但观上节一个“曰”字与本节的“曰”字相对成文,即知这原是一问一答之词。郭鼎堂把“有志极”的一句当作厉神的话,把“终危独”的一句当作屈原的话,当是沿袭陈本礼的意见。笔者则以为把两句都作为屈原问词,于文理较顺,亦可免支离破碎之弊。虽一人之词著两“曰”有《离骚》灵氛之例在,此处则作一问一答为佳。
惩于羹者而吹
兮,何不变此志也?欲释阶而登天兮,犹有曩之态也!
按此节乃为厉神之言,人食熟羹而烫口,即吃凉菜时亦欲吹之。人对祸患之遭罹,也有这种光景。
而你屡遭政治上的挫折,何以你的态度终不改变呢?你想升天而舍却梯子,这是可能的吗?这是你以前的态度,为什么总不肯改呢?阶与梯同,《孟子》“完
捐阶”。
众骇遽以离心兮,又何以为此伴也?同极而异路兮,又何以为此援也?”
陈本礼云:“屈原闻厉神变志之词,言众人既与我离心异路矣,又何能为我‘伴’‘援’耶?此时我虽变志无益,又何况不能变耶?两‘此’字原指己言。”按伴援二字出《大雅·皇矣》“无然畔援”。畔与伴同。陈氏指为伴侣之伴,误。
郭鼎堂伴援为“强项”“倔强”,盖亦因《大雅·皇矣》而来。郑笺畔援犹“跋扈”也。郭氏遂谓“伴援”即“畔援”,乃联绵词之分属于两句中者。姜寅清亦以伴援为分属两句之联绵字。言此跋扈之众人,又将何以为得,即无可奈何意云云,按《大雅·皇矣》“帝谓文王,无然畔援,无焉歆羡,诞先登于岸”就是告诫文王勿跋扈以自傲,勿贪求以侵人,但先平理国内狱讼之事(屈万里说)。跋扈既含高傲意,亦含骛傲不驯意,而变转为倔强,憨直。厉神亦以惋惜而责备的口气,告诫屈原,言众人既和你“离心”“异路”,你为什么还这么的倔强?这么憨直呢?姜氏以畔援属之众人,大误。厉神语至此止。
晋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谗而不好;行婞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
一本无“晋”字。申生事见《左传·僖公四年》及《礼记·檀弓》。鲧以性婞直而获罪,屡见屈赋,不必赘述。
吾闻作忠以造怨兮,忽谓之过言。九折臂而成医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
《左传·定公十三年》:“三折肱知为良医。”孔丛子问梁丘据,遇虺毒,三旬而后瘳……夫子曰:“三折肱为良医”云云。朱熹曰:“人九折臂更历方药,乃成良医,故吾于今乃知作忠造怨之语为诚然也。忽者,易而忽之之谓。”
矰弋机而在上兮,罻罗张而在下;设张辟以娱君兮,愿侧身而无所。
“矰”,缴射矢。“弋机”亦射鸟之机。“罻罗”,捕鸟之网。
“张辟”,王念孙曰:“张辟连读,张读弧张之张。《周官》‘冥氏掌设弧张’。郑注:‘弧,罿罦之属,所以扃网禽兽。’辟,读机辟之辟。《墨子·非儒篇》:‘大寇盗贼将作,若机辟将发也。’《庄子·逍遥游》曰:‘中于机辟,死于罔罟。’司马彪曰:‘辟,罔也。’此承上矰弋罻罗而言。”
“娱君”之“君”,旧注皆以为君主。言谗人更设为严刑峻法以娱乐君主之意。姜氏则以为“娱”为“虞”。谓“虞者忖度准望其君,即后世所谓壅蔽君主耳目之义也”。语意太曲,转成暧昧。
文怀沙译此节云:“我们这个世界,上有弓矢暗藏,下有捕鸟的罗网,倘若张设苛政,那只是使昏君欢娱,放荡。”我意君主虽昏,亦未必以群小设机陷人为娱乐。实则此处“矰”、“弋机”、“罻罗”、“张辟”皆为同义语,“君”则是第二人称代词;犹“你”实际则为“我”,屈原自指。言群小陷人如上下四周皆设罗网,他们广布陷阱来同你开玩笑,你即想侧身避躲也无地可躲。屈原文笔最为活泼跳进,且极富于幽默感,行文至沉闷处,则忽出轻松之趣笔,逗人一笑。此处四句,即其显例。
数千年来,我们中国人的脑子被那些圣经宝典,压成了一块呆板板、冷冰冰的化石,除了严肃的训诫,冷酷的教条,陈陈相因的立身处世之道,不知其他。人类都有天生的幽默感,多少不同而已,我们的方块字固有许多好处,但表现幽默则比较难,因此幽默文学在我国不发达。又汉儒训诂之学,只知就字论字,那个字在那个位置上,他们就在那个位置上立论,稍有转变,便茫然无所措手足。《九歌》有许多人称代词,被王逸注得一塌糊涂,使原来本极显豁的代词,变成晦涩,并且往往不知所谓。这种例子很多,读我《九歌》研究,便知分晓。
欲儃佪以干傺兮,恐重患而离尤,欲高飞而远集兮,君罔谓汝何之?
“儃佪”,王逸谓为低佪,即徘徊审顾之意。“干”,求也。“际”,王逸谓为“住”,难通。曾国藩谓:“傺当作际,谓际遇,际隙。《庄子》‘仁义之士贵际’。言欲淹留朝中,以待际会,则恐重得祸患也。”实则际当作别求发展机会解。
“离尤”,尤古音怡,叶文下“之”字。
“高飞远集”,谓远去楚国也。“罔”,王注谓为“诬罔”。
欲横奔而失路兮,坚志而不忍。背膺牉以交痛兮,心郁结而纡轸。
“横奔失路”,王逸谓:变节易操,以从群小之后。“坚志不忍”,言自己心志坚强,不忍为此。背与胸本为一体,今若中剖为二,痛楚可知。“纡”,曲也。“轸”,亦为痛。
梼木兰以矫蕙兮,凿申椒以为粮;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
“梼”,一作“
”,春也。“矫”,揉也。凿、碾米至精细。《左传》:“粢食不凿。”“播”,散播种子。“莳”、“滋”二字同义,栽种也。“糗”,干粮也。
恐情质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矫兹媚以私处兮,愿曾思而远身。
此一节诸家解说皆未的,姜寅清为佳。姜曰“‘质’,至也。‘情质’,犹今言情之所衷矣。言余情之所衷如此,而终不见信也。‘重著’,犹言郑重申说,使当其实。‘矫’乃挢之借,举也。‘兹媚’,即上文诸美德,犹《离骚》之言‘内美’‘好修’‘修姱’等义。‘私处’,犹自处也。此盖见放之后,求仕不得,乃思退而自好之义。是此篇之作,当在《离骚》之前。‘曾思’,诸家义皆不可通。按此篇文意与《离骚》相似,彼云:‘吾将远逝以自疏’,与此篇‘远身’义近。则曾思其犹远逝欤?按《九思》惮乱曰:‘玄鹤兮高飞,曾逝兮青冥’,《淮南·览冥训》‘增逝万仞之上’,高诱注:‘增,犹高也。逝犹飞也。’贾谊《吊屈原文》:‘摇曾逝而去之。’‘曾逝’盖赋家习语之为‘远逝’者也。则此言‘曾思远身’,即九思高飞曾逝之义。‘思’与‘逝’,声近而讹也。”
姜氏又总括而论之曰:“此四句盖继前四句以总摄全篇大旨,余惟惧衷情之不见信,故郑重申说,使之当于情实,以自明其志。其志既明,余愿举此内美之德以退于私处,自善其身,愿高飞远逝,盖即《离骚》‘回车复路’之义也。”
按姜氏此言,从前楚辞注家都未说过,极有道理,可惜还有一点,他没有说出来。屈原在此篇中确有远逝的意思,但并非想投奔到别的邦国。这当然有其缘故:一则他是宗臣之身,与楚国同其休戚,不能轻言去就。二则,他天生忠贞正直,国家宗社观念比同时士夫为浓,他有《橘颂》里自喻,“受命不迁”、“深固难徙”的性格,也像陆侃如氏所谓“旁逸斜出”的天才。三则,战国时代君臣观念正如胡适之先生所说甚为薄弱,那时仕人,朝秦暮楚,视同常事,君主不能干涉,自己人格也不会因此蒙上污点,如陈轸以秦人而再三仕秦仕楚,孟尝君以齐之重臣而至秦拜相,张仪以秦之重臣,竟来楚国拜相,屈原虽深恨秦国,他是亲齐派,那时齐国乃域外文化集中地,是他所最欣慕的,何尝不可以去?就是韩魏燕赵也未尝不可以投奔。可是他不去,或有不能去的苦衷。他和怀王修宪变法,有许多国家机密在其掌握,这种机密是不可以宣泄的。《九章·惜往日》:“国富强而法定,属贞臣而日娭,秘密事之载心兮,虽过失犹弗治。”“心纯庞而弗泄兮,遭谗人而嫉之。”这不说明了么?无怪他在本篇说“欲高飞而远集”,君主便板起脸孔问“汝何之?”了。他两次遭贬,一在汉北,一在湘西,都是交通极不便,文化甚落后之区,大概就是楚国君臣用来限制他的行动而选择的吧?
但屈原处此凡人不能忍受的境地是想远走的。“梼木兰”“凿申椒”那一节文字就是预备远行的糈粮,与《离骚》远征前,“折琼枝以为羞,精琼爢以为
”无异。那么,他远逝的目标地是何处呢?答曰:是所谓西海的仙境。这个仙境,我们今日固知其不过幻想,在战国时人却认为真实。无奈想到这个仙境非常不易,所以屈原在本篇最后,也只能愿举此内美之德,甘愿永久沉沦,用以独善其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