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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骚新诂
1.6.1 导 论

导 论

屈原作品《天问》也算很长的了,《离骚》篇幅之巨更胜《天问》,所以古今不约而同,都认为《离骚》乃是屈原的代表作。历来学者竟以“骚”之一字包括屈原全部作品,如《昭明文选》,特立“骚”部,《文心雕龙》作“辨骚”,后世更以“骚人”与“墨客”并称。这是为什么呢?为的《天问》仅是屈原客观的撰述,而《离骚》则为主观的抒情,《天问》虽是屈原一生学术的结晶,而《离骚》则为屈原感情、思想、节操、志愿及一生行迹,整个人格的表现;至其辞采之壮丽,想像之恢宏,格局之特创,声调之激越,使其内容与形式都极其完美,臻于艺术上的最高峰。古今文人学者对于《离骚》无不再三赞叹,争相研讨,并非有所偏爱,也实是这篇伟大作品应得的评价与光荣。

但历来研究《离骚》者虽多,对于它全部的蕴藏,仍未发掘尽致,可见这篇洋洋大文内涵之丰富。现亦仅能将楚辞学者研究的成绩综合比较一下,再附以我个人见解,以与读者共作商榷。

(一)《离骚》命题的意义

我们研究《离骚》,一开头便遇到难关,题目“离骚”二字便不知应该作何解说,古今议论颇多,要而言之,不出以下几派的说法——

第一派主张“离”为“离别”,“骚”为忧愁。

王逸《楚辞章句》:“离,别也。骚,愁也。”洪兴祖、朱熹,均无异说。

屈复《楚辞新注》引《离骚》“余既不难夫别离兮”一语谓“离为离别,离骚者,离别之忧也”。

戴震《屈赋音义》:“离,犹隔也。骚者,动扰有声之谓。盖遭谗放逐,幽忧而有言,故以离骚名篇。”

第二派主张“离”为遭,“骚”为忧。

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离骚者犹离忧也。”语气虽不甚明白,但合上文:“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等语来看,则史公原意乃以“离”为“遭”,故《史记索隐》引应劭曰:“离,遭也。骚,忧也。”

班固《离骚赞序》:“屈原以忠信见疑,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犹遭也。骚,忧也。”

颜师古《汉书·贾谊列传》注:“离,遭也。忧动曰骚,遭忧而作此辞。”

第三派主张为楚语,义犹离畔。

项安世《项氏家说》:“《国语·楚语》伍举曰:“德义不行,则迩者骚离,而远者距违……”楚人之语,自古如此,屈原《离骚》,必是以离畔为忧而赋之。”

王应麟《困学纪闻》:“伍举所谓骚离,屈平所谓离骚,皆楚言也。”项、王二氏之说皆梁章钜文选旁证所引。

第四派主张为楚曲之名。

近人游国恩《楚辞概论》:“按《大招》云:‘楚劳商只。’王逸曰:‘曲名也。’按劳商与离骚为双声字。古音劳在宵部,商在阳部,离在歌部,骚在幽部。宵、歌、阳、幽,并以旁纽通转,故劳即离,商即骚,然则劳商与离骚原是一物而异其名……离骚之为楚曲,犹后世‘齐讴’、‘吴讴’之类。”

以上四派的说法,究竟哪一派比较接近屈原命题原意呢?照我看,第一派望文生义,似乎未足依据。第三派楚语离畔,说颇牵强,《离骚》乃屈原自传,离畔为忧的意思,不能说没有,但在全文命意的百分比中却占极少之数,所以拿伍举的话来附会,是不对的。第四派新颖可喜,不过我要问像《离骚》这样长篇文字,以今日音乐之进步,制谱合乐,尚觉不易,战国时代请问是否可能?况以双声叠韵及音纽来通转一个名词,有时虽便利,有时则甚危险,所以游国恩的话我亦未敢以为然。我以为《离骚》二字的题目,实尚有研究的必要,目前则不如采取司马迁、班固的解释较为妥当。盖“离”本为网罗之类。扬雄《方言》:“罗谓之离。”由实字变为动词,则如《易·小过》:“飞鸟离之”,《诗·卫风·新台》:“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王风·兔爰》:“有兔爰爰,雉离于罗”,《庄子·盗跖篇》:“服其殃,离其患。”此字与“罹”相通,故《说文》注罹字曰:“心忧也,古多通离。”《书·汤诰》:“罹其凶害。”《释文》:“罹作罗。”《诗·王风》:“逢此百罹。”《释文》:“罹本作离。”罹转义为遭。《汉书·文帝纪》:“以罹寒暑之数。”颜师古曰:“离也。”所以“离骚”即是“罹骚”,也即是“遭忧”。况且屈原《九歌·山鬼》:“思公子兮徒离忧”,《九章·思美人》:“独历年而离愍兮”,《怀沙》:“离愍而长鞠”,《离骚》:“进不入以离尤兮”,皆以“离”为“罹”,则于他《离骚》二字的命题何苦一定要作别的解释呢?

(二)《离骚》写作的时代

《离骚》的命题意义还没有交代明白,写作时代的问题又接着来烦扰我们了。原来关于这件事历来聚讼也还很多。《史记·屈原传》原说《离骚》系在上官夺稿,被谗见疏时作,而司马迁《报任安书》则又说:“屈原放逐,乃赋离骚”,这不是史公在那里自相矛盾么?是的,《史记》本非定稿,自相违戾处不少,而《屈原列传》舛漏尤多。后人谓《屈原传》乃史公未完之稿,系褚少孙所补而成者,有舛漏亦自难怪。据《新序·节士篇》、《汉书·贾谊传》、《风俗通·六国篇》,都说屈原放逐乃作《离骚》,我承认是对的。但屈原一生被放逐两次,第一次大约在楚怀王二十四五年间;第二次则为顷襄王十二三年间,《离骚》究竟作于第几次呢?细玩《离骚》全文,应在第一次。这里有许多年龄上的证据,如“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第一次放逐,屈原年龄为三十四五岁到四十岁之间,我国人自古以来,一到四十岁左右,便以为老年业已开始,故屈原有“将至”语。若第二次放逐则屈原之年龄已在五十余岁以上,口吻便不合了。况巫咸鼓励他到他国去求取功名,亦有“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又“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呼上下”,彼时屈原年方壮盛,不甘废弃,战国时代,朝秦暮楚,乃一般士大夫常事,屈原亦岂能无动于中?不过他忠君爱国之心,出于至性,自己也勉强不得,把这个念头写在文章里用以遣愁散闷则有之,却不肯见诸事实。次则,像《离骚》这种文章,不唯内容深曲,变化无穷,结构上的匠心,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若无极伟大的气魄,极磅礴的精力,和极充沛的元气,是休想写得成功的。这气魄、这精力、这元气,只有三四十岁的人有,老年便难了,《天问》结构也极精严,《离骚》则尤过之。我曾主张《天问》与《九歌》为屈原使齐返国时作,为其第一期的作品。《离骚》为第一次放逐时作,为其第二期的作品。由其技巧之更臻成熟一点来看,也可以证明此说。而且照《史记》本传竟说《离骚》之作在上官夺稿,怀王怒而疏之之时,近人根据此语竟断定屈原放逐前后共有三次。《史记》本传之不可靠,久有定评,我们为了想回护传文的谬误,而凭空教我们的诗人多受一次放逐之苦,那也是不必的。司马迁《报任安书》仅言“屈原放逐,乃赋《离骚》”,未曾注明在哪朝君王在位时,刘向《新序·节士篇》、《风俗通·六国篇》,则均言《离骚》之作,在怀王朝,这话至少有个根据。(近代多数楚辞学者均主《离骚》作于顷襄王时,缪天华先生独主为第一次,笔者初囿旧说而不信,及细读《离骚》,乃知其有理。)

惟《离骚》对君主的称谓有“灵修”、“哲王”的异称,又有“济沅湘以南征”之语,因舜葬地的苍梧与沅湘较近。游国恩遂一力断为顷襄时代。但就重华陈词可指为幻想,倘必指实,则以下历叙的“悬圃”、“春宫”、“阆风”、“白水”、“昆仑”、“西海”又岂是真境界么?“灵修”指已死怀王,则颇有理由,不过这当是以后所改。

这里还有个“讽谏”问题。历来楚辞学者似均未注意。仅缪天华先生提出(《离骚浅释导言》)。盖《史纪》本传论《离骚》写作之动机,谓“自怨生也”;又言:“屈平,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返,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意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见怀王之终不悟也。”又曰:“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缪先生称此为中国最早的文字狱,这话真可谓独具炯眼,令人佩服。但《离骚》后半篇求婚神女,遨游仙境,其“逝将去女,适彼乐土”的意义,又相当的明显。虽战国士大夫择贤而仕,有很大的自由,但以与国同休戚的宗臣而为此言,似亦太过;况这话传到国君耳中,只有令他更为羞怒,于讽谏的原意,实甚违背,屈原乃智者,何致出此?班固《离骚赞序》云:“是时周室已灭,七国并争,屈原痛君不明,信用群小,国将危亡,忠诚之情怀,不能已,故作《离骚》,上陈尧舜禹汤文王之法,下言羿浇桀纣之失,以风怀王。”这些话均见《离骚》前半篇。我所以又怀疑屈原第一次被谪时《离骚》只有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是后来陆续补成的,或将原稿文字自加改窜的,并且我还要武断一句:《离骚》直到他汨罗自杀前始成定本。屈原何年始自杀,史无明文,历代学者也未能考出。陆侃如谓其死于顷襄王九年(公元前二九○左右),享寿五十四。游国恩于其《楚辞概论》中谓其死于顷襄王十四年(公元前二八五),享寿五十九。后又于所著《屈原》谓其死于顷襄王二十二年(公元前二二七)。盖顷襄王二十一年,秦将白起攻破楚之郢都,烧夷陵,顷襄仓惶迁都于陈,屈原《哀郢》即作于此时。第二年秦兵又大至,攻拔楚国的巫郡,情势非常险恶,一个放逐孤臣又有做敌国俘虏的危险,乃由沅水下湖湘,至长沙的汨罗江自投于水而死。笔者也认此说比较地有理由。(不过游氏谓屈原死时寿已六十七,则不以为然。)屈原《九章·思美人》:“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惜往日》:“临沅湘之玄渊兮,遂自忍而沉流;”《悲回风》:“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这些歌辞皆其临死数月前所作,故“彭咸”“沉渊”络绎笔底。但《离骚》后半篇居然也有:“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先圣之所厚”,“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这些话说他第一次放逐时所说,则政治上稍遇挫折,便忿恚怨怼,而至于想自杀,我们诗人心胸即云隘狭,也万不至如是;说他是在第二次放逐时所说,也还嫌其过早,故笔者认为这是他自杀前补作或改易插进去的。这几句话与《惜往日》、《悲回风》的时间很接近,甚至可以说是同时。因为《离骚》乃屈原一篇韵文的自传,自诞生至于老死,一生行事,灿如列眉,屈原决不惮再三修改,随时增进新的材料,使其益臻完美。本来伟大作品决非短时期所能成功:张衡二京,左思三都,均写作了十年以上的时间;白居易《长恨歌》前后写了五年;孔尚任的《桃花扇》费时十年,改稿三次。希腊优里辟特(Euripides)为公元前第四世纪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相传其第一部戏剧写了十年功夫,一出即获得首奖。但丁《神曲》差不多是一生时间精力,歌德的《浮士德》则前后共费五十七年。至于对稿子的推敲音韵,窜改字句的佳话,古今中外也多至不可胜数,像《离骚》这样内容和形式都完全崭新的创作,屈原花了十几年的光阴,才能写定最后本子,我想是非常可能,而且也是事理所应有的。

(三)《离骚》的体制

俞樾引陈深的计算,谓《离骚》一共有二千四百七十字,我也曾逐字数过,共二千四百八十三字,删去“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十三字,与陈深的数目正合。盖《离骚》虽不像《天问》有那许多的错简、脱简,少许衍文脱字,还是不免。像“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二句,洪兴祖即主为衍文。《楚辞章句补注》曰:“一本有此句,王逸无注,至下文‘羌内恕己以量人’,始释‘羌’义,疑此二句,后人所增耳。《九章》曰:‘昔君与我诚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与此语同。”按洪氏此说非常有理。《离骚》全文均二句一韵,四句为二韵,是闻匡斋氏所强调的“二进法”,倘留此二句,则与上文的“武”“怒”“舍”“故”四字相叶多了一韵,与《离骚》的体例不合。况唐写本和《文选》亦无此二句。因忆《孔雀东南飞》“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与前文“共事二三年”语意相冲突,考证家谓乃系庸妄子摭拾唐顾况弃妇诗中语搀入所致,不意《离骚》亦遭此厄,天下庸妄子何其多哉?

又《楚辞章句》“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此度?”《文选》作“何不改此度也”,一作“何不改乎此度也?”“来吾道乎先路”,一本句末有“也”字,其他小小差异,类此者尚有,则陈深字数的计算,不能算是百分之百的正确了。

字数的多寡,我以为并不关重要,所应注意的倒是句子多寡的问题。《离骚》删去了上述那两句衍文,正文一共三百六十八句,乱辞四句(照我国习惯写)一共三百七十二句。自朱熹《楚辞集注》以来,即以四句为一节,而闻匡斋等又主张四句二韵,则正文为九十二节,乱辞一节,共为九十三节。

我们倘照新诗的排列法,句句平头写,以四句为一小节,以四小节为一组,则正文得二十三组,乱辞算他一组,全文是二十四组。倘使《离骚》多二句、四句、八句;或少二句、四句、八句,则决不能恰恰得到二十四这个数目了,“二十四”虽不比“三”、“五”、“七”、“九”、“十二”、“三十六”、“七十二”之含有某种神秘性,并为国人惯于采用的数目字,至少是个齐整的数目。战国阴阳家有“二十四气”,汉有“二十四贤”,晋有“二十四友”,虽属晚起,但其感觉这数目之整齐而乐采用则一,安知《离骚》的作者对于这个数目字,不发生兴趣呢?

以四句乱辞也算一组,恐人家要骂我说法牵强,不过我们要知道乱辞地位等于“少歌”“佹诗”,以数句总束全文,本来是很重要的。我以为拿它来抵一组文字,并不为过。

《离骚》的这二十四组文字,并非每组皆可独立,遇到滔滔泊泊,大发议论时,也需要连结几组文句才可以说明一个意思,但大多数之组是藕断而丝连的,读者假使不信,则请将《离骚》的全文照我所说的办法,逐句平写,分组玩索其文气转换的线索,语意过渡的痕迹,声韵疾徐重轻之间的差异,看看我的分组法,是否有点道理,我想不失为一种有趣的实验吧。

至于《离骚》的分段,则钱杲之《离骚集传》分为十四节,陈本礼的《离骚精义》分为十节,节即段之意。王邦采的《离骚汇订》分为三大段;戴震的《离骚注》分为十段;屈复的《楚辞新注》分为五段;方廷珪的《楚辞集成》分为六段;陆侃如的《屈原》分为两大段;日本儿岛献吉郎的《毛诗楚辞考》分为五大段。当然还有别的楚辞研究家作为别样的分法,未暇一一地引证。

我是采取王邦采的意见的。也分三大段。王的第一大段自“帝高阳之遗胄兮”起,至“岂余心之可惩”止;第二大段自“女(之婵媛兮”起,至“吾将上下而求索”止;第三大段自“饮余马于咸池兮”起,至“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止。我第一段与他同,以下则异。我的前两大段每段包含八组文句,第三段假如照我的意思,乱辞也算一组,则也是八组。

至于《离骚》的用韵,据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认为全文协韵和换韵八十一次。这个数目为九的九倍,我们虽不敢说作者有心为此,但又是一个现成的数目,也颇足令人怀疑他是故意安排的哩!

荷马的史诗《奥德赛》是纪元前六世纪或云纪元前八世纪的作品,据美国文学批评家摩尔登(Malton)的研究,这部史诗主角攸力栖兹历险事迹包括很平衡的两个部分,一是“结”的部分,一是“解”的部分。解的部分共分九段,结的部分共含九事。主角家中的人物六忠而三奸,共为九人。又说《奥德赛》中没有一件事是赘余的,没有一个人物是虚设的,没有一个人物不是帮着来显出全书之意义的,这就是所谓“有机的史诗”,这就是所谓“完整无缺的布局”。

稍晚的回教《可兰经》,据说篇数字数都有一定。而但丁《神曲》的全体结构则以“三”的数字为基本,暗含“三位一体”的奥义。其他古人名篇在体制上所费的苦心,一定还有许多例子,幸运的则尚能被后人发现,否则一番心血算是白费了。我国战国时代撰述文字于篇章上采用有意义的数目者,有孟子、庄子的七篇;《吕氏春秋》的八览、六论、十二纪……笔者尝研究屈原《天问》,见错简整理。脱简补足(推测的)以后,全文分为天文、地理、神话、历史,乱辞五大部分。天文、神话、地理各四十四句,历史分夏、商、周三代各七十二句,乱辞共二十四句,曾推为旧式韵文界绝后空前的巨制。现在研究《离骚》,发现《离骚》的结构比《天问》更匀称,更平衡,更为有机,更为完整,这“绝后空前”四字,只有从《天问》上撤回,加于《离骚》上了。

我想读者读完这段文字,一定要责备我研究《离骚》不从大处着眼,而琐琐于文句上用功,所谓“钻牛角尖”,“堕入魔道”,或者有人要怀疑《离骚》体制不见得如此,这些话是我附会出来的,因而骂我故作新奇突兀之论,以为惊世骇俗之计,则我亦不乐申辩。要之,屈原作品在结构上实有着意安排的计划,则为我所深信不疑者。《诗经》每篇之歌,四句一转韵,章法齐整。即比较长篇的《豳风》之“东山”;《邶风》之“谷风”;《卫风》之“氓”,也不例外。后世五七古歌行四句一转韵者亦沿成惯例。不过我国人写作文件或刊印书籍,照例自上而下,自右而左,大片段连接下去,故作品的段落不易看出。《离骚》自刘向结集,王逸章句行世以来,每句句下皆缀注解,它的格局的原来面目,当然更难于辨认了。此外更有一个理由,则我国诗歌唯律绝及词曲字数段落有一定限制,长篇五七古四句转韵者固多,而作家骋其才气,放笔直写,打破这种成规者实为不少。长诗像无名氏的《孔雀东南飞》、杜甫的《北征》、韩愈的《南山》,只有天然的段落,每段字句的多寡,毫不措意。我们以读这类长诗的眼光来读《离骚》,哪里还会想到它体制的特点?因此遂教屈原对《离骚》结构惨淡经营的一番苦心,湮没而不彰者二千数百年之久,实是一桩莫大的可惜之事。

(四)《离骚》的内容

我们若将《离骚》的节、组、段落分析清楚,则内容也就比较易于解释了。照笔者的意思全文的内容是这样。

第一大段

第一组四节:叙诞生之初及少年时代,对于修习学问,培养品行的种种努力。

第二组四节:叙学成出仕,希望辅翊君主,醇风易俗,陈三后尧舜之圭臬及桀纣之颠覆邦家,作君主之鉴戒。

第三组四节:叙遭党人排斥及怀王疏远己身之事。

第四组四节:回忆做左徒及三闾大夫时,苦心栽培人才的努力及化为虚话之可痛。《楚辞章句》所云:“序其谱属,率其贤良,以厉国士”,正为这一段话的注脚。

第五组四节:叙虽见疏和被放逐,仍砥砺志行,孤芳自赏。

第六组四节:回忆怀王之不明及党人造谣攻击。

第七组四节:言不愿与党人同流合污而返至自己家中,曰“吾将返”,曰“回联车”,返家明甚。屈原第一次放逐系在汉北。放逐前回家一行,料理私事,谅亦为朝中所许;再者,屈原本系楚国宗室,较有体面,观其第一次放逐于汉北,因急于返郢都,还离开贬所,旅行了几天;则未达贬所时,离家甚近,自动回家看看,也是事实所不能免的。况第一次放逐亦不算是真放逐,只能说是迁谪,大约怀王信谗)怒,不使屈原在左右,谪他到汉北做个小官,蒋骥所谓“谪官于斯,弃置闲地”是也。则他的行动,就当然是更为自由了。

第八组四节:重申五六两组抱洁怀芳,至死不改之志,并有往观四荒的企图,此当是返家途中所写,充分表出自己傍徨岐路,无所适从的苦闷心绪。“往观四荒”埋伏以下两大段文章,乃是有心埋伏下的一个重要线索。

第二大段

第九组四节:回到家中,亲戚乡党,必纷来探访慰问,屈原已嫁的姊姊也回来了。(女img6旧谓为原姊,近代乃有指为保姆者、灵巫者、侍妾者、侍女者,笔者一概不取,img7亦可为妹,我则宁遵旧说为姊,且认为已嫁之姊。一则屈原第一次放逐时,已是壮年,其姊当然已嫁;二则以姊詈弟于理颇顺,妹则较勉强;三则其姊之语虽不出妇女见解,亦是谙于世故者之谈,其年应比屈原为长。)姊姊以爱怜的口吻,反覆责备他不该婞直立身,不该博謇好修,语似不入耳,其实出于爱护之至情,极令人感动。屈原受姊言之刺激,觉得自己天性和学养均系“依前圣以节中”者,遭此横逆,亦实堪感喟,乃幻想“济沅湘以南征”,达于大舜的葬地,而以一腔心事对之陈诉。

第十组四节:在舜面前所诉的是:夏启得《九辨》、《九歌》,耽于音乐,其子太康,更为荒淫,卒致内乱。羿、浇、桀、商纣几个贼臣暴主,都因纵情恣欲而败亡。

第十一组四节:上一组所举完全是暴主故事,这一组所举的为大禹、成汤、文王几位贤君,以与上文作强烈的对照。且屈原就此悟出历史上的因果律,知道皇天无私,惟圣哲始能保其邦国,自己秉正而行,究竟未错,因此而遭遇横逆,也不必如其姊之劝而生悔心了。

第十二组四节:自己秉正向善的决心,虽不可动摇,但究竟是有血肉,有感情的人,想到过去的遭遇,自伤生不逢时,亦不禁涕泗淋浪,沾于襟袖,向大舜陈词已毕,乃驾凤车、策玉虬、御长风以远征。朝自苍梧动身,晚至昆仑山的悬圃,天色已暮,不能在灵境多事勾留,但我应走的道路倘甚遥远,乃求太阳借我以日车,并命羲和不必趱赶,以便有余裕的景光得以上天下地去求索。

第十三组四节:我饮马咸池、总辔扶桑小img8以后,本欲以月神、风神、鸾凤(雌凤),组成盛大仪仗,而雷师告我筹备不及,乃乘凤鸟日夜飞腾,飘风云霓暂充侍御,而上天庭,令帝阍开门,而彼竟置之不理。

第十四组四节:世人蔽美嫉贤,不意天上亦如此。结兰延伫间,天时愈晚,势不可待,只有复自悬圃降下,明朝将济白水,登昆仑之阆风,而高丘间并无足当我意之美女。复游春宫,折琼枝,求人间女郎之可赠者,然亦无有。乃又令云师丰隆往求宓妃,并令伏羲之臣蹇修,持我佩img9,以达我之爱意。

第十五组四节:宓妃初意依违两可,后忽变卦而拒绝。她自恃美貌,对人无礼,我不敢再行请教,只有更求他人。我乃纵观四极,又周游天空,忽见瑶台上尚有娀氏之美丽女儿名简狄者在焉,使鸩为媒,鸩懒去而骗我说“不好”,雄鸩自告奋勇,我又嫌其多言而轻佻,不欲信任。

第十六组四节:既无适当媒人可遣,欲自去当面求婚,又恐于礼不可,使我十分踌躇不决。况凤凰既携带礼物以往,恐高辛氏(帝喾)在我之先已得到她,我去也无用了,再走远一些,赶上少康尚未结婚之际,向有虞氏二女试试看吧。但我求婚理由既弱,而媒人又笨,此次恐仍失败,我以我的爱,托之闺中,闺中人个个深闭固拒;托之圣哲的君主,他又永不觉悟。可怜呀,我这一腔深厚的爱情,竟找不到发泄的对象,叫我如何能这样永久忍受下去呢?

第三大段

第十七组四节:向神女求婚既一一碰壁,我真莫知适从了,乃求灵氛为我占卜。他说以九州之大,难道只有上面几个美女子,他劝我远去寻求,并说像你这样一表人才,女子也不肯舍弃你,又趁势将党人骂了一顿,劝我不必怀念故国,到别国去发展长才。

第十八组四节:我本想遵从灵氛的吉卜,但心中仍狐疑不决,巫咸今夕本要降临,不如再问他一下。巫咸是夕果偕百神下降,他说的是和灵氛一样的好话。

第十九组四节:巫咸历举历史禹、汤、武丁、周文。齐桓与皋陶、伊尹、傅说、吕望、宁戚等君臣遇合之盛事,鼓励我远去寻觅合我理想的国家。并说你的德行虽佳,奈党人嫉妒,不容你有所作为,不如趁此壮年别图发展,莫弄得老大徒悲。

第二十组四节:想到光阴代谢之迅速,世事变迁之无常,昔日芳草如兰如椒如,均化为萧艾,失去芬芳,我在故国,诚无淹留的必要。

第二十一组四节:椒兰尚且变化,揭车江蓠那类次一等的香草则更不待论。但我所带着的琼佩则芳香永久不变,抱此壮盛的装饰,听从以前灵氛的劝告,拣选吉日,准备糇粮,决计出门远行。

第二十二组四节:忽然想到意见乖离的人,与我终难一致,楚国如此,他邦亦然,不如作一次远征,聊自宽慰。即由昆仑掉转路线,乘象车驾飞龙,向极西的地点出发,早上自天津(昆仑别名)动身,晚间便抵达西极,经过流沙,到了赤水沿岸,指麾蛟龙,为我驾桥,令西皇助我渡过。

第二十三组四节:道路艰远难行,不得不下令命众车小心侍卫,我要经过不周山,再向左转,以直达西海为目标。

这一次出行的仪仗与上回大大不同,相从的车子多至千乘,登上了升皇(日落之山)之山,猛然回头望见故国的河山,于是仆夫凄悲了,马也不肯向前了。

第二十四组一节:总结一句话,算了吧!国内既无知己的人,故乡本也无须系恋,既不能实现我优良政治的计划,现在仆悲马怀,难道我又能走回头的道路么?进既不能,退又不可,想来只有投入巫彭巫咸所居的深渊,一死了之罢了。

以上三大段二十四组文字,脉络分明,章法井然。至大段议论,连结几组成为一片,极波澜壮阔之致,前文已言,不复。

《离骚》之文,自来很少人能完全读懂,即因摸不清它的脉络,分不清它的条理之故。王世贞谓:“骚赋虽为有韵之言,其于诗文,自是竹之与草木,鱼之与鸟兽,别为一类,不可偏属。《离骚》之所以总杂重复,兴寄不一者,大抵忠臣怨夫,恻怛深至,不暇致诠,亦故乱其序,使同声者自寻,修隙者难揣耳。今若明白条易,便乖厥体。”又曰:“杂而不乱,复而不厌,其所以为屈子乎?”(《艺苑卮言》)真是闭眼穿针,隔靴搔痒的话。还有些评家(《离骚》向称有七十二家评本),连《离骚》究竟说了些甚么话都弄不明白,居然要乱注解,乱批评,真如林云铭所骂:“凭臆穿凿,削趾适屦,棘句钩章,武断卖弄,懵然不知本题之层折,行文之步骤……将千古奇忠所为日月争光奇文,谬加千层雾障,幻成迷阵。”《离骚》要让他们这些人来读,怪不得陈继儒要说《离骚》和《庄子》都是“无首无尾”,“无端无绪”,而王邦采少年时“读未数行,便昏昏思睡了”。其实《离骚》实如林氏所说:“自首至尾,千头万绪,看来只是一条线,直贯到底,并无重复。”(《楚辞灯》)陈本礼说“其经营惨淡处,如鬼斧神工,巧妙入微”(《楚辞精义》)倒是相当中肯之谈。所惜者林陈二氏对《离骚》的解释,仍然有欠透彻;于它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有心安排的章法,也未曾窥破,所谓泄二千年之积闷,徒托空言,我殊为之惋惜,但亦时代所限,无可如何者也。

(五)《离骚》文艺上的评价

《离骚》文章上的价值,自淮南王刘安、班固、王逸、刘勰直至现在,皆有评论。陆侃如说这一首近四百句的长诗,是中国诗史上一件很伟大的作品,它有四种为人所不注意而实为中国诗歌所少有的特点:(一)自传的体裁;(二)富于神话分子;(三)善用人格化;(四)隐喻(《屈原》)。游国恩则谓:“我谓《离骚》这篇文章,可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杰作。”游氏从具体方面指出《离骚》五种特质:(一)从世系叙起的体裁;(二)女性中心思想;(三)韵文的对话体;(四)极长的抒情诗;(五)多用双声、叠韵、重言,音节极美。陆、游两氏评论甚佳,但笔者则尚有几点补充的意见。我以为《离骚》有以下几端好处:

(一)《离骚》为中国最早的象征文字:在《离骚》以前的《诗经》三百篇那些象征主义的文章都是靠不住的,是汉儒附会出来的,《离骚》诞生,我国才有了真正的象征文学。王逸所称:“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这里有几句是王逸的神经过敏之说:譬如《离骚》的禽鸟只有鸾凤鸩鸠几种,鸩虽信口造谣,鸠虽多言轻佻,也不过信手拈来,涉笔成趣,诗人对之并无如何的恶感;至于诗人上天的仪仗没有组织成功,飘云帅云霓而来御,拥护他直抵天门,我想他只有对之感谢,决不会以“小人”相待,虬龙鸾凤不过是借为游历神境的交通工具,也未必竟视为“君子”。至灵修及宓妃佚女,譬喻君主及贤臣,也不见得。所以王逸的话只有一小半对。我以为《离骚》用以构成象征条件的,只有两种材料,一是“香草”一则“美人”。

《离骚》一开头便以“江离”、“辟芷”、“秋兰”、“木兰”、“宿莽”来象征自己的学业德行;以“申椒”、“兰桂”、“蕙-”之众芳,象征夏商周开国诸贤臣;以“滋兰九畹”“树蕙百亩”来象征他在左徒及三闾大夫任时之教育人才,培植优良干部;以“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来象征自己见疏失职以后的食贫居贱,忠贞自励;以“擥木根”、“贯薜荔”、“矫菌桂”、“索胡绳”来象征自己朝夕..,进德修业;以“菱荷为衣,芙蓉为裳”来象征自己的志节高洁,不同流俗。相反的一方面,则以“/”、“菉”、“葹”、“萧”、“艾”、“茅茨”象征朝中那许多贪婪、嫉妒、有名无实、专佞慢0的“党人”。只有“兰”、“椒”二字坐实了公子兰和公子椒,其余则都是影射。不但名词形容诃多用香草代替,即代名词也用“荃”、“荪”字样。

再说美人问题,先论“灵修”。朱熹云:“灵修,言具明智而善修饰,盖妇悦其夫之称。”王夫之:“灵,善也。修,长也。称君为灵修者,祝其所为善,而国祚长也。”甚至尚有如王邦采的莫名其妙的议论,甚么“灵,谓灵场,修,谓其修其祀事,即指祭所”。这些话笔者都认为是不得其解而强为之解。灵修亦见《山鬼》。笔者尝考其事,实指冥府君主,故对于游国恩所说灵修乃系所以指已死之怀王,犹言先帝,甚表赞同。王逸以“灵修”和“美人”并论,以为也含有甚么象征意义,并非事实。

《离骚》中点明“美人”的有“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王逸、洪兴祖、朱熹因连下节读,均以为喻君即喻怀王。这个美人性别并不明白,说女子可,说男子也未尝不可。《诗》:“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卢令令,其人美且仁。”“洵美且都。”可见“美人”二字并不如后代分别那么严格。谓指怀王,不错,照文法来说也应如此。只有“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之善淫”。屈原真以妇女自比而以夫主喻怀王,二千数百字的长诗只有这两句,所占百分比极小。游国恩的“楚辞女性中心说”我以为论据并不充分,我所谓“美人”乃屈原所欲向之求婚的诸神女。

王逸谓“宓妃佚女,以譬贤臣”。但《离骚》中的宓妃是“保厥美以骄傲,日康娱以淫游”的人,怎么够得上贤臣的资格?屈原本人并非一国之君主,有何求贤臣的要求?若说替怀王代求,则己身尚不能见容于楚廷,代求贤臣,何所用之?但这几节文章也不能说完全是发泄无聊苦闷的游戏笔墨,观灵氛劝他:“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又曰:“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看来是屈原以上述诸神女象征列国君主,自己则为委质欲事之臣。这是以男女的婚姻喻君臣的合遇。不过屈原对于怀王一向以女自比,现在竟以女喻列国之君,转了一个弯子,不易叫人看出,所以王逸将它说颠倒了。

屈原的象征主义以“香草美人”为大端。后世文人对于后一端似乎特感兴趣,利用不已,往往有推陈出新的作品。这一派名为“托夫妇以言君臣”,如《古诗十九首》中的“冉冉孤生竹”,“庭中有奇树”,“迢迢牵牛屋”,“凛凛岁云暮”,论者皆谓为放臣逐客望其君复之辞。后世“香奁”、“无题”有所寄托者颇多,不及举例。

象征主义(Symbolism)的文学在西洋为大宗派,以前虽有,至十九世纪始趋壮大。如法国的魏仑(Verlaine),马拉梅(Mallarme),保罗·梵利希(Paul Valery),比利时的范尔哈仑(Verhaeren),梅特灵克(Maeterlinck),德意志的霍卜特曼(Hauptmaun),名著竞出,脍炙人口。不意二千数百年前,我们已有像《离骚》一样的象征主义文学,真是我国文学莫大的荣誉。

(二)《离骚》是中国神话文学最高的准则:我国先秦及两汉,神话之书不为不富,如稷下谈士之大九州,庄列的寓言,《吕氏春秋》,《山海经》,《穆天子传》,《淮南子》,《归藏》及汉纬书所记人物及故事,每多荒唐诡异,但不能称之为文学,纯粹的文学不得不推屈原作品,而《离骚》则更为卓绝。这篇大文的后半篇完全以神话成分组成,作者自就重华陈词以后,精神便开始遨游到另一境界里去了。在这个境界里所见的人物则有灵氛、巫咸;有居于瑶台的有娀之佚女;有邻近春宫的宓妃;有有虞氏之二姚。他并想叫望舒为他前驱,飞廉为他奔走,帝阍为他开天门,雷师和丰隆为他护卫。他的簿卤则瑶象之车驾以玉虬或飞龙,玉鸾和鸣以为乐,凤凰接翼以为盖,玉1并驰,云旗委移,向着西方,恣意奔走。一路上还奏着《九歌》,舞着韶舞,作为漫长旅途的消遣。他所游的境地则为咸池及昆仑内的阆风、悬圃、白水、春宫、瑶台,后来他愈走愈远,居然到了西极,跨过流沙,渡过赤水,转过不周山而想远达于西海。但说来说去并非实有其事,只不过是作者的幻想罢了。可惜的是自从专讲实际的儒教思想称尊思想界以来,这篇绝无仅有的神话文学,竟受了很重的压迫和排斥。班固便足为这一派人的代表。他的《离骚序》先驳斥淮南王刘安推尊《离骚》的话,以为“斯论似过其真”,又说《离骚》“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王逸是作《楚辞章句》的人,对于屈原当然有深厚的同情,他听见班固骂他,当然要出头替他辩护,但辩护的话却迂腐得可怜,真是冬烘先生的见解,他说:

夫《离骚》之文依托五经以立义焉:“帝高阳之苗裔”,则“厥初生民,时惟姜嫄”也。“纫秋兰以为佩”,则“将翱将翔,佩玉琼琚”也。“夕揽洲之宿莽”,则《易》“潜龙勿用”也。“驷玉虬而乘img10”,则“时乘六龙以御天”也。“就重华而陈词”,则《尚书》咎繇之谋谟也。“登昆仑而涉流沙”,则《禹贡》之敷土也。(《离骚·叙》)

在他之前,则“汉宣嗟叹,以为皆合经术,扬雄讽味,亦言体同诗雅”(《文心雕龙·辨骚》)。这几位先生以为比附六经始足以抬高屈原作品的身价,但不知这些话是屈原不愿受,也是不屑受的。刘勰《辨骚》先摘其同于风雅之四事,继则举其异乎经典者四事:

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依彭咸之遗则,从子胥以自适,狷狭之志也。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缅日夜,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

刘勰是颇能了解屈赋真价的,但为了内容上有这些异于正统儒家学术的神话成分,也只得加屈赋以“夸诞”,“体慢于三代”,是虽“词赋之英杰”,而只能算得“雅颂之博徒”,这一类的批评,真使人丧气。外国自命正统思想的学者,也批评神话文学为“异教精神”(Paganism),和班固、王逸等人的话可谓为一鼻孔出气。曾国藩的文艺鉴赏力不为不高,他写了一篇《圣哲画像记》,选取了三十二人作为中国文化的代表者。文学部门有好为“虚辞滥说”的司马相如,有一举笔便摹仿的扬雄,却没有屈原的位置,大约也是惧怕他的“异教精神”的缘故。

(三)《离骚》是中国唯美文学至上的典型:我们的伟大辞人屈原,可说是文学家中之具有极端洁癖者,又可说是人中爱美心之充分发达者。他惯以芬芳美丽的事物,象征自己的一生,故香草美人充2篇幅?实际上我们这位三闾大夫也的确是个仪容俊美,雅好修饰的人儿,你看他谪贬以后,暮年已至之际,他还是冠切云之崔嵬,带长铗之陆离,说他什么“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实不尽然;若说他什么“披发佯狂,行吟泽畔”,更远于事实了。《抽思》:“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好姱佳丽兮,牉独处此异域。”可说是譬喻,也何尝不可说是写实?

可见屈原是颇以自己昳丽容颜自负的。再看《招魂》所叙楚国的宫室之美,服饰之珍,饮食之适口,女侍之婵娟,音乐之悦耳,宝玩之娱目,博饮之佚乐,种种的高度物质享受,虽不见得是屈原自己的生活,至少他经历过,并且对于这种生活是很能欣赏的。我说这话并没有丝毫唐突我们辞人的意思,仪表由于天生,自己不能作主,美貌不是罪恶,爱好丽都也不一定是不良的习惯。反之,正因为他有了这样一副美的外表,所以也就有了一个美的灵魂(当然这话不可以一概而论),也就有了一个“诗的灵魂”(L’°me Poétique)。宇宙间纷纶万汇,透过这个美的诗的灵魂,丑陋的变成雅丽,缺陷的变成完全,渺小的变成高大,正如日光透过三棱镜反映出辉煌眩目的七彩来。譬如“受谗”、“被谪”,本来是痛苦的,用香草来一比,我们满眼只见姹紫嫣红的颜色,扑鼻是馥郁袭人的幽馨,我们何尝不感觉到诗人的悲哀,但这种悲哀,却是经过蒸馏,经过升华,它能同时给予我们以莫大的快感。譬如朝中那群狐朋狗党,原是诗人所深恶痛绝的,但他用自然界的“臭草恶木”来影射,仍然不失其美。至于《离骚》后半篇各种神话人物和境界,色彩的瑰丽,极光怪陆离之能事,想像力的伟大,可惊可喜,足与荷马、魏琪尔、但丁、弥尔顿争一日的短长,近代唯美派的诗人,反抗丑恶的现代物质生活,企慕希腊的美,隐遁于象牙之塔,我们的大辞人屈原,则并不以小小象牙之塔为满足,他的精神借着幻想的帮助,好像一只五彩辉煌的威凤,口中唱着嘹亮的歌声,高翔九霄之上,脱离了这个世界的牢笼,直飞到万万里外虚无缥缈的仙境。在他的想像里,空间的界限是完全泯灭了,碧海青天,浩瀚无际,巨翼搏风,回翔无碍;时间的大流,也停止了、倒退了,他要在帝喾未聘之前,少康未娶之际,去向有娀佚女、有虞二姚求爱。这种奇思怪想,只有哥德《浮士德》第二部,浮士德结婚希腊美后海伦差可比拟,然而《浮士德》产生于十九世纪,而《离骚》则出现于二千数百年前,这还不足教我们咄咄称奇么?

至于《离骚》情感的美,也是值得一谈的。这种情感的美也就形成了他人格的美。他是具有极端洁癖的人,也是个极端爱美的人,前面已说过了。《史记》本传谓“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这几句话不管它是司马迁所说,或淮南王刘安所说,总之批评屈原的性格和作品都是极中肯的。我们诗人的情感悱恻芬芳,缠绵固结,出于至性,他爱君、爱宗国、爱乡土,在战国时代士大夫中实是少有,他的嫉恶如仇的正义感,不容他和群小妥协,他的憎恶强权的真理爱,使他永远站在反对暴秦的战线上,他的“哀民生之多艰”,悲天悯人的宏大胸襟和他的深厚同情,使他永远“长太息而掩涕”,但他的优越政策并不能教当局接受,他忧国忧民的苦心也不能得时君了解,反而遭到“受谗”、“见疏”、“迁谪”、“放逐”一连串沉重的打击,于是我们的诗人陷于痛苦的深渊了,在他作品里,我们常听见尼采惯于叫唤的声音:“我痛苦,我痛苦,我痛苦呀!”对哟,美的灵魂原是生来受苦的。千载之下,我们尚像看见我们的三闾大夫两眼在潺湲地流着晶莹的泪,一颗受创的心在满溢着红宝石似的鲜血,我们尚感觉到他那微风一过却发出呜咽哀音风籁琴似的神经的颤栗。然而他并没有疯狂,他的一切行动还是从容中道,所以他的作品都是有着极大的节制的。失去了节制,也就失去了美。冤诬屈原发疯和误解《离骚》、《天问》杂沓重复,都是没有眼睛人的话。屈原的人和作品都不止是“优美”,而是艺术上最崇高的“壮美”。最后汨罗一跃,使他的人格,闪射万丈光芒,真足以并明日月,使他的作品也增加了百倍的权威,在我们民族性灵里相荡相摩,直到世界的末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