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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骚新诂
1.1 自 序

自 序

这是我《屈赋新探》第三集。第一集《屈原与九歌》,第二集《天问正简》都已出版。屈原主要作品《离骚》以及《九章》、《远游》、《招魂》,则收于本集之内。

本集题名颇难决定,题为《〈离骚〉、〈九章〉、〈远游〉、〈招魂疏证〉》太嫌冗累,题为《〈离骚〉及其他新解》也欠简洁,再三斟酌,始定为《楚骚新诂》。或将以为这个书名不甚妥帖,则我将告诉他,我是有根据的,根据便是刘勰《文心雕龙》“辨骚篇”和《昭明文选》的骚部。刘彦和在“辨骚篇”中,以“同乎风雅”四字评论过《离骚》后,又有“康回倾地,夷羿img1日”,说的是《天问》;“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说的是《招魂》;“依彭咸之遗则,从子胥以自适”,说的是《九章》;“士女杂坐,乱而不分,娱酒不废,沉酣日夜”,又提到《招魂》了。又说:“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环诡而慧巧;《招魂》、《招隐》,耀艳而深华;《卜居》标放言之致,《渔父》寄独往之才,故能气往铄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这可见彦和是将屈原全部作品甚至不管是宋玉、景差的,也不管是淮南小山的,凡后世所称为“楚辞”也者,一概以“骚”之一字括之。《昭明文选》骚部上下,收屈原《离骚》、《九歌》、《九章》、《卜居》、《渔父》;宋玉《九辩》、《招魂》;刘安《招隐士》,可见六朝时代,凡楚辞一类文字,概以“骚”名。“骚”,就是屈原作品的代名词,也就是“楚辞”的代名词。我这本集中,本来收有《离骚》一篇,以为全书之名,当然没有什么不可以。

现在所要谈的是屈原作品篇数问题。《汉书·艺文志》说存有二十五篇。王逸撰《章句》,再三计算,多出一篇,只好将《招魂》著作权归之宋玉。以后楚辞注家,一体遵循,不敢违背。惟明代黄文焕,清代林云铭于王逸处置《招魂》之事,稍有异议,但也并未发生什么作用。

近代学者对屈原作品多寡问题才发生许多意见。民国十年,胡适写了篇《读楚辞》,这不过是一个小型座谈会的演说稿,也是篇急就章,但以胡氏在当时学术界地位之高及声名之盛,引起的影响却非常之大。胡氏连屈原的存在都不承认,说他仅是个像黄帝、周公箭垛式人物。就说有吧,也不过是当时楚廷一位文人词客。《九歌》是湘江民族宗教祭歌,和屈原毫无关系,《天问》全无文学价值,是后人杂凑起来的,《远游》是《离骚》的模仿品,只有《离骚》和《九章》,可以勉强属之屈原,而《九章》也仅有一部分是真品,其他则是模仿的假货。此后数年间,陆侃如出版《屈原》,游国恩出版《楚辞概论》,陆氏承认屈原著作为十一篇,即《离骚》、《天问》和《九章》。游氏将《招魂》归之屈作,比陆氏多一篇,即十二篇。《九歌》既认为较古的湘江民族祭歌,皆置不论。比陆、游更晚的楚辞家,承认的屈作或多或少,而宣告《九歌》与屈原脱离关系则态度一致。

旧派楚辞学者当然惟王逸是从。刘永济却较为特出。他萃一生精力所撰的《屈赋通笺》,所论列的是《离骚》、《天问》、《九章》,而《九章》又仅承认《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怀沙》五篇为屈作;《思美人》、《橘颂》、《惜往日》、《悲回风》四篇则为伪托。出人意表者,他竟把千古以来大家认为宋玉作的《九辩》,属之屈原。他当然有他的意见和解说,但理由薄弱,没有采信的价值。

笔者本人所承认的屈原作品是《九歌》十一篇,《天问》一篇,《离骚》一篇,《九章》九篇,《远游》一篇,《招魂》一篇,合计共为二十四篇,比之《汉书·艺文志》仅少一篇,比之近代各楚辞研究者则多出一倍以上。

我所以相信这二十四篇出于屈原手笔者,是以内容为根据。这种内容除了我们的三闾大夫,别人不但写不出,而且还不能了解。既如此,请问如何可以冒充?如何可以伪托?这种内容就是我所谓的域外文化分子。

这种域外文化曾两度传入中华,一度在夏商前,战国中叶,即屈原时代又复大量涌入。屈原使齐数年,曾与域外来华学者相交游,所获知识非常丰富,就完全表现在他作品里。《九歌》歌主是普世诸神的本源,《天问》是域外文化知识的总汇,我在《屈赋新探》前两集已解说得相当清晰了。这种域外文化知识,战国时人就说不算常识,至少都能了解它几分之几。秦灭以后,又经刘项六七年的大战,大家都忙于休养生息,谁还注意文化事业?而且秦朝挟书之禁,直到汉景帝时始得解除,上距那域外文化极盛时期已差不多三百年了,三百年在我们人类历史上来说也算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这些文化的痕迹变得黯淡而终于模糊,甚至可说已趋消灭。是以西汉末期渊博的学者如刘向、扬雄对《天问》竟说不能尽悉。东汉王逸始作《楚辞章句》。这位先生头脑本来固陋,又处于东汉经术潮流大盛时代,他注屈赋,始终在屈原与楚怀王君臣遇合的关系上兜圈子,遇着他不能解说的问题,便搬出什么道德呀,礼法呀,来作象征的说法。真像胡适先生所说:王逸把屈赋完全酸化了,使屈赋成了一部忠臣教科书。二千年来,所有楚辞注家都跳不出王逸的窠臼。差不多都成了王逸的应声虫,效颦者。这不是王逸的魅力大,他是第一个注楚辞的人,总要占点便宜,而且大家对屈原作品的意义,本来没有一个人能摸得清楚,除了向这位王校书郎学邯郸之步,又有何法呢?

幸而近一个世纪以来,西洋文化的潮流,又冲入中国;连带地,西亚、埃及、希腊、印度的古代文化也开始为我们所知。可惜是零碎杂乱,各自为政,若能将这些古文化分子综合起来,使成整个系统,用来解释屈赋,这团乱丝便可以抽出头绪,而屈赋的内容便可轩豁呈露。十余年来,笔者便做着这个工作。这个工作不仅使屈赋内容获得明白正确的解释,而且知道世界几支古文化都同出一源,中国文化也属于世界的一支,并且知道中国文化是个编织极其精密的因陀罗宝网,任扯一线,全网皆动。而屈原作品则牵一发而动全世界。所以我曾说荷马、韦琪尔、但丁、弥尔顿虽然伟大,其时代都已过去,我们的屈原时代则方兴未艾,将放大光明于将来。我们中国有屈原这位辞人,是否光荣之极?

关于屈赋里的域外文化分子,在我前两集既已叙述得异常详细,本集里的《离骚》、《远游》、《九章》、《招魂》,所有这种文化分子也都见于前两集,想再叙述,不但我有词穷之苦,恐读者亦将以重复为嫌。在本集里,我将提出另一重大问题,也就是《离骚》和《远游》的中心问题,那便是“西海”。

全世界的宗教都信死后灵魂不灭,而灵魂又以升天与上帝同在为最大满足。像《诗·大雅·文王》“文王在上,于昭于天”;“文王陟降,在帝左右”。《下武》:“三后在天。”秦穆公昏睡七日而醒,告公孙友与子舆曰:“我之帝所甚乐,帝告我:晋国将大乱,五世不安,其后将"”;赵简子也昏睡了七日,寤,语大夫曰:“我之帝所,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人心……”以下是上帝所告关于晋国国运的预言,与秦穆公所梦闻者略同。见《史记·赵世家》。中国自古代到春秋时代的人思想大都类此,到了战国中叶,忽然起了绝大变化,最后的归宿不在天上,而在西海了。《离骚》、《远游》两篇大文,所告诉我们的便是这种情况。

在《离骚》里,屈原到了昆仑,上了悬圃,天庭已是在望,无奈把守天门的帝阍不肯为他开门,他只好下来在昆仑四周转了一通,求婚神女,又一一碰壁,乃听巫咸劝告,掉转路线,远赴西海。上了一座高山,回望故国,仆悲马怀,不能再进,乃投身海中,从彭咸之游。

及屈原写远游,则先请教仙人如王乔者以成仙之诀,餐六气,饮沆瀣,又濯发汤谷,晞身九阳,吸飞泉之微液,怀琬琰之英华,于是“玉色img2以脕颜,精醇粹而始壮,质销铄以汋约,神要眇以淫放”,变成仙体,至少也是半仙之体。再上天庭,帝阍虽仍满怀不乐,却不敢再事留难,为他大开阊阖,任他进入帝宫了。可是他在“清都”“太仪”仅逗留了一下,观光观光,仍然下降到大地东北的于微闾山。奇怪呀,奇怪!既然费了那么多的事,入了天庭,为什么不留下呢?可是,他不肯留,他有更远大的目标,便是赴西海。这可见西海之值得追求,更在天庭之上。

中国古籍及屈赋之所谓西海,便是我再三解说过的海外三角仙洲。所谓海,并不是我们大地的海洋,而是那个环抱大地的大瀛海,仙洲便是大瀛海西的三角仙洲。

这个三角仙洲的传说也像昆仑山一样遍及全世界。我们所知道的最早是西亚吉尔曷姆士史诗,西亚并有一幅泥版地图,今尚存于世。希腊神话称之为大西洋阿特腊士之国,稍晚荷马史诗称之为西海福田,比荷马晚者有西海幸福岛、西海福地等传说;埃及则为奥赛里士乐园;印度则为西方极乐世界,皆见于我的《离骚》“路不周以左转,指西海以为期”二句的疏解。

这个三角洲传入我国不知何时,大概以前仅有零星片段,战国中叶始与大量域外文化一同狂涌进来。因说该处是神仙聚居,不死药所在地,遂使一世人心歆动,造成一股追求的热潮。笔者在《天问正简》自序中对此事固已曾再三论列,不过那是侧面的介绍,这次才算正面的叙述。

我们都知道“神”与“仙”大有分别。神是精灵之体,而仙则带着肉身。这类仙者或生来即是;或经过长时期的服食修炼,变得同神一样。这类人当时似乎叫做“真人”。道家谓真人为得天地之道者(见《文子》),又说和大圣同义(见成玄英《释庄子》关尹老子条)。其实真人应照字面来说。真人者具有人的躯壳而又变成精美的神体,这样才算把人的优点发挥到了极限,才能算是个真实的人之谓。请看《史记·秦始皇本纪》,方士卢生云:“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爇,陵云气,与天地久长。”再看较早的《庄子》:“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盗人不得劫,伏羲黄帝不得友;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深渊而不濡,充满大地。”《田子方》:“古之真人;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爇。”《大宗师》:“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爇,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生死无变乎已。”《齐物论》:“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而游乎四海之外。”《逍遥游》可见“真人”与“至人”、“神人”同,都是所谓“仙人”。廖平谓真人即化人,见《列子》。(释楚辞真字)

我觉得普世古代所言神庭诸神,并非死后变成,却是不经修炼,生来的仙体。最显明的是希腊奥灵辟司那些神仙,他们喜怒哀乐的情感与人同,饮食男女的欲望与人同,生男育女的作为与人同,只是神通广大,变化无端,而且都有着永恒不死的生命,即使他们中间有的想自杀,也硬是死不掉。西洋有个Immortal的词汇,即“不死者”。在基督立场而言,此字系指那些异教神祇,希腊诸神亦在其内。我国“真人”一词疑由此字译来,今西洋人译中国仙人也用这个字,颇有道理。

希腊群神在奥灵辟司山上终日大排筵宴,吃的是一种叫做Ambrosia的食品,喝的是一种叫做Nectar的仙浆。据说吃了Ambrosia可以永生,想即传入我国的“不死药”,但这种食品想亦非策源希腊,或者来自那世界文化摇篮的两河流域吧?

我们人类天性对自己这具臭皮囊,总是眷恋难舍,想来死后升天,又何如肉身成圣?自古以来,人们喜爱神仙,胜于神祇。就像稗官小说家言如封神传者,也以成仙为上,成神为下,也就难怪战国时人,宁可不进天庭而要远赴西海了。

凡身居高位掌握权势之人,世间富贵,享受已足,懒再追求,只希望有个不死的生命,进入神仙的境界;即无缘成仙而能得长生,永久享乐下去,又何尝不美?既说三神山在海外,也就在我们这个大地上,派人去寻找,找着了,向神仙讨点不死药,不就行了。所以齐威、燕昭、秦皇、汉武、童男童女,珍宝百物,旌旆连云,楼船横海,屡作大规模的求仙运动,是不足为怪的。我们万勿信后世陋儒之说,以为三神山的神话是方士们凭空捏造出来的;也万勿讥笑这些帝王的愚蠢。这是一股万马奔腾,掀天卷地的时代洪流,谁又抵抗得住?即使今日的你我,若处他们的地位,求免于这个诱惑,恐也戛戛乎难哉!

屈原生当战国中叶,这个西海仙洲的神话,正火辣辣、闹哄哄地在人们中间传说着;他使齐时也许亲见在位君主派遣人使出海寻求过,他对这个仙洲的存在,当然是相信的。假使他能去,又何尝不想?可惜出海求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道路既那么地窎远,路上艰难险阻又那么多,并且尚须准备贵重的礼品,安排盛大的仪仗(见《离骚》、《远游》及《史记·始皇本纪》,《淮南王传》等),像他这样一个区区谪宦之身,能办得到吗?无可奈何,只有寄意于幻想,托心于翰墨,撰写《离骚》、《远游》两篇沉博绝丽,光芒万丈的大文,慰情聊胜而已。

《离骚》升天庭、赴西海都未成功,《远游》则补足了这个缺憾,他想观光帝都,如愿以偿了。想赴西海仙洲,沿着大地,东西南北,绕了一个大圈,也算抵达了。他应该税驾这个乐土,与诸仙人玉女,盘桓、游宴、嬉戏,“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灵妃顾我笑”,“姮娥扬妙音”,享受着无穷尽的逍遥快乐岁月,岂不大慰生平之愿?可是我认为奇怪的事又来了,我们的辞人身到天庭,尚进去游览了一下,对于他这个朝思暮想的西海仙洲,竟来个“过门不入”而一举飞到九霄以上,观赏起那太空光景来了。他这时候好像变成了一个宇宙巨人,在高空里所做的事是“经营四荒,周流六漠,上至列缺,降望大壑”,对于那仙洲呢,也俯视了一下,他所描写的景象是:

下峥嵘而无地,

上寥廓而无天,

视倏忽而无见,

听惝怳而无闻。

仙洲只是这样一种情况,岂不煞风景之至!

不过我们辞人采用这种写法是有他道理的。什么道理呢?其一,西海仙洲的天地日月本来不是我们这世界的天地日月;何况自古以来都说三神山是“在水下”,既在水下,又如何能见?其二,仙洲的种种,实在难写,勉强写,也一定吃力不讨好。我们古人所传仙洲景况也不过“金银为宫阙,其禽兽色皆白,诸仙人及不死药皆在焉”(《史记·秦始皇本纪》)。“安期之枣大如瓜”(《史记·封禅书》栾大对汉武所说),“其使者铜色而龙形,光上照天”(《史记·淮南王传》)。其他如西亚、埃及、希腊,写西海福田、幸福岛、快乐岛所有各种乐趣,当时固足醉人,今日文明进步,物质发达,就觉得不过尔尔。只有印度人的西方极乐世界差强人意,那只是印度人这个传说,完成较晚,历代不断地踵事增华,后来居上的缘故。

自来写地狱变相易,写天国福乐难。天国的万福、万善、万美,倘使人类的想像所能到,人类的口舌笔墨所能描绘,其好处也就有限。但丁《神曲》,天堂就不及他的地狱和炼狱。印度人究竟聪明,他们的三十三天是欲界十天,色界十八天,无色界四天(佛经所谓色,决非女色,也非颜色,而是指有形象的具体物而言)。他们写色界诸天的乐趣,多采多姿,妙趣横溢,对更高几层的无色界,就不多写(其实没法写),留给你以有余不尽之思。现在屈原《远游》的西海仙洲,好像也采取无色界的写法,也留给你许多有余不尽之思。

再者,《远游》这四句歌辞,叙述的固是仙洲,也可说是一般太空景象。太空黝黑一片,没有光线,当然视倏忽而无见,没有足以传播声浪的空气,当然听惝怳而无闻,但这冲漠无朕,悠邈无极的空间却暗示着宇宙法则的森严,深蕴着洪钧默运的奥妙,今日的我们读之,尚感觉有一种说不出震慑心魂的力量,使你全身神经为之颤栗。这和《淮南·道应训》卢敖所遇北海仙人所言太空景象,非常相似。难道二千数百年前,竟然有人作过太空之旅吗?不然,屈原何以能说出这番话来呢?没法相信!没法解说!

《远游》最后数句“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所谓泰初,就是泰一。这是我们道家所常言的,也是举世古今人们所想像的万有本源;所希冀的最后归宿;所认为的最后境界。是无限的无限,是无穷的无穷。屈原这个宇宙巨人与泰初泯合以后,真可谓“囊括大块,与溟涬同科”,得大解脱,得大安息,得大自在,得大悦乐,不但一生忧患尽付遗忘,国际纷争,不萦怀抱,就是“抚顶弄盘古,推车转天轮”,也嫌其儿戏;“后天而老凋三光”,也无须企羡。到了这个境界,清都紫府,固不足流连,金银宫阙、群仙聚居处的西海仙洲,也只有望望焉去之了。

《离骚》文章之美,自来脍炙人口,佳评如潮,笔者于《〈离骚疏证〉》后所附的代跋,有一大段关于《离骚》艺术优点的评价,自以为尚属中肯之谈。至于《远游》,在我疏证里,也曾经说:“这篇文章,结构之谨严,变化之繁复,不如《离骚》,其辞采之瑰丽,气魄之雄伟,局面之阔大,则是与《离骚》并驾齐驱。可说是中国旧韵文界两篇空前绝后的奇文、大文。”再者,我对《远游》虽没有作为提要的代跋,在这篇自序里却费了差不多四千字的篇幅来谈它,我也算对得起这篇大块文章了!

我觉得评论文章,总要先把那篇文章读懂了才行,否则说的话就像雾里看花,隔靴搔痒。不幸千古以来,笺注屈赋者不可以屈指数,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能将屈赋内容完全弄清楚的。《离骚》前半篇,三闾大夫用无数香花香草来象征他自己的学业、德行、事功及遭谗受诬,被疏被贬诸事,读者尚可了解。后半篇进入神话境界,便茫然坠入五里雾,再也摸寻不着出路了。昆仑在哪里?不知。天津、西极、流沙、赤水、不周山,在哪里?不知。仅能用《山海经》、《淮南子》一类书来敷衍,其实他们对山经地理本来不懂,都附会为在中国境内。至于西海,更说不出所以。这样读《离骚》,《离骚》还有什么意义可言吗?《远游》无西海明文,但我们知道三闾远征,原也想到这个比天庭更吸引人心的仙境去的。临时变卦,直升高空而与泰初结邻,那是一个意外的举措,但却是我们辞人有意安排的结局。

谁又知道这个西海便是古代举世眩惑颠倒,一心向往的海外三角仙洲;无数传说的渲染,无数文学艺术讴歌赞叹的海外三角仙洲;也是我国齐威、燕昭、秦皇、汉武不惜倾尽人力物力,想去寻找的海外三神山。这么一来,屈原作品,不但联结了中国历史,也贯通了古代域外全盘文化,请问它的关系大也不大?

因为“西海”的关系实在太大了,笔者在《〈离骚〉疏证》不周山与西海条,费了万言笔墨,仔细叙述。这是从前那些楚辞笺注家从来不知道的,也是我们中国人从来不知道的。我的话自认是一端非常重大的发现,希望读者万勿掉以轻心,不加注意。

关于《离骚》、《远游》的话头,暂且打住,请论《九章》。

《离骚》是屈原的韵文自传,《九章》则为补充资料。《九章》里,只有《涉江》开端几节文字和《悲回风》中间几节文字带点神话色彩,其余都是属于人间世的。我们的屈大夫原是个美文家,《离骚》、《远游》用的是美文体,《九章》文体也美,但和前二篇相比,就是写实主义的作品了。屈原在《离骚》里自叙的全部身世,倘没有《九章》为之诠释,补注,我们想明了就非常困难。可笑以前那些楚辞注家无法弄通《九歌》、《天问》、《离骚》、《远游》,也还罢了。连这几篇写实主义的文章前后次序也颠三倒四,搞得一团糟。自王逸直到近代,那些楚辞研究者,你一个意见,他一种说法。屈原第一次放逐湘西的作品,他们可以提升到第一次汉北时代;放逐汉北时代的,又可以下降到湘西。《橘颂》有几句“年少”、“幼志”,又硬派是屈原少作。《怀沙》分明是投渊绝笔,又强排在《惜往日》之前。《九章》本是一个整套歌辞,许多人却说这九篇文章乃屈原两次谪贬中所写,并无连贯性,这个“九章”二字总题,是后人加的。有人想入非非,将《哀郢》“陵阳”,强颠倒之为“阳陵”,说是顷襄时代阳陵侯庄辛所作,与屈原无干。更有人忍心害理,举起大斧,一下子将《九章》劈去了四篇。我们的屈大夫一生命运坎坷,身后几篇文章,也会遭遇这么多的魔劫,未免太叫人扼腕!要知道一个文人的写作,必须受年龄、环境的支配。年龄有老少之差异,环境有顺逆之不同,他的感情、兴趣、思想,也随之而变化。一篇文章就是某时某地作家全部心境的反映。《九章》顺序,若排得不对,屈原生命史的步骤也就随之错乱,我们又怎能体会他文章的好处呢?

笔者所排《九章》顺序,已见本集《〈九章〉总论》,此处则择其未言者言之,无非是想读者印象更加明晰。我主张《惜诵》、《抽思》、《思美人》三篇是屈原初放汉北时所作。计算他那时的年龄不过三十几岁,春秋鼎盛,情感炽热,以贵族重臣之身,忽遭贬黜,放逐于那文化落后之地,极不习惯,加之他之被黜,是遭了极大的冤诬。所以表现于作品的情绪,是郁勃、愤懑、焦躁、紧张,有坐卧难安之势。既极口呼天吁神以讼冤(《惜诵》),又屡欲上书楚王以申诉(《抽思》),每夜做梦,皆是返郢,有一次实忍耐不住,竟向郢都方向狂走,闹了个“车祸”,车覆马颠,幸未殒命(《思美人》)。若非是一个血气过旺、冲动力强的壮年人,是不会有这种卤莽举动的吧?

《涉江》是再放湘西所作。那时屈原已有五十几岁了,感情已较为冷静,心境也较为和平了,不过九年远谪,复召无望,且国事日非,危亡难免,表现于文章者是沉哀而非狂激。

《涉江》叙再谪旅程,极其明白。惟“鄂渚”一词,却引起许多楚辞家的聚讼。鄂渚即今湖北省的省会武昌,郢都则在今湖北的江陵。自郢都赴湘西,可自江陵出公安、石首以上辰谿之道,何必竟沿长江东行,远远到武昌,绕这么个大弯?笔者在此作一假设,屈原当时或奉朝命到东部办一件什么事,才到鄂渚,忽奉再谪湘西之命,他只好回头了。“乘鄂渚而反顾兮”,“反顾”二字何等清楚?长江由江陵到岳阳,江水是由北而南下行,由岳阳到武昌,江水又由南而北上行,“乘”者上行也,言赴鄂渚必须沿江而上也。

屈原既由鄂渚折回,赴湘西贬所,初遵陆路,故有“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二句。继遵水路,故有“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四句,过枉渚,宿辰阳,乃抵溆浦贬所。其荒凉僻远,蛮野简陋的风土,俨似今日非洲最落后的部落。屈原被贬于此,一住九年,精神物质两方面的痛苦,可想而知。

《涉江》以下六篇,皆再放湘西时所作。

《橘颂》大概是初到湘西时作。文章开始论橘树,忽然说许多奇怪的话,把一般楚辞注家搞得昏头昏脑。橘树居然“年岁虽少,可师长兮”;又居然“行比伯夷”、“德参天地”,大家对这怪理,百端曲解始终解不圆。若知这篇奇文一半说橘,一半说人,不就容易懂了吗?可惜当时人著书没有自己加注的习惯,假如屈大夫于此文末自注一笔道:“此赠吾小友者也。吾友名橘。”那就不会给我们留下这个闷葫芦了。

《哀郢》这一篇非常重要,既记载严重的国难,兼叙述自己的家事。就是顷襄廿一年,郢都被秦将白起攻破;他于未破前,自湘西贬所潜返都中,护送眷属沿江东下,再回贬所诸事。偏偏有楚辞注家如刘永济者采取戴震之说,把此篇年月提早为顷襄元年,事则为秦出兵由武关攻楚,取析十五城而去的那场战役。按《史记·楚世家集解》言析县在弘农。《正义》引《括地志》“邓州内乡县城本楚析邑”;弘农在河南灵宝县南,距郢都甚远,人民离散相失,仲春东迁,屈原又何从看见?况此文“仲春东迁”,明明是指顷襄廿一年迁都于陈,王夫之说甚是。强指为析十五城战役时,是缺乏地理常识者所说的话。至安眷之说,是笔者所推断的,以前从无人说过。一个人除了本身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妻儿等眷属。任何事物可以抛弃,眷属不能抛弃。屈原在湘西贬所为什么要潜回郢都?我想一定是为了抢救眷属的要事。为什么要沿江东下,直至今日皖境的陵阳?也一定是为想将眷属安顿于比较安全的地带。

或者将谓屈原并非出家修道之人,有眷属是意中事,但谪宦亦可携眷,他何以不带家小共赴湘西?我则以为他初贬汉北,也许曾带了眷属,再贬湘西,那地方这样荒凉简陋,非人所居,不忍眷属共去吃苦,留之郢都,于事理并不违背。况《涉江》篇说奉命东行,勾当公事,行至鄂渚,突闻贬辰溆之命,回头就走,直至贬区,并未返郢,当然不能携眷。

此文也有若干地名,如郢都、龙门、夏首、夏浦、陵阳,都是郢都向东走的路线。有些楚辞注家遂说屈原再贬是在江南的陵阳,其入湘西是他自由的行动。不知屈原自由行动为什么偏偏选择湘西这个极苦的区域,并且一住竟至九年?

屈原自陵阳安眷复返湘西贬所,大概自知生命已近终局,写《惜往日》,《悲回风》两篇。以时间论:《惜》篇在前,《风》篇在后。

《惜往日》是一篇比《哀郢》更重要的文章,是屈原一生不幸遭遇及死亡的关键。这篇是回想自己在怀王时代,做着左徒的大官,王与他共商修宪、变法,备受信任与重用之事。“奉先功以照下,明法度之嫌疑”说的是修宪。“国富强而法立,属贞臣而日娭”说的是变法。屈原之得罪见疏,及至被黜,并非由于上官的夺稿,实由于群小冤诬他泄漏了国家的机密,楚王大怒,遂将他黜贬了,其实是冤屈的,“心纯庞而不泄兮,遭谗人而嫉之。君含怒以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不参验以考实兮,远迁臣而弗思”这几句说得还不明白吗?

屈原既不能见用于楚,何尝不可到别国求发展?在《离骚》里灵氛劝他“思九州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汝?”屈原也自叹“欲远集而无所止”。战国仕宦朝秦暮楚,相当自由,人格并无所损,君主也不干涉,不过《惜诵》里有几句歌辞却值得注意,就是:“欲$佪以干际兮,恐重患而离尤,欲高飞而远集兮,君罔谓女何之?”所谓“际”,就是际会、机运。“干际”是说想捉住一个可求发展的机会。“高飞远集”,当然是到别国图功名了。可是君主就板起脸孔问:“你想去哪儿?”前面已说君主对臣子别仕他国之事,不能干涉,现在何以居然这样问(实际上亦未问,不过怕他这样问而已),个中便有文章了。屈原是以前曾与楚王共商修宪变法的人,宪法须公布,无所谓秘密,变法则军政方面的机密必甚多。像他这样一个曾侍帷幄参与密勿的臣子,怎可放他到别国去?现世对怀有国家机密的人,尚须管制,何况古代?楚王初放屈原于汉北,再放之于湘西,都是交通不便,难与外界按触的地方,恐怕是为了这个原因吧?这是笔者从“秘密载心,纯庞不泄”及“欲高飞而远集兮,君罔谓女何之?”悟出来的。若说得对了,也算我于屈赋又获得的一端发现。我以为“罔谓”的“罔”下得真绝,是一个字胜千百字的字法。罔者,虚而不实之谓,转为冤诬,就是君主用冤诬人的口气问。冤诬些什么呢?就是君主好像要说他想把国家利益去别国交换自身的仕进之路。

《九章》里屈原呼冤的字样甚多。他罹罚之重和精神痛苦之酷烈,想都和这件重大冤狱有关。

《悲回风》大概作于自陵阳返贬所的秋冬之际。屈原投水自杀以从彭咸之志,怀之已十余年,这个计划,现将使之实现。他在沉哀极痛之中,竟出以游戏之笔:写自己投水后,灵魂的情况是如何如何;尸体的情况又如何如何。这是一篇绝世奇文,千古以来,仅得一见。偏偏那些有眼无珠的楚辞注家,批评它“颠倒重复,倔强img3卤”,更有人指为伪托而摒之于《九章》之外,那真要教人气煞!恨煞!

《怀沙》是《九章》最后一篇。即顷襄廿二年,秦自蜀出兵,攻取巫黔,采取大包围形势。屈原自湘西贬所至长沙,大概在长沙民家停留了一些日子,又回头向北,到汨罗江,五月五日,即投江自杀。

《九章》虽系两次贬逐中所写,但屈原死前料想曾加以安排,是以九篇等于一个整篇。我们的辞人,久已认清了自己的价值,预料自己的姓名必将永留青史和国人的忆域,所以在这九篇歌辞中将自己全部生活史,点滴无遗地表出。地名和年月并记载綦详,方向字东南西北,也指示得明明白白。若非“有鸟自南,来集汉北”,谁又知他初放是在汉水之北?若非他自叙至“北姑”一宿,谁又知道他因不耐而作过小小旅行?若非他说“望北山而流涕”,谁又知他怀念郢都之烈?再放如涉江,江即长江,“鄂渚”即今武昌,他如“方林”、“沅水”、“枉渚”、“辰阳”、“溆浦”今皆可考。哀郢的郢,是楚的国都。“龙门”、“夏口”、“夏浦”是从郢都出发,沿夏水入大江。“陵阳”则为他此行的终点。《怀沙》“浩浩沅湘,分流汨兮”指明了汨罗江。至于时令,汉北的季节,春夏秋冬都提到,大概有数年之久。再放湘西,时令是秋冬之际,故《涉江》有“欸秋冬之绪风”语。顷襄东迁陈城正当二月,故《哀郢》有“方仲春而东迁”语。投渊自杀是五月五日,故《怀沙》有“滔滔孟夏,草木莽莽”语。顷襄东迁,是关系楚国兴亡的大事,投汨罗是屈原自己生命结束的大事。一时令,一地点,皆用特笔,是何等分明的“文眼”,何等有力的“史笔”。人称杜工部为诗史,不知这个最早的头衔应该归之于我们的三闾大夫。

《九章》既是一个整体,少一篇,屈原的生活史就不能完整了;次序排错,他一生经历也随之混乱了;解释欠明,他一生血泪生涯的感动力也要大打折扣了。一定要照上述顺序编排,这九篇文章才能脉络贯通,真气流注。一定要神游千载以上,设身处地为各篇疏解,这部大交响曲,才能铿锵顿挫,奏出和谐的妙音。

我们读《九章》,觉得这位挥斥风云,纵横六合的宇宙巨人,突然恢复了他凡人的面目,降临到你书斋里,同你面对面地坐着,娓娓地细诉他一生经历。在《离骚》、《远游》里的屈大夫,是个半明半昧、神光离合的影子,在《九章》里的屈大夫才是个謦欬如闻、须眉欲活的真人。这才明白三闾大大采用写实文体来写《九章》的用意。读《九章》,我们再也没法否认屈原这个历史人物的存在。读《九章》,我们认识屈原不仅是古今第一天才,也是古今第一完人。他沟通世界文化之伟大,我们无法形容,只好称之为“天人”。读《九章》,我们“尚友古人”之乐,再也不能有比这个更深更大的了。

我现在再论《招魂》。王逸拘泥于汉志屈赋廿五篇之数,强把《招魂》归之宋玉。司马迁《屈贾列传》曾说:“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哀其志。”前面说的是屈原,这个“其”字当然是属于屈原的所有格;何况又与《离骚》、《天问》、《哀郢》这些公认为屈原作品并论。可恨王逸这个楚辞假权威首先作俑,将《招魂》所有著作权派归宋玉,现代楚辞学者更变本加厉,一致排斥此文,大有不屑齿及之概,世间愚而好自用之人,偏是屈赋注家为多。尚有何话可说!

《招魂》是屈原一篇力作。与《离骚》、《天问》、《远游》共列,好像是四根大玉柱,顶起那座金碧辉煌高耸云汉的屈赋殿堂。里面神话典故是屈原才拥有的,各种词汇是屈原所惯用的,敲金戛玉的音节,矞皇典丽的辞采和全篇结构之精严,节数组合之奇诡,与前三篇有异曲同工之妙,别人决不能写其一章一节。怎能说是宋玉的呢?况且此文一开始是“联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沬,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请问这是屈原的身世和口吻?还是宋玉的身世和口吻?

《招魂》上天下地东南西北招过后,魂入楚国修门,乃历叙宫室之舒适,陈设之富丽,园囿之清幽,花木之茂盛,美人之众多,歌舞之佳妙,饮膳之精美,音乐之动听,博弈杂艺之足娱,欲使魂乐居而勿去。描写的笔法是极工致的,渲染的色彩是随地而异,五光十色,眩人心目的,结构的严谨,虽迷楼千折,移步换形,却是一气呵成的。这种文章最难写,像画中的“工笔”,并且还是楼台亭阁一类“界画”。后世那些“三都”“两京”以写物质文明擅胜场者,皆《招魂》开其先河。

我们现在将屈原作品写作时间推断一下。《九歌》、《天问》当是使齐归来,在朝服官时作。但《天问》最后写定则在湘西贬所,因原文有“伏匿穴处”的话。《离骚》写作时间最长,大概是修宪变法,见疏见黜时即开始起草,以后随时修改,也是直到死前,始成定稿。《远游》既系《离骚》的姊妹篇,写于《离骚》后,大概是再贬湘西九年中所写。《招魂》是郢都残破、护眷东下、安顿陵阳后,再回贬所时作。“魂兮归来哀江南”,江南即长江下流,江之南一带。屈原觉得自己魂魄遗落江南,要招之回来,是以有此作。《哀郢》是护眷东下时途中写的。《惜往日》、《悲回风》,大概是死前数月间所写的。写时是在江南返湘西的冬季。回风摇蕙尚属秋风才动,鸟兽号群,草木不芳,则已入冬;岁忽忽其若颓,则一年将毕。再过数月,入了次年的孟夏,而从彭咸的日期便到了。

屈原在顷襄廿一年的仲春到廿二年的孟夏,一年多的光阴,竟撰写了这么多的篇章,产量可云丰富。一个人决心就死,精神每特别兴奋,创作的能力也特别盛旺,他之如此,生理心理现象均可解释。不过像《招魂》这种极费琢磨雕饰的文章,竟能在此短期内写出,屈大夫之槃槃大才,安得不令人惊叹!拜倒!

笔者在《屈赋新探》第一集言研究屈赋应该准备的资料共有七项。第七项言各家楚辞笺注可采者不妨采取,本集便将这话付之实施。尤其《九章》所引更多。为了这些楚辞注家的名字及其著作,已为人所熟知,我引名字后,书名皆付省略,以免烦琐,横竖将来全书出版,参考书目总要列表附于书后的。

但我读了这些楚辞家的笺注,极感失望。无论古代,无论近代,这些先生们虽竭一生心力,探讨屈赋,从无一人能将屈赋内容弄清楚,已如前述。明清笺注家多偏从文艺价值立论,所论每不出八股家评文的陋习。近代倒有几个旧派注家,或利用文字学,或利用音韵学,或讲究什么联绵字,但缱幽凿险,曲折缭绕,反而钻入牛角尖,转不出来。将本来通顺的,弄成不通顺;本来明白如话的,弄成晦涩艰深,好像射箭,射穿了箭靶,落到不知所在的地方,就等于未中。最多数的人则为那位王逸王校书郎所误。汉代是象征主义盛行的时代,《诗》三百篇被那些冬烘搅得乌烟瘴气,王逸也用这个莫名其妙的方法来笺释楚辞。什么灵氛美人,以img4于君;虙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后人以为屈赋里的人和物,既系象征化,那么,屈赋里的神仙境界又何尝不可说是象征?我不妨再把“西海”来提一提。王逸不知西海在何处,只好含糊地说了一句“西方海上”,这四个字自东汉到明清,自明清到近代,竟成了一副铁板铸定的型式,都照用不误,谁又肯费点心血去寻求呢?况且屈赋所言既都属象征,西海又何尝不可以象征说之?于是有解为道家修炼之术语者;有解为往求西方圣王者;有解为屈原企图西入秦国求仕者。戴震则以为昆仑西海都是战国时言仙者之诞说,屈原特借此为寓言,不必深求。刘永济亦谓昆仑西海之仙境,多荒远灵异之迹,为人所乐道,屈原不过借以自喻其逝之远而已,非真如方士所言,而后世方士之言,要亦从此等传说缘饰而成。只有姜寅清说西海者,“西方神海也”。究竟是什么样的神海,仍苦于不能详言。又如屈原在汉北遭了个车祸,我读之觉得很有趣,而那些注家一定要和《离骚》“王舆败绩”同观。屈原出外游览,见农家粪壤中茁生鲜花数株,写了“芳泽杂揉,鲜华自茁”二句,不过写其沿途所见,并无他意。注家又拉上君子小人一大篇道理。把一个活生生的三闾大夫,说成了虚无缥缈的影像,你说是不是可惜?

这些楚辞注家对三闾本来佩服得五体投地;对屈赋的爱好,也可说如醉如狂,无奈他们为知识所限,笺证如山,始终未窥见屈赋真面目。屈赋的气象,本来是光明皎洁的,却被他们模模糊糊,蒙上阴霾一片;屈赋的内容,本来是非常丰富的,却被他们搞得空空洞洞,羌无一物;屈赋的分量本来是泰岱比重的,也被他们弄得轻轻飘飘,没甚斤两了。我引用诸家笺证,供为取资者少,借为驳斥者多,并非借此鸣高贡慢,不过遵信他们者仍颇多,趁此机会,澄清一番罢了。平心而论,他们贡献也不少。只有王逸我不大恭维,洪兴祖的路线就正确,其他各家一点一滴,汇集一起,也足供你的取挹。而且没有他们,则学者对屈赋热烈的爱好不能养成,不爱好又从何谈研究?

这些楚辞笺注家之所以不能将屈赋内容发掘出来者,最大原因就是不知域外文化这桩大事,域外文化也可称为世界文化,这是屈赋的基础,也就是屈赋的生命,你不知道,你就永远被屏于夫子门墙之外,窥不见里面的宗庙之美,百官之富。不过我一句老话又来了,关于屈赋里世界文化之发现与时代有关,时代未到,这个宝矿的蕴藏是无从呈露的。

一九六五年六月于古都春晖山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