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八　少司命与生神

（壹）少司命的职权及其身份

屈原《九歌》有大、少两司命，《楚辞补注》说是天文上的两颗星，即三台文昌的两颗星，但哪颗星是属于大司命的，哪颗星是属于少司命的，洪氏却不能确指。戴震《屈原赋注》始说：“三台上台曰司命，主寿夭，《九歌》之大司命也。文昌宫第四曰司命，《九歌》之少司命也。”但戴震再一转，又把两歌的意义转到屈原与怀王关系传说的象征主义说法上去，仍然跳不出王逸的圈子，甚为可惜。在戴氏之前，王夫之则极力反对天星之说。说少司命司人子嗣之有无，又说他是司婴稚之神云云。虽然了解没有彻底，总算让他摸着了少司命属性之一端。比一般旧注强多了。

笔者在论大司命中，固曾说少司命即桓子孟姜壶里的“南宫子”，亦即民间所崇敬的“九天司命”。他是大司命之子，本来也是一位死神，后乃变为专司生命之神（但我们研究他时，死神的色彩比生神的要浓厚数倍）；兼稽过，保婴之职，也是一尊威灵显赫的大神。现请逐条加以讨论。

（一）保婴稚孙作云《九歌司命神考》论此事甚详，关于这一项资料只有借用孙氏之语，不另加考证了。孙氏驳诘王夫之“司人子嗣之有无”之说，谓倘使如此，则少司命与高禖之神何别？照他看来，大司命所司者为大人之命，而少司命则为小儿之命。孙氏引古书证其说，计有下列各款：

（1）《史记·天官书》索隐引《春秋元命苞》：“司禄赏功进士，司命主老幼。”

（2）《易林》卷十暌之萃：“司命下游，喜解我忧，皇母缓带，婴儿笑喜。”

（3）瞿昙悉达开元占经卷三六引郄萌说：“荧惑三十日，舍司禄，民大疾。舍司命，小童疾。”

（4）唐冯贽《云仙杂记》卷四：“小儿司命”条引《从容录》郭汾阳语子弟曰：‘酉阳庶宝方，小儿之司命，不可不读。’……”孙氏又引原歌中“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及“夫人自有兮美子”之句，以“艾幼”“美子”，解为小儿。

闻匡斋赞成王夫之及孙氏之说，故其“九歌古歌舞剧悬解”使少司命抱一六岁左右的女孩出现人间，与一群女郎嬉笑追逐之了一阵，而后乘云登天而去。

笔者以为三茅君中的茅衷受封的册命有“劝教童蒙，开道方成”，正是保护婴稚的残迹。

（二）稽察人间罪过司命为死神，操赏善罚恶之权，当然要于世人未死前，稽查其罪过，以为将来赏罚主张本。惟大司命既为冥司主者，地位尊贵，这种琐屑职务未便躬亲，只有归之少司命。其实少司命手下仍有一班副手帮忙，他不过是总其成而已。司命稽察人间过恶，有以下各证：

（1）《礼记·祭法》：“王为群姓立七祀：曰司命……诸侯为国立五祀，曰司命……”郑玄注司命：“小神居人间，司察小过，作谴告者。”这个注解虽不足以尽司命本质，却也有据而然，甚为可贵。

（2）《列子·黄帝》第二：“黄帝既寤，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而告之曰……”据张湛注三人皆为黄帝之相，但黄帝在古书中本为神人，至少也是个半神，则三人似乎亦为神。“稽”有“稽查”“稽察”之义。泰山本为司命根据地，则“泰山稽”恐指司非谴过之司命而言。

（3）《史记·天官书》正义：“司命在虚北，主葬送，司非二星在危北，主过，皆冥司之职。”“”为“愆”之古俗字。

（4）《史记·封禅书》：“置酒寿宫神君，寿宫神君最贵者太一，其佐曰大禁、司命之属。”“禁”有禁止人为非作歹之意，又与司命并举，我怀疑“大禁”便是少司命。

（5）《易林》：“文昌司过，简公乱死。”文昌第四星正为司命。戴震谓为少司命。“司过”即司人“罪过”意。

（6）班固《白虎通》：“又欲使民务仁立义，阙无滔天，司命举过言，则用以弊之。”

（7）《诗纬泛历枢》：“司命执刑行罚。”《春秋元命苞》：“司命主灾咎。”（二者均开元占经所引。）

（8）葛洪《抱朴子》内篇卷之一，对俗及微旨，关于司命此项职务有详细描写，皆云：“上天有司过之神，察人过恶。其行恶事者，大者司命夺纪，小者夺算。”又言人身体内有三尸之神，每于庚申日上天白司命，道人所为过恶。又月晦之日，灶神亦上天白人罪状。今日民间仍称灶君为司命，本来每月上天一次，后来则于除夕或腊月二十四升天。

（三）保生司命的职责本为“知生死，主寿夭”，但神的地位愈崇，权威愈盛，他的责任便也愈专。所以后来大司命变为专司“死亡”之神，“生”则推给少司命负责。观《遁甲开山图》“泰山在左，亢父在右，亢父知生，梁父知死”，则少司命之神实居亢父。亢父名见。《战国策·齐策》。与梁父皆为齐地。秦置亢父县，故城在今山东济宁县南五十里。

《战国策·齐策》苏秦曰：“今秦攻齐则不然，倍韩魏之地，过卫阳晋之道，经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骑不得并行。”观苏秦言其如此险要，亢父即非大山，亦系高峻之岭。死神居梁父，生神居亢父，自古以来便有分别。桓子孟姜到泰山祭大司命兼及“南宫子”者，并非言南宫子亦居泰山，不过她夫妇既乞眉寿，自非兼祭生神不可。生神虽居亢父，亦可到泰山受祭。好像“上天子”即是皇天上帝，他并不住泰山而能来享祭祀，可见神是无所不在的。我们在古书里可以找出保生司命之证据：

（1）《庄子·至乐篇》：庄子对髑髅说：“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这个司命居然能起死人而肉白骨，当然是生神而非死神。

（2）《史记·扁鹊篇》：扁鹊过齐见桓侯，言其有病在腠里，在血脉，在肠胃，不治将深，桓侯皆不听。后乃言病已入于骨髓，虽把司命请来，也没有办法了。这个司命当然也是生神。

（3）《易林》卷二临卦：“鬼守我庐，欲呼伯去，司命不许，与生相保。”“行触大讳，与司命忤。”司命为死神，本利人死，今鬼欲呼伯去，而司命不许，则此司命是生神了。保生二字，今日以《易林》为最早见。“行触大讳”，言人为大恶，乃故意与司命忤，不想活了，这司命当然是生神。

（4）宋真宗封禅泰山，加封九天司命上卿为保生天尊。后真宗梦见天尊告以自己乃人皇九人中之一，姓赵名玄朗，为赵宋之祖，大中祥符五年十月，乃上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号曰：“圣祖上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大帝”，圣祖母号“玄天大圣后”。

（四）为大司命子少司命之为大司命子，一“少”字足以明之。“少”为“老”之对，“少”与“小”古又同字。大少司命并言，当然表明他们属于父子。

泰山府君本有子有女。先说女：

（1）张华《博物志》，泰山女嫁为西海妇。

（2）干宝《搜神记》，记胡母班为泰山府君寄书女婿河伯。

（3）旧谓碧霞元君为泰山之女。

（4）《广异记》，周混妻被招为泰山女梳嫁时髻。

（5）《列异传》，泰山府君托蔡支寄书与其外甥。

再说子：子至少有七个之多，而以二郎最有威灵，其后则以三郎最为活跃。

（1）《魏书·段承根传》，言承根父晖，幼时与一童子同学。后童子辞归，从晖请马。晖戏作木马与之。童子甚悦，谢晖曰：“我泰山府君子，奉敕游学，损子厚赠，无以报德，子后当至常伯封侯。”言讫，乘马腾空而去。

（2）《冥报录》记唐兖州邹县张某，于贞观十六年赴京候选，谒府君庙，见第四郎仪容秀美、愿与交游，果得如愿。

（3）《报应记》言唐沈嘉会，贞观中以事配兰州，思归甚切，每夕常东向拜泰山，愿得生还。后夜见二童子仪服秀美，自云泰山府君子，府君鉴其诚，许以得还，后果获赦。

（4）《集异记》言贞元初，卢帅李纳病笃，遣押衙王祷于岱岳。及岳之西南，遥见山上有四五人，衣碧衫半臂，其余三四十人杂色服饰，乃从者。碧衫人持弓弹树上鸟，见前山下人尽下车却盖，向山齐拜，止令下车曰：“此三郎子，七郎子也。”碧衣人招前，言本使已至，开西院门见其主李纳，踞坐庭中，荷重枷灭耳。前抱其膝痛哭，问何辜受此罪？纳叹曰：“生平为臣不忠之咎也，复何言！”

（5）《广异记》有泰山三郎劫赵州卢参军之妻事。卢妻甚美，五月三日赴市购应节物，忽心痛暴卒。卢往叩正谏大夫明崇俨之门。明云：“此泰山三郎所为。”书三符令归第次烧之。最后一符为太乙真符，有疾风吹黑云来，卷三郎宅高余丈，放之，人物靡碎，惟卢妻存，符使送还，妻乃复活。

（6）《玉堂闲话》言，兖之东钞里泗水上有亭，亭下有天齐王祠，中有三郎君神祠者，巫云天齐王之爱子，其神甚灵异。相传岱宗之下樵童牧竖或有逢羽猎者，骑从华丽，有如侯王，鲁人敬畏，甚于天齐。朱梁时葛周镇兖部署，尝举家妇女游于泗亭，其十二子子妇美容止，拜于三郎前，熟视而退。以后三郎遂常至其家，虽避至东京，神复寻至，其夫畏神不敢与妇同宿，久之妇竟病卒。

根据上述，泰山府君虽有七子，而三郎给人印象较深刻。《文献通考》言后唐长兴三年，诏封泰山三郎为威雄将军。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十月封禅泰山毕，加封泰山三郎为炳灵公。元代加封炳灵王。封神传黄飞虎之子天化，死后得封丙灵公。丙灵即炳灵，当是道士们写简笔字，故缠错。天化事迹与泰山三郎全不相合，无疑乃演义作者所捏造，但有两点我们须注意，其一、丙灵公乃东岳大帝之子，其二、泰山三郎是个青年武士，故得封将军。姜子牙门下青年干部均着道装，持斋，独天化好着盔甲束玉带，作将家装束、吃荤。虽被其师清虚道德真君所责，天化回营后始终未恢复道装，这在《封神传》以后各回可以看出。为什么如此，因天化是神不是仙，神是血食的。又因泰山东岳庙炳灵公塑像当是着盔甲的，故演义作者从之。

为泰山三郎在泰山诸子中最有体面，致引起凡人歆羡，而有愿以生命换其地位者，如《北梦琐言》所记史在德之子故事，即其一例。《琐言》云史子光泽，甚聪俊，方修业，自别墅归，乘醉入泰山庙，谓神曰：“与神作第三儿，可乎？”归而精神惚恍，若有召之者，逾月而卒。

（贰）由少司命转变的几位神

大司命姓名历代俱有变化，少司命亦不能例外。但大司命变来变去始终是个死神，而少司命却分裂而为几个性质迥异的神道了。这便是少司命与大司命不同之点。

（一）文昌帝君天文上文昌宫有一司命，古人每以少司命当之。楚辞《远游》：“时暧暧其莽兮，召玄武而奔属，后文昌使掌行兮，选署众神以并毂。”玄武就是《河伯》篇的玄武，是龟。文昌与玄武并列，则文昌当是蛇神。文昌之祀，见于《周礼》。由汉至明清，崇祀不废。但官方所祀者为文昌宫中的司中、司命、司禄诸星，民间则有文昌帝君之祀，为科第之神。

据说文昌姓张，名亚子，籍隶四川梓潼，故又称梓潼帝君。晋常璩《华阳国志》说他出身是梓潼山的大蛇。至唐为王氏见闻“陷河神”的大蛇，号张恶子。后又名为“子”，大概是因其为蛇而改。《北梦琐言》，蜀王建世子元膺蛇眼黑色，虽聪明博达，骑射绝伦，而竟以谋逆伏诛。伏诛之夕，梓潼庙祝梦为子所责。言我久在川，今始归，何以致庙宇荒秽如此耶？于是蜀人始知元膺为庙蛇之精。这类故事均言梓潼张亚子与蛇关系的密切。

科举时代盛传的《文昌化书》，一曰《梓潼化书》，又曰《清河内传》，谓梓潼降笔所作，自述身世，共九十七化，洋洋数万言。自言生于周初，姓张名善勋，善医，以术愈成王疽，与周公旦相知。宣王时复投胎为张忠嗣，字仲。即《诗经·小雅·六月》“侯谁在矣，张仲孝友”的张仲。幽王暴虐，张仲切谏，王怒，赐鸩杀之。以后累世转化，每以张为姓。其子为唐之张九龄。他又为宋大将张浚。文末述自己受封天庭的盛况，头衔极冗长，所堪怪诧的是其中居然有“南极长生真君”、“九天定元保生扶教阐化……更生永命天尊”字样，但他又受上帝命“日应世务，夜治幽冥，凡人之屈抑冤枉，阴德阴谋，皆知而籍之……如此三纪，幽明兼济，人鬼皆利”，他之为生神又为死神均显然可见。他之累世为蛇，《化书》虽将其原因修饰得很为冠冕，但不敢为之洗刷。这中间一定有个传统力量，轻易不能推翻，才有此现象。他之出身为蛇及欢喜姓张的理由，下文再为解答。文昌的名字原为“恶子”、“子”，后来人们尊他为帝君，就改为“亚子”了。（参看论丛“谈文昌帝君”）

（二）二郎神二郎神是中国民间一个重要的神道，迄不知其来历，于今我说二郎神也是死神，为《九歌》少司命化身之一，是有理由的。我的理由甚多。本节尚不能阐述无遗，要和第三节文字合看，才知其故，现请将二郎神身世先加分析。

二郎之祀，四川灌县最多，故称“灌口二郎”。灌县为李冰治水规模最大处，后人遂说二郎乃李冰子。二郎共有三姓名，其一、李冰仲子；其二、赵昱；其三、杨煜或小说杨戬。今请将三种二郎介绍于次：

（1）李冰子《汉书·沟洫志》曾提及李冰在蜀治水事迹，并无半点神话。《风俗通》及《华阳国志》渐有神话之增饰，后人更多附会。例如李冰有“锁孽龙”、“擒健龟”、“斩蛟”、“操刀入水刺江神”、“变化苍牛或犀牛”，甚至他会“七十二变”等等。

宋曾敏《独醒杂志》竟谓李冰为灌口二郎。朱子语录则谓二郎为李冰第二子。盖朱子因李冰乃历史人物，为蜀守年当非少，岂能称郎？然二郎固有其神不可否认，乃说是李冰第二儿子，亦不过随便猜测，并无确证。《古今杂志》，《蜀中广记》，《都江堰水利述要》，《李公父子治水记》皆明清晚起之书，二郎为李冰子，及助父治水的故事愈传愈盛了。一般文人虽将二郎派为李冰之子，但儿子在民间的势力反比父亲为大，遂致二郎有庙，李冰反无。清封李冰父子皆为王，令地方官春秋致祭，父子乃皆有庙。二郎庙俗称“二王庙”，李冰的则称“老王庙”。

（2）赵昱宋人王"，托唐柳宗元名，伪造《龙城录》，其中有赵昱事。言赵昱字仲明，隐青城山，炀帝拜为嘉州太守。入水门蛟，庙食灌江口，并未言其为二郎。陈怀仁川主三神合传则言昱与友七人暨犬入水战蛟，蜀人于灌口立庙奉祀，以其貌类二郎，故喧传其为李二郎转世，遂亦称为灌口二郎。宋真宗封为川主清源妙道真君。元曲有二郎神剧若干篇，二郎均自称为“赵昱”，可见《龙城录》影响倒是不小。

（3）杨煜或杨戬二郎姓杨，则见于《河南府志》及明吴承恩的《西游记》，又许仲琳的《封神传》。《河南府志》记，隋灌州刺史杨煜尝斩蛟筑堤遏水患，民为立庙，即二郎神云。杜光庭《治水记》：杨磨亦有神术，能伏龙虎。尝于大皂江侧扶水田，与龙为誓。今有杨磨江，亦称羊磨江。杜光庭乃唐五代人，所说“杨磨江”当即是《水经注》所说李冰所导穿的“羊摩江”，故杨磨与灌口也有关系，民间灌口二郎之姓杨当由于此。吴承恩《西游记》孙悟空大闹天宫时，与二郎的对话，有谓玉帝妹配杨君生子即你云云。许仲琳《封神传》杨戬乃玉鼎真人门人，在姜子牙青年干部中他的能力最大，打仗从未失败一次。他有七十二般变化，又有哮天犬，可以祭起空中如白象咬人。他有三只眼，但在全书中他只睁开过一次。伐纣成功，辞周归山，后来肉身成圣，得封清源妙道真君。

又晋邓遐亦有入水门蛟之举，因其生前为二郎将，故死后为二郎神云云，见《杭州府志》。可见二郎祀典晋时便有。北齐建武中有二王庙，宋代称英王庙，河北、山东、河南、湖南、湖北到处有二郎庙，香火之盛，不下文昌、关帝，并不限于四川灌口。音乐歌舞亦有“二郎神”，五代时便存在。

据笔者观察，二郎乃大司命诸子之一，也是一位死神，李冰次子，赵昱等，都是后人附会的。盖李二郎之名不见正史，其与李冰发生父子关系似乎仅始于宋代，则这宗案卷可以搁开一边。赵昱之说始宋人伪造的《龙城录》，因真宗好道，曾尊赵玄朗为圣祖，人们遂强将隋代的赵昱附会为神，如此，则这宗案卷也该吊销，只有二郎姓杨较为可信。小说杨戬疑来自杨煜，而杨煜则又疑来自陶宏景《真灵位业图》的“侍帝东华上佐司命杨君”，又陶氏真诰有辛元子赠杨司命诗三首，则司命本有姓杨者。并且照辛元子诗序看，杨司命恐怕即是南宫子，正是笔者所谈的少司命。后当更论。此外更有重要的资料数端。

其一，唐人《野人闲话》：“灌口白沙有泰山府君庙，每至春三月，蜀人多往设斋，乃至诸州医卜之人亦尝集会。”泰山司命原有七子，这可见二郎原侍父在灌口府君庙中，后来，他独当一面，人们便忘记他与他父亲的关系了。《常熟县志》言“赵煜司水、炳灵司火”，赵煜即伪《龙城录》所附会的二郎神赵昱，炳灵即泰山三郎，《县志》并言，可见他俩兄弟关系。“梅山七圣”在《西游记》中是二郎结义兄弟，赵昱传亦屡言昱斩蛟时，七人暨犬随入。为神后显灵常携七人及犬。这七圣与七人，当是泰山七位郎君的衍变。中国青年神道亦不少，二郎独称“小圣”（见《唐三藏西天取经杂剧》，及若干元曲，小说《西游记》），则他之上必尚有“老圣”或“大圣”，令人不由得要联想到《九歌》大司命和少司命。

其二，二郎好猎。泰山诸郎均好猎，已见本文第一节。传说中的二郎持弹弓，牵猎犬，与梅山七圣终日逐猎。故刘沅“李公父子治水记”说二郎年正英韶，尤喜驰猎之事。赵昱传言昱乘白马，牵白犬，从数猎者过波面。吴昌龄《唐三藏西天取经杂剧》，灌口二郎出场时唱的歌亦有背弩挟弹丸，牵细犬行猎语。

吴承恩《西游记》观音荐二郎，玉帝诏书到灌口时，二郎正与梅山七兄弟在打猎。他擒孙悟空时，既用“弹弓”，又用“细犬”。承恩尚作有二郎搜山图长歌，描绘二郎打猎诸情节。

歌称二郎为清源妙道真君。题目原是“搜山”歌辞却偏重“搅海”，而什么“断妖虺”、“锁毒龙”可与民间相传李冰之“斩蛟”、“锁孽龙”、“擒健龟”合看；也可与《东皇泰一》篇马杜克戮原始女怪及我国大禹锁巫支祁合看。

《西游记》二郎擒孙悟空，是否与大禹所锁猿形的巫支祁有关，我不敢说。我想吴承恩不见得有这样的知识，不过暗合罢了。但这种“暗合”却也奇巧之至！

二郎乃带着水神性的死神，他与李冰发生父子关系，也在于治水之一端。唐代教坊曲有“二郎神”、“转调二郎神”、“二郎神慢”，又有“大郎神”、“二郎神”曲。此种乐曲也像《淮南子·览冥训》所说师旷的白雪之音，不可轻奏，奏之必致不祥。蜀《杌》：“广政十五年夏六月，蜀后主宴，教坊俳优作灌口神队二龙战斗之状，须臾，天昏地暗，大雨雹。明日，灌口江水大涨，锁孽龙之处，铁柱频撼，其夕大水漂城，坏延秋门，深丈余，溺数千家。”《封神传》杨戬虽没有打猎的事，但哮天犬是他唯一随身法宝。（参看论丛“谈二郎神”）

二郎为什么是猎人？又为什么随身有犬？以后再叙。二郎尚有“劈山救母”事，今演变为二郎甥沉香故事，见旧剧《宝莲灯》。此事当另文述之。（参看论丛“二郎神劈山救母”）

其三，二郎有三只眼，灌县西门外岷江上二郎庙，所塑二郎系三只眼。川主（一称青衣神）赵昱的塑像也是三只眼，《封神传》杨戬有三昧火眼，三目乃死神特征，见《东皇泰一》及《大司命》诸篇。

（三）张仙二郎神外，四川又有姓张名远霄之张仙，其来历不详，颇滋众议。其实张仙应该也是泰山诸郎之一，也可说是少司命的化身，因为他有以下特点：

（1）常持弓与弹此点与泰山诸郎极相类似。《神仙通鉴》：宋仁宗梦见一人，粉面乌髯，挟弹而至，自称张仙，云能阻止天狗吞啖小儿。《续文献通考》则叙张仙得弓与弹之由来。谓张远霄为眉山人。

（2）求之可得子少司命本有保婴之责，张仙见梦宋仁宗谓能阻止天狗吞啖小儿，俨然“少儿司命”。张仙又能送子，宋苏洵有《张仙赞》，洵得轼辙二字，实由祷张仙而来。

（3）与二郎神常相混贤奕：“二郎神衣黄（封神传的杨戬也着淡黄袍）弹射，拥猎犬，实蜀汉主孟昶像也。艺祖平蜀，得花蕊夫人，奉昶小像于宫中，艺祖怪问，对曰：“此灌口二郎神，乞灵者辄应。因命传于京师。人以二郎挟弹者即张仙，误也。”陆琛《金台纪闻》又去二郎神之语，直指为孟昶，谓昶美丰姿，喜田猎，善弹弓，是以花蕊夫人绘其像祀之，托名张仙，以避艺祖之忌云云。今人言花蕊者辄主此说，几成定论。

（4）共祀东岳庙李渔《理窟张仙考》：“尝闲游东岳庙，见殿中有神像一，服绣袍，张弓矢，挟弹丸，躯体魁梧，容貌壮丽，遥望之有贵公子状，问之住持，曰：‘此张仙像也，祀之能生子。’”明《一统志》谓张仙呼为张四郎，则他或是泰山诸子中的老四。四川死神好姓张，有文昌神张亚子之例在先。二郎的“梅山七圣”，在西天取经杂剧里作“眉山七圣”，张仙亦眉山人，他与二郎相互间的关系，可以想见。（参看论丛“张仙”）

（四）赵玄朗宋真宗为好神仙之君，“天书”把戏便是这位皇帝搞出来的。封禅泰山前，捏造一梦告诸辅臣，谓人皇九人中之赵玄朗为赵氏始祖，遂上圣祖天尊大帝之号，曰“圣祖上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大帝”，已见本文第一节。死神在西亚本来尊崇异常，来我国后亦极受重视，现在又被宋代帝王认作祖宗，他的身份之高，威灵之盛，更如日中天，达于顶点了。

（五）保生大帝福建台湾极受民间崇拜的保生大帝来历不见正史，民间传说大帝姓吴名本，字华基，别号云东，福建泉郡同邑积善里白礁乡人。母梦吞白鼋之祥而孕，将娩梦神护送童子至寝门曰：“是紫薇星也。”及长博通经史，尤究心歧黄。年十七，访道名山，遇异人携赴昆仑，见西王母。归而仕，至御史，退隐而为名医。常救江仙官之仆谢登瀛，由枯骨而转为生人。又常医虎喉，点龙眼。景三年（仁宗年号）五月初二日，偕父母及其妹夫妇白昼飞升，寿五十八。但尚显灵人间。宋高宗泥马渡江时，吴真人以神兵于云中卫帝，故得脱难而归中国。绍兴二十年诏立庙白礁以酬其德，孝宗时赐号“大道真人”。明太祖与陈友谅战于鄱阳湖，飓风将覆帝舟，吴真人反风而获胜。洪武五年敕封为“昊天御史医灵真君”，永乐间降凡医文皇后乳疾，仁宗念其医母之德，洪熙间晋其封号曰“昊天金阙御史慈济医灵妙道真君万寿无极保生大帝”，此名号与赵玄朗颇合，当自九天司命来。盖人间医生为紫薇星（因紫薇乃帝王之星）下凡，死后称帝，皆嫌突兀，难以教人相信。我以为神医吴本或有其人，将保生大帝赵玄朗夹缠到他身上，则此中当尚有一段民族痛史。盖宋亡于元后，遗民对别的神尚可明目张胆地供奉，惟以赵玄朗曾为赵宋之始祖，供奉之必惹起异族统治者的猜忌，只好改赵玄朗之名为吴本，但“保生大帝”之号尚流传于民众之口，所以明代乃恢复他的帝号。

（六）赵玄坛或谓此名来自赵玄朗。但玄朗为保生之主，而玄坛为财富之神，二神性质职司截然有别，谓其来自一源，殊难令人相信，惟二神皆由死神转变，则无可否认。叶德辉《三教搜神大全》谓玄坛姓赵名公明，道教称为赵元帅。相传为终南山人，秦时避世山中，精修至道，玉帝敕封他为“正一玄坛元帅”，职务为除瘟翦疟，保病酿灾，以及买卖求财，使之直利，兼理诉讼公平一类之事。《封神传》的赵公明则为峨嵋山罗浮洞道者，闻太师相请下山助战，屡战屡胜，玉虚门下诸仙均非其敌手，后被陆压献计射死。姜太公封神时，封他为“金龙如意，正一龙虎玄坛真君之神”。

赵玄坛的塑像乃全身盔甲，一手执钢鞭，一手托元宝，跨着黑虎，脸黑须竖，貌甚狞恶，而且有三只眼。《封神传》的赵公明并无三目，虽以钢鞭为武器，并于下山时收得黑虎为坐骑，但他却纯粹是个道人，非黄飞虎、邓九公原是武将可比。他与钱财也毫无关系。《封神传》的作者强派他做全身武装的财神，是很勉强的。所以只好将五夷山两个散仙萧升、曹宝派在公明部下，给他们加上“招宝”、“纳珍”的名号，反映公明财神的身份。

然则赵公明这一名字是《封神传》作者随便捏造出来的呢？还是原来便有呢？我认为原来便有。干宝《搜神记》言时有妖书云：“上帝以三将军赵公明，钟士季各督数万鬼兵下取人。”据此则晋代已有关于赵公明的传说。说赵督鬼兵，则是冥府中人，三将军与泰山三郎有相映成趣之点，“将军”与“元帅”身份亦相类。脸黑跨着黑虎，正是死神特色，宋人撰武王伐纣书，也有赵公明的名字，但说他是个普通的纣方将领，并未说他是具有神通的道人。

死神本为瘟疫之神，故赵公明的职务“除瘟翦疟”；死神转为生神，后兼医药之神，故赵公明又“保病酿灾”；死神本为裁判人类善恶的法官，故赵公明“兼理诉讼公平一类事”。他的名字“公明”二字正判官意义的具体化。但死神何以一转而为财神呢？原来古人相信一切养生之资来自地中，一切富源和宝藏也蕴藏地下，《庄子》“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扬雄《羽猎赋》“丽哉神圣，处于玄宫，富既与地兮侔訾，贵正与天兮比崇”，见《河伯》篇。扬雄这位神圣是水主，当宇宙三分时，水主与天、地同其地位。《汉书·礼乐志》：“后土富媪，昭明三光。”张晏注：“坤为母，故称媪。”我国冥府差役中有活无常。阎罗虽来自印度，活无常则是我国土产，实为最早死神之像。吐舌唇外（死神特征，将来再论），戴高帽，上书“见我生财”四字，颈上又环绕银锭一串，财神色彩岂不十分浓厚？

希腊冥君之名为Pluto或Pluton，义为富有（Rish），故冥君又号“财富的给予者”（The giver of wealth）。他是地的宙士（Zeus of the earth）。不但将物质的财富分配给世人，也将地下的产业分给地府亡灵享受。拉丁文Pluto为dis即各种财富之意。他的像貌本为有髯之王者，但有时则为美少年，有时状如孩童，手执“丰饶之角”五谷果品皆自此角倾出，累累不竭，这是“地富”的象征。又相传他是瞽者，盖财神施富于人，不分贤愚善恶。他有时又跛一脚，与火神浮尔甘（Vulcan）颇相类似，此盖死神本为火神之故。

《新约》有财神玛门（Mommon），耶稣曾说：“我们不可一面伺候上帝，一面又伺候玛门。”玛门一字本叙里亚文，拉丁语为“财富”，但也带有冥司色彩，盖玛门除“财富”意义外，又有“永久的休息”（Everlasting Rest）的意义。又说玛门乃掌理钱财之神，则他也是由死神变为财神者。弥尔顿《失乐园》曾说玛门到了希腊，即成匠神兼火神浮尔甘云。

火神与死神关系除灶神外，又建筑于古代火葬之俗上，希腊人谓火可以驱逐恶魔，除去污染，死者躯体一经火化，便可直升天国。其关系之重要，无可伦比，见希腊各神话及故事。印度火神阿耆尼（Agni）率领火化清洁之灵魂，至列祖列宗处享受永福。

（叁）少司命的来源

我国大司命来自西亚的尼甲，少司命也来自西亚。这是比尼甲还古的一位由死神变为生神的旦缪子（Tammuz）。他与大司命成立父子关系，并不由于尼甲而实由于水主哀亚，也可说由于其母而非由于其父。这话头绪纷繁，必须细析而后明白。现先将旦缪子的事迹，介绍于次：

旦缪子是一位渊源极古而其故事流传之广，不但普及亚洲，并及非洲与欧洲的伟大神道。据神话学者考证，远在纪元前四千年间便有此神祭典的存在，或者还要更古。此神并非闪族所产。他的Tammuz之名实由阿迦底语文中的Dumu-zi衍变而成。Dumu-zi，义犹“生命之子”（Son of Life）或“唯一之子”（The only son），即水主哀亚之子也。他原来也是太阳神，唯以他的历史太久，传布太广，每传到一处即与当地之神混合，故其性质甚为复杂。

古代阿迦底的苏末人有一首祭祀旦缪子的祭歌，以种种名号称他，如“冥府之主”（Lord of the under-World），“牧人与主”（Shephed and Lord），‘牧人星座之主’（Lord of the shepherd seat），“天女易士塔儿之夫”（Husband of Ishtar，the lady of Heaven）。他是天文上牧人星座同时是猎人星座。他是太阳神，但是春季的太阳。他是春神，是农神，是麦类和一切植物的化身；是肥沃的象征。他是守护者，保护羊群，也守卫天门。他是医神。他是水主哀亚之子，故为智慧之主。他是少年武士。他创造人类，本身又为人类始祖。他不但为天神，地癨，又为人王。他是孩神，由其妻腹中诞生。他的象征为牡牛、蛇。他和尼甲一样，其名字也曾见于《旧约圣经》。现当分节论之，以求其清晰。

（一）水主哀亚之子西亚哀亚（Ea）与天帝阿努（Anu），地主恩利尔（Enlil），三分宇宙，称为水主。哀亚之子皆为著名大神，譬如尼甲，不是说是他的爱子吗，但比较整齐的一组，则为七子：

（1）旦缪子这是哀亚第一个儿子，所以称为“哀亚唯一之子”（The only son of Ea），或“水主真实之子”，或“哀亚真实而又孝顺之子”（True or faithful son of Ea）

（2）弥罗岱（Merodach），一称马杜克（Marduk），乃巴比伦首神，即西亚开辟史诗屠龙创世的主角。其故事已见《东皇泰一》篇。

（3）尼拉（Nira）为隐秘不可见之神。

（4）克曷兰（Ki-gulla）为毁灭世界之神。

（5）布南丹—萨（Brunanta-Sa）为大耳之神。

（6）巴拉（Bara）为启示之神。

（7）巴拉曷兰（Baragulla）为指示预兆之神。

此外则一女名克—堤姆—雅查查（Khi-dimme-Agaga）。

我们中国泰山府君有子有女，子至少有七人之多。现在哀亚之子恰恰七个，能说是偶然的暗合吗？在我国古书和民间传说里泰山三郎、二郎、四郎、七郎均曾有人提及，独大郎（前文唐代教坊乐曲有“大郎神”，但不知所语云何）、五郎缺如，既然说旦缪子乃哀亚第一个儿子，则我国少司命当是泰山司命的大郎了。

哀亚为智慧之源，称为“智慧之神”（God of Sagess），旦缪子秉父遗传，亦称“智识之主”，又称“聪明者”（Wise one），哀亚曾教人类创造文化，如我国之伏羲，旦缪子亦然。又冥后大地夫人掌握智慧之牌，后传尼甲。这二说可以证明我国文昌帝君主智慧，为科第之主的缘故。

（二）牧人星与猎人星尼甲亦主猎人星座Orion-Nergal，但在尼甲之前，旦缪子才是猎人星座之主，名曰Sib-zi-au-na，其义为“真正的天牧”（Le vrai Pasteur du Ciel），而在这些字眼里，又可以寻绎出“真实儿子”的意义，即言其为水主哀亚之子。猎人星座（Constellation of Orion）位置在赤道南，乃冬季星座，在天星中是最壮丽的星座。四颗巨星构成长方形为猎人身躯，腰部三颗星略向下倾斜，为其腰带，又三颗较暗之星则为其佩刀。这位天空巨人右手举大头棍于头上，左手挥狮皮为盾。（希腊神话中之大力士无不以大头棍为武器，狮皮为甲，盖受猎人星座的影响。甚至传入我国，如元曲中之李存孝衣虎皮，挥枣木棍。）四五千年以来，各民族皆视猎人星为勇敢、胜利的象征；而尊之猎夫、战士、国王等称。但Orion这一个字实由古代阿迦底所谓“天光”而来，乃对太阳的赞词，可见它乃死去的太阳，换言之，即太阳白昼巡行天空，一到夜晚，则上天成为猎人星座。

猎人星座在我国二十八宿中属于参宿。

《诗·召南·小星》：“觕彼小星，维参与昴。”

《礼记·月令》：“孟春之月，月昏参中。”

《尚书·璇玑图》：“参为大辰，主斩刈。”

《史记·天官书》：“参为白虎三星，直者是其衡石，其外四星，是左右肩股也。”（《汉书·天文志》同）

《大戴礼记·夏小正》：“三月参则伏……五月参则见。参者牧星也。八月，参中则旦。”

《晋书·天文志》：“参十星，四铁钺，主斩刈，又为天狱，主杀伐、又主权衡，此所以平理也。……参，白兽之体。”

《观象·玩占》：“参七星，伐三星，曰参伐，七星为虎身，伐为虎尾，觜为虎首，共为白虎主西方。”

各天文书中说参为“天狱”，又说主权衡以平理，都与冥司有关（埃及冥君奥赛里士之前置天秤一座，用以称量亡灵之心），而《大戴礼记》“参者牧星也”一语尤与西亚“真正的天牧”若合符节。（宋本本作牧星，孔广森补注本改牧为伐，失之远矣。）白虎在我国属于凶星，小说如《西游记》、《封神传》均以白虎殿为皇家停殡之所。而刘宋以白虎幡进军，刍虞幡退军，《水浒传》林冲误入军机重地的白虎节堂，而罪几至死，则当由参宿主斩刈，主杀伐而来。

猎人星座的西南为天狼星西里奥斯（Sirius），但在希腊神话里则说是猎人星的猎犬。盖海王之子Orion见爱于月神狄爱娜，月神之兄阿坡罗不以为然，绐月神射杀之。月神自痛其误，将其位置天空为猎人星座，又送其猎犬西里奥斯使随其背后。而七姊妹星则飞翔其前。猎人星每晚自海面升起，佩其猎带，猎刀，执其狮皮，巨棍，纵横天空行猎，至晚则沉没水中，与其父海王相处。这便是我国泰山诸郎无不欢喜打猎的缘故，而二郎之犬，当然与西里奥斯有密切关系。

但我国二郎之犬为细犬。这又是何故？天文上，西里奥斯之下为大犬座（Canis major），猎人星座的正东为小犬座（Canis minor），二郎之犬称为细犬，殆由此。这可见我们古代人了解西亚希腊文化远胜于今。（参看论丛“二郎神的猎犬与弹弓”）。

（三）冥府主者旦缪子是太阳神。太阳神照例要做死神。他又象征植物（Vegetation），植物至盛夏时，则必为连续的酷热及炽烈的阳光所戕害，每年六月廿日起至七月廿日止，为旦缪子下降幽冥之期。苏末历法称此一月为窦缪齐月，又曰窦缪齐节期。信徒在此一个月中为死神举行盛大哀泣典礼。

旦缪子为其情人易士塔儿所遗弃，愤激而死，一说被野豕（黑暗的象征）咬死。传衍至腓尼基则为安东尼，亦死于野豕牙下，希腊之安东尼亦然。窦缪齐或旦缪子下降地心则成为地府主人。天女亲降地府，历尽艰辛，始用生命水将其洒活，皆见《湘夫人》篇，不赘。旦缪子升天而成帝阍。他战胜了死亡当然要成为生神。

（四）哭泣祭典旦缪子为农业神，象征着大地各种植物，狭义言之，则为民食有关的麦类（Corn）。他下降地府则地上一切植物尤其五谷均将失其丰饶，所以人们必定为他死亡哀泣，否则不但将发生饥荒，且有其他灾祸。据神话学者考证，哭泣典礼与农业祭祀极有关系，所有麦神都为哭泣之神。人们在神像上洒水，乃求雨法术。

旦缪子的“哀泣典礼”（Lamentation）有亚述著名诗歌“易士塔儿降地府”中几段文句可见其状况之一斑，歌言快乐的女郎（圣妓）枕于神牛（旦缪子的象征）股上大洒其泪。（埃及奥赛里士化为神牛，被信众迎归神庙之前，必先举行盛大哭泣典礼。哭泣者皆为女信徒。）又云在旦缪子升天之日，哭泣的男人和哭泣的女人，跟他一同升天云云。

埃及的奥赛里士也是麦神。他死后其妻埃西（Isis）及另一女神尼甫才丝（Nepthys）哭泣他之哀痛，一如易士塔儿之哭旦缪子，当然信徒也非哀哭不可。

腓尼基的安东尼（Adonis）的哀泣祭典尤为有名，归女哭泣时，捶胸、扯发，甚有悲痛而致死者。

叙里亚的赫伦人崇奉Ta-uz亦是旦缪子之衍化者。相传此神被仇人惨酷地处死，其骨被研成粉末，随风飘散，信徒在举哀期内，不吃磨子碾过之物，仅以一点泡湿的麦粒、大巢菜、枣子、葡萄充饥。

旦缪子之名亦如死神尼甲，见于《旧约圣经》先知书厄则克耳（Ezechiel）第八章第十四节：“然后他提我到了上主圣殿的朝北的门口，看哪，那里有妇女坐着，哭悼塔慕次（旦缪子）……”

（五）医神与旦缪子共守天门的另一死神吉修齐丹（Gish-zida），此神全名曰Nin-gish-zi-da，义曰：“真实树木之主。”真实树木即是生命树，然则吉修齐丹即旦缪子的前身或化身了。巴比伦帝王葛谛亚（Guedea）印玺上曾镌此神之像，他戴三匝牛角冠，长髯飘拂，貌甚庄严，肩上冒出蛇头两个。王献此神之净瓶，今尚存于世，其上刻画两蛇缠纠之状。似即此神之特别标记，盖古代各神，各有特别标记，亦即为该神的象征。

吉修齐丹每年下降地府一次，为冥君先驱或其近侍，而后升天为水蛇座（Constellation of Hydra），所以他又称为“蛇神”（Lord of the snake）。相传其父擅长医术，称为“医主”，故吉氏亦为医神。蛇每年换皮一次，换皮后则恢复青春。双蛇相交，表示“阴”“阳”两种元素之结合，是为生命之源。西洋药剂铺至今尚以交蛇为招牌，即基于此古老传统。希腊阿坡罗之神医儿子上天亦成为长蛇座（Serpentis）。前文固言保生大帝本乃由九天司命附会而成，而梓潼文昌之神也擅长医术，他第一次诞生人世为名医张善勋，历代转化亦多为医。水蛇座在我国二十八宿中属于张宿，民间称文昌帝君为“张星”。文昌累代为蛇，谜底在这里（旦缪子本身的象征也是蛇）；文昌累代转化，苦死要以“张”为姓，谜底也在这里。（参看论丛“文昌帝君前身为蛇且喜姓张之故”）

不过中国天文上的文昌宫六颗星是在北斗附近。是北半球星座，而水蛇座则为南半球星座。想必是官方的天文书弄错了，民间则比较正确。但观《梓潼化书》称文昌为“南极长生真君”，明明说它是属于南半球的星座，而“蛇”与“张”更是无法撼摇的铁证。

（六）生神与孩神旦缪子为生命之主，上文屡及。天主教思高圣经学会所译《厄则克耳先知书》于“塔慕次”有注解云：“塔慕次（Tammuz）是秀默尔（苏末）语，即‘生命的儿子’或‘永生的孩童’之意。”又介绍信徒恸哭此神之状况（原注此歌作于纪元前二十世纪），他们哭道：“哎，那慈泪光耀的神，逝去了，到了地下。……依市塔尔（易士塔儿）一不看见他，就流泪恸哭。她哭着说：‘我的娇儿，我的心肝，我的巫祝！’”埃及太阳神奥赛里士兼具月神性质，月亮每月蚀一次，他亦每月死亡一次，及其复活则成为美丽绝伦的婴儿，一如满月之光辉莹洁。他死后，其妻埃西及另一女神哭他的时候也是说：“归来呀，归来如一婴儿，你是我们的牡牛……归来，宁静长大的孩子，啊，我们的主！唉，牡牛，从埃西和尼甫才丝两匹牝牛腹中产生出来的牡牛。归来呀，回到两个寡妇女神的面前吧。啊，孩子！啊，我们的主！”

这类由妻腹复生之神为“他们母亲的丈夫”，换言之便是“他们妻子的儿子”了。这种妻而为母，夫而为子，在古代殆成一定的型式，今试列举于次：

（1）水主哀亚生妻唐克娜腹，为其“孩子情人”。其符合者尼波，也为其妻之子。（见《河伯》篇）

（2）西亚的易士塔儿哭旦缪子。哭夫时称“我的娇儿，我的心肝”。

（3）埃及埃西哭夫语见前。她说自己为牝牛，夫为牡牛，由其腹中生出。

（4）腓尼基女神阿斯旦特（Astarte）谓其夫Baal，亦由其腹复生。

（5）又腓尼基另一女神Smyrna与其夫安东尼，有母、妻、姊妹的三种关系。

（6）希腊阿弗罗蒂德（Aphrodite）与其情人安东尼亦有上述情形。特转乱伦事为某国王父女。

（7）非里基亚女神西倍儿与其夫阿堤（Attis）故事亦然。特故事转一弯，言阿堤死后化为杏树，有河女神吞杏实而诞一美子，见爱于西倍儿。亦有母手相恋意。（上二则皆见《湘夫人》篇）

（8）印度死神摩纽亦由妻腹复生。

何以有这种奇怪说法，我想是由创世史诗原始女怪“以子为夫”的传统。因这些女神皆女怪衍变。

陶宏景《真灵位业图》以三茅君为“三官保命”，又《道藏》有“九天司命小茅君灯仪”，则九天司命即保命之神了，何况宋真宗又尊九天司命为保生大帝？唐宋以来又有九天司命主生籍之说，则他自是生神，我们少司命有司婴保赤之责，称“小儿司命”，四川张仙送子如高禖，初不知其故，及证以西亚神话乃知实因旦缪子尝为“孩神”（Child god）而起。盖孩童占人类半数以上，需要一专门保护他们的神。此神最好亦为孩童，庶感情易于融洽，声气易于相通。泰山诸郎固为英俊少年，但有时亦作孩童形（例如《魏书·段承根传》及《报应录》等）。尼甲之妻穆梅吞（Manmetun）据神话学者说是易士塔儿另一型式。所以笔者谓少司命与大司命成立父子关系，乃由母而不由父。若说由父，则由旦缪子与其父哀亚的关系。

（七）天阍天门有两扇，旦缪子守一边，另一死神守一边。西亚有“阿达巴与南风故事”，其中即言及旦缪子为天阍事。（请再阅《论丛》“后土与天阍”）

（八）少年武士旦缪子是春季太阳（Spring Sun），每与那些象征魔鬼冬季狂风暴雨和酷寒的气候作战，并且战胜，使大地熙熙，恢复新鲜活跃的生命，所以他是一个“青年武士”（young warrior），又为“英雄之主”（The heroec Lord）。他本为牡牛，因其年少，又号为“天庭卓越的牡犊”Preeminent steer of Heaven）。我国泰山三郎被帝王封为雄威将军，大约是因为他的塑像传统作青年武士之貌，《封神传》的黄天化好作将家装束，则又由三郎塑像而来。见前文。

（肆）少司命歌辞的解释

《九歌》所祀为不同之九神，故歌辞体裁亦匠心独运，不相蹈袭。惟《大司命》、《少司命》二篇，句法多寡相同，结构相同，好像一个模子倒出。此或因大少司命皆为死神，性质相似，或乐谱亦用同一模式者，故屈原故意使其一律。今先引歌辞，然后逐句解释于下：

少司命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　　　　

□□□□□，□□□□□□，　　　　

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为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荷衣兮蕙带，闞而来兮忽而逝，　　　

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至兮水扬波，〕

与女沐兮咸池，女发兮阳之阿，　　

望人兮未徕，临风惝兮浩歌。　　　

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秋兰麋芜”的四句是少司命所唱。我们要解释它则应先知道少司命的恋史。西亚神道各有配偶，旦缪子亦不能例外。所不同者他神配偶皆为已结婚的夫妇，而旦缪子与天女易士塔儿虽有时称为夫妇而称为情人（lover）时候较多。另一太阳神侠马修也有个情人名曰爱叶（Aya），古书里常称她为侠马修的未婚妻，爱叶有头衔曰“灭亡夫人”（The annihilating lady），盖女死神也。西亚古籍中曾记侠马修以绿色（Verdure）装饰爱叶之Gigunu，以悦其意。Gigunu这一个字意义甚繁，有神墓，高塔诸义，也可作凡人不能窥探，最为深秘的圣坛，和神仙所居屋庐解。在巴比伦某史诗内，智慧之神哀亚为其情人唐克娜预备一快乐而华彩的绿色房子，似乎绿色之屋，乃属新房。

本歌“秋兰”，名泽兰，生水边，七八月开花。“麋芜”即芎，亦于七八月开。西亚古历以七月为旦缪子月，四句屈原以秋月开花之二种香草，用在少司命祭歌中，不能谓为无意。又此歌四句绿色形容字共四个之多，即“绿”字两个，“青”字又两个，似乎亦与死神以绿色饰情人室有关。

“夫人自有兮美子”以下数句为少司命情人所唱。阙失二句，闻匡斋早有解说，见其所著《楚辞校补》。盖爱叶或易士塔儿闻少司命向之求爱，初作推托之词，言美丽女子，人家多的是，可去追求，何必单为我悲苦？然少司命情有独钟，满堂美人，目光偏注射她自己身上，又不觉自负说道：“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此皆未成婚姻前男女互相恋爱与追求之语。若为已婚夫妇，则这些话头没有意义了。

“入不言兮出不辞”四句又为少司命所唱。首句与下文“闞而来兮忽而逝”似乎形容死神行动甚为飘忽。汉武《郊祀歌十九首·练时日》为祭祀大司命者有“灵之下，若风马，左仓龙，右白虎”。颜师古注“若风马”三字曰“言其速疾也”。《郊祀歌·天门》，我主张是祭少司命的。其中有句曰“假清风轧忽，激长至重觞”，师古谓轧忽为长远之貌，风而长远，语甚费解。我以为轧忽或为飘忽之误，徜原文不误，则亦无非表示飘疾之义。盖死亡每多猝然而至，令人不能预测，所以人们理想中的死神行动也是飘忽的，不可捉摸的。西亚人谓死神尼甲形像如龙，即所以表示其行动迅捷，西藏人称死神为“最会走的急足”，见西藏惹穹多杰柱把所著“木讷记”。印度死神亦说：“世间生存的东西，决不能追踪我阎摩的。”见《摩诃婆多罗》史诗萨维德丽的一段插曲。但少司命行动飘疾——尚有一义，再详。

“乘回风兮载云旗”，“回风”即是“旋风”，亦即是大司命歌辞里的“飘风”，正为死神之风。“云旗”也非泛语，《郊祀歌·天门》：“泛泛滇滇从高籠”，高籠即旗也。似死神出行，照例有旗幡在前引导。我国民间有什么“引魂幡”，或由于此。但本文“云旗”另有一义，详后。

“荷衣蕙带”以下三解共十二句，乃主祭者亦即女信徒所唱。所谓荷衣蕙带，正暗示旦缪子乃水神哀亚之子。我说二郎乃带着水神性的死神，于此得到证明了。“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宿”，停留也。《史记·律书》：“秦二世宿军于无用之地。”《汉书·郊祀志》：“宿留海上。”帝郊乃天空之代辞。旦缪子白昼为太阳神，一到晚上便变为猎人星，停留天空。信徒问他在云际等待何人？所待者当然是他的情人易士塔儿，或侠马修的未婚妻爱叶了。这两句并非问话，乃借问话的口吻，跌出事实，笔法极活泼有致。而且这两句歌辞里十分显明也透露旦缪子与易士塔儿，侠马修与爱叶乃情人或未婚者，而非已结过婚的夫妇。因为夫妇既已结合，便该长期同居一处，不应再有“等待”、“约会”之事了。

笔者固曾言雉为死神鸟类象征之一，至我国为陈宝，《史记·封禅书》：

……后九年，文公获若石云陈北坂祠之。其神或岁不至，或岁数来。其来也，常以夜，光辉若流星，从东南来，集于祠城，则若雄雉，其声殷云，野鸡夜雊，以一牢祠，命曰陈宝。

《史记集解》瓒曰：“陈仓县有宝夫人祠，或一岁二岁与叶君合。其神来时，天为之殷殷雷鸣，雉为雊。”《史记索隐》：“《列异传》云：陈仓人得异物以献之，道遇二童子云，此名菶，在地下食死人脑。菶乃言彼二童名陈宝，得雄者王，得雌者霸。乃逐童，化为雉。秦穆公大猎。果获其雌，为立祠祭，有光雷电之声。雉止南阳，有赤光长十余丈，来入陈仓祠中，谓之宝夫人祠，抑有由也。叶、县名，在南县。叶君即雄雉之神，故时与宝夫人合也。”《汉书·郊祀志》下：“陈宝祠自秦文公至今七百余岁矣，汉兴，世世常来，光色赤黄长四五丈，至祠而息，音声砰隐，野鸡皆雊。”

死神出现时照例有光剡剡，故叶君陈宝来亦有光，宝夫人与叶君数岁一会，或一岁数会，这又俨然是未婚夫妇光景。

汉代帝王封禅，祭后土时，最要紧的征候：一为神光闪烛，二为雉夜雊。即在泰山以外的地方祭后土，也以雉夜雊为神意已孚之验。武帝又曾使公孙卿候神河南，见仙人迹缑氏城上，有物若雉，往来城上。封禅泰山时，纵远方奇兽异鸟及白雉诸事。白雉特别提出，岂不值得注意？

雉以祭祀死神出现为祥，非时来临，则视为恶兆。《史记·殷本纪》：“武丁祭成汤，明日有雉登鼎耳而稴，武丁惧。祖已乃训王：‘唯天监下典厥义，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中绝其命，民有不若德，不听罪；天既附命正厥德，乃曰其奈何！’”观祖已所言“降年有永有不永”云云，雉为死神现化可见。雉在汉代还表演了政治上最精彩的一幕。成帝鸿嘉二年，博士行大射礼，有雉飞集于庭，历阶登堂而稴。又飞集大司马王音之府，又集未央宫承明殿上。王音借此上了一个奏章，劝诫那个风流皇帝从此改过自新。皇帝却叫人将那只雉捉住，验看毛羽榷折，疑心不是天然飞来，是人捉来放的。王音又上表辩白了一场。一只雉飞集殿上算何大事，而“万众睢睢，惊怪连日”。王音再三说皇帝倘不改过，则大命将倾，高祖天下不知属谁？老母也做不成皇太后云云，雉若非死神，说这样话做什么呢？直到唐朝，帝王封禅，雉还要飞来点缀盛典，册府元龟玄宗开元十三年封禅泰山下，有雉飞入斋宫，驯而不去，久之，飞入仗卫，忽然不见，诸王称贺。谓帝属鸡，为吉。实则这雉是皇帝封禅时来的，正合时宜，故贺。

“与女沐兮咸池，女发兮阳之阿”二句乃女信徒替少司命设身就地着想，等到情人以后要作的一些事。《淮南子·天文训》“日出于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咸池三星在毕宿五车附近，太阳自金井（毕宿）两角穿过，浴于咸池，路线正合。《天文训》又曰：“天阿者，群神之阙也。”甘氏曰：“天阿一星在昴西。”昴即七姊妹星座，七姊妹星座与猎人星，在希腊神话里原有相联关系。

“孔盖翠”一句上本有“扬”字。少司命以孔雀之尾为盖，翡翠之羽为，表面看来，不过形容大神仪仗的华丽，略深究，则少司命出行照例有旗前导。我国天文毕宿有“参旗”，正当猎人星西，殆即希腊神话所言猎人星所挥之狮皮。《史记·天官书》：“参西有句曲九星、三处罗，一曰天旗。”这三处罗列的星，一天旗、二天宛、三九游。游同籠。《郊祀歌·天门》“泛泛滇滇从高籠”所从殆即此籠。我们假设猎人星天明即变太阳，开始由西向东移动，此旗正为前导。

“登九天兮抚彗星”点明少司命即九天司命。九天司命者言其为第九重天之主神也，我国文昌宫，西亚猎人星均为恒星，印度又配彗星于猎人星。古人天体观念，是地球居中不动，九重的天带着日月五星包围大地旋转。第八重天为恒星天，第九重天为动因天，又称宗动天，其他八重天由它力量转动，要想诸天转动，必有个把柄之类的东西。彗星恰有个长柄，少司命抚之可以转运其他诸天。彗星来去极为飘忽迅速。前文“入不言兮出不辞”，“闞而来兮忽而逝”，固以形容死亡来临之疾，但亦可作彗星行动状况解。故屈原这二语具有双层意义。印度人译计都为旗，大约因彗星的尾巴很像扯起的一面旗子，然则本歌中的“云旗”、“翠”又有一种意义了。彗星中以哈雷彗星有周期性，八十年来拜访地球一次。印度人谓九重天为彗星之天，我们说这颗彗星即是哈雷彗星，想是不算武断的。

“竦长剑兮拥幼艾”，王逸谓幼为少，艾为长，“司命执持长剑，以诛绝凶恶，拥护万民长少，使各得其命也”。王夫之则谓幼艾为婴儿，司命竦剑以护婴儿，使其宜子云云。其实这句歌辞仍一贯地在叙少司命与他情人故事。长剑是猎人星猎带下垂的三颗较黯之星，西洋天文指为猎刀，屈原则指为长剑。艾虽指为老年，“幼艾”连用则指少年美女，《孟子》《战国策》均可为证，少司命所拥幼艾，非侠马修之爱叶，则旦缪子之易士塔儿罢了。

更奇者在天文上猎人星东南有一颗星名叫野鸡星。《晋书·天文志》：“野鸡一星主变怪，在军市中。”《历学会通》：“野鸡在军市中，掌野外之禽，鸣则天下野鸡尽稴，亦曰知夜，晨鸣，则凡鸡始鸣也。”隋丹元子《步天歌》：“四渎横列南河里，南河下头是军市，军市团团十三星，中有一个野鸡精。”这颗野鸡星的位置是介于猎人星座和它的猎犬西赛里斯（天狼）之间。靠近猎人身边，比猎犬还近。故屈原用一“拥”字。此与陈宝的典故，俨然相合，而屈原偏又知道这么清楚，太可惊诧了。（见383页附图）

“正”字意义甚多，一官之长曰“正”，如乐正、工正、宗人府正之类。《舜典》谓日月五星为“七政”，但《史记·律书》则作“七正”。《左传》昭二十九年传：“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应该还有日正某某，月正某某，才能凑足“七正”之数，七重天后变为九重天。第八重天是大司命，他的官衔是什么正，现无法查究，（应该是“命正”），第九重天的少司命助为“民正”，民通人，《释名》：“人，仁也。仁，生物也。”草木实核为仁，古则皆为人，以表生意。《左传》成十三年：“民（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则民正者即人类生命之正。这又是一个最好的译法。

我们现在再将“南宫子”附此一论。南宫子三字仅一度见于孟姜壶，此壶铭文，近代始知注意，以前则学者从未提及。但天文上偏有南宫北宫之语。道家更有南宫主生，北宫主死之说，《史记·天官书》云：“钺北、北河；南，南河。两河天阙间为阙梁。”

《史记正义》：“南河三星，北河三星、分夹东井。南北置而为戒。一曰阳门，亦曰越门。北河北戒，亦为塞门。两戒间，三光之常道也。”

《晋书·天文志》：“南河北河各三星夹东井，一曰天高，天之关门也，主关梁。南河曰南戍，一曰南宫，一曰阳门，一曰越门，一曰权星，主火。北河曰北戍、一曰北宫，一曰阴门，一曰塞门，一曰衡星，主水。两河戍间，日月五星之常道也。”

《隋书·天文志》同。《观象·玩占》亦同。（见前页附图）

天文上分东西南北中五宫：东宫苍龙、南宫朱鸟、西宫咸池、北宫玄武、中宫天极。这个南宫包括南方诸宿，范围太大，我们现在所欲讨论的是介于井宿（双子座）与参宿（猎人星座）之间的南河北河，它们亦有南宫北宫之名。我国素以北方为阴，阴为死亡。南方为阳，阳为生命。南北宫之名存道书中。陶宏景周氏《冥通记》言子良之父先死，隶酆都。酆都即冥府，又名北宫。陶宏景《真诰》有辛元子赠杨司命诗三首，序言元子好道不永其年。酆都北帝愍其道心，告敕杨司命，还其体魄。元子说他得杨司命的帮助“近得度名南宫、定策朱陵”。度名南宫者即除去北宫的死籍，注名南宫的生籍之意。北宫南宫对言则一死一生显然可见。前文固言司命有姓杨者，而且杨姓司命，正为生神。我国民间谓二郎神姓杨，比什么“李”、“赵”、“邓”都有根据。何况前文固屡言九天司命为保生之主，九天司命主生籍呢？

闽中称吕洞宾为“南宫孚佑帝君”，又称“南宫吕帝”。其徒柳树精亦称“南宫太乙柳真君”。吕祖相传为唐时进士，其事迹与少司命或泰山诸郎无一毫相似处。但其道号为“纯阳子”，阳为生命，纯阳则为百分之百的生命。少司命为南宫子，这事久被我们遗忘，但在道家传统中，尚留依稀的记忆痕迹，求其姓名不可得，便将纯阳子的吕祖附会与他为一了。吕祖从来未闻能保婴儿，而闽台言吕祖，居然负起“保赤”之责。吕祖又有点金之指，则与死神之为财神，似有关联。

我国井宿在外国天文上为双子座（Gemini），希腊神话言其本斯巴达王子Pollux及Castor二人所变。两人本孪生子，但兄属神裔，永恒不死，弟则凡人血胤而已。弟作战时为人所杀，兄哀痛不已，求诸天帝宙士愿以自己生命赎弟回生。天帝怜之，使兄弟轮流下至地面一天，俾其一能留天上。但在巴比伦神话里则双子座本为门神某某二人。后辗转变为半神吉尔曷姆士（Gilgamesh）及其好友野人伊拔尼（Eabani）。我们应该知道吉氏也曾一度为冥府主者，则井宿似与死神有关。门神所守当为天门。

1930年，天文界发现冥王星，恰在双子座天樽星附近，可算是奇巧不过的事。（见前图）

猎人星乃天空最壮观的星座，旦缪子为西亚最伟大的神道，屈原此歌，气魄之宏大，含蕴之深广，辞采之壮丽，音节之沉雄，亦无一不足与相称。这是《九歌》中最好的一篇，也是我国宗教祭祀歌中首屈一指的一篇。其煜煜之光芒，即不能与天空星座互相辉映，永垂不朽，在中国文学里却可算得一篇极有价值的文章！

附录汉郊祀歌天门

天门开，荡荡，穆并骋，以临飨。夜光烛，德信著。灵浸平而鸿长生豫，大朱深广，夷石为堂，饰玉梢以舞歌，体招摇若永望。星留俞，塞陨光，照紫幄，珠黄。幡比翅回集，贰双飞常羊。月穆穆以金波，日华鐀以宣明，假清风轧忽，激长至重觞。神徘徊，若留放，殣冀亲以肆章。函蒙福祉常若期，寂誒上天知厥时，泛泛滇滇从高籠，殷勤此路胪所求，佻正嘉吉弘以昌，休嘉砰隐溢四方。专精厉意逝九阂，纷纭六幕浮大海。

这首《郊祀歌》所祀是什么神，以前无人能解。笔者以为是祭少司命的。题目“天门”与《九歌·大司命》“广开兮天门”，《汉郊祀歌·练时日》“九重开，灵之游”相同。盖昆仑之上即为天门，死神自天下降，必由昆仑，则非经过这道天门不可；况死神，在天上为“帝阍”，与天门关系密切，故特着“天门”字样，以为隐指。

“穆并骋以临飨”与后又“幡比翅回集，贰双飞常羊”可合看。言少司命偕其情人同降，观“比翅”“回集”字样，则男女死神均作鸟形无疑，而鸟则必为雉。

《练时日》的“光夜烛”与此歌“星留俞，塞陨光”相似，死神出现，例有光，而《史记》《汉书》亦言陈宝来时“赤光长十余丈”“光色黄赤，长四五丈”。

“饰玉梢以舞歌，体招摇以永望”二句非常有意思。少司命所主星为彗，而女信徒所执歌舞道具饰为彗星，何以知其然？《文选》颜延年《白马赋》“垂梢植发”注“垂梢，尾之垂者”。彗星尾如帚，亦类马尾。招摇，北斗第七星。体者模仿之意。可见歌舞道具既有星，又有马尾，其为彗星之象，尚复何疑？

“灵浸平而鸿长生豫”句不可解，必有脱误。惟少司命既为生神，则“长生”之事，当向他祈求。

“寂誒上天知厥时”，知者管辖之意。与旦缪子相通的太阳神侠马修统治着日、月、风、水的运行；又支配一年的四季，使之按一定程序，循环不息。而本歌“月穆穆以金波，日华鐀以宣明”二句，似指他统制日月轨道事。

“休嘉砰隐溢四方”，与《汉书·郊祀志》所言陈宝来时，“光色赤黄，长四五丈，至祠而息，音声砰隐，野鸡皆雊”若合符节。而“砰隐”二字更雷同得可喜。

“专精厉意逝九阂”与“登九天兮附彗星”，可以互注。阂即陔，重也。九陔，即九重天也。逝者赴也，所以我们知道《郊祀歌·天门》所祀主神为“九天司命”。

“纷纭六幕浮大海”，六幕，据《汉书》注为“六合”，即天地。“大海”非指大地上海洋，试问地怎能浮于自身所有的海洋之上？盖指原始深渊。西亚人谓地在天体之中，而天与地皆浮于无边无际之深渊内。今九天司命操彗柄以旋诸天，天动，地亦随之而动，则浮游深渊中了。这一句系承上句‘专精厉意逝九阂’而言。不知第九重天为宗动天，及不知天地皆浮水中之说，这两句是永远无法解释的。（参阅论丛“乾坤浮水水浮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