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七 大司命与死神
(壹)司命的性质
王逸于《大司命》无注,惟洪兴祖《补注》有云:
《周礼·大宗伯》以賧燎祀司中、司命。疏引星传云:“三台上台司命为太尉。”又文昌宫第四曰司命。按《史记·天官书》,文昌六星,四曰司命;《晋书·天文志》,三台六星两两而居,西近文昌二星,曰上台,为司命主寿,然则有两司命也。祭法:王立七祀,诸侯立五祀,皆有司命。疏云:“司命宫中小神。”而《汉书·郊祀志》,荆巫有司命,说者曰:文星第四星也。五臣云:“司命,星名,主知生死,辅天诛恶护善也。”《大司命》云:“乘清气兮御阴阳”;《少司命》云:“登九天兮抚彗星”,其非宫中小神明矣。
朱熹以寥寥数语,概括洪说,更无创见。以后注家皆不能出洪朱二家范围。清初王夫之《楚辞通释》卷二,主张则略不同。其言曰:
旧说谓文昌第四星为司命,出郑康成周礼注,乃谶讳家之言也。篇内乘清气,御阴阳,以造化生物之神化言之,岂一星之谓乎?大司命统司人之生死,而少司命则司人子嗣之有无,以其所司者婴稚,故曰“少”;“大”则统摄之辞也。……大司命、少司命,皆楚俗为之名而祀之。
闻匡斋既采孙作云“九歌司命考”所引应劭《风俗通》司命为齐地之神之说,又舍不得抛开王夫之的意见,因《文苑英华》将歌辞中“导帝之兮九坑”的“九坑”误为“九冈”,遂谓九冈即今湖北松滋县的九冈山,也即《左传》昭公十一年传:“楚子用隐太子于冈山”的冈山,谓司命本属齐地之神,后落籍于楚,故见于屈原《九歌》。至司命究属何神,则闻氏并无意见(什么是九歌)。此外如陆侃如、游国恩,因不承认《九歌》乃屈原所作,故对司命也不肯作深入的研究。他们仅知司命是天星之名,也是主寿夭的神,对于司命的根源、地位、职司、权能,及其对于我国文化的影响,都没有弄清楚。神的性质既弄不清楚,对《九歌》大少司命两篇歌辞,当然也无法解释明白了。
历代注家对于司命性质捉摸不准,实由于古籍中司命太多,其性质亦各异,我们现在简单举出若干以觇之:
(一)文昌宫第四星为司命。
(二)三台中有二星并名司命。
(三)二十八宿之虚宿又有二星曰司命。
(四)礼记祭法,王与诸侯、大夫,立七祀、五祀、三祀,其中皆有司命。
(五)郑玄注,司命为宫中小神。
(六)《庄子·至乐篇》,有苏死人,肉白骨之司命。
(七)《史记·扁鹊篇》亦有起死回生之司命。
(八)《史记·封禅书》与《汉书·郊祀志》,均有泰一之佐的司命。
(九)《封禅书》又有晋巫、荆巫所奉祀的司命。
(十)班固《白虎通》有司非谴过的司命。
(十一)应劭《风俗通》有齐地崇奉的司命。
(十二)《易林》及唐人笔记有小儿司命。
(十三)葛洪《抱朴子》亦屡见司命字样。
(十四)宋人笔记有专指灶神而言之醉司命。
(十五)陶宏景《茅君内传》有东岳上卿之司命。周氏《冥通记》有“大司命”。真灵位业图司命更繁。见后。
(十六)道经又有南极长生司命。
(十七)唐人笔记屡言冥司之司命。
(十八)宋代官方祭典有九天司命。
这样林林总总的司命,把人闹得人眼花缭乱,六神无主,我们究竟能选取哪个司命来注解《九歌》的大少司命呢?既是不能,那也只有含糊地拿洪兴祖的《补注》来搪塞算了。近代孙作云,闻匡斋,虽知引用《风俗通》所记,顶多说明了司命乃齐地之神而已,至司命究竟是位什么样的神,则始终未知究竟。
据笔者观察,司命乃是冥司主者,等于西洋神话学上之“死神”(God of Death),前面十七八种司命,其实只是一个神。大、少司命也稍有不同。大司命专司死亡,少司命乃本为亦死神,后转为“生神(God of Life)者。
目前我国所有关于大少司命较早材料,不得不推金文里桓子孟姜壶。此壶共有甲乙两器,铭文亦略有差异,甲器之铭文曰:
齐侯女
希(聿)丧其
(舅),齐侯命大子遽
(踰),句宗白(伯)
(听)命于天子,曰:“(期)则尔
,余不其事。女(汝)受册
(归)
(传)受御,尔其
(跻)受御。”齐侯拜嘉命:于上天子,用璧玉备一
(祠)。于大无(巫)
折(司誓)于(与)大
(司)命,用璧两壶八鼎。于南宫子用璧二备,玉二,鼓钟一
。齐侯既
(济)洹子孟姜丧,其人民都邑菫(谨)
(宴)无(舞)用从(纵)尔大乐。用
(铸)尔差铜(钟)用御天子之事。洹子孟姜,用气(乞)嘉命,用旆
(眉)寿,万年无疆御尔事。
此文齐侯即齐庄公,孟姜乃庄公女,孟姜之舅即田文子,洹子(即桓子)乃其夫也。文子于庄公三年(鲁襄公二十二年)秋,曾谏齐侯厚礼栾盈之非。庄公在位仅六年,则文子之死当在进谏后之一二年间,本器年代即可准此而判定。大约在公元前四百四十余年之间。铭文中所祠之神凡三:即“上天子”、“大巫司誓与大司命”、“南宫子”。何以知道神仅三位?因为祭礼仅三副,而大巫司誓与大司命,性质相同,知本系一神。
前一神之上天子与本文无关,大巫司誓与大司命,即屈原《九歌》之大司命,也即是死神,南宫子即《九歌》少司命,也即是生神。
司命之神以齐地崇奉最甚,除孟姜壶外,请再证以应劭《风俗通义》。按《通义》祀典第八有司命一条,文曰:
谨按传云:“芄芄棫棫,薪之賧之。”《周礼》:“賧燎司中司命”,文昌也。司命、文昌第四星;司中文昌第六星也。賧者,积薪燔柴也。今民间独祀司命耳。刻木长尺二寸为人像,行者担箧中,居者则作小屋。齐地大尊重之;汝南余郡亦多有。皆祠以腊,率以春秋之月。
齐人为什么特别尊崇司命,这当是泰山关系。齐国境内有个泰山,一般人相信为死人魂魄所归处。司命便是死人的主者。春秋战国时代,他称为大司命,汉以后称泰山府君,但司命之名仍并存,后代又称以天齐圣帝、青帝、东岳大帝等名号。
顾炎武《日知录》卷三十,有一条云:
尝考泰山之故,仙论起于周末,鬼论起于汉末。左氏《国语》未有封禅之文,是三代以上,无仙论也;《史记·汉书》未有考鬼之说,是元成以上,无鬼论也……哀平之际而谶讳之书出,然后有如《遁甲开山图》所云:“泰山在左,亢父在右,亢父知生,梁父知死”《博物志》所云:“泰山一曰天孙,主召人魂魄,知生命之长短”者。其见于史者,则后《汉书·方术传》,许峻自云:“尝笃病三年不愈,乃谒泰山请命”。鸟桓传:“死者神灵归赤山。赤山在辽东西北数千里,如中国人死者魂神归泰山也”,《三国志·管辂传》:“谓其弟辰曰:‘但恐至泰山,治鬼;不得治生人,如何?’”而古辞《怨诗行》:“齐度游四方,名系泰山录,人间乐未央,忽然归东岳”,陈思王《驱车篇》:“魂神所系属,逝者感斯征”,刘桢赠五官中郎将诗“常恐游岱宗,不复见故人”,应璩百一诗:“年命在桑榆,东岳与我期”,然则鬼论之兴,其在东京之际乎?……
《日知录》此条颇为博洽,但一种宗教信仰的形成,决非短期间所能为力,封禅的“仙论”与魂归泰山的“鬼论”其实是一件事,并且这种信仰之起还远在周末之前。至于泰山府君的故事自东汉以后,流传亦颇久,现请再引《日知录》所未言及者数条。正史除顾氏所引《后汉书》、《三国志》外,尚有《魏书·段承根传》。小说笔记言及泰山府君者更不可胜数。干宝《搜神记》言后汉胡母班为泰山府君所召,令致书于女婿河伯。司命自汉以来便改称府君,而司命之称仍存于一般人记忆之中。但观魏晋至唐人小说,仍有司命之称可证。梁江淹邃古篇明说仿屈原《天问》而作,其语多凭屈赋,更有数句全出《九歌》;如“帝之二女,游湘沅兮;霄明烛光,向煌兮。太乙司命,鬼之元兮;山鬼国殇,为游魂兮。”谓司命为鬼之元首,明明说他是鬼王,而一千四百年来之楚辞注家对于文通此语,竟视同无睹,实令人大惑不解。
唐人笔记小说言泰山府君者尤指不胜屈。如《酉阳杂俎》、《集异记》、《广异记》、《报应记》、《河东记》、《大唐奇事》、《耳目录》、《幽明记》、《洞仙传》、《宣室记》、《玄怪录》、《野人闲话》、《灵异录》、《广古今五行记》、《列异传》、《纂异志》、《冥报记》等皆是。但唐时佛教文化已大量传入我国,阎罗王之说亦渐普遍,于是司命竟降为阎罗属吏。朝野佥对,唐黄门侍郎崔泰之哭特进李峤之诗有“魂随司命去,魄逐见阎王”之句。而《冥报录》:“天帝总统六道是为天曹,阎罗王者如人间天子,泰山府君如尚书令录,五道神如诸尚书……”这是外来文化喧宾夺主之证。
《史记·封禅书》言秦始皇祀八神,第一为天主,“祠天齐,天齐渊水,居临南郊山下”。第二为地主,“祠泰山,梁父”。照笔者的研究,地主才是冥君,后人固临距泰山不远,竟将泰山神当作天齐王。唐玄宗封泰山神为天齐王礼秩加三公一等。《集异记》言方士刘元迥想哄骗平庐帅李师古钱财,请其以金易泰山天齐王之首来供奉。宋徐铉《稽神录》,言汉宗正卿刘皞梦冥吏示以文簿,谓将来作齐王判官,皞知是泰山神天齐王,后衔命使吴越,路由郓州,果卒于邮亭。元世祖加上“泰山天齐生仁圣帝”封号。
《十王经》(成都府大圣慈寺沙门藏川撰,或云藏川书久佚,此乃伪书)有地府十王,即一、秦广王,二、初江王,三、宋江王,四、任官王,五、阎罗王,六、变成王,七、泰山府君,八、平等王,九、都市王,十、转轮王。后泰山府君渐变而为泰山王,于是我国人对于泰山府君为冥司之主的观念遂逐渐陌生了。更加印度的阎摩,或阎罗进来后,我们连泰山王也不知注意,泰山与死神从此脱离关系了。
司命乃官衔,两河流域的死神名为尼甲,我国死神也该有个名字。《庄子·大宗师》列举得道之神有“肩吾得之,以处大山”语。成玄英注云:“得道处东岳,为太山之神。”曰东岳,曰太山,则肩吾当是死神之名。又有巫咸,后文再论。汉后则梁陶宏景真灵位业图有“司命东岳上卿太元真君茅君”、“侍帝东华上佐司命杨君”、“右辅侍帝晨领五岳司命右弼桐柏真人金庭宫王君”、“西岳卿副司命李翼仲甫”、“水官司命晋文公”、“北河司命保禁侯桃俊”,皆为有名有姓之司命神。但以茅君事迹较长。陶宏景有一篇《茅君内传》,洋洋数千言,故事曲折、描写细腻,文采亦烂然可爱。言茅君名盈,字叔申,仲曰固,字季伟;季曰衷,字思和。盈年十八,弃家入山学道,积二十年,乃归,累显神迹。后归句曲,邦人遂改句曲为茅君之山。汉平帝元寿二年八月巳酉,茅盈修道期满。受太帝命为“司命上卿真君”。《集仙传》亦有一篇茅盈传,言盈道成后,位为“司命上真东岳上卿”,盈二弟见兄成仙,亦感奋学道。其后茅固为定,茅衷为三官保命,皆冥司之职。盈为大茅君,固为中茅君,衷为小茅君。
司命本居泰山,为什么梁时陶宏景硬将一个句曲姓茅的夺取他的位置呢?我想这里有几个原因:其一,冥界王者不比其他天神,却似人间官吏,常有替代之事。真灵位业图言:“酆都北阴大帝,讳庆甲,天下鬼神之宗,治酆都山,三千年而一替。”此处“替”颇值注意。以后凡聪明正直之人,死后不能为他神,而土地、城隍、阎罗,则任之甚易;甚有身尚未死,生魂入冥判决刑狱者。如隋韩擒虎“生为上柱国,死作阎罗王”,宋包拯以人们对他有“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一句颂辞,民间竟附会他“日断阳,夜断阴”,他死后果做了第五殿的阎罗王。如此,则句曲茅盈得为东岳之神又何足为异呢?其二,是句曲与会稽混缠的结果。这一条关系死神极其重要。茅盈成道后,未受册封之前,别的山不住,偏住茅山,陶宏景这样安排,是有他的道理的。《史记·封禅书》:“禹封泰山,禅会稽。”晋灼曰:“本名茅山。《吴越春秋》云:“禹巡天下,登茅山以朝群臣,乃大会计,更名茅山为会稽。’亦曰苗山也。”这个更名会稽的原来茅山在今浙江绍兴县东南。至于由句曲改名的茅山,则在江苏句容县东南,周百五十里,南连天目诸山,为黟山北脉之特起者,与绍兴的茅山本非一地。禹何以禅会稽?原来“禅”即是祭死神之称。古人相信死神居地下,但地下亦必有其出入之口。是以古代人见天然深不可测之坑穴,皆指为冥界之口,会稽恰有一天然深坑,因大禹关系,称为“禹穴”。《史记·太史公自序》“年二十而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即是这个穴。此穴又称“禹井”,《汉书·地理志》“会稽山上有禹井”。《水经注》:“会稽山南有穴,去庙五里,深不见底,谓之禹井。”死神之在北者,居泰山下之梁父,在南者则居会稽,所以禹要远来禅此。后来秦始皇与二世封泰山后也都来会稽举行禅礼(见后)。江苏句容的茅山,是否也有死神,今无法可考。但山名既与绍兴的茅山巧合,则自然易于混淆而至缠误为一了。再者句容茅山固不知有否死神,而此山风景极美,陶宏景尝隐居于此,尝曰:“此山下是第八洞天,名金坛华阳之天。”则句容茅山也有地洞,不然,宏景何以称之为“山下洞天?”再者冥界出入口不限地洞,凡山岩间有深曲幽暗之洞,人亦相信其与冥界相通。大山每有洞,安知句容茅山无洞?再者句容茅山有大、中、小三峰,故又称三茅山。陶宏景的《茅君内传》,说茅盈兄弟三人,称大、中、小茅君,想必是把茅山三峰人格化的结果。陶宏景是六朝梁时的道教鬼才,幻想之丰富,世罕其匹,中国道教虽不是他所创立,但道教笃实光辉,蔚为大教,则不得不归功于他许多伪撰文章。他将绍兴茅山死神搬到句容茅山,又远附于具有历史性的泰山,这种手法,何等巧妙。但陶氏若不知冥界出入口为深穴,深井,则也附会不成。
真灵位业图又言泰山君秦
,字景倩,为四镇长,领鬼兵万人,有长史司马,复有小镇数百,各镇鬼兵数千人。位业图复有“酆都北阴大帝”为炎帝大庭氏,讳庆甲。见前。
洞渊集言:“泰山名蓬元太空之天,即太昊,为青帝,治东岳,主万物发生,考核生死,鬼神之所,历代帝王报功封禅之岳。”
鱼龙图:“泰山神姓圆名常龙;一云泰山君元丘目陆。”
《酉阳杂俎》谓泰山主姓刘,称刘翁,本为天翁,被下界人张坚诓之下凡而篡其位。刘翁失治,徘徊五岳作灾,坚患之,以为泰山太守,主生死之籍。王隐《晋书》亦言太山公刘有才,欲反,降大疫,多取人为其徒众,后为北帝所诛灭。其语皆荒诞可笑,死神之尊严扫地了。
《封神传》则言东岳大帝生前为纣臣黄飞虎,叛商投周,累建战功。后为商将张奎所杀。姜子牙封神时,封飞虎为“五岳之首,执掌幽冥地府十八重地狱。凡一应生死转化,人神仙鬼,俱从东岳勘对,方许施行”。又曰:“特勅封尔为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大帝之职,总管人间福祸。”
(贰)封禅与祭死神
我们研究泰山司命的掌故,谁知竟发现了一件绝大的事实,这便是历代帝王所举行的最隆重的封禅大典,原来与祭祀死神有关。这是历代史家未曾谈过的问题,也是研究中国宗教和民俗的学者未曾注意的问题,值得仔细探讨一番。
《管子》与《史记·封禅书》皆有一篇论封禅的文章,文字亦雷同,但《管子》真实性可疑,我们现在还是来看《史记》吧。《史记·封禅书》云:
齐桓公既会诸侯于葵丘,而欲封禅。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记者十有二焉:昔无怀氏封泰山,禅云云;宓牺封泰山,禅云云;神农封泰山,禅云云;炎帝封泰山,禅云云;黄帝封泰山,禅亭亭;颛顼封泰山,禅云云;帝喾封泰山,禅云云;尧封泰山,禅云云;舜封泰山,禅云云;禹封泰山,禅会稽;汤封泰山;禅云云;周成王封泰山,禅社首:皆受命,然后得封禅。
这里十二君中,无怀、宓牺、神农、炎帝,本是神话人物,汤与周成王封泰山事,正史尚无明文,我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的帝王,而有真确封禅史迹者,不得不推秦始皇帝。《封禅书》又曰:
〔始皇〕即帝位三年(即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二一九),东巡郡县,祠驺、峄山,颂秦功业。……自泰山阳至巅,立石颂秦始皇帝德,明其得封也。从阴道下,禅于梁父。其礼颇采太祝之祀雍上帝所用,而封藏皆秘之,世不得而纪也。
《史记·秦始皇本纪》:
二十八年,始皇东行郡县,上邹、峄山立石,与鲁诸儒刻石颂秦功德,议封禅祭祀山川之事,乃遂上泰山,立石封祠祀……下……禅梁父,刻所立石。
遂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求仙人羡门之属。八神将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来作之,齐之所以为齐,以天齐也。其祀绝,莫知起时。
所谓八神,第一为天主,祠天齐;第二为地主,祠泰山梁父。原书有说明“盖天好阴,祠之必于高山之下;地贵阳,祭之必于泽中圆丘云”。又云:“自齐威宣之时,驺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后五年,始皇南至湘山,遂登会稽。二世元年,东巡碣石,并海南历泰山,至会稽,皆礼祠之。而刻勒始皇所立石书旁,以章始皇之功德。可见始皇父子都曾到泰山封禅,父子也曾并禅会稽。
怎么叫做“封”?又怎么叫做“禅”?据《史记正义》:“泰山筑地为坛以祭天,报天之功,故曰‘封’;泰山之下小山,除地报地之功,故曰‘掸’。言‘禅’者,神之也。”凡拂去尘土曰“掸”,今尚呼此种工具,曰“掸子”如“鸡毛掸子”之类。地主本居地下,想祭他,将泥土轻轻翻动几下,让地主知觉。《荀子》正论“尧舜擅让”字亦从手。杨絫注:“擅与禅同,掸亦同义,谓除地为掸,告天而传位也。”字亦作“
”。
到了汉代,武帝迷信鬼神,又热中于求仙。《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及《武帝本纪》,计武帝在位五十四年,到泰山凡七次,禅梁父,礼祠地主。又曾禅肃然、高里、石闾等处。武帝以后均无封禅之事。后汉光武于中元元年(公元五六年)春,登封泰山,禅梁父。章帝元和二年(公元八五年)春二月,东巡狩,幸泰山。安帝延光三年(公元一二四)春二月,东巡狩,幸泰山。其是否举行过封禅,史无明文。
魏明帝东巡狩,凡三至岱宗,其封禅与否,史亦无明文,我想他未曾举行,盖封禅乃大典,苟举行,史无不书之理。
唐太宗欲封禅而未成。高宗乾封元年(公元六六六)封泰山,禅于社首。玄宗开元十三年(公元九二五),封于泰山,禅于社首。
唐代封禅者有二位皇帝,宋代则仅真宗一人。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公元一○○八)十月,封泰山,禅梁父。这也可说帝王之封禅者之最后一次了。
现在要讨论一下封禅的肇始及其意义。我国死神既由两河流域传来,则封禅之典也该来自该处。惜两河文化久湮地底,对此事已无法查究,但两河流域有所谓“层台”(Ziqqurat),建于山巅,谓藉此可以登天。盖古代两河人信人若企图登天,必凭藉高山以为发脚之点。此种信仰传布于希腊、印度直至中国。两河层台即七星坛,名曰“神之门”,旧约巴别塔(Babel)回教寺院的尖顶塔(Minaret),印度的堵波(又译浮屠、浮图、或塔),其意义亦同。我国战国时代,齐王有“九重之台”,魏王有“天中之台”,赵武灵王有“丛台”,秦始皇与汉武帝皆有“通天台”。“通天”之义与两河“神门”之义同。见前总论。
西亚最古层台系建山巅,取其距离天界较平地更近。其残迹今尚有存者,如幼发拉底斯河流域的尼布尔(Nippur)城的某山,尚有所谓“宁鲁塔”(Birs Nimrüd)者即是(或以山峰类塔而名。)
泰山古名“天中”,封禅则为“升中之礼”。《礼记·礼器》:“是故昔先王尚有德……因天事天,因地事地,因名山升中于天,……升中于天,而凤凰降,龟龙假…是故圣人南王而立,而天下大治。”升中即所以升天,此乃最好的说明。古人相信天和地的距离是一万五千里,泰山甚高,登上泰山,等于升天路程走了一半,再上天就容易多了。但最要紧的还是泰山处大地脐上,处地之正中,其上即为天门,所以想上天,泰山是最直捷的一条路。
《庄子》:“易姓而王,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代,其有形兆垠堮,勒石凡千八百处。”汉代桓谭《新论》:“泰山之有刻石凡千八百余处,而可识者七十有二。”(此语当根据《庄子》)《韩诗外传》:“古封泰山,禅梁父者万余人,仲尼观之,不能尽识。”《庄子》谓勒石题名者仅千八百余处,而《韩诗外传》增为万余,比《庄子》增出五倍。后世论者或以为夸诞,但笔者则认为近于事实。春秋隐公八年三月“郑伯使宛来归祊”,“祊”,梁传作“邴”,再证以公羊隐八年传之言曰:“宛者何。郑之微者也。邴者何?郑汤沐之邑也。天子有事于泰山,诸侯皆从,泰山之下,诸侯皆有汤沐之邑焉。”又春秋桓公八年梁传:“邴者,郑伯所受命而祭泰山之邑也。用见鲁之不朝于周,而郑之不祭泰山也。”《孟子·梁惠王下》,齐宣王欲毁明堂问孟子。赵歧注:“谓太山下明堂,本周天子东巡狩朝诸侯之所,齐侵地而得有之。”这可见古代天子到泰山封禅,以明堂为行宫,诸侯照例相从,也都在泰山下预筑行馆。可证古代封禅泰山盛况的一斑。再证以桓子孟姜壶,桓子夫妇皆祭祀大司命以求眉寿。《论语·八佾》“季氏旅于封山”可见封禅不限于帝王,诸侯大夫也可举行的。不过无德大夫便否,故孔子使冉求劝止季氏,不能,则有“呜呼”之愤叹。古时民族复杂,其酋长及部落中重要分子更加后代列国的国君大夫之类,则千八百和万余勒石是很可能的。因此笔者敢言封禅之在我国历史也是很古的了。《管子》和《史记·封禅书》所言的无怀、宓牺、神农、炎帝,我们固不敢认为是真的古王,但又何妨说是部落酋长的代词呢?后世儒者如梁许懋谓封禅之事皆纬书之曲说,七十二君,燧人之前,世质民淳,安得泥金检玉;结绳而治,安得镌文告成,妄亦甚矣(封禅议)。隋末王通亦谓封禅非古,乃秦皇汉武之侈心,徒以夸天下(文中子王道篇)。李靓亦以此事为不经,苏辙以为不足信。这无非六经无封禅记载之故。宋章俊卿即作此论(见论封禅)。不知六经字数有限,事之不见六经者何能便认为没有?况除上文所引《礼记·礼器》外,《礼器》又有“齐人将有事于泰山,必先有事于配林”,及上文所引春秋隐八年,桓八年经文,皆是六经中有关封禅的纪事。王通腐儒不足论,淹贯如顾炎武,亦认封禅等仙论起于周末,不能不认为智者之失。
至于封禅的意义则如《白虎通》、《风俗通》、《史记正义》、《五经通义》等所言无非是:王者受命、易姓、改制、成功以告天地;或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封禅必在泰山者,因泰山为五岳之长。笔者则以为封禅原义,无非是帝王为其一己之私,祈求长生并且希望升天。前人的解释虽极冠冕,而并未摸到封禅意义的实质。我们看《史记·封禅书》,武帝封禅前与齐人公孙卿所谈的话,无非说黄帝封泰山而得乘龙升天,“汉主亦当上封,上封,则能仙登天矣”。又齐人丁公与武帝所谈,谓“封禅者,合不死之名也”。“黄帝以上封禅,皆致怪物与神通,欲仿黄帝,以上接神仙蓬莱士,高世比德于九皇。”这才是帝王封禅的真意。
登高山以求升天亦非易事,一定要看天神的意向?意向有正负两方面:正的方面是祥瑞;负的方面是暴风雨及其他的不祥。帝王必有祥瑞始敢封禅,秦始皇上山遇见暴风雨,成为千古笑柄。
现在要说到本题了。前文固言封禅大典与祭死神有关,关系在哪里?这要看禅梁父这件事了。《史记·封禅书》曾言始皇祠八神,祠地主于梁父。前引《遁甲开山图》:“亢父知生,梁父知死。”“知”者管辖治理之意。齐人所崇奉的司命神的根据地当为梁父。历代帝王之封禅虽有云云,亭亭、石闾、社首诸山,然以禅梁父为最普遍。管仲对齐桓公说“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韩诗外传》:“古封泰山,禅梁父者万余人”,后人亦每以“禅梁父”与“封泰山”联结为一词,可见梁父究竟是主要禅地,非其他各山可比。
《括地志》:“梁父山在袞州泗水县北八十里,西接徂徕山。”《岱宗志》:“梁父,长白二山,为泰山辅岳。”梁父之所以成为死神所在地,实因其原为齐人的坟地。汉诸葛亮好为梁父吟,今仅存一首,诗言晏平仲两桃杀三士之事,然所咏则为坟墓。陆机、沈约皆有梁父之吟,机之诗曰:“年命时将逝,庆云解克乘,履信多愆期,思顺焉足凭?忾忾临川响,非此孰为兴?哀吟梁父篇,慷慨独抚膺!”约之诗曰:“龙驾有驰策,日御无停阴,飚风折暮草,惊箨陨层林,清露亦何促,缓志且移心,高歌步梁父,叹息有遗音!”均有悲凉年命,感叹死候之意。梁父吟乃乐府楚调曲,郭茂倩《乐府诗集》引《陈武别传》,“武遂学泰山梁父吟,幽州马客吟之属”。又言:“梁甫,山名,在泰山下。梁甫吟言人死葬此山,亦葬歌也。”可证明梁父乃古代齐人墓地。而死神所在地必为坟场,又是两河流域的信仰。梁父为主要禅地固由于其为坟场,尤重要者是因它是一个四面环水的圆丘,是大地的雏形。因为西亚人久相信地为圆形,分为大九州,外有大瀛海环绕之。西亚所谓死神,不仅为冥司主者,整个大地,自地面至于地下均归他管辖,故人们理想死神所居处以泽中圆丘,始符合条件。我国古人将死神译为“地主”,也是最切当,最圆满的译法。
陆机又有《泰山吟》,有“梁甫亦有馆,蒿里亦有亭,幽涂延万鬼,神房集百灵”之句。此处所宜注意者,梁父与蒿里并称。蒿里乃是另一坟场。但梁父似为贵族坟场而蒿里则为平民。蒿里也在泰山,一作“高里”,即汉武帝所禅处。《山东通志》:蒿里山在泰安州西南三里……今山上有蒿里祠,森罗殿。”《灵宇记》:“森罗殿左为阎王庙,在岳南三里。蒿里,社首二山之间有七十五司及三曹对案之神。神各塑像,俗传为地狱云。”蒲松龄《醒世姻缘传》,狄希陈随妻薛素姐上泰山进香,至十王殿哭母于第五殿阎罗王座下。这十王殿便建在蒿里山,至今犹然。
武帝所禅肃然,即梁父山之一部,见《汉书》服虔注。社首亦与蒿里相连,见《岱史》。云云山在梁父东,亭亭山距梁父稍远,但仍在泰安州南,与梁父、社首、蒿里、云云均为一脉。
“蒿里”一作“下里”,《汉书·武帝本纪》太初元年“行幸泰山,十二月
高里”。伏俨注高里:“山名,在泰山下。”颜师古则曰:“此高字自作高下之高,而死人之里,谓之‘蒿里’,或呼‘下里,者是也。”汉乐府有《薤露歌》二首,谓田横门客悲悼其主自杀而作,一曰:“薤上露,何易。露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二曰:“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踌躇!”二歌是否田横门客所作,不必考。崔豹古今注言:“薤露,蒿里,并丧歌也。”宋玉对楚王问:“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为下里巴人,国中属于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百人,是以其曲弥高,其和弥寡。”下里,薤露既均属丧歌,则白雪非也丧歌莫属。这要看《淮南·览冥训》始能知。古时丧歌音节美妙,虽宾婚嘉会亦奏之,《风俗通》:灵帝时,京师宾婚嘉会,皆作魁阰,酒酣以后,续以挽歌。魁阰丧家之乐,挽歌则执绋相和者(《风俗通》缺,此乃《续汉书·五行志》引)。诸葛亮之好梁父吟;陈武亦学泰山梁山吟,幽州马客吟,殆有取于其音律之佳欤?
前代帝王封泰山乃所以企图升天;禅梁父,乃所以祭祀死神,这是没有疑义的了。我知道读者现在一定要急于追问;帝王想升天,祭祀死神做什么呢?关于这个问题,中国古籍毫无解说,连随从帝王身边的史官都不许闻知,当然没有记录保留下来,因封禅之事具有传统的秘密性。据管见推测,此中或有这几个原因:
第一,泰山死神既“主召人魂魄,知人生命长短”,则人的生死寿夭其权均操之彼手。想长生则非祈求死神允许不可。如桓子孟姜壶祭祀大司命诸神有“用乞嘉命,用祈眉寿,万年无疆”之语。又死神操人“死籍”—一称鬼籍!企图不死,则必先求死神去死籍。有周氏《冥通记》为证。
第二,吾人想入天庭,必先通过冥府。刘向《九叹》思古“登阊阖于玄阙”,可证阊阖乃天门,而玄阙则为死神所居。三台中有二星为司命,《晋书·天文志》:“三合为天阶,太乙蹑以上下。”三台之上,也有一星名为“天门”,似乎人想入天门,非经过司命所守不可。《搜神记》淮南八公歌有“升腾青云,蹈梁甫兮”,此亦言必蹈梁父乃得上天。两河流域言死神把守天门,得其允许,始可进入天庭。扬雄《蜀都赋》:“选巫咸兮叫帝阍,开天庭兮延群神”,巫咸即我国大司命。
第三,据汉河纬书,幽都本在昆仑山下,见《河图始开图》。两河流域谓神仙所居及不死药所在的世界大山,其基础实深入幽都。故巴比伦帝王建筑象征世界大山之高台,必深筑其基础,侈言下透“死城”(City of Dead)。《山海经》言我国黄河发源幽都;巴比伦亦言他们的圣河幼发拉底斯,自冥府流出;印度亦说象征生命水的恒河,发源天上银河,经过冥界,乃至人间云。
第四,据两河流域古代信仰,凡神明升天之前,必先下地府游历一番。像苏末的大种窦缪齐(Dumugi),巴比伦的旦缪子(Tammug),吉修齐丹—润吉齐丹(Gishzida-Ningishzida),著名女神易士塔儿(Ishtar),著名男神马杜克(Marduk),水星那波(Nabo即尼波),又有大神黎留(Lillu),及半神吉尔曷姆斯(Gilgamesh),都有降地府的故事。降地府即为地府之君。说者谓这种信仰传播各地,地中海沿海一带国家信之尤笃。希腊酒神狄亚仪苏士,亦曾下降地府。
第五,大司命操人类生死大权,在两河流域备受尊崇,在我国亦然。应劭《风俗通》所谓“齐人居则作屋,行则担箧”,爱重得竟有一日不能离之势。这当然对之祈生,祈长寿,决之对之祈死,祈短命之理。古代帝王及各级人士封禅或旅于泰山,殆为此故。(参读《论丛》“封禅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叁)西亚中国死神的对照
据近代学者考证在纪元前二千七百年左右,即有关于死神尼甲的记载存在,他的渊源当然更古了。巴比伦东部有古特(Cuthal)城,该城有一座著名大墓地。西亚人称墓地为“大居之所”,大居即永居,死神之所以名为尼甲者,言其为“大居之主”(The lord of the great dwelleing place)。古特城以有尼甲,居然成为地府之代辞。
尼甲在两河流域本来是一尊太阳神。太阳在天空走完它一天行程以后,便由西方降下地平线,消失了踪影。两河流域遂以它是沦入幽冥了。沦入幽冥,则必成为地府(Nether World),或冥界(gloo my region)的主者。埃及奥赛里斯(Osiris)原为月神,转变而为太阳神。及其遭恶弟害死,则变为地府之君,这和两河流域信仰完全相类。死神本居地下,但有时亦偕其妻居于世界大山。
尼甲与“瘟疫”(Pestilence)“饥馑”(famine)常相联结,这也与太阳有关,不过偏于太阳凶暴、恶毒的破坏性方面罢了。太阳在盛夏性如烈火,故尼甲又为“火神”(god of fire),为“燃烧者”、“狂暴者”、为“愤怒之君王”、为“火焰的猛烈”,他出现时身上每带大光,剡剡如焚。他于七星中本来属于火星。(陶宏景《真灵业位图》说“酆都北阴大帝,为炎帝大庭氏,讳庆甲”,炎帝即火星神,这项资料真奇怪,不知陶氏从何处得来?)惟七重天变为九重天之后,他的地位也有所更变了。火星本属战神,因而尼甲也为战神。战神本来容易变为猎神,所以尼甲又是猎神。此外笔者还有揣测之词,不妨在此一述。譬如火星的战神,本无头,而印度谓第八重天为“蚀”,蚀乃魔鬼罗缑之头,印度言“蚀”是死神所主之天。《淮南·览冥训》言师旷一奏白雪之歌,玄鹤大至,无头鬼操戈而舞。前文固言宋玉对楚王问下里巴人,阳阿薤露皆丧歌,则阳春白雪则应该是丧歌,即属于死神之歌。古人每刻饕餮之形于食鼎,此乃有首无身之物,死神最会吃人,性最饕餮,铸之于鼎,有戒人勿过食,过食将为死神攫去之意。火星神一切赤色,死神一切黑色,但死神有时亦为赤脸。关羽与之混合,遂成大神。太阳夏炽而冬温,故尼甲下降地府为冥君,在每年的夏季日,过了一百八十天,又于冬季日,再莅人间。
尼甲正如太阳有凶恶与善良两种相反的性格,故此人民既惧怕他又爱敬他。他的身世极其高贵,其父为天帝阿努(Anu)或云为大地之主恩利尔(Enlil),或云深渊之主哀亚(Ea)。有个时期他居然被尊为创造世界的主宰(Demiurge),俨如后来马杜克的地位。
他与另一已死太阳侠马修(Shamash)实为同型人物。侠马修为“司命之神”(The god of destiny)为“生死之主”(Lord of the living and dealth),估量人类寿命的短长,又为“掌握正义之神”(The god who up held justice),他赏善罚恶,为“大裁判官”(The great judge),尼甲亦无一不然。故尼甲为盟誓见证之神,背誓之人必遭其严罚。两河古记,当时君主每向尼甲祷告,请他降罚于背盟犯约的邻国领袖。其他之例甚多。君王有以尼甲之名自名者,有自称尼甲臣仆者。
尼甲之名曾见《旧约·列王记》下第十七章。
尼甲象征为狮子,古记称之为猛狮,有时则狮身人首,又为“牡牛”、“龙”、“鸦”。牛所以表示其勇猛、力大;龙所以表示其轻捷、其来迅速,不可抗拒;鸦好吃死人,贪婪无厌,所以象征“死亡”之食人永不满足。但其正式形象则甚庄严,有一古章镌尼甲立像,垂长髯,头载三匝牛角冠,右手执罂粟花三茎,左手则执战神武器,荷其上端于肩。
我们看西亚死神故事有许多地方可与我国死神互证。观西亚死神为“司命之神”、“主人生死”、“估量寿命的长短”,与我国人所言司命之性质岂不完全吻合。而“司命”二字的头衔,我国古人竟翻译到这么妥帖周匝,显无剩义,浑如一块铸定的生金,即以现代的头脑,恐怕还不能翻译到这样恰到好处呢。
(一)巫咸与死神
秦以后死神姓名前文已论,现论秦以前者。笔者主张屈赋中的巫咸即司命之名。巫咸之名早见甲骨,有“戊巫”“王咸”“咸戊”“咸”之异。卜辞中“祭咸”之文,共有二三十则之多。《尚书·君》:“时则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巫咸。”《史记·封禅书》:“伊陟赞巫咸,巫咸之兴自此始。”则巫咸乃是一神,而伊陟则为交通巫咸之人。古书说巫咸是殷贤臣,是始作巫医者,是始作鼓者,其名又见于《山海经》,像是神话人物;在“秦祀巫咸文”(俗称《诅楚文》)他又以“丕显大神”的面目出现。在屈赋里有“皇”之称。其人格极为复杂,但笔者之所以敢于主张巫咸乃死神者,有下列特征:
(1)宋代发现的《秦祀巫咸文》,系秦王因楚王熊相,叛背盟誓,与秦交战,故以楚罪控告于丕显大神巫咸及大沉厥湫。学者考证,告神的秦王即秦惠文王,而楚王熊相即楚怀王,正当屈原时代。前文固言西亚尼甲为大裁判官,为盟誓之见证者。汉人将“泰山司命”改称“泰山府君”,盖太守在汉为亲民之官,为民间判决词讼,论断曲直,如此,则必求其公平明察,故汉人称太守为“明府”,如后世称县官为青天也。今日山东人求人见证或断曲直,犹云:“请你做个明府。”今日民间要发严重的誓言,或要表明心迹,每在城隍庙神像前斩鸡沥血。盖城隍乃由鬼王演变而来之神,不过比鬼王低了一级而已。
(2)屈原《离骚》及《九章》,巫咸及彭咸之名凡八见。王逸注曰:“彭咸,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此乃王逸见《史记·屈原传》,原怀石自投汨罗附会出来的。王运《楚辞释》以彭为老彭,咸为巫咸,顾颉刚《浪口村随笔》则以彭咸为《山海经》里的巫彭、巫咸。扬雄《蜀王本纪》:“李冰以秦时为蜀守,谓汶山为天彭阙,号曰天彭门,云亡者悉过其中,鬼神精灵数见。”《华阳国志》亦载此说。盖李冰在本国时习闻死神名彭,至蜀乃改死神所在地以本国死神之名,以求其典雅。屈原因遭遇政治上的重大挫折,久萌自杀之志。屡言“依彭咸之居”无非想一瞑不视,早归死国而已,并非要从什么殷介士彭咸。“仪”“则”也不是彭咸水死的榜样,而是死神“公平”“正直”的榜样。屈赋以巫彭位于巫咸之前,似乎彭的死神资格,比咸更老。按西亚尼甲之父为恩利尔或哀亚,恩乃暴风雨兼水神,对鬼魂阴灵之属,握有绝大权力,神话学者发现西亚人描绘他的性质亦颇类阴界之主,则恩利尔也许是早期的死神,至少也当过一任死神吧。哀亚为水主,更具正确之死神性,已见《河伯》篇。如此,则王逸因屈原死于汨罗,倒过来捏造殷介士彭咸水死的故事,也还算有点影子。
(3)《离骚》:“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此系在昆仑时所言。尼甲虽为地府之主,亦常居世界大山。我国昆仑即是西亚世界大山的翻版。尼甲又是火神,出现时身带大光,宛如烈焰,故屈赋有“剡剡扬灵”语。汉时封禅泰山,屡见神光,祭后土亦以神光照烛为瑞应。如《武帝本纪》元封四年诏曰:“朕躬祭后土神癨,见光集于灵坛,一夜三烛;幸中都宫,殿上见光。”六年三月行幸河东,祠后土。诏曰:“朕礼首山,祭后土,神光三烛。”太初二年夏四月,诏曰:“朕用事介山,祭后土,皆有光应。”武帝以后帝王祭后土时,亦以见光为神意已孚之验。窃疑旧剧鬼魂出现时,必放硝石与硫磺火,或沿此一传统。唯以前唯鬼王出现始有光,后来则普通鬼魂也僭用了。
(4)巫咸为帝阍,隐见《离骚》,明见扬雄《蜀都赋》。西亚旦缪子(Tammuz)死落地府,又复活而上升天庭,为天帝把守门户。故旦缪子有“守卫者”(Sentinel),或“保护者(Guardian)之称。天门有两扇,旦缪子守一边,另一边则守者为吉修齐丹(Gishzida)。巴比伦有“阿达巴与南风故事”,言守天门者为二死神。我国三台星座两司命守天门,实有其来历。(参看《论丛》“后土与天阍”)
死神把守天门,浸假凡人间宫殿之大门及陵墓亦要烦他保护。这便是《山海经》所谓开明兽,乃狮身人面之像。今西亚有一此类石像,刻工精美,富于高度艺术性。那张人面仪表堂堂,俨有帝王气度,谓之大司命可;谓之少司命亦可(附图)。中国传统以石狮守门及坟墓,此风至今未衰,惟皆不能言其故(我国古时有带翅之狮,号辟邪,守墓)。埃及为司芬克斯,乃狮身女面之兽,谅由死神原为女性而起。

(5)巫咸初作巫,《吕氏春秋·勿躬篇》:“巫彭作医,巫咸筮。”世本“巫咸始作巫”。《归藏》:“昔黄帝与炎帝争于涿鹿之野,将战,筮之巫咸。”西亚尼甲为“群神巫长”。近代学者在辟莱(Pirée)得一石碑,上有希腊菲尼基文字合刻,乃某王所立。其文曰“群神巫长尼甲”(Chef des Prétres des dieux,Nergal)。另一由死神转为生神之旦缪子,亦有“巫祝”之称。至于水主哀亚则直称“群神之大巫”。前文言桓子孟姜壶之“大巫司誓与大司命”为一神。司誓,就是盟誓见证者。
(6)世本“巫咸初作医”,可见巫咸乃第一个医生。枚乘《七发》:“虽令扁鹊治内,巫咸治外,尚何及哉?”郭璞《巫咸山赋序》“巫咸者实以鸿术为帝尧医生”,纬略:“巫咸尧臣,为尧之医,能祝延人之寿,愈人之病,视树树枯,祝鸟鸟坠?”西亚旦缪子便是医生(The healer),盖太阳对人类健康关系极大,太阳光线可以治疗多种疾病,希腊太阳神阿坡罗也是医药之神,甚至还生了一个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儿子曰雅斯克利皮雅士(Asclepias),死神原是死去的太阳,前已屡论。
(7)巫咸为贵神。《左传》:“五官之祀,生为上公,死为贵神。”五官即五方之帝,句芒、祝融、玄冥等,在天上为五星,其身份与司命相等。郭璞《巫咸山赋序》:“盖巫咸者,帝尧医生也,生为上公,死为贵神。”医生足称上公吗?死后又足称为贵神吗?可见郭璞对巫咸的地位还是一知半解。唐人小说《集异记》方士刘元迥言:“天齐虽曰‘贵神’乃鬼类耳。”是亦鬼王称贵神之证。
(8)屈原《远游》:“张咸池,奏承云兮”,《周礼》“歌咸池以娱地癨”,此处咸池为乐舞名,地癨则为死神。《离骚》“饮余马于咸池,总余辔乎扶桑”,王逸曰:“咸池,日浴处也。”太阳浴咸池后,便拂扶桑而上升。此处咸池乃地名。西亚谓太阳每夜经过“死海”(Sea of Death),指太阳由死而生之过程。则乐舞和日所浴处之咸池,似乎由“巫咸”之名而来。
(二)我国死神与西亚死神相合之另几点
以上所论乃西亚死神与我国死神相合处之荦荦大端,尚有次要者,也请附此一言。
(1)尼甲为古特城之主保神,以该处有著名坟场。我国地主也祠于作为墓地的梁父和蒿里。有天然地穴之处亦为死神之所在地,会稽有深不可测之“禹穴”,故会稽亦为禅地。句曲茅山亦有山洞,故茅盈修道茅山后,为东岳司命之神。
(2)郑玄注祭法,司命为“宫中小神”,犹言人家中常所祀奉的小神。洪兴祖斥其不当。但郑玄的话并未错,宫中小神,系指灶神。尼甲是火神,火神天然为灶神。印度火神兼死神的米特拉(Mitra)和梵留那(Varuna)为灶及家的保护神。我国称灶神为司命,其故在此。我们应知灶神在古代地位甚高,孔子有“媚灶”之言,汉武有亲祠“灶鬼”之举;黄帝,祝融都做过一任灶神。可见我国古代灶神之贵与希腊、印度、罗马灶神相似。至其变为酒糟饴糖都可愚弄的颟顸老子,乃后来之事。但道家太上灵宝谢灶王经,灶神仍甚贵重。
(3)巴比伦死神有旦缪子、吉修齐丹、润吉齐丹、侠马修等,又半神吉尔曷姆士,死后也做过一任冥府主者。我国死神如人间官吏亦常有替代之事。见前。
(4)西亚尊崇尼甲,有许多颂扬他的楔形文字,我国古代也爱重司命神。我们后来对于阎罗只有惧怕,不会爱戴,而古代则不然。可见外来宗教的影响,阅世愈久,则愈被冲淡,连痕迹都难于辨认了。
(5)尼甲象征为猛狮、牡牛、龙、鸦。我国不产狮子,虽有辟邪,不知为狮。“牛”则见《招魂》:“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三目虎首,其身若牛些。”虎首恐即狮首吧。龙则与《淮南》“龙登玄云,神盝昆仑”疑有关。鸦今日为不祥之鸟,然我国古代则对鸦甚敬爱,唐时尤有对鸦之特别祀典,称鸦为北斗使。在我国则死神鸟类象征尚有鹤,而雉则尤著。此当于论少司命时再详。
(三)死神的配偶
据巴比伦神话:大地之主原为女性,名Nin-ki-gal,读如Ereshki-gal,义曰“大地夫人”,也即是冥府王后。欧洲神话学者在埃及发现之Tel-el-Amarna文件,中有一篇文字记大地夫人与尼甲结合经过,颇有奇趣。尼甲盖以武力征服大地夫人而屈彼为后,自己则为冥王。希腊冥王柏鲁托劫夺地母之女卜赛芳为妻,是个极美丽的神话。神话学者谓是受了西亚这个故事的暗示,事极可信。冥后常作鸟形,西亚祭祀她时,严格禁用鸟肉,惧犯其忌讳。冥君之现作鸟形,殆受其妻之影响。不但君后而已,地府亡灵皆作鸟形云。事见《湘夫人》篇,不复。(参读《论丛》“尼甲与大地夫人结合的经过”)
尼甲光临我国,夫人当亦同来。泰山为死神居所,而泰山有碧霞元君,极得鲁人之崇敬。或谓碧霞之封始于宋真宗之际。然唐刘禹锡送东岳张炼师诗有“久事元君住翠微”之句,则唐时元君,已有专祠且有专奉香火之道众了。我想元君祀典不惟存在于唐代,还应上推于秦汉之前。自大司命改称为泰山府君以后,人家也便忘了她和司命的夫妇关系,让她以“元君”头衔独享香火了。我有几个小小证据,可以证明她是冥君之妻:
(1)西亚冥君之妻常与大女神易士塔儿相混,而较早死神旦缪子之情人亦为易士塔儿。此女神为“母神”怀中常抱一子作哺乳状,我国子孙娘娘亦由此来。碧霞元君亦是母神,人向之祈子有得者,岁施金银娃娃,不可胜算。可证。
(2)碧霞为天下狐仙总领,蒲松龄《醒世姻缘传》言之最详。《山海经·海内经》第十八:“北海之内,有山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玄狐蓬尾。”蓬尾之狐疑即我国所谓九尾狐,九尾狐正是妖狐。《酉阳杂俎》言冥中十王其中二为妇人,又云:“狐亦判冥。”碧霞何以为狐仙总领,则以她本身即狐之故。她本身何以为狐,这与原始深渊之女怪又有关系。在《东皇泰一》、《云中君》篇,我曾说女怪有狸之一形。狸可为野猫,亦可为狐,即狐狸。死神妻为西亚大女神易士塔儿衍变之一,易士塔儿原亦原始女怪所衍。禹之涂山女亦狐,当于《天问》详叙。
鲁人对碧霞元君异常敬畏,见《醒世姻缘传》及《聊斋志异》。这都因为碧霞元君原来是女死神的缘故。
(3)碧霞元君之前身为华山玉女,华山乃西岳。伪造玉女卷谓她为西牛国人,奉西昆真人为师。西亚易士塔儿在天为金星,属于西方。传入中国最早称为西王母。此西字当是形容词。又泰山原有西王母祠及西王母池。西王母后变为无数型式,“湘夫人”、“天渊玉女”、“天妃”、“天后”、“后土夫人”等。因其变化太多,令人目迷五色,到泰山后又将她从西王母分出,变为华山玉女,碧霞元君等。见《湘夫人》篇。
(4)西亚易士塔儿为美神兼爱神,传至希腊,变为爱神委娜斯及美神阿弗罗蒂德。其性格皆浪漫异常。易士塔儿与西亚诸大神皆有夫妇关系,甚至其父天帝阿努也曾与之结婚。她的庙中有圣妓,献身香客,以富其庙。泰山附近及泰安州之尼亦兼营娼妓生活,殆其遗风。见《老残游记》续集。
(肆)《大司命》歌辞的解释
大司命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冻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一阴兮一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
老冉冉兮既极,不浸近兮愈疏。
乘龙兮辚辚,高驼兮冲天,
结枝桂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我们仔细研究《大司命》这篇歌辞,见全歌对于死神性质及其作为,表现得十分周详明白,无一字凿空,无一语虚设,真所谓壁上安钉,根根着实,风吹砖瓦;片片落地。更可喜者,在这首歌辞里,不惟尼甲法身整个涌现,连他的配偶大地夫人也载歌载舞,翩翩出场。本歌开始四句是大司命所唱,接着八句是司命夫人所唱。接着四句又是大司命唱,以下十二句则为女信徒对大司命唱,章法整齐之至,亦错综有致之至,在艺术上有最高评价。但我们若不能明白此歌的内容,则也看不出此歌的好处。那么,便辜负了三闾大夫惨淡经营的心血,抹杀了他奇矫不群的文才了。现请逐句解释于下。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天门”二字,王逸无注,洪兴祖《补注》引汉乐府云“天门开,
荡荡”。《淮南子》注云:“天门,上帝所居紫微宫门也。”照西亚神话,尼甲本天神,下降地府而为其君主,下降时,自须经由天门。他又常居世界大山,此山在我国为昆仑,而天门正当昆仑之顶。汉武《郊祀歌·练时日》正为祭祀大司命而作,歌之开首数句曰:“练时日,候有望,炳
萧,延四方,九重开,灵之游,垂惠恩,鸿祜休。”死神每发现必有大光,照彻大地,故曰“炳
萧,延四方”,天有九重,每重有门,故九重为天门之别词。且死神在天上为天阍,与天门关系特别密切。此时虽以帝君身份下降凡尘,而其天阍身份尚在,故以“天门”二字暗示之。“吾”,司命自指。朱谓为主祭者自称,大误。
司命乃鬼王,鬼王居幽冥不见天日之境,所以一切皆为黑色。《山海经·海内经》第十八:“北海之内有山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鸟、玄蛇、玄豹、玄虎、玄狐蓬尾。”韩非《十过篇》谓晋平公听师旷所奏黄帝在泰山大合鬼神之清角乐,一奏即有玄云从西北起。而《淮南·览冥训》则谓师旷奏白雪之音而招致不祥,高诱注谓玄鹤之属来至:玄云、玄鹤皆冥界物,见前文。希腊冥君柏鲁托一切皆黑。欧洲人以黑色为丧服,我国古时亦以黑色为丧服。
“令飘风兮先驱,使冻雨兮洒尘”
王逸注“回风为飘风”,按回风为旋风,旋风又名羊角风。观象玩占飘风、回风、扶摇、羊角、焚轮皆旋风之类。我国素以旋风为鬼风,羊角亦然。王注又言暴雨为冻,洪注引《尔雅》注:“今江东呼夏月暑雨为冻雨。”《练时日》:“灵之来,神哉沛,先以雨,般裔裔。”死神下降时照例要有一场暴风雨,五月十三日为城隍诞日,但亦讹为关帝诞,白龙诞,是日必有微雨,或大风雨。谚云:“五月十三下一满,都到饶州买大碗。”又云:“大旱不过五月十三日。”西亚尼甲以夏至日下到幽都为死国之君。夏至多在我国阴历的五月十二三,即相差亦不过一二天。《尔雅》谓冻雨为夏月之雨,则祭祀死神之期确在夏季。《郊祀歌》“练时日”练者选择之谓,盖死神之降有一定时日,我们现在说那一日便是五月十三日,也无不可。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
此乃大地夫人所唱,旧注认为屈原,大谬。大地夫人在地下看见大司命自天门回翔而降,也立即自地面起飞,以表欢迎。“女”古“汝”字。“君”犹言“君主”、“帝君”。空桑一词常见中国古书有四种解释。此乃古代神话地理之名,它常与“颛顼”、“玄冥”、“共工”、“蚩尤”相联。盖为颛顼所居之地。颛顼在《山海经》里为人类之祖,而人类之祖,照例是死神。颛顼是北方水神,与玄冥二而实一。其地位颇类西亚的哀亚。是资格较老的死神。共工与蚩尤曾伐过空桑,换言之,他们曾与颛顼作战过。“桑”字在我国古代系指空洞之物。《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庄子者蒙人也。……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皆寓言也。……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庄子·外篇》有庚桑楚篇,俞越云:“列子仲尼篇‘老聃之弟子有亢仓子者’,张湛注:‘音庚桑’。”可见亢桑子、庚桑楚、亢仓子是一人。“亢桑”、“空桑”乃一音之转。“亢”通“阬”,空虚貌,说详后。“桑”之原义当为地下阬穴之类。相传孔子生空桑之中,《括地志》:“征在生孔子空桑之地,亦名空窦。”上文固曾言会稽之所以成为死神的所在地,因为它有个禹穴。古人相信死神居地下,凡地面深阬深井之属皆目之为交通地府之道,这个信仰是世界性的,始自两河流域,传遍天下。两河言地府之门,或言状如陷阱,或言如一穴,或言如地下通道。关于印度方面可看《大唐西域记》卷六室罗伐底国几处地狱口的故事。希腊人相信地狱口在Peloponese之南,太那尔海岬(Cap Ténare)附近一带的地洞。罗马则以距离国境较近的亚宛纳湖边一些地穴为地府之门。此外则深谷或隆洼不平之地亦被认为地府口云。《山海经》屡言空桑之山,而死神颛顼亦居空桑,大地夫人本为地府之主,当然居于具有深穴之山。现起飞空中,越过她所居空桑之山,远远去迎接大司命以表敬意,如我们之迎贵宾,必郊迎也。在此歌中尼甲与大地夫人虽无战斗痕迹。然大地夫人原为地府之主,欢迎司命莅临,则与西亚神话仍然相合。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此处代名词之“予”字,各家皆未得其解,倘他们知道此篇中尚有个司命夫人也在说话,则对于代名词的用法不至于这样纠缠不清了。我国古时第一位代名词有“卬”、“吾”、“台”、“予”、“朕”、“身”、“甫”、“余”、“言”、“我”(见《尔雅·释训》),却从无复数。此处“予”字犹言“我们”,乃大地夫人以自己与大司命并言也。盖夫人原为地府之主,司命头衔本来归她拥有,她手下又统率着许多地癨(Anunnaki),这些地癨与冥后共同决定人类寿命的长短,亦称为司命大神。大地夫人自与尼甲结合以后,原来司命神的身份并未失去,她是和尼甲共同掌握人类寿夭之权而统治死国的。希腊的冥后卜赛芳也与其夫柏鲁托共踞宝座,并理冥界。印度阎摩与其妹阎美成为夫妇,共为地府主,阎摩义犹双王。
“高飞安翔”至“导帝九阬”四句仍大地夫人所唱。夫人越空桑之山,迎得大司命后,乃相偕返飞,引导司命下降地府,而以成其夫妇之礼。“帝”指司命。《说文》:“翔,回飞也。”“安”字乃形容两位大神高翔空中时气度之闲雅。希腊神话言神仙所呼吸者为以太(Ether)即至纯至净之气(Pure air),亦曰至精之气。《远游》:“精气入而粗秽除”;一曰“清气”,“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此篇“乘清气”皆是。又曰“霄”,《淮南·原道训》:“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速”抽象名词犹言“速率”(Speed)。盖司命降自高天,初莅地府,途径定感陌生,大地夫人既远迎之于空桑境外,犹恐其中途迷失,紧紧伴定他,司命飞速则亦速,飞迟则亦迟,“齐速”即指此而言。“九阬”,王注为九州之山。戴震:九阬盖犹九野。又有误为九冈山者。王夫之曰:“九阬,地也。人之死者,魂升于天,魄降于地,皆司命导之。”说九阬为地是对的,但可惜说得不透彻,还是吃了一知半解的亏。刘永济于其《屈赋通笺》中有一段很警辟的话:
按《尔雅·释诂》:“阬。虚也。”郭注曰:“阮者,《说文》云‘阆也’,盖阬阆,犹闶阆,空虚貌,字通作亢。《史记·孙膑传》:‘批亢捣虚’,盖亢,亦虚也。”
但刘氏下文又说道:“据此,九阬即九虚,犹言九天也。诸家以字从土作坑,或从阜作阬,故以九山九野为说,而忘其上文乘清气,御阴阳之文,不相应矣。”明明说的是地,刘氏却说是天,这一错却不知错到哪里去了。
我们要知道,古人认天为九重,地亦九重,重重相叠,为立体式。阬字据《尔雅·释诂》为虚,然非天上或任何空间之虚,而为地下之虚,亦即地下之空间。故《释诂》曰:“阬者,坎陷之虚也。”吾人掘土为穴,小者为坎,大者为阬,今言地下世界以“阬”字代,用字至为精审,即今日亦尚寻不出一个比阬字更适当之字。地府有九层,故屈原谓为“九阬”。秦汉书中,“九天”与“九地”常为对文。《易林》“天地九重,尧舜治中”,明言天与地各有九重。印度地狱为十八层,但再初则为九层,十八为其倍数。地狱都是立体的。希腊幽都也有许多层次。荷马《伊里亚德》及《奥德赛》言幽都位置于极西之境,深入地下不知其几千万里,但仅叙及四层而止。希腊人既根据西亚说,想像天有九重,则地府不能例外。但丁《神曲》虽为中世纪作品,然其材料多根据希腊文化思想,他的天堂为十重(但第十重纯光天乃上帝及天朝神圣所居,其形方,又不动,不在九重天层次之内),地狱为九重,为无边无际的大阬,层层缩小,最后一层在地之中心,状如倒立之圆锥体。
“灵衣兮被被”四句又是大司命所唱。灵虽可作神灵解,然指阴灵而言更为切合。《大戴礼记》:“阳之精气曰神,阴之精气曰灵。”《郊祀歌·练时日》一连用了九个灵字。故灵衣者冥君之衣也。闻匡斋想强改灵字为云字,非是。大司命乃具有帝君身份之大神,“灵衣”、“玉佩”无非言其服饰之盛而已。“一阴兮一阳”与上文“御阴阳”不同。此语含有高深哲理,大约系指生死循环一端哲理而言。盖阴代表死亡,阳代表生命。但西亚古代观念,生命必透过死亡,而后始能成为真实永久之生命。如西亚大神在升天前必先死一次,或游地府一次,我国帝王封泰山系企图升天,但必禅梁父祀死神。阴阳虽为战国显学,然史记齐地八神已有“阴主”“阳主”之说,可见此说在我国亦极古。此种阴阳消息,幽高远,不易推测,而大司命实操此阴阳之柄,故自负曰:“众莫知兮余所为!”
“折疏麻”以下十二句为祭神之女信徒所唱。“疏麻”旧注为“神麻”,两河流域土地肥沃,盛产芝麻,叶阔而实肥硕,为神灵所爱。大神出战前,必先饮芝麻酒,术士作法亦陈之。传至我国,胡麻竟成为延年益寿之神奇植物。(参看《论丛》“胡麻”)
芝麻于叫开天门亦有一助。《天方夜谭》阿拉巴巴四十大盗,有“芝麻,开门”语。中国北方祭灶神,每悬麻楷于门上,云令灶神逐级踏芝麻荚上升于天。台湾闻亦有此俗。
“桂枝”则为希腊诸神爱物,每以为冠,迎神赛会之徒众亦必把桂枝。“老冉冉兮既极,不浸近兮愈疏”,“羌愈思愁人”,“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皆写女信徒迎神而神未降时,恋慕及焦烦不耐之心理。盖女信徒爱慕司命,自惧年老色衰,将见疏于神,故宁愿早死以相就。然亦知人命长短有定,与司命之离合,未可勉强以求,无可奈何,惟有长叹了之。此为人神恋爱之词,《九歌》之例甚多,此处用“人命有当”作为结束,仍不出司命神性质范围之外,不惟笔力千钧,抑且心细如发,三闾大夫文学天才之卓荦,叹观止矣!
我国司命对于女色似乎特别爱好,故祭祀司命时,必多聚美女,浓装艳抹,挟瑟携觞,以博其欢,以媚其意。这里有汉《郊祀歌》十九首的《练时日》下半阕可证此说:
灵安留,吟青黄,遍观此,眺瑶堂。众嫭(音护,美好也)并,绰奇丽,颜如荼,兆逐靡。披华文,厕雾谷,曳阿锡,佩珠玉。侠(挟)嘉夜(瑟名),"兰芳,澹容与,献嘉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