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 篇四 湘君与湘夫人

篇四 湘君与湘夫人

前 言

《湘君》与《湘夫人》两篇在《九歌》里解释是较为纷杂的。因为题目为“九歌”,歌辞倒有十一篇,似为一个母题的歧出。所以有些楚辞学者便主张将《大司命》、《少司命》合为一篇;《湘君》与《湘夫人》也合为一篇。

有不主张相合者,但以题目同有一“湘”字:好像他们同为湘江之神;又两歌篇目原来相次,遂附会二歌歌主为尧女舜妻的娥皇、女英,是曰“二女”,或曰“二妃”,历来楚辞注家皆二篇并论。本人虽不主“二女”之说,但为扫除蒙蔽于屈赋上的积久尘埃计,亦不得不将这类谬误之说,聚拢来作一检讨。因此,我也只好两篇并论了。

但即以“二女”之说而论,前人的意见也是相当杂乱的。有主张湘君为舜,而湘夫人始为二妃者;有主张二女非舜妻而为舜女者;有主张湘君与湘夫人不过是湘水二位女神,乃天帝二女,与二妃无关者;亦有主张二神乃湘水男女之神自为配偶者。其说虽若不同,而其欲二神发生相互间的关系则一。兹依次援引于下:

(甲)舜二妃说

(一)尧降二女为舜妃见于《尚书·尧典》:“有鳏有下,曰虞舜,帝曰:‘俞,予闻,如何?’岳曰:‘瞽子、父顽、母嚚、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帝曰:‘我其试哉,女于时,观厥刑于二女。’厘降二女于妫,嫔于虞,帝曰:‘钦哉’……”

舜与二女事,见于《孟子》者甚多,其他子书亦屡言之。

(二)屈原《天问》:“舜闵在家,父何以鳏?尧不姚告,二女何亲?”所问即此故事。

(三)《史记·秦始皇本纪》:“始皇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对曰:‘尧女舜妻,死而葬此。’于是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赭其山。”《史记正义》:“《括地志》:黄陵庙在岳州湘阴县北五十里,二妃冢在湘阴北一百六十里,由青草山上。”

盛弘之《荆州记》:“青草湖尚有青草山,湖因山名焉。《列女传》云:‘舜陟方死于苍梧,二妃死于江湘之间,因葬焉。’按湘山者乃青草山,近湘水,庙在山南,故言湘山祠。”

(四)《史记·五帝本纪》:“舜年二十以孝闻。三十而帝尧问可用者,四岳咸荐虞舜,曰可。于是尧乃以二女妻舜,以观其内,使九男与处,以观其外。舜居妫,内行弥谨,尧二女不敢以贵骄,事舜亲戚,甚有妇道。尧乃赐舜img110衣与琴,为筑仓廪,予牛羊。瞽叟尚欲杀之,使舜上涂廪,瞽叟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磗而下去,得不死。后瞽叟又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舜从匿空出去。瞽叟象喜,以为舜已死。象曰:‘本谋者象,象与其父母分。’于是曰:‘舜妻尧二女与琴,象取之;牛羊仓廪,予父母。’象乃止舜宫居,鼓其琴。舜往见之,象愕不怿曰:‘吾思舜,正郁陶。’舜曰:‘然,尔其庶矣。’”

(五)刘向《列女传》有虞二妃传云:“有虞二妃者,帝尧之二女也,长娥皇,次女英。舜父顽,母嚚,父号瞽叟,弟曰象,敖游于嫚,舜能谐柔之,承事瞽叟以孝。母憎舜而爱象,舜犹内治,靡有奸意。四岳荐之于尧,尧乃妻以二女,以观厥内。二女承事舜于畎亩之中,不以天子之女故而骄盈怠嫚,犹谦谦恭俭,思尽妇道。瞽叟与象谋杀舜,使涂廪,舜归告二女,曰:‘父母使我涂廪,我其往。’二女曰:‘往哉。’舜既治廪,乃捐阶,瞽叟焚廪,舜往飞出,象复与父母谋,使舜浚井,舜乃告二女,二女曰:‘俞,往哉。’舜往浚井,格其出入,从掩,舜潜出。”(《史记·五帝本纪索隐》引《列女传》:“二女教舜鸟工上廪,龙工入井。”今传无此文。案曾訸类说载《列女传》,二女曰:“往哉,鹊汝衣裳,鸟工往。”注云习鸟飞之功以往,鹊、错也。又二女曰:“去汝衣裳,龙工往。”注云:“龙知水泉脉理也……盖曹大家注也。”楚辞《天问》洪兴祖《补注》引二女曰:“时惟其戕汝,时惟其焚汝,鹊汝衣裳,鸟工往。”又二女曰:“时亦惟其戕汝,时其掩汝,去汝裳衣,龙工往。”并较今本为多,足证今本已失刘氏之旧。以上皆见(梁端《列女传》注)舜试之百方,每事常谋于二女。舜既嗣位,升为天子,娥皇为后,女英为妃……天下称二妃,聪明贞仁。舜陟方死于苍梧,号曰重华,二妃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之湘君。

(六)王逸《楚辞章句》以湘君为湘水之神,而以湘夫人为舜二妃。他于湘君“君不行兮夷犹”注云:“君谓湘君也,言湘君所在,左沅湘,右大江,苞洞庭之波,方数百里,群鸟所集,鱼鳖所聚,土地肥饶又有险阻,故其神常安而不肯游荡。”于“蹇谁留兮中洲”注曰:“尧用二女妻舜,有苗不服,舜往征之,二女从而不反,道死于沅湘之中,因为湘夫人也,所留盖谓此尧之二女也。”但他有时又自乱其例,以湘君为娥皇,湘夫人为女英。马其昶《屈赋微》亦以湘君为神,而以湘夫人为舜二妃。

(七)张华《博物志》:“尧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

(八)《水经》湘水注:“大舜之陟方,二妃从征,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

(九)韩愈《黄陵庙碑》以湘君为娥皇,湘夫人为女英。洪兴祖、朱熹皆从之。至二女何以有君与夫人之别?韩愈《黄陵庙碑》:“湘旁有庙曰黄陵,自前古立以祠尧二女舜二妃者,秦博士对始皇帝云:湘君者尧之二女舜妃者也。刘向、郑玄亦皆以二妃为湘君。而《离骚》、《九歌》既为湘君,又有湘夫人。王逸以湘君为舜,湘夫人为二妃,从舜南巡三苗,舜道死沅湘之间。《山海经》曰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郭璞疑之,以为天帝之女。以余考之,璞与王逸俱失也。尧之长女为舜正妃,故曰君,其二女女英,自当降为夫人也。”洪兴祖采韩氏意见曰:“尧之长女为舜正妃,故曰君,其二女英自应降为夫人也。故《九歌》歌词谓娥皇为君,谓女英帝子,各以其盛者推言之也,礼有小君,君母,明其正自得称君也。”

(乙)舜为湘君,二妃为湘夫人说

(一)司马贞《史记索隐》:“《列女传》亦以湘君为尧女。按楚辞《九歌》有《湘君》《湘夫人》。夫人是尧女,则湘君当是舜。文以湘君为尧女,是总而言之。”

(二)王运《楚辞赋释》:“湘水之出九疑为舜灵,号湘君,以二妃尝至君山,为湘夫人焉。”

(丙)舜之二女为神者

《山海经·海内北经》第十二,舜妻登比氏生霄明独光,处河大泽,二女之灵,能照此方百里。一曰登北氏。尧所降二女其名为娥皇女英,谁都知道,现在忽来一登比氏,则二女之外,尚有一妃子。按《礼记·檀弓上》,舜葬苍梧,三妃未之从也。则舜果有三妻。故孔颖达疏《檀弓》之文引《山海经》云:“舜长妃娥皇无子,次妃生商均,次妃登比生二女:霄明烛光,三妃后皆不从舜之葬。”罗泌《路史》有虞氏纪,因此说曰:“舜之次妃登比氏生二女曰霄明独光,处河大泽,灵照百里,是为湘水之神。”又辩帝舜冢云:“黄陵为登北之墓。登北既从巴蜀,则二女理应在此,故得为湘水之神,非尧之二女也。”

(丁)帝女说

(一)晋郭璞主此说最坚,盖《山海经·中山经》第五:“又东南一百二十里曰洞庭之山,其上多黄金,其下多银铁,其木多籸梨橘柚,其草多奸蘼芜药芎穷,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郭璞注曰:“天帝之二女而处江为神,即《列女传》江妃二女也。《离骚》《九歌》所谓湘夫人称帝子者皆是也。而《河图玉版》曰:‘湘夫人者,帝尧女也,秦始皇浮江至湘江,逢大风而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曰:闻之,尧二女舜妃,死而葬此。’《列女传》曰:二女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为湘君。’郑司农亦以舜妃为湘君,说者皆以舜陟方而死,二妃从之俱溺死于湘江,遂号为湘夫人。按《九歌》湘君湘夫人自是二神,江湘之有夫人,犹河洛之有宓妃也,此之为灵,与天地并矣,安得谓之尧女,安得复总云湘君哉?何以考之?《礼记》云:‘舜葬苍梧,二妃不从。’明二妃生不从征,死不从葬,义可知矣。即令从之,二女灵达,鉴通无方,尚能以鸟工龙裳,救井廪之难,岂当不能自免于风波,而有双沦之患乎?假使如此,《传》曰:‘生为上公,死典贵神’,《礼》:‘五岳比三公,四渎比诸侯’,今湘川不及四渎,无秩于命祀,而二女帝者之后,配灵神癨,无缘复降小水,而为之夫人也。参互其义,义既混淆,错综其理,理无可援,斯不然矣。原其致谬之由,由乎俱以帝女为名,名实相乱,莫矫其失,习非胜是,终古不悟,可悲矣。”

(二)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亦采用郭璞之说:“洞庭湖名中有君山,在岳州巴陵县,会合沅湘诸水,北入大江,《山海经》云:‘洞庭山帝之二女居之,常游澧沅之间。’此盖求神于沅湘,而设祭于洞庭也。”但蒋氏在《湘君》与《湘夫人》题目之下,又注娥皇女英字样,可见其观念之欠清晰。

(三)戴震《屈原赋注》曰:“楚人因二妃之葬在黄陵,奉以为湘水神,本民间不经之说,二妃固不随愚民俗议,而享其亵越之祭矣。屈原为歌辞,托意于神既不来,巫犹竭诚尽忠思之,用输写其事君之幽思如是也。”戴震的“输写其事君之幽思”云云,仍然不脱王逸象征主义的窠臼,不过他不认为舜二妃,见解究比一般楚辞注家为高。他又说二神均阴神,又言“公子”即是“帝子”,则亦于暗中承认郭璞的说法了。

(戊)湘水男女二神自为配偶说

(一)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五:“楚辞湘君湘夫人谓湘水之神,有君有夫人也。初不言舜二妃(以下引郭璞《山海经》注从略),又按《远游》之文上曰‘二女御,九招歌。’下曰:‘湘灵鼓瑟’是二女与湘灵,固判然为二,即屈子之作,可证其非舜妃矣。后之文人附会其语,以资谐讽,其渎神而慢圣也,不亦甚乎!”

(二)王夫之《楚辞通释》:“王逸谓湘君水神,湘夫人舜之二妃,又以娥皇为湘君,女英为湘夫人,其语始于秦博士对始皇之妄说,《九歌》中并无此意。孟子言舜卒于鸣条,则《檀弓》卒葬苍梧之说,亦流传失实;而九疑、象田、湘山、泪竹,皆不足采,安得尧女舜妻为湘水之神乎?盖湘君者湘水之神,而夫人其配也。《山海经》言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帝,天帝也,洞庭之山,吴太湖之山,非巴陵南湖,郭璞之疑近是。湘水出广西兴安县之海阳山,北至湘阴,合八水入洞庭,楚人南望而祀之。”

(三)《文选》沦注引闵齐华氏之说云:“《湘君》一篇,湘君之召夫人者也,《湘夫人》一篇,则夫人之答湘君者也,前以男召女,故称‘女’称‘下女’;后以女答男,故称‘帝子’称‘公子’称‘远者’。其中或称‘君’或称‘佳人’,或称‘夫君’,则彼此相谓之辞也。以男遗女,故有有佩,此男子之所有事也。以女遗男,故有袂有躉,此女子之所有事也。彼此酬答,一一相应。”

此外则赵翼《陔余丛考》卷十九亦谓湘夫人决非尧女,实为湘山神夫妇二人,闻匡斋“什么是九歌”谓这都是南楚湘水的神,但他的“九歌古歌舞剧悬解”则以两歌合并为一,人物中增出一湘公子,湘君与女甲,湘公子与女乙(湘夫人)初则出现江边,继则成对狂舞,其所谓女甲女乙者当然皆为神女。

(己)以湘君湘夫人为原有湘水二女神而附以舜二妃事者

游国恩主此最力,其《读骚论微初集》“论九歌山川之神”之第一条“论湘君湘夫人”,先赞成湘水之神自为配偶之说。乃曰:“虽然,湘水之灵,曷为而独有配偶也?曰:此则民俗所传,附以虞舜之事也。观秦博士之对始皇,固已知之矣。观刘向《列女传》,《礼记·檀弓》郑玄注及张华《博物志》,郦道元《水经注》等书所记,固已知之矣。不特此也,即《山海经·中山经》所称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常游于潇湘澧沅之间,亦即指舜之二妃,楚辞所歌之湘夫人也。且观楚辞之文,一则曰洞庭,再则曰九疑,岂不以古有舜崩苍梧而葬九疑,及二妃从死江湘之传闻?(古籍记此事者甚多,今不备引,本集‘楚辞中沅湘洞庭诸水断在江南证’文尝博引之)故遂明着其地乎?《湘君》有‘吹参差’之文,《章句》云:‘参差,洞箫也。’洪兴祖《补注》引《风俗通》:‘舜作箫,其形参差,象凤头参差不齐之貌。’此言吹箫而思舜也。按箫韶本舜乐,《尚书》所谓‘箫韶九成,凤凰来仪’是也。湘君湘夫人既已附之舜事矣,故作者遂以‘吹参差’为言也,非其明征也乎?又考湘君之称曰‘君’,湘夫人之称曰‘帝子’,谓之君者,以舜有天下也,谓之帝子者,以二妃为帝尧之女也,然则为楚辞者,固明明以虞舜夫妇之事分附于湘水之二神矣……夫古以湘水为配偶之神而祀之,楚人实以舜事而歌之,此其附会亦诚巧合矣。故先秦两汉之儒者,著书立说,沿而不废,后之人既不知湘君湘夫人为配偶之神,又不知先秦以来之附会以舜事也,实并以其夫妇分属之,不得单独指舜妻,于是纷纷臆测,异议滋多。”

游氏又在文中自注云:“按以湘君湘夫人之文词考之,则六国时即已附之舜事矣,不始于秦也。”又自注云:“愚按以舜妃事附之湘夫人,其失不自注楚辞者始,盖作楚辞者心目中即已有此事也。”

古今讨论湘君湘夫人之词,大概都在这里了。笔者本人素主《九歌》乃九曜之歌,每一歌主为天上之一星,同时亦为地上之一神,所以湘君湘夫人当亦是天上二星,地上二神,与舜及二妃实无关系,其所以发生关系者乃由《山海经》洞庭山帝二女之故事与传说中尧女舜妻之二女相混而已,据《史记·五帝本纪》,舜娶尧二女时,年已三十,崩于苍梧之野时,寿为百岁。二妃之年亦当在八九十岁之间,日夕悲啼,泪洒斑竹,事固哀艳,施于鹤发鸡皮之妪,则殊不伦,况《礼记》明言舜葬苍梧,三妃不从,二妃溺死湘江之说,更为无稽。再者倘使湘君果为舜灵,与二妃原为夫妇,则《湘君》中“横流涕兮潺盢,隐思君兮悱恻”;“交不信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这些话何由而来呢?像这样“亵慢荒淫之杂”(朱熹论《九歌》语),施之舜与二妃之间,真顾宁人所谓“其渎神而慢圣也,不亦甚矣!”

笔者认湘君为土星之神,而湘夫人则金星之神,他们的历史渊源西亚,到了我国之后,湘君在湘山有祠,湘夫人大概也在那里,因而题目同有“湘”字,两篇恰又相次,所以自古以来,便将这二神都当作阴神而附会于舜之二妃了。现请先论湘君。

(壹)湘君与土星之神

(一)西亚土星

西亚土星(Saturn)之神为尼尼伯(Ninib)为暴风神恩利尔之子,巴比伦有创世史诗,叙天神与大海孽龙战,天神获胜,乃开天辟地,于天罗列日月星辰,于地布置山川草木,然以时代地域之变迁频繁,创世之主角亦屡易。最早之创世史诗产于由拉克(Urnk)叙天帝阿努(Anu)战胜孽龙蒂亚华滋(Tiawath),这因为由拉克人民最崇拜阿努之故。其第二篇史诗产于尼布尔(Nippr)战胜孽龙者为尼尼伯,稍晚则又变为恩利尔,更晚则为巴比伦主神弥罗岱(Merodach)或马杜克(Marduk),而死神尼甲亦曾被推为宇宙创造之主,女神易士塔儿亦然。

尼尼伯又名Nin-girsn又曰Nin-uta,是阑加修(Lagash)所奉之主神,亚述人好战争,推他为战神。亚述Tigath-pileser和Assarrishihi两位名王称尼尼伯为“勇敢者”(The Courgeousone),又视之为“太阳神及风神”(A Sun and wind god)及“神中强大者”(The maghty one of the gods)。亚述另一名王Assur-nagir-pal(878-860 BC)建立尼尼伯周年祭典,并作赞颂,对此神颂扬备至。在歌词中看出此神对于这位君王曾特别照顾和福庇,故他对于尼尼伯之赞颂视如天帝焉。

尼尼伯之庙建筑于Caloh,此即Assur-nazir-pal宫殿所在处,内有一大石像,庙之墙垣内,此名王立一大石碑历记一己之丰功伟绩。

尼尼伯为狮首鹰身之神,盖狮为兽中之王,鹰为鸟中之王,两者合并,其鸷猛可知,在古刻中,此鹰大张两翅,爪子抓着狮子两只,或两鹿,或两山羊,这是象征他攻击之速及气力之大。他的形状有时是双头狮子。(附图)

img111

(二)希腊土星

希腊克洛纽士(Cronus)篡父得位,而为宇宙主,与其姊妹Rhea结合而生三子三女,子为冥君柏鲁托(Pluto),海王普赛顿(Poseidon),天帝宙士(Zeus),女为灶神委士旦(Vesta),地母赛丽丝(Ceres),及光明之神约诺(Juno)。因他驱逐自己父亲时,其父咒诅他将来亦将为亲生子女所篡,克洛纽士心怀惧怕,每当其妻诞生一子,则必吞之腹中。其妻不忍,当第六子宙士生出,用襁褓裹一大石以绐其夫,其夫不知,将其吞下。妻密送宙士育之于克里特(Crete)岛。及宙士长大乃强迫其父将所吞子女一一吐出。自为天帝,诸兄姊则为其臣佐。

洛克纽士失去天帝之位后,逃往Janus国王处(在今意大利),王待之甚厚,以帝位与共。其统治时间极为长久,民康物阜,称黄金时代。克洛纽士之状为一老人。右手握一镰刀,左手则持草一束。罗马则尊之为农神,其所乘车曳以飞龙。

(三)《湘君》歌辞的解释

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羑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驾飞龙兮北征,鍃吾道兮洞庭,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盢,隐思君兮荾侧!’”

“桂棹兮兰枻,斵冰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晁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捐余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以再得,聊逍遥兮芙与。”

第一节十句是女信徒唱的。开首二句,设祭请神而神迟迟不来的情形很是明显。但神之夷犹,倒不像王逸之强作解人,说是为了其神常安于肥饶险阻的洞庭,不肯游荡,也不像朱熹空洞地说:“言已设祭使巫呼请,而未肯来也。”神之难于启行是另有原因的,这原因当是为了土星行动的迟缓。

土星原文是Saturn,这一个字巴比伦语文称之为Sagusb,在阿迦底语文中则称之为Kayâwaun,其义为“不动者”(durable);又为Kuyyûn d'amos,义为“永久者”(Perpetual)。盖土星之距离太阳,比我们地球远九倍半,即距太阳为八八○万万英里,每秒钟以六英里的速率行动,要二十九年方能环绕太阳一周。木星十二年一周天,古人已觉其缓,现土星周天之期倍木星而有余,当然要说它是“不动”和“永久”了。

歌词中这个“蹇”字更足注意。楚词中“謇”为发语辞,《离骚》“謇朝谇而夕替”,《九歌·云中君》“謇将辵兮寿宫”,但从足之蹇,则其义为跛(见《说文》),《释名》:“蹇,跛也,病不能执事故也。”《庄子·达生篇》“聋盲跛蹇”,《史记·晋世家》“却克偻而鲁使蹇,卫使眇”,虽《九章·哀郢》“蹇?际而含戚”明明该作“謇”却作“蹇”,但恐是后人抄写之误。即说“謇”“蹇”二字相通,但《湘君》之用“蹇”字仍以从其本义为是。我们读印度迦尼萨神话,不是曾说土星莎尼看了迦尼萨一眼,而婴儿之首即化成飞灰,群神遂罚土星终身跛行吗,这当然是以后的解释,原来的印度的土星应该是跛神,他何以跛?还不是为了土星周天太缓之故吗?林云铭和蒋骥都不知道印度土星跛脚的典故,而注本歌“蹇”字曰“蹇,难行貌”可称难得。“美要眇兮宜修”一本“宜”字上有“又”字,“宜修”甚费解,闻匡斋《楚辞校补》云:

按修疑为笑,声之误也。古韵笑在霄部,修在幽部,最近。此段本以幽部字为韵,笑误修者,盖受下文韵脚之同化而改。本书屡言“宜笑”,《山鬼》曰:“既含兮睇又宜笑”,《大招》曰:“靥img112奇牙,宜笑嫣只”,又曰:“嫮目宜笑,娥眉曼只”,又司马相如《上林赋》亦曰:“皓齿粲烂,宜笑的img113。”案诸宜字并读为img114,《字镜》曰:“img115,龇也”,《集韵》曰:“龇,龋病”,《后汉书·梁冀传》记其妻孙寿“善为妖态,作龋齿笑以为媚惑”,img116笑犹龋齿笑矣。《集韵》又曰:“龇img117,齿露貌。……夫古人形容美貌,独重视笑,故每以口齿并言,《诗·硕人》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山鬼》曰:“既含睇兮又宜笑”,《大招》曰:“嫮目宜笑”,此类不胜枚举。本篇“美要眇兮宜笑”,要眇即img118眇,或倒之曰眇img119

,皆窃视貌也,要眇宜笑,亦目与口齿并举之例,又案本篇韵例,惟一二两句连叶,过此则仅叶四六八……今本此文作修,则是第三句有韵,于例不合,此亦足证其必为误字也,笑既误作修,王注遂训为饰,且读宜如字,失之远矣。

闻氏这个解释,极为确凿,修字既为笑字之误,则应该还有一个连韵的句子:且“要眇宜笑”是女信徒赞美神的话,“沛吾乘兮桂舟”则女信徒自指,这两句在文理上来推测,是连接不起来的,所以这中间一定落掉了两句。若将两句用方块补足,则本节恰为十句,与下三节句法多寡相合。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是女信徒对神祈祷之词。湘君的原身尼尼伯本是暴风雨神恩利尔之子。恩利尔是洪水之主,洪水之原义为Ab0bu,即风暴(Ouragan),及旋风(Cyclone)。尼尼伯为他父亲得力助手。故他号为“恩利尔的战士”或“恩利尔最强大的战士”,又称为“恩利尔的风暴”。亚述王Assur-nazir-pal为尼尼伯所作周年赞颂称他为“云雾的狂飙”,另一文件则称他为“跨风暴者”,洪水之祸便是他们父子合力促成的。《史记》言秦始皇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则湘君为暴风雨神可见。沅湘无波,江水安流,亦无非希望湘君之勿作风雨而已。望夫君兮未来,仍言土星迟缓。《云中君》“思夫君兮太息”,洪兴祖《补注》曰:“记曰:夫夫也,为习于礼者。”夫音扶,发语词,《论语》:“夫仁者。”又为有所指之词,《论语》“夫二三子也”,“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孟子》“夫二子者之勇”。云中君为男性神,主祭者为女信徒,称云中君为“君”,则湘君当然亦是男性之神,王逸洪兴祖指为舜二妃娥皇女英,谬。参差指普通管状乐器,与舜之凤箫实无关系。

第二节十句则为湘君所唱。希腊之克洛纽士及罗马土星乘飞龙(Winged Dragon)之车,在古图画雕刻中颇易见。希腊言七星各有其驾车之物,例:

火星——狼 

木星——鹰 

月——人鱼 

土星——飞龙

金星——斑鹿

水星——鸡 

日——马  

本歌“驾飞龙兮北征”,又曰“飞龙兮翩翩”,岂无故而云然哉?《淮南子》:“中央土也,其兽黄龙”,《史记·封禅书》:“始皇得天下而帝,或曰‘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蟥见。’”黄帝之仙亦乘龙而去,《封禅书》齐人公孙卿对武帝说:“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已成,有龙img120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余人,龙乃上去。”虽未言为飞龙,然黄帝与龙关系特切,亦可见了。《史记·天官书》言轩辕星座(即黄帝星座)为黄龙之体,孟康注为腾龙。这个注解异常宝贵。腾一作酟,《荀子·劝学篇》:“酟蛇无足而飞,鼯鼠五技而穷。”酟龙、酟蛇,即是说能飞的龙蛇而已。这条飞龙在希腊神话里无非是驾车之物,在中国《山海经》里,则为“应龙”,曾自天而下助黄帝破蚩尤,大显神通(参读拙著《天问正简》之应龙)。

希腊地母赛丽丝,其地位足当西亚的大地夫人及我国之后土(后土有时为男性,有时为女性,中国与西亚同),她也乘飞龙车。古希腊陶器上常见。

尼尼伯之父恩利尔为暴风雨神,后变为水神,居北方,湘君自言“驾飞龙兮北征”,殆往朝其父也。

“鍃吾道兮洞庭”可与《离骚》“鍃吾道夫昆仑”合观。王逸注:“鍃,转也,楚人名转曰鍃。”又注“洞庭太湖也”。本句吾字本湘君自指,王逸却误为屈原,故于飞龙句注云:“屈原思神略毕,意念楚国,愿驾飞龙北行,亟还故居也。’洪兴祖于本句则注曰:“鍃,池战切,文选音陟连切,原欲归而转道洞庭,以湘君在故也。”以下又引《山经》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又牵扯到吴中太湖中洞庭山,他虽然援引许多地理书说吴中太湖与巴陵洞庭名字互易,王逸所云太湖即是巴陵洞庭,究竟勉强。湘君虽未必为湘水之神,然常游洞庭,湘水流入洞庭湖。则湘君亦可居洞庭。“道兮”当是“道夫”之误。道同导,《离骚》“来,吾道夫先路”《文选》作“导夫先路”,王逸注:“愿来随我,遂为君导入圣王之道也。”五臣亦云:“君能任贤,我得申展,则导引入先王之道路。”道亦可解自此点引而出发。《离骚》“鍃吾道夫昆仑”言自昆仑引导出发。本歌“鍃吾道夫洞庭”,言自洞庭出发而北征罢了,涔阳浦在澧洲,正在洞庭之北。更北则扬子江,本歌所谓大江者是。王逸等注鍃为转,正不知湘君自何地出发?又何以要转?一字之误,全文方向皆为迷失了。鍃字在本文是副词。箏鍃,鍃回,乃迟回不进貌。此又可与土星行缓,互相发明。

“薜荔柏兮蕙绸”(拍作柏),闻匡斋曰:“按柏拍皆帕之误,帕帛古本同字。二句俱属旗言,img121籠旆旃之属谓之帛,所以缠杠者谓之绸,杠上曲柄以悬帛者谓之桡,缀旄羽之属于杠首,谓之旌也。此言以薜荔为帛,以蕙为桡,复缀兰为旌。”此注极佳,诸家皆误为舟乘之事,不知湘君驾龙飞空,怎能乘舟呢?

“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盢,隐思君兮荾恻!’”因《离骚》“女嬃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余曰……”,王逸竟将上句“横大江兮扬灵”注为屈原横渡大江,扬已精诚,冀能感悟怀王,使还己也。虽欲自竭尽,终无从达,故女嬃牵引而责之。可笑达极点,屈原姊怎会跑到这里来呢?朱熹以女为旁观之人,也欠通,旁观之人一定都是女子吗?一般都认为湘君女侍,比较的好,但像蒋骥所说:“湘君女侍知神不可久留,怜祭者之诚,而为之叹息也。”弯子转得太多,也没意思,这四句歌辞倘用新标点,则意义可以完全透露,女指女信徒,望神迟迟不至,不禁叹息,叹息之时又不觉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的眼泪不断地流溢,可怜我想念你想得这样缠绵颠倒,你为什么还不来呀!”但这话并不是女信徒所说,却是湘君代她们而说。“为余太息”是未尽的语气,那未尽之语,就是女信徒怨慕的话。这种格局为我国旧体诗歌中所常有,如《诗经》中卷耳、陟岵,为反射体,由己及人又由人反射及己。又“恻”字与下节“枻”“雪”“末”“绝”韵脚相叶,所以一般注家误将这两句归并到下节里去了。

第三节十句又为女信徒所唱,尼尼伯乃恩利尔之子,据神话学者考证,他与恩利尔其实是一神之所衍化(指其为暴风雨神一点而言),恩利尔为居于北方之神,有死神性兼水神性,北方在季节上为冬季,迎神亦应于冬季行之,故有“"冰积雪”之言。《吕氏春秋·孟冬纪》:孟冬之月……其帝颛顼,其神玄冥。”高注:“玄冥,官也,少昊氏之子曰循,为玄冥师。死祀为水神。”《吕览》又曰:“某月立冬,盛德在水。”《淮南子·时则训》:“北方之极,自九泽穷夏晦之极,北自令正之谷,有冻寒积水,雪雹霜霰,漂润群水之野,颛顼,玄冥之所司者,万二千里……”所以我说湘君横江北征,是到大地极北朝父。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王逸注云:“屈原言已执忠信之行,以事于君,其志不合,犹入池涉水而求薜荔,登山缘木而采芙蓉,固不可得也。”朱熹曰:“薜荔缘木,而今采之水中,芙蓉在水,而今求之木末,既非其处,则用力虽勤,而终不可得。至于合婚而情异,则媒虽劳而婚不成。结友而交疏,则今虽成而终易绝,则又心志暌乖,不容强合之验也。”诸家皆以为此二句为象征,笔者独以为写实,特为想像中之写实。盖湘君既为水神,则其居亦必在水中,水神屋之墙亦如人间之墙,满缘薜荔,女信徒以为入手水中,或可采取。盖蓉为人间之荷蕖,生于水面,然水底既别有世界,则我所搴之芙蓉,其或生于水晶宫之树杪乎?此盖形容女信徒在舟中待神不至。无聊之举动。心不同,恩不甚,交不忠,期不信,皆女信徒待神不来,怨望之词,盖人神爱恋之语。

第四节十句又为湘君所唱。大江扬灵之后,夕即达于北渚,其父恩利尔所居之处。北渚即北冰洋。古时言地府在水下,其方向为北,则非北冰洋莫属。《淮南》所言“北方之极万二千里”亦俨然今北冰洋光景。地府人民形皆类鸟,故曰“鸟次兮屋上”,地府为大地雏型,大地有大瀛海包围,则地府亦应有水周之,故曰“水周兮堂下”。他回忆一路行来,曾捐于大江,遗佩于澧浦,并曾采芳洲之杜若,将以遗诸爱慕我之女信徒。下与上为对词,例如“上帝”之于“下民”,“上天”之于“下土”。“下女”者下界女子而已。王逸注为女侍,诸家沿而不改,颇误。“时不可以再得,聊逍遥兮容与”,仍形容土星行动之迟缓。

(四)中外土星相同之照

(1)时间之神《史记·封禅书》言齐地之八神将,与屈原《九歌》所祭之神大都相合。八神中之第八曰四时主,祠琅邪,琅邪在齐东方。《索隐》:“《山海经》‘琅邪台在勃海间’按是山形如台,《地理志》琅邪县有四时祠也。”这个四时主便是《九歌》的湘君,也是土星。希腊土星克洛纽士为时间之神(The god of time),后又为无穷无尽之存在(Eternal duration),与西亚人称土星为“不动者”“永久者”相合,殆由土星周天时间长久而生此观念。克洛纽士之吞噬其子女,乃诗人之寓言,谓时间吞噬一切也。彼之形貌为老人,手持镰刀,所以象征万物无不为时间刈割而尽,其左手所持之草则名曰“时间草(Hour glass)”,今日西洋所谓时间老人亦持大镰刀一把,盖由土星变来。

(2)雷雨之神西亚尼尼伯与其父恩利尔同为暴风雨神,我国轩辕亦为雷雨之神。《史记正义》曰:“轩辕十七星,在七星北,黄龙之体,主雷雨之神,后宫之象也。阴阳交感,激为雷电,和为雨,怒为风,乱为雾,凝为霜,散为露,聚为云,气立为虹霓,离为背璚,分为抱珥,二十四变,皆轩辕主之。”《左传》昭公十七年剡子曰:“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

(3)农业之神《吕氏春秋·季夏纪》:“中央土,其日戊已,其帝黄帝,其神后土。”高诱注:“后土之官,共工氏之子句龙,能平九土,死祀为后土之神。”《史记·五帝本纪》言黄帝“时播百谷草木”,“治五气,艺五种”,郑玄曰:“五种:黍、稷、菽、麦、稻也。”尼尼伯虽为暴风雨神,为战神,为猎神,而其实为春神(The Spring god),能驱除风暴、冬魔,能使土地肥沃,人民皆得粮食,故他又为农业之神(Agricultural Deity)。希腊之土星虽为时间之神,也同时为农业之神,镰刀之为农业上的工具,是不必说了,他手中所持之时间草,有时即为麦一把。

(4)战神兼猎神,尼尼伯不但称为他父亲恩利尔战士,且为天神地癨之战士,仇敌即具有极大神通,无穷魔力,亦常败于他手,故他又称为无敌的战士。亚述人尊他为战神,他曾以某种高贵的武器交给汉漠拉比(Hammurabi)王。

战神在战时主持战争,平时则变为猎神。巴比伦亚述帝王之车常插二旗,一旗为战神尼甲之像;一旗为猎神尼尼伯之像。亚述王Teglath-plalasar乃历史上有名的猎王,曾作一记,自言在猎神尼尼伯庇佑之下,亲手杀死四野牛,十象(有一文为象六犀四),车猎中杀狮八百只,步猎中杀狮一百二十只。

我国黄帝显然是个战神,《史纪·五帝本纪》:“轩辕(黄帝)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又曰:“轩辕乃修德振兵。”“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平者去之,未尝宁居。”“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孝武本纪》,齐人公孙卿曰:“黄帝且战且学仙。”

据近代学者之论,以黄帝为游牧民族之领袖,神农为农业民族之领袖。游牧未有不兼狩猎者,《史记·五帝本纪》言:“黄帝教熊罴貔貅img122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帝王世纪》亦言,黄帝于是乃扰驯猛兽,与神农氏战于阪泉之野。则黄帝似亦是猎神。

(5)数属五十之神巴比伦大神各有一数目为之代表,恩利尔之数为五十,其子之数目亦然。不但本身之数为五十,其兵器亦然。相传天帝造了一大堆五十头之军器,为尼尼伯所拥有。

巴亚神话学者主张Ninib(尼尼伯)之名应更改为Nin-urta,但此神性格又与兰加须(Lagash)之地方神Nin-girsu相混合。相传这两位神都是恩利尔之裔胄。两人亦均为勇士。Nin-girsu有兵器二种,一名Leshar,一名Shar-gaz,每一武器也各有头五十。神话学者说在尼布尔(Nippur),恩利尔和他这两位儿子是三位一体的,三神实由一神之所衍化。

兵器而有五十头,其言实觉费解。笔者怀疑这种兵器当是活物。但以证据缺乏,只有待将来再考。

在兰加须有尼尼伯的庙宇,称为“五十之屋”。

《吕氏春秋·季夏纪》第六:“中央土,其日戊已,其帝黄帝……其数五。”高诱注:“五行之数,土第五也。”汉武帝《郊祀歌》后土云:“清和六合,纪数以五。”《史记》黄帝治五气,艺五种。《大戴礼记》黄帝治五气,设五量。西亚土星之神之数为五十,而我国为五,少了十倍,不过“五”的这个数目,总叫人觉得它们不是暗合。

(6)在行星中为王这大约是因为土星体积特大之故。古代西亚有一首颂扬尼尼伯的祭歌,说他的脸为天,他的双眼为恩利尔及润利尔,他的口是易士塔儿,他的头颅是雷神阿达,他的唇是天帝阿努,他的耳朵是水主哀亚,他的颈是木星马杜克,这种描绘虽不完全,则也可以教人看出尼尼伯好像是宇宙的化身。至创世史诗推他为创造主,则已见前文。

我国以后土为中央之神。黄帝亦成为群帝之祖,或是这个缘故。

(7)配偶在古记中尼尼伯之妻为天帝阿努之女,称Nin-nibru即“尼布尔夫人”(Lady of Nippur)的意思。她的本名为葛兰(Gula),为医药之神,称“大女医”。她能将健康遗给病人,又能起死回生。古代西亚帝王每祈祷她治疗沉疴;也请她以重病、残废、痛苦的创伤、永不痊愈的伤口、苦甚于死的奇症,惩罚违犯法典之人。这位女医神脚下常蹲伏一犬。希腊神话里神医Asclepias的像前,也有一犬,我国亦有相类之事,殆由一源而来。(参看论丛“医生与犬”)

我国黄帝亦精医学。《帝王世纪》曰:“黄帝使岐伯尝味百草,典医疗疾,今经方本草之书咸出焉。”今所传《素问》《内经》《灵枢经》,皆黄帝与岐伯问答而著云。

img123

(8)中国轩辕星座即外国天文上的狮子星座(Leo)狮子座头部构成大镰刀之形,镰刀即希腊土星神及其所衍变之时间老人手中所持之物。狮子立于水蛇座之上。这个水蛇座,即中国之文昌星座。文昌擅医术,本为男性但开始为女性,便是尼尼伯配偶葛兰,西亚又有一石刻,狮子立于有翅之龙背上。这个狮子便是狮子星座,翅龙便是水蛇座。西亚大女神无一不由原始女怪蒂亚华滋衍来。则此条大水蛇当是女怪了。狮子立于蛇身上,表示狮是蛇的征服者,与木星神马杜克屠戮女怪后跃登其背相似。则这幅石刻当开始于尼尼伯为创造主时。土星乘飞龙车,我国黄帝有应龙,即由于此。

(9)我国黄帝之祭祀《史记·封禅书》:秦宣公于渭南作密祭青帝,时为公元前六七一。秦灵公于吴阳作上祭黄帝,作下祭炎帝,时为公元前四二三。秦献公于栎阳作畦祭白帝,时为公元前三七四。独缺黑帝,汉高祖得天下乃立北以祭黑帝,时为公元前二○五。前后四百余年五帝之祀始备。顾颉刚氏以为黑帝是汉高祖创立的,不知甲骨文已有方帝及五方帝,可见五帝之祀,自古有之。

战国时代邹衍言历史自当代上推至黄帝而止。《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邹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乃深视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宏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述)大并世盛衰,因载其机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称引天地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

《史记·五帝本纪》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所谓不雅驯,就是说黄帝故事神话连篇,史迁只好择其言之较雅者,缀为《黄帝本纪》。

我们现在所宜注意者,邹衍当是战国时代域外来华之学者,《史记》说他后孟子,我疑其与孟子在齐同时。孟子时代是前三七二,年寿约七十余,当前四世纪顷。而西亚的特殊崇拜尼尼伯的名王Assurnazir-pal却是前七八世纪的人。邹衍即非亚述学者,但恐与这位名王的崇拜有点关系,不然,他为什么要在五帝中,特别以黄帝为学者共述之祖呢?又五行中土居后,邹衍却以从所不胜为序,土最先,次木、次金、次火、次水,见《文选》李善注《魏都赋》引《七略》,谓为邹衍说。《白虎通》:“五行……土尊,尊者配天。”又曰:“五行之性……土者最大,苞含物将生者,出者,将归者,不嫌清浊……”谓亦是邹说。黄帝之德正为土。

黄帝与青、白、赤、黑为五方之帝。黄帝之祭好像始于秦灵公时,实则甲骨文中已有,或更可上推。以土色黄故称黄帝,与我国民族始祖黄帝实非一人,这是我们应该注意的。我们民族始祖的黄帝身上所染的神话色彩则无可讳言的来自土星之神及印度某大神的故事,以其事迹太过复杂,且非本文研究范围之内,故现只有从略。

(贰)湘夫人与金星之神

(一)易士塔儿历史

《九歌》既为九曜之歌,我们可以将湘夫人派作金星之神,这便是西亚最大女神易士塔儿(Ishtar)。

(1)在天为金星易士塔儿女神的崇拜起源甚古,但金星(Venus)之被赋为女神之形受人祭祀则远在石器时代便已如此。今日考古学者发现原人用石、骨、象牙所雕肥硕非常的女像皆为金星神像,欧洲博物院保存不啻千百,大概皆如下图:

img124

金星为什么受原人如此崇拜?据说是因它与植物有莫大关系,石器时代人类已有简单农业,故视金星为“肥沃之女神”,又称为:“大而肥沃之母”(The great and fertile mother)。次则野蛮部落人受严酷天行之压迫及生存竞争中自相屠戮之惨,繁殖子孙观念最强,故又视金神为“母神”(Mother goddess),希望其多多送子。他们将金星神像描绘得这么痴肥臃肿,无非是丰饶和多子两项观念的象征而已。

我们见公元四千年前便有生命之神旦缪子的祭典。以为极古,谁知金星之祀更要上推数万年或万数千年,我们可以说世界不见得再有一神比金星的渊源更远了。

金星之取得易士塔儿的名字不知始于何时,且以易士塔儿的神格过于复杂,原来金星的意义被她弄得暧昧不明,但肥沃之母之一特征,则始终存在。

(2)为西亚最大女神据神话学考证这位女神的根源也像旦缪子一样是非闪族的(Non Semitic)。在苏末和阿迦底的神道教中已将易士塔儿作为金星之神了。她的祭典开始于伊勒克(Erech),经过无穷世纪及无数名义上的变迁,散布于西亚的全面积,直到希腊、埃及等地。因有许多比较低级的女神之特性搀入这位女神的概念,又有许多地方性的女神因她势力太大,也采用她的名字,使她声名日益扩大,故她竟称为“诸神之母”(Mother of the gods),到后来,人们一提起“女神”二字便不由得要联想到易士塔儿,易士塔儿这一个字居然成为“女神”的代辞。

易士塔儿祭典的中心虽在伊勒克,但很快地便传播到了各地,凡闪族政治势力及文化势力所达之区,都有易士塔儿祭典的存在。迦南和腓尼基的Ashtoreth和Astarte固然是易士塔儿所衍化,希腊的爱神Aphrodite也是她变成的。她的名字屡见旧的《圣经》,一如尼甲与旦缪子。

据笔者研究,易士塔儿尚远远来到印度及中国,衍为许多大女神,至今尚受人崇拜。她不但是西亚大女神,竟可说是世界大女神,盖亚非欧诸洲之女神,无一不在她荫影遮庇之下。

(3)为月神及天帝之女易士塔儿相传为月神辛(Sin)之女(西亚月神属于男性),有一首颂扬易士塔儿的宗教颂歌说道:“您是天和地的光明,您是辛之女。”又说易士塔儿是月神辛及其妻润加(Ningal)的长女。太阳神侠马修也是月神辛之子,因此易士塔儿又常被称为“日神孪生姊妹”或“日神亲姊妹”。月神数为三十,日神数为二十,易士塔儿则是十五,所以人们将她安排于日月之次,以示其父女兄妹的关系。西亚纪念碑的上端每刻眉月一弯,太阳一轮,大星一颗于一处,即印玺之上端亦然。因金星在群星中早晚皆先群星而出,其光辉在群星中亦最耀目,故竟以为群星之代表焉。

谓易士塔儿为月神女者尚有一义,盖西亚人谓白昼由黑夜诞生,所有星宿当然亦由黑夜之神产生而出。西亚帝王为此女神立庙,称之为“辛之勇女”“辛之女”者不可胜数。著名颂歌“易士塔儿降地府”,女神自述身世亦谓自己为月神之女儿,太阳之姊妹。

但一般则谓易士塔儿是天帝阿努之女。其后又成为天帝之妻。

(4)为战神及农业肥沃之神易士塔儿为太阳神姊妹,其勇敢及好战亦有兄风。西亚人呼之为“月神辛勇敢之女”亦单称为“女勇者”,谓其在人类及神明间,勇敢皆推第一。公元前二千年间石刻已表示女神为战神。葛谛亚王曾说Innina(易士塔另一名字)是“战争夫人”(Lady of battle),而汉漠拉比法典也明白规定她的战争性质,祈祷她于战争中降祸于敌国的军事领袖,于平时则惩罚违犯法典的人。那法典上的祈祷辞是这样:

战斗之际,她粉碎他(指敌王)的军队!使他军队扰乱、叛变!使他勇敢的战士跌倒!将他们的血洒满地上!战场上抛满他军队的尸骸!她对他的兵士决不使得便宜!她亲自捉住他交付敌人之手,让敌人将他锁住带回本国!

亚述人好战成为天性,全部亚述史不啻用腥气扑鼻的鲜血染成。易士塔儿到了亚述当然更被尊为女战神(The goddess of War)了。在Adad-narari I及Salmanasar I所遗碑文如上述祷词者甚多。

公元前八世纪,亚述王Tukulti-ninurta I将战,梦女神告以勿惧,吾将行于尔军队前引导前进。而公元前七世纪时,亚述王Assurreshishi与巴比伦王Kashtiliash战而大胜,颂言战争夫人必不饶恕亚述仇敌。嗣王Teglath-phalasar颂女神为神明领袖,战争之后,每于战争时发现不可思议之灵迹。

Assurbanipal王出兵伐伊兰人时,亲见易士塔儿向之显现,左右佩箭諹二,手执宝弓,并执一锋利之剑。

Til-Barsib王所刻石碑,女神头戴一星,射光八道,背负双諹,諹端露于两肩之上。左腰悬剑,左手牵一狮,举右手作降福状。其他各种石刻,武器更繁,弓剑之外,更有大头棍、镖枪、长矛等类。星冠之外,她又常戴鸡羽战盔。总之弓为女神爱物,在天她固为行星的金星,其所配恒星则为大犬座中之天矢星——即天狼。

她的坐骑以狮为常。或坐一金车,曳以七狮。或谓狮即她之本身,故称“天神中之牝狮(La lionne des Igigi)”。在一篇神的光荣颂里,人们赞美她在天明如大火,在世界光如烈焰,又称她猛如攫羔之狼,勇如徘徊郊野之狮。她变为女战神时,容貌极其狰狞可怖。

至其为农业及肥沃之神已见前文,不赘。神话学者谓战神之转为农神乃自然之事。因为农业需要雨水,雨水则来自雷电,雷云(Thunder-clouds和电光之闪射,有军队袭来及群矢交坠之状。所以易士塔儿之为战神,固可说是较晚之事,然亦可说是较早之事。

(5)美神及爱神易士塔儿是西亚的美神(Goddess of beauty)兼爱神(Goddess of love),这便是她后来衍变而成为希腊阿弗罗蒂德(Aphrodite)的原因。易士塔儿之成为爱神,据神话学者研究是由于金星的关系。人们床第之事每行于夜晚,金星每当天色一黑即莹莹然出现于天边,故西洋人称之为“爱情星”,而易士塔儿遂亦成为“爱情与肉欲的女神(Goddess of the Love and the Sensual pleasur)。她除了“爱情夫人”(Lady of Love)这一名号以外,尚有“快乐之后”(Queen of the pleasur)之称,因她最喜享受娱乐也。亚述著名颂歌“易士塔儿降地府”叙述女神离开大地之后,地上发生的现象,有这样几句:

自从易士塔儿下了地府,一去不返,

公牛不再跨上母牛之背,     

牡驴也不再和牝驴交尾。     

人民不再到街巷去找寻姑娘,   

人民睡在自己房中,       

让妻子静卧在他身畔。      

她与西亚大神都有夫妇关系。也即说屈原《九歌》之九神除山鬼以外无不与她作过一度或数度的爱侣。对冥君尼甲(大司命)则为穆梅吞(Manmetun);对生命之神旦缪子(少司命)则为易士塔儿;对太阳神侠马修(东君)则相当于其情人爱叶(Aya);对暴风雨神恩利尔则为润利尔;对水主哀亚(河伯)则为唐克娜;对木星马杜克(东皇泰一)则为Sarpanitum。尼尼伯(湘君)本名Nin-urta与Nin-giru为一,此二神皆有旦缪子属性。她则等于尼尼伯之妻葛兰(Gula);Nin-giru之配偶婆(Bau)。她和她父亲月神辛(云中君)及天帝阿努总可以避免夫妇关系了吧?谁知也避免不掉。月神辛在另一民族中名为Nannar,她则成为其妻Nin-Uzuwa或Nin-gala。亚述主神为亚述尔(Assur),她即以易士塔儿之名与之为偶。其他大神之妻,大半有易士塔儿的影子闪映其间。这位女神“神尽可夫”,在恋爱上也可算得太邱道广了!

易士塔儿之与上述诸神为婚,尚可说是因为她历史太久,声名太广,被人强行拉拢的缘故,拉拢时也还替她换了名字。最可笑的是她与天帝阿努之结合,居然有一篇正式文件来记述它。我们知道西亚有“易士塔儿降地府”一诗,乃著名宗教颂歌。但西亚更有一篇祭歌曰“易士塔儿升天”(Ascension of Ishtar),此诗大约因金星明莹夺目,且升至天顶心最高点的那一现象故事化。故事谓天帝阿努为其女美色所迷,颠倒不能自主,与天庭群臣商议,欲娶以为后。群臣初则反对,发生一场庄严的辩论,继则在天帝前鞠躬如镰刀,而表示赞同,言曰:

尔名阿努,她将名为恩吞(Antum此字有A.n.u.三个字母,乃Anu名)

她为尔偶,与尔相匹,名字亦与尔同。

她的手掌握着恩利尔和哀亚的命令,

她执持天与地的缰绳。

她是我们中间最辉煌的一神。

天帝于是以礼物赐其女易士塔儿,宣布册立天后典礼。

易士塔儿不惟与群神相恋,且垂青人间帝王。乌路克(Uruk)之君E-an-na-du,阑加修(Lagash)之君E-an-na(二人或即一人),均自言为“音尼娜(Innina为易士塔儿另名)所爱者”。而苏末及阿迦底诸君亦皆自称为音尼娜的爱侣。阿迦底的萨恭王出身低贱,其得登帝位,自言乃系见爱于易士塔儿,获其援助之故。而Assur-nasir-a-phi本隐居山中之人,易士塔儿扶助之授以王杖,而为亚述名王。故贫贱之人一见爱于此女神,则贵显不难立致,于是易士塔儿遂有“王杖给予者”“宝座给予者”之称。西亚常有石刻图画描绘此事。

易士塔儿之爱情不但普及人天,亦且覃施禽兽。譬如西亚吉尔曷姆士冒险史诗,那伊勒克国王拒绝女神之爱时,曾历揭她过去的秽史,说她曾爱过一头狮子,后又想将它纳于陷阱至七次之多;她曾爱过一马,又用刺马距和鞭子来对付它;她曾爱过一鸽子,又将它翅膀撕碎(旦缪子常作鸽形,此他被天女遗弃愤死之由来)云云。神话学者谓此或如希腊神话骚西(Circe')将玩弄厌倦之男性变为牲畜罢了。

西亚神庙常有女祭司举行淫乱典礼,而易士塔儿庙圣妓尤著。此类女祭司称为“圣妓”,有特名曰“隶属易士塔儿的人”(D'lshtaritu= Celle d'Ishtar),换言之,即专门服务易士塔儿者。她们分为三等(一)Kisrêti或谓为Sikrêti乃闭关者,(二)Les shamhâti义为“快乐女郎”,(三)Les harim°ti则为娼妓,常献身香客及来往客旅,获夜度资以富其庙。西亚诸神传至以色列民族,易士塔儿女祭司淫风,成为虔敬的一神教徒之最大烦恼,《旧约圣经》屡述其事。

(6)为大母神金星被奉为母神,渊源久远,已见第一节。西亚创世史诗中孽龙蒂亚华斯(Tiawath)乃一大女怪,一切天神及生物均为彼所诞育,故称“大母”(Great mother)。苏末大女神婆(Bau)便为女怪辗转所衍化。婆又名妈妈(Mama),或妈咪(Mami),又曰阿妈(Ama),义皆为母。这些女神都有易士塔儿成份在内,所以易士塔儿当然是一位大母神。

多数石刻的易士塔儿像,怀中常抱一哺乳之子。巴比伦的润利尔、埃及埃西、印度诃利帝(Hariti)母(衍变而为九母子)也是易士塔儿同型人物,皆有哺乳之像。传说易士塔儿腰束一带上嵌宝石名曰子孙石(Stone of childbirth),即宜子孙之谓。月神在希腊神话里本是不婚之神,但小亚细亚Ephesus城,有月神庙,乃世界七大奇工之一。月神胸前有乳多副。而灶神委斯旦(Vesta)之像亦如之。我们应知道灶神也是不婚的。盖此二女神亦有易士塔儿成分在内,故也成为母神了。

西亚帝王亦如我国秦皇汉武,酷慕长生。巫祝每言他是婴儿,坐于易士塔儿膝上,以脸隐于其两乳之内,口则吮另两乳。亚述名王Assurbanipal即曾跪于易士塔儿像前,听巫祝说这样言语。

(7)创造宇宙人类又为命运及智慧之神凡一位大神被人尊崇太过,推之为宇宙人类创造主,也可说是势所必至,理有固然。当易士塔儿祀典广被时,信徒以种种可爱名号称呼她,“女神中之女神”、“群神中之王后”、“天神地癨的统治者”至于“夫人”、“慈母”则更不待论,img125假而她竟被视为人类和宇宙的创造者。在上述“易士塔儿升天”祭歌中,尚插入一段开辟神话,略言宇宙初开辟乃阿努,恩利尔,哀亚之功,而金星与日月亦预其事,甚且说她便是最初原因(First Cause),女创造主(The Creatrix),她是永久存在永不覆灭的神。他神都有过去之时或子承其父,她则独自巍然存在。西亚名人类为黑头(Black heads),而易士塔儿则为黑头创造者。马杜克妻Sarpanitum又称为Zêr-baniimg126t0,义曰“创造人类种子者”,谓她与其夫马杜克一同创造人类也(参看论丛“黔首来源的臆测”)。此女神绰号“明耀如银”,又谓她常着“金衣”为“星中最明者”,神话学者谓实在便是金星,所以她也是易士塔儿。

易士塔儿又名Bêlit shimg127mâte,义犹“命运夫人”(Lady of desting);又名(Sarat usurâte),义犹“运气之后”(Queen of fate)。在某一祭歌中,她成为智慧的化身,一切宗教仪式皆为她所定云。

(二)易士塔儿降地府

西亚有祭歌名曰“易士塔儿降地府”(The Decent of Ishtar into Hades),这是一首一百三十七行的长诗,可惜今已残缺不全,女神何故降临地府,我们本难知悉,幸参考其他衍变故事及本歌收煞一段文字,可以看出她之降地府无非是为了找寻她的情人旦缪子。

这首祭歌写易士塔儿到了地府的光景:

到了那个一去不返之境,黑暗之区,易士塔儿,这个月神的女儿,侧耳而听。虽然她是易士塔儿,她是月神之女,也要侧耳而听。

到这黑暗的居所,依尔凯兰(Irkalla)的住处,进入这使人踟蹰不前的屋子。踏上这一去不回的道路,到这居民永远不睹阳光之地,到这以尘土为面包,以泥浆为饮水的区域。

他们不睹阳光,他们栖息黑暗之中,他们身衣羽毛,与鸟相似。门和闩均有尘土簌簌下坠。

在这段歌辞中,说亡灵一入地府,即将永远处于黑暗之中,尘土为食,泥浆为饮。盖西亚古时想像之地下世界并非完全赏善罚恶之所。但如上述境地及生活,也是很难受的。死者为什么都变作鸟形而以羽毛为衣呢?据西洋神话学者推测:西亚日神常作鹰形,冥君为死亡的太阳,当然要作鸟状,地府居民遂一概为鸟了。这是西亚典籍常见的记述。(参看《论丛》“亡灵之作鸟形”)

到了地府门前,见门户严扃,易士塔儿则显出威胁之容,对阍者说:门若不开,她将碎之而入。阍者请其稍安毋躁,入而启禀冥后,谓尔之姊妹易士塔儿来到,说了如此的话。根据此处文字易士塔儿与太阳神侠马修为姊妹,与冥后Eresh-ki-gal也为姊妹,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西亚各大神也如希腊,原来便是兄弟姊妹(我们不如说希腊之说来自西亚)。而金星晨为启明,往往与日相连,夕为长庚,则与黑夜相连,所以人们便由天象而附会为此说了。

冥后闻易士塔儿到,甚怒,但只有请她进门,惟须遵照冥府规矩,将身上衣饰逐一留下。冥府有门七重,在一重门上,易士塔儿留下她庄严的冠冕;第二重,耳环;第三重,项圈;第四重,腰带,即子孙带;第五重,手和脚上的镯圈;第六重,胸饰,至第七重,女神蔽体之物仅一绅带,她不能不抗议,阍者所回答她的只是一句话:“请进,夫人。这是冥后的命令!”最后,女神竟全身赤裸,出现冥后面前。

冥后以极冷漠的态度接待她,命大疫鬼难担(Namtar)将六十种疾病撒在她眼中、腰部、脚部、心胸和头颅之间。于是易士塔儿成为地府的幽囚。

当易士塔儿被幽地府之际,大地变成干枯,五谷和所有植物不再茁生,各地人民牲畜不再增殖,且皆陷于饥饿。神使Pah-sukal身着丧服,垂涕而将地上灾情申报其父太阳神侠马修。侠马修闻之大悲,整个天庭亦大起恐慌。智慧大神哀亚创造一柔美之生物——一说是强猛如狮之物——送之地府,思悦冥后,但此策未能成功,反而招致冥后一场咒骂,而将它掷于地府的最下层,以垃圾为其粮食,阴沟臭水为其饮料。

但冥后虽然固执,对于天庭压迫的势力也抵抗不了。最后她吩咐难担,大开法庭,召所有地癨,列坐于宝座,而命难担以“生命水”(Water of life)沃易士塔儿,并送其出去。易士塔儿每过地府之门一重,取回其衣饰一件。当她透出地面,大地一切皆恢复常态。以后文句颇为暧昧,易士塔儿虽得自由,旦缪子似乎尚未释出。因为难担对易士塔儿说:“假如冥后没有得到您年青时代的情人旦缪子的赎款不将他释放还您……”则尚有赎释之事在后。又曰:“您以清水沃他,紫衣衣他,将水晶戒指置于其指上,让快乐女神桑哈(Samkhat)进入他的肝脏……”以后则为信徒在哀泣典礼时所说的话。“在旦缪子升天之日……哭泣的男女和他一同升天”,则易士塔儿那趟降临地府,虽吃了不少的苦楚,却也获得了结果。

神话学家说“易士塔儿降地府”的故事当然含有象征意义。旦缪子是“春季的太阳”,是“春神”,是“麦神”,也即是一切植物的象征。易士塔儿则为肥沃之神,春月的太阳被夏季的炎威或为冬季酷寒(视地域而异)戕杀而亡,地面植物亦憔悴而死,此等于旦缪子之沦入冥界,故肥沃之女神亦下地以觅之。易士塔儿在地府七重门前卸除衣服首饰者,表示植物逐渐枯萎之象,她出地府时又逐件索回者,乃植物逐渐复苏于春季之象。神话学家又谓易士塔儿与哀亚之妻唐克娜为一人,唐克娜为大地之象征,则易士塔儿又为大地了。当炎夏或冬季来临之时,大地卸除其花朵及绿叶,她以生命之水沃之复苏,这种雨水称为“复苏之雨”(The revivifying rains)。

笔者认为女神一丝不挂出现冥后之前,或指裸葬。世界葬俗,有水葬、火葬、风葬、鸟葬,大部分则为土葬。土葬有衣衾棺椁极厚者,亦有剥得赤条条者,是曰裸葬。我国有杨王孙、傅奕,临终皆诫子孙裸以埋之。西亚是否有裸葬之俗?待考。但据易士塔儿降地府,则或有此俗。

(三)易士塔儿故事的流衍

(1)腓尼基安东尼的祭典腓尼基的主神本来是巴哈尔(Baal),在《旧约圣经》声名甚大,他是太阳神,为天地大主,其像作牡牛形,或牛身而人首。其在俾布罗斯(Byblos)则称为安东尼,在推罗(Tyre)则曰弥尔凯特(Melkart),为勇敢之战士。安东尼,义犹“我主”(My lord),其妻曰阿士旦特(Astarte)或曰Ashtoreth。安东尼为野猪所戕而死,或曰为妖魔Adon或Adonim所害。每年七月间,黎巴嫩山之水挟红土而下冲,信徒目为安东尼之血,全国为之服丧。

其宗教仪式系于神庙前布置一台,台上列安东尼死时木像,瓶中插无根青松枝,俾易为太阳炙干、妇女披发,号泣,或薙其发,著破烂衣,胸前脸上故意击伤,抓破,以示悲苦。于是者七日。至第八日祭司宣布安东尼已复活,且与神后复聚首矣。于是妇女舁木像送之海中,布置安东尼花园,全城欢呼庆祝,为乐无极,而淫乱祭典,随之而举行。

(2)希腊安东尼与爱神叙里亚国王之女米尔哈(Myrrha或Smyrua)对其父王西尼拉士(Cin yras)发生不自然之恋爱,憔悴欲死。其乳媪为设谋伪称民女荐枕于王。王觉,大怒,拔剑欲杀之,女骇而奔。父女黑暗中相逐于野,垂及,女哀求神明救助,种化之为没药树(Myrrh-tree),一说为番石榴树(Myrtle)。及期树裂,生出一婴儿,(一说野猪噬树皮而出一婴儿)即是安东尼。爱神阿弗罗蒂德过而拾之,托之冥府,令冥后卜赛芳抚育,及长,俊美绝伦,冥后爱之,不肯以还爱神,爱神诉之天帝,天帝判安东尼,六个月留地府,六个月还阳世。又一说留冥府,还阳世各为四个月。另四个月则听安东尼自由支配。又一说安东尼出猎为野猪咬死,乃留冥府云云。故祭此神必屠猪为献。

(3)埃及奥赛里士与埃西埃及太阳神奥赛里士为恶弟诱入宝箱杀害,其弟为黑暗象征,亦为野猪。奥妻埃西遍游世界,觅得其尸,故事甚长,见月神篇奥氏故事及论丛“奥塞里士故事”,祭亦以猪。

(4)希腊地母与卜赛芳卜赛芳乃司春之神,为冥君柏鲁托劫去为后。地母亦遍游世界加以搜觅,其一切情节与埃西之觅夫相似。其后天帝判卜赛芳各以半年之期留幽明两界。

(5)非里基亚的阿堤与西倍儿阿堤乃非里基亚(Phrygia)所崇之神,初为女神西倍儿(Cybele)之夫,为嫉惮他的众神所杀,血涌出成一杏树。有河女神吞杏而孕,生一子绝美,西倍儿爱之,然此子愿婚人间公主,女神罚其疯狂,跌落高山,伤于松树,而死。

诸神固皆为稷神,然其象征则常以树。旦缪子居生命之树,又曰大世界树(Great world tree)此树枝叶直抵天庭,而其根株则深入地府。神话学家谓西亚人尊敬柏树,此树殆为柏。希腊安东尼孕没药树中,埃及奥赛里士尸箱嵌入柽柳(Tamarisk),阿堤孕于杏树,及伤于松树而死。

此类植物之神无论其为男性抑女性,与月有不可分离之关系。奥赛里士以日神一变为月神,希腊爱神阿柏罗蒂德也有月神成分。西亚易士塔儿和腓尼基的阿士旦特并非月神,却都被派为月神之女。盖初民相信月亮对于植物有极大影响,使之生长迅速,且产量丰饶。以前有若干故事将易士塔儿之下降地府与月亮相联结。言其赴幽及还阳,表示月亮盈亏的过程云。希腊月神狄爱娜为不婚之神,但她居然有和猎人星一度相恋之故事,亦由此而致。

(四)《湘夫人》歌辞的解释

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苹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img128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盢。

麋何为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遖,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筑屋兮水中,茸之兮荷盖,□□□□□□,□□□□□□。

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img129,辛夷楣兮药房,

罔薜荔兮为帷,擗蕙阸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庑门。(九疑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躉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九歌·湘夫人》共分十节,每节四句,其失落者共四句,衍出者亦四句。歌为独语体,独语者为神为人,不易决定,今姑假设为易士塔儿之男信徒或舍身祭神者。首句“帝子”,言易士塔儿为天帝阿努之女也。湘君之北渚,笔者固言当指尼尼伯之父恩利尔所居,为北冰洋。以恩利尔亦兼为死神,又大地极北为幽都,西亚古时言幽都在水底。此当指易士塔儿降地府的故事。

“眇眇”据王逸说“好貌”。“愁予”二字颇费解。闻匡斋《楚辞校补》曰:

按予读为予(《左传》襄四年“后杼”,《路史》后纪十三下注作柠,引《尚书》中候作予,《史记》三代世表索隐作宁。《管子·小匡》篇“首戴苎蒲”齐语作筼(今误茅)。金文颂鼎“贮廿家”又“贮用空御”格伯殷“厥贮卅田”(img130,王国维并读为繺),《说文》曰:“繺,长眙也”又曰“眙,直视”(今语转为瞪)。《思美人》曰:“思美人兮览涕而鮒眙”即繺眙。

“目眇眇兮愁繺”者,即愁繺之状。一本予作余,朱燮元本,大小雅堂本并同,大谬。

笔者认为闻氏这个解释是对的。易士塔儿降地府以觅情人,能觅得与否未可知,且地府难于闯入,她亦熟知,临到地府门前,当然不免要含愁凝繺一番(西亚易塔儿在地府前侧耳而听),王逸注眇眇为“好貌”,可谓信口乱说。这两句是男信徒在洞庭湖上等待易士塔儿之降临,回忆她从前降地府寻情人那番情义,设身处地把她悲哀情况模写一番而已。袅袅秋风,洞庭叶落,则为男信徒在等待女神降临时所见的光景。上二句是想像,下二句是当前情况。

“登白img131兮骋望”,一本无登字,王逸注曰:“img132草秋生,今南方湖泽皆有之,img133或作苹,一本此句上有登字皆非也。”洪兴祖补注曰:“《淮南子》,‘路无莎img134’注img135状如箴,箴音针,见《尔雅》。又《说文》云青img136似莎者。司马相如赋注云:‘似莎而大,生江湖,雁所食。’闻匡斋曰:“案当从一本于句上补登字,一本img137误为苹,读者以为水上之草,不可登履,因删登字以就之也。实则img138为陆生之草(招隐士img139草秋靡)故可登履之。合璧事类外集五,李太白集注—悲清秋赋注引有登字。朱本、元本、王鏊本、朱燮元本、黄省曾本、大小雅堂本亦皆有。”

“与佳期兮夕张”,王逸曰:“一本佳字下有人字。”闻曰:“案当从一本于佳字下补‘人’字。下文‘闻佳人兮召予’亦作佳人,可资互证。魏文帝大墙上蒿行‘与佳人期为乐康’句法仿此。《文选》谢希逸《月赋》注,谢玄晖《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注引并作佳人。”但笔者认为无“人”字亦可。因这节每句各六字,作者故删去“人”字以求音节之美。“夕张”张,供张也。洪兴祖曰:“张音帐,陈设也。《周礼》曰:‘凡邦之张事。’《汉书》:‘供张东都门外。’”旦缪子与易士塔儿为情人,为未婚夫妇,故其相见常用期会字样,男信徒亦模仿其举,故有“与佳期”之语。

鸟罾二句,王逸指为象征笔法,言鸟当集木颠而言草中,罾当在水中,而言木上,以喻所愿不得,失其所也。朱熹曰:“二物所施不得其所,以比夕张之地,非神所处而必不来也。”这都是闭眼穿针的话。我以为这二句当是易士塔儿的典故。按易士塔儿在作战神面目时固跨狞狮,在作爱神面目时则多与鸽为伍。因为鸽为象征爱情之鸟类也。鸽子与这位女神有不可分离的关系,她常说“我栖息在这里,像鸽儿般寂寞”,信徒呼吁她时常说“我像鸽儿般哀鸣”,而易士塔儿有时也作鸽形显现。我们见女神画像或刻像,若旁有鸽子则为易士塔儿无疑。此外西亚大女神:婆,葛兰,都与鸽有若干关系。腓尼基阿士旦特,手中常抱一鸽,发际则镶新月一钩。希腊的委娜斯以鸽曳车,而阿弗罗蒂德所爱之鸟为燕子,麻雀,鸽亦居其一。此类女神属于同一型式,神话学上名之曰“鸽女神”(Dove goddess)。本歌所言之鸟殆为鸠字之误。盖鸽为鸠属,古人常用鸠字代鸽。若此字未误,则亦无非用以指鸽而已。

“罾何为兮木上”,罾为鱼网。西亚大神常携网囊,此可于各石刻见之。太阳神侠马修之网在神话中尤著。易士塔儿未尝闻其有网。但希腊爱神阿弗罗蒂德不满其夫浮尔甘之貌陋而跛,与少年英武之战神阿里士私,浮尔甘结网将其双双擒住,天庭腾为笑柄。窃意爱神在西亚或本有网,其夫网住她的故事或由之变化而出,惜今无可考。

“沅有芷”四句,乃男祭司思念女神无聊之状。公子同帝子,朱熹曰:“公子谓湘夫人也。帝子而曰公子,犹秦已称皇帝,而其男子犹曰公子,古人质也。”荒忽一作慌惚,洪曰:荒忽不分明之貌。笔者谓即后世所云“恍惚”,指精神方面而言。

麋蛟二句与鸟罾二句构造方式完全相似,当亦用以指易士塔儿故事。金星驾车以鹿,则麋字有了着落。蛟当指蛇而言,鸽与蛇为母神特征。母神往往与此二物相联结。蛇出入地缝,表示母神掌有茁生地府的大树,鸽飞空中,表示母神掌握天庭。皮劳岛人终身不敢伤害蛇与鸽。其他各地类此风俗甚多。但歌主湘夫人现以水神身份出现,而蛇则为陆上爬虫,当然无法提到,但水中亦有水蛇。《说文》:“龙属无角曰蛟”,《山海经》注“蛟、其状如蛇……”,屈原是故意用蛟来代替水蛇的吧?

“朝驰余马兮江皋”,太阳神皆乘驷马之车,西亚最早之日神则跨一马。旦缪子既为太阳神则当然乘马。男信徒亦模仿之。“西遖”之遖,王曰“水涯也”。补曰:“遖音逝,《说文》:遖、埤、增、水边,土人所居者。”此处一西字须注意。盖金星为西方之星,《汉书·天文志》:“太白曰西方,秋、金、义也,言也。”《淮南子·天文训》:“西方金也,其帝少昊,其佐蓐收,执矩而治秋。其神为太白,其兽白虎。”《晋书·天文志》,《隋书·天文志》同,曰“太白为西方、为秋、为金……”

“筑室水中”至“建芳馨兮庑门”共十四句,无非是水中宫室及一切新房陈设的描写,完全是男信徒想像之辞,照歌辞看来,女神筑室水中,男人腾驾偕逝,舍身之事显然,《九歌》虽多人神恋爱之辞,真正的人祭,则惟此一处。

然则易士塔儿也是水神吗?是的,她也是水神。易士塔儿的属性极其复杂,但水神亦居其一。大约屈原因湘境原有男女二神,他以尼尼伯暴风雨神的性质附合于湘阴男神,又顺便以易士塔儿水神性质附合于湘地女神,不再另起炉灶。这种因势乘便的手法,既非常经济,又不失本地风光,原是我们三闾大夫惯技,但若非他对于西亚和希腊神话具有极其丰富的知识,也达不到这一步。也可说湘地男神本即为尼尼伯,女神本即为易士塔儿,屈原本未附会。

现在我要叙述易士塔儿水神的属性:

在兰加修城,有女神曰尼娜(Nina),常与深渊旦缪子(Tammuz of the Abyss)之姊妹裴里雪黎(Belit-sheri)相混。她是水主哀亚之女,故为水神,常为渔人之主保神,祭她必以鱼类,不过她也是麦神,母神,她与易士塔儿有时亦为一人。

腓尼基亚斯卡隆(Askalon)有鸽与鱼女神(Dove and fish goddess)之称。名曰提尔克图(Derceto),或云她为尼娜之变形,相传她投湖而死,死祀为神,为半人半鱼之女神,其信徒不敢食鱼,祭她时,则必以鸽与鱼为献,其庙宇中悬一金鱼,为神之像。

女神亚达加替丝(Atargatis)与提尔克图又为同型人物,彼孕于幼发拉底斯河一神鱼之卵,卵漂至岸上,而女神诞焉。

希腊爱神阿弗罗蒂德,相传为天帝宙士与仙女狄亚尼(Dione)所生;但又说是海中泡癎凝结所生。她的名字本为Aphro-geneia义为“沫生者”(Foam-born),又曰Anadyomene义为“自海中升出者”。生出之后,即在塞浦洛斯(Cyprus)登岸,故她为该岛女神。又云她出于海螺之壳云云(Out of a sea-shelle)。她对航海事业关系至切,常佑海船在海上风平浪静,得以顺利航行;又佑海贾交易获利,各海港水手及沿海渔人敬之甚虔。总之,她与海王普赛顿性质完全相反,海王惯于与风作浪,而她则常使海不扬波。

“捐余袂兮江中”二句,王逸注得极为可笑,他说:“屈原托与湘夫人共邻而处,舜复迎之而去,穷困无所依,故欲捐弃衣服,裸身而行,将适九夷也。”照我看,男信徒既将投入水中与女神相聚,衣服无所用之,只有一路抛弃。“裸身而行”是对的,但不是“适九夷”,而是“下水”。更其重要的理由,西亚易士塔儿降地府,言易于地府各层门,逐一卸除衣饰。盖下地府必赤身乃可。湘君至北渚亦系下地府,故湘君歌中有捐遗佩,本歌中有捐袂遗躉之语,皆是同一典故。要之三闾作品,语语皆有根据,不作空泛语,于此可证。

(五)易士塔儿传入我国之衍变

易士塔儿这位大女神传入我国之后,衍变甚繁,概述于次:

(1)西王母西王母故事见于先秦古籍者为《山海经》、《穆天子传》、《竹书纪年》、《庄子》、《列子》、《荀子》等;秦以后资料之较古者则有《淮南子》、《史记》、《汉书》、《易林》、贾谊《新书》等。伪造的史料有《汉武内传》、《海内十洲记》、《河图玉版》、《拾遗记》等。西王母故事本来多得不可胜数,现在只就重要几点来论:

①《山海经》里的西王母《大荒西经》第十六:“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人戴胜,虎齿,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西山经》第二,则言王母居玉山,“司天之厉及五残”。又言三危山为三青鸟所居。《海内北经》第十二,则言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山海经》关于西王母的资料似乎是较古的,所以也较质朴。

②《穆天子传》里西王母穆王西见西王母与王母欢会,赋诗赠答、具见原传第三卷。原传并未说王母为神,看来倒像是西方国家的一个女领袖。因为她的国名为西王母之邦。《列子》卷三周穆王篇,所用资料,大概同于《穆传》。

③《竹书纪年》的西王母言舜立九年,西王母来朝,献白环玉。《风俗通》作献白玉,《大戴礼记》等皆仍之。《荀子·大略篇》“禹学于西王母”。《易林》“稷为尧使,见西王母”。西王母为周穆所见之人,而尧舜禹时便已存在,此事最令人疑议。《竹书纪年》又言周穆十七年,西王母来朝中国。

④子书里的西王母《庄子·大宗师》列举繠韦氏,伏羲氏,维斗、日、月、堪坏、冯夷、肩吾、黄帝、颛顼、禺强、西王母得道以后如何如何。当然这十三位都是神人。《淮南子·览冥训》言羿得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娥窃以奔月。娥为羿妻云云。

⑤说部里的西王母这些说部都是汉魏六朝人伪造的,以《汉武内传》西王母来见汉武帝叙述最详。此文长六七千言,故事曲折,描写细致,辞采瑰丽,言神仙掌故及修仙诀窍,极其熟习,疑出于梁时陶宏景一类道士的手笔。蟠桃及王子登,董双成诸仙,均于此文出现。又有上元夫人,其地位于王母稍次。日后民间所传瑶池王母,为玉皇大帝母或妻,即由此而来。瑶池王母又称“金母”为金星神。

现代学者有穷毕生之精力以研究西王母问题者,竟亦不能获得明确之结果。日本学者有谓为西王母为地名而非人名,西王母之古音为Siwong-bo,而西藏语青海曰Tso-ngon-bo,两者为对音云云。

但在我国古籍里,西王母之为神是不成问题的。我之所以主张她为易士塔儿者,第一,西王母三字,正是居于西方的金星,而她的名字也只见《山海经》的《西山经》、《海内西经》。偶一见于《海内北经》,则言她到西北督战,并未言北为她经常住所。第二点,三青鸟与易士塔儿的鸽子大有关系。易士塔儿之鸽数目是否为三,西亚未有明文,但今存古代钱帛,上刻阿弗罗蒂德在巴福斯(Paphos)之庙宇。庙顶有新月与金星,上下共有三鸟。苏格兰风俗,人死后,有三鸽或三鸦飞来,鸽先来为吉,鸦先来为凶。因为在苏末的宗教祭歌里,鸦和鸽都是女神的鸟。鸽子颜色多白,今西王母之鸟色青(黑),则不像鸽子了。不过鸽色虽多白,而青灰,棕黄,纯黑诸色的也所在多有。纯白兔子在汉魏六朝尚不多见,六朝地方长官每得白兔,辄上表称贺。也许纯白的鸽子亦是后来才有的吧。

(2)女娲女娲在《山海经》和《淮南子》里,为颛顼之妻,后世俗相传为伏羲之妹,然以汉代武梁祠石刻观之则为夫妇。在《山海经》里她固为女娲,又有女丑、灵恝、img140窳等异名。在《列子》和《淮南子》里,她是神人。二书均言共工头触不周山,天柱断折,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发生洪水之祸,“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凡人有这样神通吗?人类相传也是她所造,应劭《风俗通》:“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仍搏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给,乃引绳泥中,洒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img141人也。”在屈原《天问》里,她是一个凡人,为安登妻,但是世界第一女人,等于《旧约创世纪》的夏娃。女娲和伏羲均有人首蛇身之形,《天问》:“女娲有体,孰制匠之?”王逸注:“传言女娲人头蛇身,一日七十变化。”但武梁祠石刻则伏羲女娲之为人首蛇身,实更早于王逸之说。

易士塔儿虽然无炼石补天之事,但为女创造主,凭空开辟宇宙,神通更在女娲之上。人类在西亚神话里是天帝阿努之妻阿留留(Aruru)创造的,又说是马杜克与其妻Sarpenitum共造人类。但Sarpenitum既混合于阿留留,又混合于唐克娜,二神皆混于易士塔儿,何况“黑头”为易士塔儿所造,西亚神话,更有明文昭示呢。

马杜克创造人类时固用自己之血,但又说置一芦管于水面,灌之以泥,然后倾出之,一一皆成人类。埃及亦有神转陶轮以造人之说。与我国女娲img142土为人,似有相当关联。

世界第一人类,照例是蛇身人首。第一人类之母亦然。苏末的婆神(Bau),腓尼基的Baou,巴比伦的妈妈,润透(Nintu),埃及的埃西,尼白才丝(Nepthys)及Neheb-kau,Uaztt或半人半蛇,或全身为蛇。我另有文谈过这个问题。现不赘述。易士塔儿既与Bau及埃西等相混,则她当然也算世界第一女人,与我国女娲相等。(参看论丛‘死神特征与伏羲女娲人首蛇身之谜’)

(3)高禖之神“高禖”原作“高媒”,《礼记·月令》:“是月也,玄鸟至,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高禖,天子亲往,后妃帅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img143。授以弓矢,于高禖之前。”原注:“高辛之世、玄鸟遗卵,简狄吞之而生契,后王以为媒官嘉祥,而立其祠焉。变‘媒’言‘禖’者,神之也。”疏:“谓后代之王,立此高辛而为禖神也。”这里说高禖是媒神。但《诗·大雅·生民》:“以弗无子。”传:“弗,去也,去无子求有子,古者必立郊禖焉。”陈奂传疏:“郊禖即禖,宫于郊,故谓之郊禖,帝高辛氏已有之。故传云:古者必立郊禖焉也。周人以帝高辛妃姜禖(按狄简与姜禖传说同为高辛之妃),立其庙以为禖官,故又谓之高禖。”这又可见高禖与郊禖同是一神,既为媒神,兼为送子之神了。实际上媒神与送子之神原是相通的。应劭《风俗通》:“女娲祷祠神癨,而为女媒,因置昏姻。”东汉石刻,有一人首蛇身的神人双臂各抱一半人半蛇手执规矩之男女为之撮合,此神似即媒神。希腊天后希拉(Hera)罗马谓之约诺(Juno)原是天光之神,新月之神,也是媒神(The goddess of marriage)。她替人缔结婚姻之带(The marriage girdle),也替人解开婚姻之带。对于合法的婚姻她是保护而赐福的。她也是生育之神(The goddess of birth),妇女生育时一定要祈祷她保佑平安。她的像右手抱花一束,左手则抱一婴儿。有时手中常持一石榴,为多子之兆。古代某地风俗,产生了男孩,则献金一片于女神庙,以表感谢。希拉性甚暴躁而善于嫉妒,每因其夫宙士的罗曼史大兴醋海之波,但她本身却说得上贞正非常,无疵可摘(希腊神话有时亦有关希拉之浪漫史),可是她实由西亚的易士塔儿演变而来。这是神话学上公认的事实。

姜禖在《诗经》里是世界第一个女人,女娲在《山海经》和楚辞《天问》里也是人类始祖母。女娲与西亚的婆,妈等女神有相当关联,前文已叙,那么,高禖之神,岂不也是易士塔儿所衍变的吗?

高禖乃我国官方的祀典,又有婆神,在天为传说之星。郑玄云:“按传说一星,惟主后宫女巫祷祠求子之事……今之妇女求子,皆祀婆神,此传说之义也。”这也是最古的母神,民间则有大奶夫人,送子娘娘等。(参看《天问正简》“平胁曼肤,何以肥之?”的疏注)

(4)天渊玉女及螺仙《汉书·郊祀志》,谷永说成帝拒绝祭祀方术,历言秦皇汉武求仙失败诸事,又云“至初元中,有天渊玉女,巨鹿神人……”天渊玉女究为何神,汉书无注,但古有天汉素女的故事,见《搜神记》,其言曰:

谢端,晋侯官人也,少丧父母,无有亲属,为邻人所养。至年十七八,恭谨自守,不履非法。始出作,居未有妻,乡人共悯念之,规为娶妇未得。端夜卧早起,躬耕力作,不舍昼夜。后于邑下得一大螺,如三升壶,以为异物,取以归,贮瓮中,畜之十余日。端每早至野还,见其户中有饭饮汤火,如有人为者。端谓是邻人为之惠也。数日如此,端便往谢邻人。邻人皆曰:“吾初不为是,何见谢也?”端又以为邻人不喻其意,然数尔不止,后更实问,邻人笑曰:“卿已娶妇,密着室中炊爨,而言吾为人炊耶?”端默然心疑,不知其故。后方以鸡初鸣出去,平早潜归,于篱外窃窥其家,见一少女,从瓮中出,至灶下燃火。端便入门,径造瓮所视螺,但见〔空壳〕,仍到灶下问之曰:“新妇从何所来,而相为炊?”女人惶惑,欲还瓮中不能得,答曰:“我天汉中白水素女也。天帝哀卿少孤,恭慎自守,故使我权相为守舍炊烹,十年之中,使卿富得妇,自当还去。而卿无故窃相伺掩,吾形已见,不宜复留,当相委去。虽尔,后自当少差,勤于田作,渔采治生,留此壳去,以贮米谷,常可不乏。”端请留,终不肯。时天忽风雨,翕然而去。端为立神座,时节祭祀,居常饶足,不致大富耳。于是乡人以女妻端。端后仕至令长,云道中(?)素女是也。

这节《搜神记》系《太平广记》卷六十二所引,《古今图书集成·天河部》所引仅其梗概而已。今日江浙民间有螺妻故事,当出于一源。又旧笔记里尚有其他关于螺仙与人为妻者,当由谢端故事衍出,不必多引。

前文曾叙希腊爱神阿弗罗蒂德系从大海泡癎浮出,又说她诞生于一贝壳,如此,则中国的天渊玉女和天汉白水素女,可说是一神了。印度的吉祥天(Laksmi)乃幸运女神,又是司美女神,亦自海波泡沫间涌起,似乎与希腊的阿弗罗蒂德也是同出一源呢。

(5)织女织女二字最早见于《诗·小雅·大东》“跂彼织女,终日七襄”。汉初《淮南子》亦有“妾宓妃、妻织女”之说。《史记·天官书》、《汉书·天文志》均言织女乃天帝之孙,《晋书·天文志》则谓为天帝之女,《史记正义》亦谓之为天女,《星经》及《观象玩占》皆谓其为天帝女,主经纬、布帛、丝粆之事,又主瓜果,主收藏珍宝,制衣裳,成文绣。自古相传:织女与牵牛为夫妇,牵牛之名也早见于《诗经》的《大东》:“院彼牵牛,不以服箱”。《礼记·日令》:“季春之月、旦、牵牛中。”《尔雅·释天》:“何鼓谓之牵牛。”何鼓后讹为河鼓,又讹为黄姑。

织女牵牛隔河相望,七夕相会,又是汉以来便有的。《古诗》:“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魏文帝:“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他们夫妇关系,民间相传谅甚久,《荆楚岁时记》则有一段明文:

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织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天帝怒,责令归河东,使一年一度相会。

鸟鹊为桥,则应劭《风俗通》已有之:

织女七夕当渡河,使鹊为桥。

《风土记》:

织女七夕当渡河,使鹊为桥。相传七日鹊首无故皆髡,因为梁渡织女故也。

《尔雅翼》:

涉秋七日,鹊首无故皆髡。相传是日河鼓与织女会于汉东,役鸟鹊为梁以渡,故毛皆脱去。

七夕为我国节日,见《风土记》,记云:

七月七日。其夜洒扫于庭、施几筵,设酒脯时果,散香粉于河鼓织女,言此二星神当会。守夜者咸怀私愿,或云见天汉中有奕奕正白气,有耀五色,以此为征应。见者便拜而愿,乞富乞寿,无子乞子。唯一乞不得再求,三年乃得言之,颇有受其祚者。

织女不但妻牛郎,亦与凡人为妻。刘向《孝子图》记孝子董永卖身葬父,有妇人诣为其妻,十日内织绢十匹,偿债讫,乃告永己为织女,天帝感其孝,命其降凡相救云云,旋上天去。又有凡俗人上天会见织女之事,晋张华《博物志》,仅言为一海客。而梁宗懔《荆楚岁时记》则指明为张骞,盖由《史记》、《汉书》张骞穷河源附会而成。我国原说黄河是发源于天河的。

希腊智慧女神雅典娜亦为天帝之女,工于纺织,曾为其母天后希拉织仙袍一件,又与人间女郎阿拉庆赌赛织技。安知易士塔儿没有善织事吗?旦缪子为牧人星座之主,称为天牧,北斗前三星为牛,此或中国牵牛之由来(见附图)。中国民间谓牛郎为人间牧童,以天孙而为凡间牧童妻,太不合情理。

东方朔《神异经》(?)言西王母与东王公在大鸟背上相会:

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围三十里,周圆如削,下有回屋,方百丈、仙人九府治之。有大鸟名曰“希有”,南向,张左翼覆东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处无羽一万九千里。西王母岁登其上,之东王公也。故其柱名曰昆仑铜柱,其高入天,员周如削,肤体美焉。

其鸟铭曰:

有鸟希有,绿赤煌煌,不鸣不食。东覆东王公,西覆西王母。王母欲东,登之自通,阴阳相须,唯会益工。

img144

我曾主张西王母便是易士塔儿。她每岁登大鸟背与东王公相会于鸟背无羽毛处,这与鹊顶之髡,岂非如出一辙?

(6)马头娘古书言黄帝妃嫘祖为蚕丝始祖,人祀为先蚕之神。《周礼》:“王后帅命妇享先蚕于北郊。”先蚕也是我国官方祀典之一。《三才会图》“蚕马同气”条云、《淮南子》蚕经云:“黄帝元妃西陵氏,始蚕,至汉祀宛窳妇人,寓氏公主,蜀有蚕女马头娘,此历代所祭不同……又有谓三娘为蚕马者……”鼠璞引唐《乘异集》:“蜀中寺观,多塑女人披马皮谓之马头娘,以祈蚕。旧记先蚕与马同祖,亦未可知。”嫘祖与马头娘是否同一人,今无可考。《三才会图》,嫘祖背后隐有一马。总之,马头娘之祭兴于蜀,然后传至各地,则不成问题。《周礼》:“马质禁原蚕者。”郑玄注:“天文,辰为马。”故《蚕书》曰:“蚕为龙精,日值大火,则浴其种,是蚕与马同气也。”这当是后来的解释。《荀子·赋篇》言蚕之状云:“身女好而头马首者与?”三国张俨有太古蚕马记。晋干宝《搜神记》叙之更详。其言曰:

旧说太古之时,有大人远征,家无余人,惟有一女,牡马一匹,女亲养之。穷居幽处,思念其父,乃戏马曰:“尔能为我迎得父还,吾将嫁汝。”马既承此言,乃绝缰而去,经至父所。父见马惊喜,因取而乘之。马望所自来,悲鸣不已,父曰:“此马无事如此,我家得无有故乎?”乘以归。为畜生有非常之情,故厚加刍养。马不肯食,每见女出入,辄喜怒奋击,如此非一。父怪之,密以问女;女具以告父,必为是故。父曰:“勿言,恐辱家门,且莫出入。”于是伏弩射杀之,暴皮于庭。父行,女与邻女于皮所戏,以足蹙之曰:“汝是畜生,而欲取人为妇耶?招此屠剥,如何自苦!”言未及竟,马皮蹶然而起,卷女以行。邻女忙怕,不敢救之,走告其父。父还求女,已出失之。后经数日,得于大树枝间,女及马皮,尽化为蚕,而绩于树上。其茧纶理厚大,异于常蚕。邻妇取而养之,其收数倍。因名其树曰桑。桑者丧也。由是百姓竞种之,今世所养是也。

埃及有马头女神,特为河马,巴比伦亦有马头女神,则为普通之马。笔者考其即为易士塔儿之另一变形(见《天问正简》神话部分之第二神话)。相传希腊地母狄迷脱儿(Demeter)一日游于海畔,为海王普赛顿所逼,仓皇间化为牝马之形,意欲逃遁。海王立即变为牡马之形追而就之。故她遂以马首女身之像受人民崇祭,印度有马头观音,梵名何耶揭梨婆,一曰马头大士,一曰马头明王。《大日经疏五》谓马头观音为畜生道之教主,是无量寿之忿怒身,以观音为自性身,以马置于头,故曰马头观音……为大忿怒威猛摧伏之形。……戴马者如转轮圣王之宝马,驰驱四方而威伏之。表跋涉生死大海,摧伏四魔之大威力,大精进力也。又啖食无明重障之意。这当是后来的解释。

蚕丝为我中国之特产,世界无有,马头娘原来当是纺织之神,传入我国,便和蚕丝发生关系,而有马皮裹女之一番传奇性的解说了。

连带地我要在这里叙一下观音。观音梵名阿缚卢枳低湿伐罗(Avolokitesvlara),见《大唐西域记》。魏晋及唐皆为男神,吴道子画像及记载可证。其后忽变为女。跨金毛img145,常有鹦鹉在侧。又喜居海岛。普陀遂成观音道场。疑国人以原为易士塔儿的西王母附会而成。img146即狮,鹦鹉即鸽,居海岛即海神。但《普门品》言观音故现女身以化中华妇女,则观音乃阴阳神。

(7)素女王褒《九怀》:“闻素女兮微歌,听王后兮吹竽,”素女似为歌乐之神。《史记·封禅书》:“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为二十五弦。”《逸周书》则云:“黄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琴,帝悲不能自禁,破为廿五弦。”则太帝便是黄帝了。黄帝有玄女、素女。素女善房中术,今传有《黄帝素女经》。她与玄女其实便是一神。

笔者怀疑素女的前身也是易士塔儿,在西亚神话中,这位女神能歌善乐。希腊智慧女神雅典娜创造凤笙。我国女娲作簧。《尔雅》又谓二十弦之大琴,名曰离,传为伏羲所制,舜亦能造凤箫。

(8)天妃天后及妈祖我国人虽非航海民族,但浙闽沿海一带,航海之事在所难免,海上风波险恶,同时渔人出海捕鱼,生涯多险,没有一位神明来保护是不放心的。于是海女神便被航海者和渔民崇祀起来了。

我国海女神在内地称为天妃天后,闽台则称为祖,或妈祖。相传祖于宋太祖建隆元年三月二十三日,生于福建省兴化府蒲田县贤良港林家。父名惟懿,曾官蒲田县都巡,妻王氏,生一男五女。男羸弱多病,恐难长大,夫妇虔奉观音大士,祈赐后嗣。然第七胎诞育时虽有红光异香之兆,所诞仍为一女,夫妇颇为失望。女诞弥月,不啼,因字之曰默娘。默娘自幼端肃如成人,年十三,有老道士授以妙道。十六,得神仙铜符一双于井畔,用以驱邪治病,神效。及至二十八岁,宋太宗雍熙四年九月九日,她焚香诵经后,诀别家人,渡海至贤良港的海外湄州屿上,登岛上最高峰,于天乐声中冉冉升天而去。乡人于其处建庙,每年重阳,士女必渡海朝拜。

林默娘最初得到的名号不过“通贤灵女”。宋徽宗宣和四年,允迪出使高丽,在海上遇险,获通贤灵女救助,奏闻,下旨赐“顺济”庙额,这时她似开始成为海女神了——实际上应早已如此——高宗时她显灵救疫,朝廷封她为崇惠夫人,继封为灵惠夫人。高孝两朝,因其助平海贼,又进封灵惠昭应善福夫人。光宗时,封为灵惠妃。开禧及嘉定间,因她擒贼救旱,加封护国助顺嘉应英烈妃。以后历代封号从略。

元始祖至正元年,因其庇护漕运,封护国明著天妃,同二十六年,因其保佑海运,加封“显佑”,仁宗延元年,因其救海上暴风之难,加封“广济”,文宗天历二年,因其护漕有功,封为“护国辅圣庇民显佑广济灵感助顺福惠徽烈明著天妃”。下诏在浙江福建立庙宇十八所,以供祭祀。

明太祖洪武五年封为“昭孝纯正孚济感应圣妃”,成祖永乐七年郑和下西洋,屡得她之援助,加封“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宣宗时使人出使番邦又大获其助,钦派太监及京官会同县府官员,赴湄州举行祭典。

清圣祖康熙十九年,讨厦门,二十三年汪楫出使琉球,施琅征台,皆得力于祖,进封“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宏仁普济福群生诚感咸孚显神赞助毕慈笃天后之神”。

民间记不得这样冗长的头衔,只称她为“天上圣母”(引自钱歌川《三台游赏录》)。

西亚易士塔儿既为鱼神、水神,希腊的阿弗罗蒂德又为“航海者的女神”(Goddess of sailors),为“渔夫之神”(Goddess of fisherman),则祖自域外转辗传入,决无疑义。请看祖既能医病,又能救旱,既能助战,又能航海,她的医神性,雨神性,战神性,海神性,与易士塔儿无一不合,不过传入我国太久,又被林默娘故事一混,原来色彩便模糊了。总之,一位大神的祭典,成立不易,若谓区区民间一个女子如林默娘其人者,历史又不过短短千年,居然得到人民这么狂热的崇拜,是不合神话宗教原理的。祖之原作马,台湾马祖之得名,即因系祖入台之税驾地,她与马头女神或有若干关联。

台湾祖有分身十位,即所谓祖妈、六妈、副二妈、三妈、副三妈、四妈、五妈、六妈、糖郊妈、太平妈,据说二妈与四妈最为灵验。祖有时全身黑色,这与冥后及北方水神之黑有相通之点。与黄帝玄女,希腊海王普赛顿之妻,及非里基亚大女神西倍儿也有相连之点。因为海后及西倍儿原都是有名的黑脸女神。有某地之委娜斯(金星)亦为黑脸。林默娘乃中国人,何以黑脸?崇拜祖者能答复我这个问题吗?

(9)太白金星金星之神在我们中国实为男性。《吕氏春秋》与《淮南子》均云:“孟秋之月……其帝少昊,其神蓐收。”我国理想金木水火土五星之精均作老人之形,称为五老,古籍屡见不一;金星以有太白之号,很容易令人联想到白须白发,所以长庚在我们想像中,似比其他四星之精,更形老迈。但苏洵《吴道子五星画像赞》云:

太白惟将,宜其壮夫,今惟妇人,长裾飘飘,抱抚五弦,如音嘈嘈。

按印度金星作妇女形,抱琵琶。唐人交通外国,眼界最广,见闻最博,吴道子这幅画,或系受印度影响。然则以前我国以金星为男神是错了吗?曰:并不,古书仍有其根据的。原来易士塔儿本为阴阳两性之神(Bi-sexual deity),她每夕现于天西为长庚星,为女性;每晨现于天东,为启明星,则为男性,凡她所衍变的诸女神如埃及埃西、哈土儿(Hathor);希腊的委娜斯、阿弗罗蒂德;腓尼基的阿士旦特(Astarte)及名字屡见圣经的Ashtoreth;印度的观音,皆一会儿为妙曼可爱的女仙,一会儿又为修髯如戟的男神。而西亚另有两位鱼女神,即前文所叙过的尼娜(Nina)和亚达加替斯(Atargatis)都含有易士塔儿的属性,故亦为阴阳神云。(参看《论丛》“太白金神的阴阳性”)

易士塔儿在我国所衍变之女神,仔细推究起来,则也像她在西亚一般,数目之多,不可胜算,我们也可以武断地说一声:所有我国女神都有易士塔儿成份在内。现在简略地说:骊山老母(出《集仙传》)东陵圣母(出《女仙传》,祭所常有一青鸟在,人有失物者乞问所在,青鸟辄飞集盗物人家之上),太真夫人(葛洪《神仙传》),碧霞元君等都是由西王母衍出。汉皋神女、洛水宓妃、青溪小姑、湖就姑等,则由她的水仙性衍出。太华玉女、高唐神女,则由她“高山夫人”性衍出。除了老母、圣母一流女神端严贞淑以外,其他都妖艳风流,喜与凡人恋爱。易士塔儿的浪漫性,到我国还是很浓厚呢。

结论

闵齐华氏谓湘君与湘夫人乃湘水之神自为配偶者,此说今宜一为讨论。我们看二神同为湘地之神,一为暴风雨神,一为水神;洞庭北渚,地望相同;遗投躉,举动相类;祭湘君者为女信徒,祭湘夫人者为男信徒,而尼尼伯原亦含有旦缪子的属性,二歌确系屈原有心组织的姊妹篇,闵氏的话原亦可以成立。不过闵氏仅就字面推测,并不能深知两神的究竟,则他的主张当然不能发生什么力量。

然则游国恩氏的六国时人即以舜二妃附之湘君湘夫人的说法,又如何呢?笔者认为确有见地,否则秦博士也不致公然以尧女舜妻的话来回答秦始皇的。不过游氏说作楚辞者心目中即有此事,遂致他对二歌的解释一遵王逸的注解,那便差以毫厘,失之千里了。

笔者认为我们想解决“二妃”问题,宜先解决“二女”问题。二女乃神话学上的姊妹神。我国自古以来即有此类女神的存在。前文已引《山海经》洞庭山帝二女,处河大泽的宵明烛光,这是神话里的二女。黄帝虽有数妃,素、玄二女最著,她们可说是一对;狄简与姜嫄皆为高辛妃,又是一对:少康奔有虞,得虞君二女为妻,又是一对了。这是历史上——其实也还是神话——的二女。《列仙传》记郑交甫游汉江见二女,有汉皋解故事,王嘉《拾遗记》有玄天二女降燕昭王故事,后来又有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逢二仙女故事,这是小说里的二女。我们要找,还可以找得几个例子出来。可见二女的印象在古人脑海里,铭泐相当深刻。

娥皇女英自古认为是圣君尧之女,圣帝舜之妻,本身德行又极婉淑懿粹(见《孟子》,战国子书及刘向《列女传》等)。我们对她们的态度,应该十分钦敬才是。但自古以来,文人词客提到二女,口气偏又十分轻亵,屈原《远游》即有“二女御,九招歌”之文。唐人所作关于湘灵之诗,亦皆有欠庄重。至《云溪友议》所记李群玉遇二妃,乃为二女郎,对群玉说:“儿是娥皇女英也。二年后,当与郎君为云雨之游。”段成式遂戏群玉为“虞舜之辟阳侯”,这话真太荒唐了,荒唐得令人愤怒,不过我们倘知道二妃的来历,则这些话又不足为奇。

原来二神女与舜二妃的根源也来自域外,她们与西亚大女神易士塔儿也还是脱不了关系。易士塔儿乃天帝阿努之女,这不是很容易成为尧之女吗?旦缪子的姊妹裴里雪梨(Belitsheri)与尼娜(Nina)是一人,而易士塔儿与尼娜及裴里雪梨又是一人。我们都知道下降地府以寻觅旦缪子者是易士塔儿,但西亚另有一首宗教颂歌,下地府者竟是裴里雪梨。后来的人处置这类重复故事主角的方法,只有使她们成为兄弟或姊妹,因之易与裴遂成为姊妹了。

旦缪子乃死神,死神照例要成为人类始祖,也照例要成为人王。所以旦缪子在西亚洪水前帝系表里,也是一位君王,于此则易、裴二人岂不便成为二妃了吗?

在西亚神话里,旦缪子死后,易士塔儿哭泣甚哀,由此而建立了西亚的“哀泣祭典”。不过据今日所存文献观之,仅她一人独哭,并未与裴里雪梨同哭。在埃及则埃西与其姊妹尼甫才丝同哭。她们的兄弟、丈夫兼儿子的奥赛里士乃月神、太阳神、死神,亦为埃及洪水期后之君主,同化落后民族甚众,不用武力,而以诗歌音乐感格之。后为其弟所谋杀,其妻埃西与其姊妹神尼甫才丝哭之极哀(参看论丛“奥赛里士的故事”)。总之奥赛里士传奇与我国舜的故事颇相类似。他之为洪水后之圣君,他之见害于恶弟,乃重要节目之相符者。他以诗歌音乐感格化外之民,岂不与舜舞干羽以格有苗相似?二女哭夫之痛,岂非与娥皇女英泪洒斑竹相似?奥氏即位二十八载而死,是亦同乎舜辅政二十八载,放勋乃殂落。也许埃及这故事源于西亚的旦缪子与易士塔儿,可惜现在无法详考了。

然则舜与二妃的事完全是由西亚埃及传来的了,是亦不尽然。我考印度摩诃婆罗多(Mahabrarata)史诗,舜的前身实为史诗主角犹狄希苏拉(Yudhishira);瞽父(原诗为叔王),傲弟(原诗为从弟),焚廪,淘井(原仅一事)应有尽有。犹狄希苏拉之妻,果为某国公主,初仅有其一,后亦为二。我国关于大舜的传说,似混合西亚埃及与印度故事而成。特此事当留于天问再论,此处宜从略。

游国恩氏说六国时即以舜事附之湘君湘夫人,这话大体是不错的。不过他说“楚人实以舜事而歌之”,又说“作楚辞者心目中即已有此事”,他这个“楚人”,这个“作楚辞者”若指屈原,则未免太厚诬屈原了。游氏若知道我们三闾大夫对于域外神话知识之如何丰富,了解之如何透彻,他便不敢这样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