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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国殇》旧注：“国殇谓死于国事者，《小尔雅》曰：‘无主之鬼谓之殇。’”此注相传已久，无人提出异议。后世为国战死者称为“国殇”实由楚辞此歌而来。国殇所吊战死之鬼究竟属于哪一国的人，历来注家均无确指，惟明末屈复始云：“秦败屈匄，败唐昧，又杀景缺，楚人多死于秦，此三闾所以深痛之也。”（《楚辞新注》卷二）近代马其昶则谓屈原作此歌，系指丹阳、蓝田之败，乃为怀王祈神助却秦军而作者。刘永济赞成其说，但谓丹阳之败，在怀王十七年，似乎为时太早，其后秦楚大战，尚有怀王二十八年，二十九年，三十年及顷襄王元年诸役，此篇所赋，当系指历次战役而言云云。又谓：“国殇诸家皆用旧说，按此歌之辞，乃吊为国战死之士甚明，屈子盖有隐痛焉。《文选》无此与礼魂，后人或谓昭明偶不取耳。姚宽谓歌名九而篇十一者，亦犹《七启》，《七发》，非以章名之类，然观叔师礼魂注，明云：‘祠祀九神’，则《九歌》之作，初为九神，国殇人鬼，不应类及。陆时雍《楚辞疏》谓《国殇》、《礼魂》不属《九歌》，想当时所作不止此，后遂以附歌末，亦非。考此篇无歌舞致神之辞，但叙其死事之烈，岂屈子招为国战死之魂之辞，即太史公当日所见之招魂欤？昭明不取，或所见楚辞，本无此篇耳。”（《屈赋通笺》卷三）

按刘先生以《国殇》当太史公所见之《招魂》，虽属独创之说，但王逸《楚辞章句》更在《昭明文选》之前，《章句》、《九歌》为十一篇，则《昭明文选》删去《国殇》、《礼魂》，我们只能说他是“偶有不取”，不能断定他“所见楚辞本无此篇”，况《文选》于《九歌》仅取六篇，缺《大司命》、《河伯》、《东君》，难道萧统所见楚辞都没有吗？徐嘉瑞则以“秦弓”一语致疑，谓秦为楚之国仇，葬战士不应以“秦弓”为殉。（见《九歌的组织》）笔者亦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也不像屈原吊本国战士的口气。笔者的意见：《国殇》应当仍编于《九歌》之内，《国殇》歌主，也仍然是一位神。要解说这个理由，我们请把国殇二字的题目先来研究一下。

按《仪礼·丧服》：“年十九至十六为长殇，十五至十二为中殇，十一至八岁为下殇，不满八岁以下皆为无服之殇。”《周书·谥法篇》：“未家短折曰殇”，则殇之一字仅可用以称未成年而死之人。即言军队中未成年的人殆亦不乏，然成人必居多数。屈原行文用字极为谨严，今称战死者一概为“殇”实与情理不合。虽《左传》有孔子许汪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可以无殇之事，但汪不过是领军贵族的嬖童，他之上前线并非去作战，不过与主人同乘一车，兵败而死。死前也许曾拿起兵器对敌人抵抗了一下，故孔子以此语许之，我们决不能以汪一人为例，而设想楚国军队都是些“童子军”组成。或以《小尔雅》有“无主之鬼谓之殇”一语，谓国殇之殇，宜作此解，戴震注屈赋“在外而死者谓之殇”即从此说。但《小尔雅》之名虽见《汉书·艺文志》，而其书久佚，今所传本乃孔丛子第十一篇钞出别行者，《四库提要》称其书虽颇可资考证，然亦时有舛误，汉儒说经，皆不援及，迨杜预注《左传》，始稍见征引，明是书汉末晚出，至晋始行，非汉志所称之旧本。则《小尔雅》本身先就不可靠，我们又哪能信此书所说的话为真？况且无主之鬼犹言无人收葬之鬼。但战国时代讲究军国主义，优待战士，战死者葬礼亦必从厚，我们读《吕氏春秋》甯越教孔青归齐国战士之尸，使齐人因葬而空其府库，谓为“内攻”之策，便可知其一斑。所以《小尔雅》“无主之鬼”，用之于为国战死者身上，也是没有道理的。

再者，《九歌》原属一套，除了《礼魂》一篇诸歌公用外，其他所祀皆为神，决无中间忽羼入一人鬼，自乱其例之理。所以我主张国殇所祀也是一位神。然则这是怎样一位神呢？我以为就是所谓“无头战神”。

生物头部为神经之总枢，除了极少数几样生物外，打碎或斫去头颅，无有不立时致死者，所以，时不问古今，人不问文野，都知道头的地位居身体之最要。中国人视杀头为重刑，神话里人物形体，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像那一足的商羊，三足的金乌，人首蛇身的女娲，豹尾虎齿的西王母，一身而具雀、鹿、豹、蛇四种特点的飞廉，身横九亩，骨节专车的防风氏之流；又如希腊神话里那些百头、三头、百眼、千眼、半人半马、半马半鹰诸怪物，三头蛇尾的地狱恶狗赛伯拉斯（Cerberus），结合狮、羊、蛇为一体的吉迷腊（Chimaera），我们的理性都还可容纳得下，不过若说一个人或动物单有躯体而无头颅，且又具着灵明智慧和行动的能力，便觉得非常可怖，且也觉得不可想像。所以我说国殇歌主乃是一个无头神，一定有许多读者怫然不以为是。不过有件事实我们也非承认不可，那就是人固不可无头，古代偏有一个时期，各地都盛行无头神的崇拜。《山海经》里那个刑天不是无头的吗？《海外西经》第七：

奇肱之国在其北……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又《大荒西经》第十六：

有寿麻之国……寿麻正立无影，疾呼无响；爰有大暑，不可以往。有人无首，操戈盾立，名曰夏耕之尸。故成汤伐夏桀于章山，克之，斩耕厥前，耕既立无首，走厥咎，乃降于巫山。

《大荒北经》第十七：

有赤兽焉，马状无首，名曰“戎宣王尸。”（郭璞注：犬戎之神名也。）

《易林》卷一复卦：

同书卷三萃卦：

同书卷四蒙卦：

《易林》所言无头之物，不知是人还是禽兽，但全书此类文句尚有五六处之多，汉时对于无头神及无头怪，已视为寻常，乃是可想而知之事了。

《抱朴子》卷二释滞第八论仙境人物形体之怪诞奇异，说有“无身之头，无首之体”。祛惑卷二十称五原人蔡诞学仙多年不成，为家人所厌，乃遁去，飘泊数年，仍无所遇，无法生活，仍然回到家中。无以解嘲于亲友，乃诡称曾到昆仑山见种种奇景及仙人仙物。他说他所见昆仑神人有“无头子”、“倒景君”、“翕鹿公”、“中黄先生”、“鹿门大夫”等。蔡诞本学仙多年之人，所览道家秘笈极博，所以能搬演书中语骗人。但我们必须记得《山海经》里的刑天和夏耕并没有说明是属于昆仑，而蔡诞居然谓昆仑有神人名“无头子”，可见古代相传关于昆仑的神话并不止《山海经》、《淮南子》那几种书；而无头神也并不止刑天、夏耕那几位。

（甲）印度方面的无头神

中国古籍里刑天、夏耕的故事都是片鳞只爪，语焉不详，但印度却有若干无头神的故事，很可引来谈谈。

印度彭甲伯（Panjab）省为锡克民族根据地。锡克民族骁勇善战，奉一无头骑马神。相传此神战死故无头，敬拜之，则能胜敌。且此无头神又能灭除害人之鬼神。锡克人所崇奉大神凡十位，无头神亦居其一。他好像是战神，又为胜利神。锡克战士战死而丧其元者，则用木刻一象头续于颈上，亦所以纪念这位神。

锡克族的无头神在全印度则为象面者迦尼萨（Ganesa），他的祭典甚为广泛，徽号亦甚多，计有：

（一）婆腫罗-唐陀（Vakra-Tunda）无头曲躯者（He of the twisted trunk）

（二）叶迦-邓多（Eka-danta）一牙者（He of the one tusk）

（三）毗那夜迦（Vinayaka）除障碍者（Remover of obstacles）

（四）迦那钵帝（Ganapati）天军领袖（Leader of Gana）

（五）阿鸠罗多（Akhu-Ratha）跨鼠者（Who rides on a rat）

（六）释提喜达多（Siddhidata）赐成功者（Bestower of Success）

（七）海伦波（Heramba）弱者之护卫（Protector of the Weak）

（八）提毗-提合迦（Dvi-Dehaka）双身者（Double bodied）

（九）奔波达罗（Bambodara）大肚者（He of the large belly）

（十）毗吉尼斯梵罗（Vighmesvara）障碍主（Lord of obstacles）

（十一）迦犍那那（Gajanana）象面者（He of the elephant face）

（十二）缚罗-迦那钵帝（Baba-Ganapati）婴孩天军领袖（The Child Ganapati）。此神常现无头相，故称“无头婴孩”（Headless Child）。

现在请将这位印度鼻面神迦尼萨的历史，援引于下：

迦尼萨相传为大自在天（Shiva）及其妻婆婆谛（Parvati）首生子。按婆罗门毗婆多往事书（Brahmavaivarta Purana）云：婆婆谛婚后久无子息，盼望甚殷。其夫教以举行偏入天（Vishnu）敬礼，每日以鲜花、果品、饼饵、珍宝、黄金供养，并饭婆罗门一千人，继续一年之久；并斋戒沐浴，凝神壹志，存想偏入天。婆婆谛从之，延高僧萨那特·睺摩罗（Sanat Ruměra）为其导师，在恒河畔举行这种宗教仪式。一日，有便回家，忽见腫利司那天（Krishna）初为一团光焰，旋化为一老婆罗门，进入她的屋子。听见耳边有一种声音告诉她，叫她回到自己屋里，便可以得着一个儿子，这儿子即是腫利司那天变化而来，作为她虔诚的酬报的。

婆婆谛得子以后，诸神都来庆贺，并以得见婴儿为快，但土星莎尼（Sani）独双眸注地，不敢向婴儿一视。婆婆谛问其故，他说因为从前一心虔礼偏入天，对偏入天之妻未免疏略，其妻遂加以诅咒，说他眼光及于何人，那人即将死灭，为避免这恶毒诅言的结果，所以只好如此云云。婆婆谛听了并不措意，而且还想研究这话究竟怎样，强要土星看她儿子。土星不得已，只有抬起眼来，不看犹可，一看，她儿子的头立刻和身体分开，飞到腫利司那天宫，和那天神重新结合，只剩下一个无头的躯体抱在母亲双臂里。

母亲投地痛哭，诸神也依样哭泣着，但偏入天独跨着他的大鹏金翅鸟，飞到普修薄波陀罗（Pushpabhadra）的河边，找到一匹正在熟睡的象，他斫下象头携带飞回，将象头安在婴儿的颈上，婴儿立即复苏，从此便成为象面神了。为庆祝儿子的复活，他的父母及外祖父（希马拉雅山的人格化）均以贵重礼物赠送诸神并布施婆罗门，而倒霉的土星则被屏斥于诸神团体之外，且受婆婆谛的诅咒，终身跛行。

又按提罗摩毗婆多往事书（Drahmavaivarta Pur＊na）云：腫利司那天变为人形，当他尚为婴孩时，土星莎尼对他瞥了一眼，他的头立与身体分离，飞回哥罗迦天（Golaka），大象爱罗婆多（Airavata）恰携其子游于林中，其子头被移去安于婴儿颈上，婴儿乃得更生。

另外一种往事书所记与此略异。谓大自在天曾向太阳神挑衅，将其杀死，虽旋使复生，却引起圣者凯士耶婆（Sage Kasyapa）的愤怒，使其子失去头颅。至其后续上之象头，乃取之天帝释因陀罗（Indra）之象身上者。又其他往事书云：鼻面神仅有象牙一枚，所以然者，因偏入天取回之象头原来仅有一牙之故。又云鼻面神与妖魔战争，拔一牙为武器，魔军皆披靡，故此后其口中仅余一牙云。

鼻面神迦尼萨之诞生及失头之原因另有一种解释。摩志耶往事书（Matsya Pur＊na）云：当婆婆谛洗浴时，取沐身之油膏和以身垢，捏成一人形，洒以恒河之圣水而使之获得生命，即以为子。大自天往事书（Shiva Pur＊na）谓婆婆谛造成其子后，每当洗浴，则置之门侧，防止任何人侵入。大自在天欲入而亦被阻，战斗遂起。大自在天打败其子，且斫去其头。婆婆谛告其夫，守门乃出于她的命令，与其子无干，今乃为夫所戕，大哭不已。大自在天乃派人出去，嘱其第一眼所见之头不问其属于人抑属于兽，即行取来。他派出的人，出门遇一象，即断其首带回，安置子颈上而使之复生。

耆毗多迦波往事书（Siet vakalpa pur＊na）所记虽同，而比较详备。谓婆婆谛创造了迦尼萨即以为侍者，大自在天不知而杀之，且切下其首，后乃命人觅象头续之。迦复苏后与其父和解。大自在天命他统率手下的天军，所以他称为“天军的领袖”，又称为“大自在天军队的元帅”（The general of Shiva's army）。

迦尼萨为天军领袖，为元帅，非战神而何？各书均言其幼失首，或言其断头乃由其父大自在天所切割，则非无头战神而何？

迦尼萨的诞生又有谓并非由其母婆婆谛之身垢，实乃由其父额头中迸射而出者。梵罗合往事书（Varaha purana）、摩志耶往事书（Matsya pur＊na）及耆昙陀往事书均有如下之记载：有一时期诸不死神明及圣贤者觉得自己或别人开始一些行动，总难于圆满成功，因为有障碍从中破坏故。他们聚议必须依赖大自在天力量，于是一齐到色界顶的摩醯首罗宫，见了大自在天合掌敬礼，说道：“哦，大神，万神之神，三眼尊者，秉钢又尊者，只有你能彀创造一个扫除障碍一切善事的人物。”大自在天听了他们的话，注视其妻婆婆谛之面，思索怎样才能满足众神的要求。当他入了禅定之时，身体里忽然发出大光，有一少年从光中跃出，周身亦光辉奕赫，他禀赋了大自在天一切德能，而成为另一自在天。瑜摩（Uma，即婆婆谛的别名）见这少年如此可爱，其诞生却没有她的份，不禁大妒，诅咒他道：你在我眼里，将不复为美少年，你将戴一象头，并腆着一个大肚（参看《论丛》“迦尼萨的大肚与骑鼠”），这样，你的美丽就都失去了！”大自在天之子果应声而变。其父对他儿子说：“你的名字将为迦尼萨，为消灭障碍者，又为障碍之主，为天军之统帅。事业无论成功与失败，都要受你支配。你将在诸神中及一切事业中发生莫大的影响，人们每作一事，开端时，必定崇钦你，祈求你，否则必归失败。”

印度有几种佛教派别的奥义，解释佛菩萨头顶之隆起，乃其神圣意念之座位（The seat of divine mind）。梵罗合往事书则说迦尼萨乃由大自在天前额所迸射的大光中跳出，实由大自在天的意念诞生，故称为“念生”（mind borne），所以印度某某几个教派的奥义，谓迦尼萨乃是大自在天神圣意念之人格化；迦尼萨像前额之隆起，亦即所以象征大自在天神圣意念之座云。

迦尼萨在密宗亦有地位。盖其祀典除印度外几遍全亚：中国、日本、缅甸、安南、尼泊尔均有此神。中国称此神为欢喜天，又称大圣欢喜天、大圣天、圣天。多为双身，而象头人身之形为本尊。男天为大自在天长子，为暴祸世界之大荒神。女天者观音化现，而与彼相抱者，得其欢心，以镇其暴，故称欢喜天。又称象鼻天，又称毗那夜迦。

毗那夜迦含光轨云：“今说毗那夜迦有多种：或似人天，或似婆罗门，或现男女端正之貌；即分四部，摄众多类，如是种种，作诸障碍。唯大圣天欢喜王是其权现之身。如上所说，为欲诱进诸作障者令入正见故，所以不似余毗那夜迦，而现象头。此是示喻故，谓象王虽有恚强力，能随养育者及调御师也……毗那夜迦亦名毗那怛迦，此云象鼻也。其形为人，惟鼻极长，即爱香尘故也。”

迦尼萨为印度的智慧神（God of Wisdom），象头就是智慧的符号。据学者研究：迦尼萨的性质极类罗马的杰纽斯（Janus），一切宗教仪式之举行，一切牺牲品之进献，一切庄严文章的构造，一切人世重要事业的举办，虔诚的印度人必先祈祷迦尼萨垂佑。若作一事，纵极忽忙，亦必向他念几句短颂，则该事成功必易。印度人写的书籍，很少不于书之前页加“敬礼迦尼萨”字样者。印度人若造房屋，必置其像于地，每日供以鲜花，洒以香油。又置其像于每一庙宇，每一街道，每一郊外大树之根。旅行人于出发前，亦必向他祷告。各商店之店主则常绘其像于门上。照传统的说法，迦尼萨属婆罗门阶级，乃是一位不婚的神道（Unmarried deity），他有两层人格化的意义：一为“智慧”（菩提）；一为“成功”（释谛）。

印度各种往事书还有许多关于迦尼萨的记载，现在一概从略。往事书的结集虽颇迟（大约在公元八世纪），但其所根据的材料则甚古，所以迦尼萨的故事也渊源久远。（参看《论丛》“为楚辞国殇新解质疑敬答陈炳良先生”）

（乙）希腊方面的无头神

据印度现在的迦尼萨看来，若说他像罗马的杰纽斯，不如说他更像希腊的密涅发（Minerva）或雅典娜（Athena）。据希腊神话，天帝宙士与海洋的女仙美迭斯（Metis）结婚。美迭斯本为“谨慎”（Prudence）及“智慧”（Wisdom）的化身；又像其他的海神一样，秉有善作预言的特长。她告诉宙士：他们所生孩子中将有一个要推翻父亲而登上他天帝的宝座。宙士恐惧这预言的应验，于她孩子尚未诞生前将她吞下。吞下之后，觉头痛不可忍，召天匠海泛斯托（Hephaestus即浮尔甘）以斧启之，才一开启，即闻嘹亮的战歌之声，旋见一美丽女神，全装甲胄，手挺金矛，自其头缝中一跃而出。这便是女神雅典娜，为智慧女神（Goddess of Wisdom）；为战神（Goddess of War）保护战马及战争之事，喜聆军乐；但她又为武力的卫护。宙士因这个女儿乃直接由自己头脑中生出，故钟爱特甚，赐以种种特权：允许她代投雷矢，又赐以预言的特长，又赐她延长人类寿命的权能。若宙士无暇驾临凡尘，则叫她去代行一切职务。这位女神又为纺织之神，曾为天后希拉亲织天衣一件，衣上刺绣极为美观。她与人间女郎阿拉庆（Arachne）比赛织技，乃是希腊神话中有趣故事之一。她为箫笛的发明者。这位女神既为武力的护卫，专替人类保卫国家，免得外敌侵入，为此她管辖人类一切和平的盟约。因为她替人间保护城池，所以她的庙宇常建筑于海口及城堡之上。她不但使人类国家免于外敌之袭击，并发展国家的繁盛与富庶，故人们选她为“国家统辖之神”（Presiding deity of the state）。

雅典娜原来是战神，但后来她把这头衔让给他的弟弟阿里士（Ares）了（他也是大肚皮与印度迦尼萨相类，后乃变为英武少年）。在希腊神话里阿里士性极暴烈，以战争为目的，为娱乐，而雅典娜之从事战斗，则无非为保护无辜人民免于凶暴之侵略起见。荷马《伊利亚特》史诗叙她临阵时战斗非常勇敢，常保卫其所爱之英雄，但这都是由于奉行宙士的命令而然；有时还是宙士再三请求，她才肯动手，对于打仗的事，她像是不大爱的。

雅典娜与迦尼萨逼肖之点，已如上述，还有两点相同的地方：雅典娜的弟弟阿里士为战神，迦尼萨的弟弟迦帝羯耶（Kartjikeya）也是战神（God of War），而且为“神军大元帅”（Generalissimo of the armies of the gods）。雅典娜在希腊诸神中最为纯洁，从来没有闹过恋爱故事，而迦尼萨亦相传为不婚之神（其双身像与观音相爱，当系后起）。

然则何以此神在希腊为女，而在印度则变为男呢？那则我们应知神话人物并非历史人物。他们传流至一地每与当地所崇奉之神结合；得势则由附庸而蔚为大国；失势则由主神而降为小神；一个著名男神，忽为此神之夫，忽为彼神之夫；一个著名女神，忽为此神之妻，忽为彼神之妻，极混乱糅杂之致。我们若把他们当作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来研究，那就非坠入五里雾中不可。所以雅典娜与迦尼萨在希腊印度性别之异，乃神话常见之事，并不值得疑讶。但战神开始时或系女性，此事后详。

希腊尚有许多无头人，见巴黎国立图书馆所藏《博物家》（刊物名），此当是一种介于精灵与人之间的神话族类，和半人半马的桑都、羊蹄马尾的山魈相等，不是神。

希腊神话里有一个胜利女神（Victoria）名为难克（Nike），相传为巨人佛拉斯（Pallas）和阴界四河之一的司蒂克司（Styx）河女神所生之女。天帝宙士与巨魔大战时，她的父母将她送到宙士处，宙士因而获胜，遂将她永远留在奥灵匹司。此神头戴叶圈，手中常持棕榈叶一片，唯一特点则背后有巨大之翅两张。她的刻像常与宙士及雅典娜连在一起。称为“世界七奇”之一的宙士像，手中就托了一个胜利女神。雅典所遗留的大理石所刻雅典娜像，雄冠持盾，右手也托着她。

这个胜利女神有时候也好像现无头相。现在巴黎鲁渥尔古物院（Louvre）之希腊古刻莎摩德拉斯胜利女神像（The Nike of Samothrace）乃无头之躯干一座。但此石像双臂均断，其无头者或因年代久远失去之故。惟为上文所述雅典遗留之大理石刻的雅典娜像则雕琢得极其精致，保存得也极其完整，像新的一般。她手中所托的胜利女神却是无头，这就不能不叫人怀疑是原来刻时便如此的了。雅典娜与胜利女神均威武地穿着甲，所以古刻亦常相混。且雅典娜以战争得胜姿态出现时，则作胜利女神型，唯一的分别，就是胜利女神有翅而雅典娜则无。这种作胜利女神型的雅典娜像，称为“无翅的胜利女神”（Wingless Victory），又称“阿柏特罗的难克”（Nike Apteros）。此刻像供奉于雅典著名的阿柏特罗难克庙（Temple of Nike Apteros）中，庙今日尚存。

这样看来，雅典娜与胜利女神难克，也许就是一神之衍化。

我们再回过头来研讨一下印度神话，则又可以得到许多的重要启示。原来迦尼萨的母亲婆婆谛本身也是一位极厉害的女战神（A most powerful Warior）。她名字甚多，有一个名字为头迦（Durga），因有一个极凶猛的魔王名头迦者为她所杀，故她以魔王之名自名，作为纪念。她也就是现在的印度喀利女神，喀利之狞恶，我们不是闻名已久的吗？头迦女神一生与魔军战斗，所戮著名巨魔不下十余。当她杀戮巨魔尼生巴（Nisumbha）的时候，她的名字为庆那缪司推迦（Chinnamustaka）常现无头之相（Headless），绘画里有时画她头被砍断，偏于颈边，少许筋肉相连而已，表示战争激烈，她虽降魔，自己也受创甚巨。

婆婆谛名字为瑜摩（Uma）时则为胜利神。迦尼萨能除灭障碍，能保佑成功，也含胜利意味；而且印度对迦尼萨一首颂歌里，称之为“给予战争以胜利者”（Giver of Victory），则迦尼萨也是胜利神。

（丙）西亚方面的无头神

《九歌·国殇》的歌主是印度的象面神迦尼萨，或是更早型的锡克族所奉无头骑马神，现在也很难断定。惟世界几支古文化既皆策源于西亚，则无头战神也该始于该地，况西亚诸神中原有无头之神。英国伦敦大百列颠博物院收藏一块从西亚宁录王宫殿遗址发现出来的大理石浮雕，那上面雕刻的图画表示亚述名王Ashur-Natsis-pal率军队攻击一敌垒的情况。王坐驷马战车中指挥作战，战车数辆从其后，车中战士引弓向敌而射。有无头之人三，飘浮空中，王’首举手向天，若祈神保佑其战胜者。尚有一大鸟，亦飞空中（图一）。西洋学者或误认此无头人者乃战场被戮尸体，然三无头人皆飘浮树杪，知非遗尸。又有一石刻刻这位国王凯旋国门，空中一大神居状类日轮之光圈中引弓而射，这就是亚述国家神阿素尔（Ashur），空中亦有无头人二（图二）。更知其为神，因为凯旋国门怎会有战场遗尸呢？

西亚文献今大都沦于地底，想搜寻无头战神资料，除上述这几块石刻外，文字记载今尚未曾发现，实为莫大憾事，幸而我国古籍尚可略事弥补。战神与死神本来相通，我们现即以死神的资料来补战神吧。西亚的战神本为死神尼甲，宋王对楚王问有三部乐曲之名。这三部乐曲就是所谓“下里巴人”、“阳阿薤露”、“阳春白雪”。据我考证俱为丧歌，也就是死人之歌。盖阳阿之与阳春，露之与雪均为同类之事物，皆所以表示人命短促者。（请参考《大司命与死神》篇）

《淮南·览冥训》：“昔者师旷奏白雪之音（韩非十过白雪作清角）而神物为之下降，风雨暴至，平公癃病，晋国赤地。”高诱注：“白雪，泰乙五十弦琴瑟乐名也。神物即鬼神之物，谓之玄鹤之属来至，无头鬼操戈以舞也。”玄鹤乃死神象征，而无头鬼则为战神兼死神。

又我国五月五日，据我考证乃死神月日，夏至尤为死神之日，应劭《风俗通》云：“夏至日，著五彩辟兵，题曰‘游光’，‘游光’者厉鬼也，知其名者无瘟疾。”《荆楚岁时记》则将“夏至”改为“端午”，曰：“五日，口内常称‘游光厉鬼’四字，知其名，则百鬼远辟。”

尼甲在我国为巫咸，古记言巫咸始作巫。在西亚，尼甲为群神巫长。屈原《九章·惜诵》使厉神占卜，而《离骚》请灵氛占卜之后，屈原心尚狐疑，又等待巫咸夕降，求其再占。巫咸与厉相通，厉又与国殇之殇相通。殇既为无头战神则“游光厉鬼”当是无头神。厉与殇相通事，下文再论。

在西亚古记中，尼甲未尝有无头之说，但尼甲素善隐身法。希腊冥王柏鲁托有隐形盔。柏鲁托又称“不可见者”（The unseen one），各民族死神皆有不可见之特性。隐形盔所隐当然是全身而不止一个头颅，但最初也许仅隐其首。今日西亚所传古代壁画，有一着甲之双翅神，用双手扼一野牛（图三）。神头上有盔，但无面目，西洋考古学者亦不知其故，以为是鹰首神，其无面目者则以原图岁月长久而模糊耳。惟原图实甚清晰，神肩以上并有断颈一段，甚为明显，无论如何，不能谓为鹰首。桓谭《新论》：“宋康王为无头之冠以示勇。”（此乃佚文，《御览》六百八十四引）无头之冠，不知如何作法，但以此示勇，则其与战神之冠有关可知。我以为宋康王无头冠的出典，应该到西亚神话中去找，才找得到。

《孟子·滕文公》及《万章》下均有“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语。勇士心心念念以失去头颅始足称为勇敢，始足为其光荣。此风至唐代犹然，近代某地发现唐代有些武将的坟墓，棺中人或无头。我国最重全尸，肢体损失必刻木续之，何以这些武将无头，想必是模仿战神之故。

我国商代帝王陵墓对殉葬之人有一种奇怪的处置方式，是为人头葬及无头葬。即一处殉葬者皆为人头，一处殉葬者皆为无头之骸骨。那些无头骸骨皆为伟岸之士，死时双手反缚，十个十个一排，其头亦十个十个一穴，皆北向，身体与头均不在一处（图四）。每一王陵，此类殉葬者多达数百。经用科学仪器化验，多为年在二三十之青壮，有时且有女性。胡厚寅谓为“伐祭”，何以如此，则胡氏亦不知其所以然。笔者疑商人将帝王生前卫士作成战神形式，以资保护其陵墓，其威力自较普通卫士为胜。即说不敢模仿战神本身，模仿战神部下总该可以，战神无头，他的部下当亦无头。

汉卫宏撰“汉旧仪”（今收“汉官”）有一条云：“汉帝殉葬，为甬（俑）人无头，坐起如生时。”汉时已不大用生人殉葬，而以俑代。俑人无头，可见汉人尚知商陵无头葬的意义。

西亚的尼甲原为火星之神。火星色红，象征血与火，战争本来离不开这二者。因此火星又为凶恶、死亡、疠疫之神。埃及呼为Herdesher，义为“红色的和喇士”（The red Horus）。和喇士乃埃及最大神奥赛里士子，他是火星神。在希腊，火星神及战神为阿里士（Ares），罗马即以火星之名名之，曰马尔士（Mars）。前文已言这位神性情残暴，酷嗜人血。火星在两河流域称曰Zalbratanu，巴比伦古语解释此字之性质则曰Mushtabarû Mtûanu，其义为“滥致死亡及普施瘟疫者”，同时又为“可怖之火”，但人们不敢斥言其为“火”，却呼之为“天”。尼甲既为火星又为火神兼瘟疫神。死神有三目，我国火神及瘟疫神亦三目。死神脸黑，有时脸红，我国江西某地赛祭之死神其脸即为赤。关羽之得混死神，备受尊崇，当亦由于关羽之

面占的便宜。（参看《论丛》“关羽享受国人崇拜的原因”）

尼甲既专为死神，他的战神地位只好让给了提巴拉（Dibarra）。据西洋神话学家说，提巴拉乃尼甲变型，也是破坏性的太阳，所以他又是瘟神（Plaque god），为凶恶之精灵，富于“魔性”（Demoniac Character），他常以战争及瘟疫蹂躏各城市。他命令其部下道：“你们不要惧怕，不要哀矜，杀死少年人，如同杀死老年人；杀死女人，如同杀死男人，将巴比伦财宝一概予以劫夺。”

当他派出大队人马攻击巴比伦一个城市时，敌兵与居民所流之血如奔瀑之倾泻，如洪涛之泛滥，竟将城垣淹没。巴比伦主神马杜克睹此惨况，既无力阻止，且亦深感恐怖，惟有咒骂提巴拉疯狂之行为，最后竟因悲愤过甚而晕厥。提巴拉消灭沿幼发拉底斯河谷各城，又转其凶锋而到伊兰克，将伊兰克破坏得与巴比伦各城无异。大女神易士塔儿乃伊兰克主神，见其城市所遭抢劫屠戮之状，也像马杜克一样束手无策。

提巴拉不仅要杀尽大地上的人，连天庭都想推翻。他叫道：“海岸与海岸斗，亚述人与亚述人斗，伊兰米人与伊兰米人斗（尚有许多城市名从略），城市与城市斗，家庭与家庭斗，人与人斗，做弟弟的毫无怜悯地手刃其兄，兄弟互相残杀……”

“我将大树连根拔起，使它永远不再开花，我将破坏那光明的天城，我将进袭万神之王的宫殿。”

群神对于提巴拉之所为，皆一无办法，只有请求他的宠臣某，向其主进言与诸神和解。也亏得那宠臣能言善辩，居然劝得提巴拉息怒而敛其凶焰。各城市复得繁荣，人民亦复得蕃息。

（丁）中国方面的无头神

战神之在我国即是蚩尤，他曾号“赤帝”、“炎帝”，而赤帝炎帝在天上为荧惑，就是火星。蚩尤始创兵器，凡始制兵器者多为战神。他与黄帝战，被擒斩，身首分葬两处，所以他又是无头神。

我们现在来叙述蚩尤的故事，不必按照上述次序而以行文便利为主。

（一）八神中号为兵主的蚩尤《史记·封禅书》，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八神将自古而有之，即天主、地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时主之属。其第三主曰兵主，祠蚩尤。原文云：“蚩尤在东平陆监乡，齐之西境也。”则《封禅书》所云蚩尤乃地名而非人名，地何以名为蚩尤，则以其冢在故。

（二）蚩尤之身份《战国策·秦策》：“黄帝伐涿鹿而擒蚩尤。”《史记·五帝纪》：“蚩尤作乱，不用命，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遂擒杀蚩尤。”这里蚩尤好像是个力量强大的诸侯，因其不肯服从黄帝，故黄帝讨杀之。《书·吕刑》：“蚩尤惟始作乱，延及于平民。”说话的是周穆王，言刑法乃由惩罚蚩尤遣民而作。《吕刑》屡言“苗民弗用灵”，“遏绝苗民”，则蚩尤当是苗族的领袖了。故疏云：“九黎之君，号曰蚩尤，旧说云然，不知其出何书？如《史记》本纪之言：蚩尤是炎帝之末，诸侯君也。应劭云：‘蚩尤、古天子。’郑玄云：‘蚩尤霸天下，黄帝所伐者。’……”

（三）炎黄之战我们再回头来看《史记·五帝纪》：“炎帝欲侵暴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

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志。”《论衡·率性》云：“黄帝与炎帝争为天子……以战于阪泉之野，三战得志，炎帝败绩。”贾子益壤云“炎帝无道，黄帝伐之涿鹿之野，血流漂杵，诛炎帝而兼其地，天下大治。”看上述几篇文章，蚩尤与炎帝成为一人了。“炎帝”又号“赤帝”，《大戴礼·五帝德》篇：“黄帝……以与赤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而后得志。”《逸周书》言蚩尤乃赤帝之臣，逐主自立，赤帝说于黄帝，执而杀之，说法略异。

我们再看野史，《山海经·大荒北经》言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战而杀之。《大荒东经》则言黄帝之臣应龙杀蚩尤与夸父。《路史》引《归藏·启筮》云：“蚩尤登九淖以伐空桑，黄帝杀之于青丘。”印度迦尼萨之失头由于土星的一视。我国亦言斩蚩尤头者为土星神黄帝，这种巧合，岂不值得注意？

我知读者又有疑问了。黄帝赤帝既同为五星之神，隶属同一集团之内，何以一为神而一为魔？又何以这么的互相残杀？关于这个问题，实难回答，勉强回答：则他们未被派作星神以前原各自独立，故善恶不一，利害突冲，被派隶属同一集团以后，以前痕迹，难于消灭，只有听其照旧存在。况神话本非历史，神的性质随时改变，无法问其所以然。像原始女怪本为慈善之神；恩利尔本为代表宇宙主之倍儿，以后皆变为穷凶极恶之魔鬼，亦其一例。况如前文所言战神提巴拉欲进袭天庭，可见神与神之间亦常有争战。希腊神话中天神背叛天帝，及神间互争事，亦复不乏。

（四）蚩尤身首分葬我们现在来谈谈蚩尤的葬处，即所谓蚩尤冢。

《史记·封禅书》言齐地之八神：“其三曰兵主，祠蚩尤。蚩尤在东平陆监乡，齐之西境也。”《集解》引《皇览》云：“蚩尤冢在东平郡寿张县阚镇城中，高七丈。民常十月祀之，有赤气出，如匹绛帛，民名为“蚩尤旗”。肩髀冢在山阳郡钜野县重聚，大小与阚冢等。传言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黄帝杀之，身首异处，故别葬焉。”

沈括《梦溪笔谈》：“解州盐泽方百二十里，大旱未尝涸，卤色正赤，在阪泉下，俚俗谓之‘蚩尤血’。”

古代神话天帝处置杀死的魔军领袖，每将其身首分葬两处。像《山海经·海外西经》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阳之山。蚩尤为黄帝所杀，葬其肩髀于钜野县，则东平所葬者，当是蚩尤之头了。为什么要分葬？这当是怕他头断之后，仍会作怪，以刑天事证之，则蚩尤之神当亦是无头。

（五）蚩尤为火星神照我们正史说：黄帝圣君，蚩尤苗族暴主；他又是黄帝手下败将，而古人偏祀他为“兵主”，出兵时，必先祭“蚩尤旗”，可见民俗传统权威，正经正史都打不倒。蚩尤是兵主，兵主云者即西洋之所谓战神。他又是赤帝、炎帝。赤帝炎帝皆火神，亦为火星之神。

《淮南·天文训》有一段话极为重要：

南方火也。其帝炎帝，其佐朱明（一作祝融）执衡而治夏。其神为荧惑（即火星），其兽朱鸟。

《春秋纬文耀钩》：

道藏有九星神咒一种，其火星真君神咒有云：“明符正紫炁，剑戟焕兵权”，兵权、剑戟字样可证火星即齐地八神将之“兵主”，也就是战神蚩尤。

（六）蚩尤始制兵器凡始制兵器者照例是战神。蚩尤始造兵器，有下列各书提到：

（1）《左传》：“蚩尤好五兵。”

（2）《吕览》：“蚩尤作兵。”

（3）《山海经·大荒北经》：“蚩尤作兵。”

（4）《管子》：“葛卢山交而出水，蚩尤受之，以作剑铠矛战。”

（5）《太白阴经》：“伏羲以木为兵，神农以石为兵，蚩尤以金为兵。”

（6）《世本》：“蚩尤以金作兵器。”

（7）《路史》：“蚩尤作五兵：戈、矛、战、酋矛、夷矛。”

（8）《大戴礼记》：“公（鲁哀）曰：‘蚩尤作兵欤？’子（孔子）曰：‘否，蚩尤庶人之贪者也。及利而无义，不顾以丧身。蚩尤胮欲而无餍者也，何器之能作？’”

（9）《春秋元命苞》：“蚩尤虎卷、威文、立兵。（宋均注：卷，手也。手文威字也。”

（10）《龙鱼河图》：“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铜头、铁额，食砂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马缟《中华古今注引》）

（戊）战神所以无头的原因

我们现再把无头战神的事来谈一下。

战神何以无头？我想这是多数读者蓄疑待问的一个题目。说战神是如何的刚强勇猛是可以的；说战争总是火、血、破坏、死亡，所以令带着红色的火星为战神所主之星，兼以瘟疫神令战神兼任，也是说得通的。但是，为什么要叫他无头呢？西洋神话学者对战神无头之事至今尚未曾知道，当然说不出理由。而战神无头，就我国古籍钩稽及商帝陵之无头葬；印度迦尼萨母子之常现无头相，实千真万确，不容抹煞。

战神之所以无头，其原因何在，据管见推测，当来自西亚创世史诗原始女怪被杀形式之一——斩首。

本来女怪之死法有各种传说，箭射呀，锁系呀，分析骨肉呀，火焚呀，被斩首亦为其一。

女怪之被斩首今日所传的创世史诗已无其说。惟史诗尚未凝结而成完整诗篇之前，西亚固有许多零碎故事，安知断首说不在某一片断诗篇之中？女怪斩首之事，在今日所传史诗中即有反映，《东皇泰一》篇已略及，今请更言其详。其一，系魔军统师京固之被天神公审处斩取其血以造人类；其二，系马杜克创造天地万物后又命人断己首以喷出之血造人类。又马杜克所食女怪遗尸曰Ku-pu，或云即无头之躯体云。其三，希腊神话英雄波索士（Perseus）奉命取海底女妖头颅事，是一脍炙人口的文艺作品。盖海底有女乃海王普赛顿所生，自负其美，渺视天神，天神恶之，变化其头发为无数毒蛇，其脸亦变成无比的狞丑，人若对之望一眼，即化而为石。波索士得诸天神所借宝物如冥君之隐形盔，风神之飞履，智慧女神光明如镜之盾。及至海底，不敢正视女脸，以盾反映其形而以剑断其首携回。神话学者谓此事与西亚原始女怪之被斩首，大有关联云云。

印度迦尼萨母子之无头，前文已详叙，不赘。又印度诸天搅海故事，阿修罗之一曰罗睺（Rahu）者窃饮神仙所得不死药，偏入天出轮宝斩断其头，其身虽死，以吞药仅至咽喉故，头颅则永生。常飞空中，追逐告密之日月天子，吞噬泄愤，是为“蚀”，即死神（大司命）所主者。我国古时铜器上常雕刻饕餮之形，仅有一首，谓为“有首无身”之物。此与原始女怪之被断首，也不能说没有瓜葛。道藏罗睺真君神咒有“神首循黑道，冥冥超至灵，暗明期朔望，阳德晦阴精”诸语。“神首”言罗睺被断之首，暗明朔望，言月之盈亏，“阳德晦阴精”则明言月蚀由被神首吞啖而起——月亦秉阳的原素。

原始女怪形状甚繁，有一形状如狸。我国古时祭上帝有“类祭”，《舜典》“肆类于上帝”；《泰誓》“类于上帝，宜于冢土”。旧时皆以“类”者“事类”而已，杜而未始言“类”字当是“狸”字的假借。《庄子·天运篇》释文引《山海经》“爰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狸而有发，其名曰师类”（见杜著《中国古代宗教研究》）。

杜氏又云，古又有“射狸首”之说，《礼记·乐记》孔疏，引郑玄注言狸首为逸诗，其诗有射不朝诸侯首之言，“狸之言不来也”。

“肆”，杜氏以为宰杀，那就错了，实则系杀后陈尸示众之意。《周礼·秋官》士师受中，乃协刑杀，“肆之三日”，后世亦有“肆于市朝”“肆市”之说。

祭天帝杀狸，当是西亚创世史诗的倍儿马杜克战斩原始女怪的象征。我们看射狸首的话，当知狸头是被斩下的。原壤母死，孔子助之沐椁。原壤登木而歌曰“狸首之斑然，执女手之卷然”。（《礼记·檀弓下》）曾子梦见狸有身无首。作“残形操”（见《琴操》）。一个歌的是狸首，一个梦的是无头狸身，非常可怪，现代人是不会唱这样歌做这样梦的。若非“肆狸”之事，给予古人印象之深刻，何致于此？

但最重要的就是《山海经》刑天故事。刑天与天帝争位而失败，其头被帝所斩，竟能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戚（盾）干（矛）而舞。就是说刑天已成了无头之神，仍不肯认输，仍要与天帝抗争到底，这样的勇敢，这样的至死不屈，当然具有百分之百的战神资格了。战神之所以无头，当是基于这个缘故。

我在天问三神话后羿射日故事中曾主张刑天乃女性，前文言印度迦尼萨之母婆婆谛，及西亚大女神易士塔儿皆为女战神；希腊雅典娜亦然，又埃及月神阿丝旦特亦为女战神，知战神开始时，由于原始女怪的关系，乃是女性，后乃渐变为男。即说战神自始即为男性，亦无碍我考证的成立。原始女怪本为阴阳神，其性质可男可女。

笔者在另一文里，固曾言凡颛顼与共工，黄帝与蚩尤之战，甚至《天问》里颛顼夫妇与共工子雨师萍号之战，均自西亚创世史诗深渊女怪与天神之战衍化而出。女怪之夫阿伯苏（与女怪固为一）被天神俘获曾先以链锁系而斩之。这个锁系或梏住又流变为无数故事。蚩尤受擒被斩前，也有被梏之事。《山海经·大荒南经》：“有宋山者，有木生山上，名曰枫木，蚩尤所弃桎梏。”郭璞注：“蚩尤为黄帝所得，械而杀之，已摘其械，化而为枫也。”枫色红，炎帝赤帝一切皆红，故《山海经》有此附会。

希腊神话，战神与火星之神阿里士，乃天帝子，非魔，也有被海洋之子Otus、Ephieltes二人捉去，锁系达十三个月之久的事实，其后又有被天匠浮尔甘怪他与其妻私通，乘他与其妻在床，用网将其双双网住的天庭丑闻。

（己）《国殇》殇字意义之推测

我们现在要回转笔锋把《国殇》题目的“殇”字意义来解释一下。王逸注《惜诵》“吾使厉神占之”曰：“厉神，盖殇鬼也。《左传》曰‘晋侯梦大厉，搏膺而踊’也。”洪兴祖《补》：“《礼记》：‘王立七祀，有泰厉，诸侯有公厉，大夫有族厉’注云：‘厉主杀罚。’”

我们看《礼记·祭法》：“王为群姓立七祀：曰司命、曰中溜、曰国门、曰国行、曰泰厉、曰户、曰灶。诸侯为国立五祀：曰司命、曰中矲、曰国门、曰国行、曰公厉……大夫立三祀：曰族厉、曰门、曰行。”

厉是国家很重要的神。古时有个习惯，灭人国家，有时亦灭其重要神道。国家成立的条件必须有土地，土地之神为社稷。古时社稷祀典最重，国君须以身殉。灭人国家，摧毁其社稷，等于将那个国家彻底灭亡了，这对于亡国之民是视为最残酷最惨痛的事。国家条件又必须有自卫和攻击的武力，主此力量者为殇或厉。厉主杀罚（同伐），当然就是战神。战神也是侵略者所欲打倒的对象，这里有《礼记·檀弓》为证，《檀弓下》：“吴侵陈，斩祀杀厉，师还出竟（境），陈太宰使于师。夫差谓行人仪曰：‘是夫也，多言，盍常问焉：师必有名，人之称斯师也，则谓之何？’太宰曰：‘古之侵伐者，不斩祀，不杀厉，不获二毛。今斯师也，杀厉欤？其不谓之杀厉之师欤？……’”

厉为列于我国官方祭典之神。其祭典直延至明清时代，不称为厉，而称之为“厉殃”，其性质亦含混不清，有时果然把他当作无主之鬼。

前面说过厉主杀罚，是位战神。屈原《国殇》所描写者又悉为战阵之事，则这位神当然也是战神。再照歌辞中“首虽离兮心不惩”一语看来，这位神还是一个无头战神。

王逸大概幸运地承袭了一个古注说“厉神，盖殇鬼也”，但他虽承袭此一宝贵古注，他自己实在未将厉的性质弄清楚，所以又引《左传》：“晋侯梦大厉，搏膺而踊。”此事见《左传》成公十年传：“晋侯梦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曰：‘杀余孙不义，余得请于帝矣。’坏大门及寝门而入。公惧，入于室，又坏户。公觉，召桑田巫，巫言如梦。公曰：‘何如？’曰：‘不食新矣。’公疾病……”这位晋侯即晋景公。襄八年，《左传》又有这样一笔“晋杀其大夫赵同赵括”，所以赵氏祖宗向晋侯示梦要报仇。这个大厉既被发及地，可见不是无头。言“大厉”者，不过言其为一大恶鬼而已。又《左传》襄公十七年：“卫孙蒯田于曹隧，饮马于重丘，重丘人闭门而

之曰：‘亲逐而君，尔父为厉，是之不忧，而何以田为？’”卫孙林父逐君在襄十四年，重丘人骂孙蒯道：你的父亲亲自逐君，活着不能算人，死了也做恶鬼，你不以为忧，还有心情来我们这里打猎吗？这里的“厉”，也不是无头神。

《国语·楚语》：史老说楚灵王拒谏，“君则曰：‘余左执鬼中，左执殇宫，凡百箴谏，吾尽闻之矣。’”鬼中好像是司法之神，《周礼·秋官》“乡士掌国中；士师受中”受中后接着就是将罪人加以刑戮，则中就是刑书，“鬼中”代表政权。“殇宫”二字亦自来无解，照我看即是战神，代表兵权。楚灵王以为自己掌握着政权和兵权，高高在上，永无灾患，要群臣谏诤做什么。

然则战神何以名为殇呢？前文笔者反对国殇之殇不应作未成年而夭折者解，因楚国军队不见得都是童子军，主张“殇”是特别的字，乃战神公名。惟“厉”之为战神见于《檀弓》等古籍，“殇”字则否，这也值得怀疑而再探讨的。

戴震曰：“殇之义二：男女未冠笄而死者谓之殇，在外而死者谓之殇。殇之言伤也。国殇，死国事者，所以别于二者之殇也。歌此以吊之，通篇直赋其事。”

戴震以“殇”为“伤”，除他一个人这样说而外，并无佐证，我们也只好认为是他无法解释的解释罢了。

笔者的意思，“殇”或者应照未成年而夭折的原义解。我想读者定要反对道：《国殇》歌主操戈被甲，带剑挟弓，驰骋战场之上，实是个赳赳壮汉，怎能说是婴儿呢？当然不是。不过战神每作小孩形或与小儿有关，却是事实。请看下例：

（一）印度迦尼萨作婴儿时即失首，后常现无头小儿相。及为其父大自在天神军元帅，尚称“婴孩天军领袖”。

（二）希腊战神阿里士之像，膝前常有一小儿。此儿并非阿里士与美神阿柏罗蒂德偷情所生之子，因为那个孩子背插双翅，是爱神邱比德，此儿则无翅。阿里士生性凶暴，非爱抚小儿之人，此孩常与之偕，也许是其本来面目。

（三）我国古书恒言天下将乱，荧惑每化红衣小儿状，到人间散布童谣，以惑人心。见《史记·天官书》正义所引天官占，及《晋书·天文志》。

屈原“国殇”的“国”字当然指战神为国家之神，“殇”字或指此神原来面目。不过我要声明：这不过是一种推测，并不能作准。

（庚）战神与秦汉兴亡之关系

这里有一个历史插曲，虽属插曲，关系却大，就是汉高祖斩蛇起义的故事。《史记·高祖本纪》：

高祖为亭长为县送徒郦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泽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前行，行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

后人来至蛇所，有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以妪为不诚，欲笞之，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

这里白帝子系指秦帝王。我们读《秦始皇本纪》，知始皇统一天下后，自以为得水德，将文物制度大大改造一番，水色黑，应该说是“黑帝子”，现在居然说秦帝王乃白帝子，是也有理由的。应劭《汉书·高帝纪》注的一番话可作解释，劭曰：

秦襄公自以居西戎，主少昊之神，作西祠白帝，至献公时，栎阳雨金，以为瑞，又作畦祠白帝。少昊，金德也。赤帝尧后，谓汉也。秦自谓水，汉初自谓土，皆失之，至光武乃改定。

《史记》又说“高祖初起兵，众立之为沛公，祠黄帝、祭蚩尤于沛庭。旗帜皆赤，由所杀蛇白帝子，杀者赤帝子，故上赤”（因为高祖自命为赤帝之子）。汉朝从此称为“赤汉”“炎刘”。按高祖倒没有明白宣布得火德，文帝、武帝且两度酝酿水土德，昭帝后火德乃渐定（见《晋志》）。那柄斩蛇剑也从此成为传国神器，皇帝出行，那七尺长的斩蛇剑必定带在身畔（见卫宏《汉旧仪》）。皇太子初即位，中黄门以斩蛇宝剑授。见汉《仪礼志》。直到晋惠帝时，武库失火，这柄剑才算完结。

我想汉高祖酒醉夜行，斩了一条大蛇，当是真事。老妪夜哭，什么白帝子，赤帝子，则当是高祖叫从人捏造的鬼话，与陈胜吴广的“篝火狐鸣”“鱼腹帛书”同一伎俩，但胜广事败身死，汉高却享受了四百年的天下，也可谓有幸有不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