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 模 拟(论模拟与创造)

模 拟(论模拟与创造)

刘知几

夫述者相效,自古而然。故列御寇之言理也,则凭李叟〔1〕;扬子云之草《玄》也,全师孔公〔2〕。符朗则比迹于庄周〔3〕,范晔则参踪于贾谊〔4〕。况史臣注记〔5〕,其言浩博,若不仰范前哲,何以贻厥后来〔6〕?盖模拟之体,厥途有二:一曰貌同而心异,二曰貌异而心同〔7〕

〔1〕刘向《别录》:“列子者,郑人,盖有道者也。其学本于黄帝、老子。”《史记·老子传》:“老子姓李名耳,盖百有六十余岁,或言二百余岁,以其修道而养寿也。”《孟子·梁惠王篇》赵《注》:“叟,长老之称。”《文选》赵至《与嵇茂齐书》:“昔李叟入秦,及关而叹。”

〔2〕《汉书·扬雄传》:“时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太玄》拟孔子之赞《易》,见《文学总略篇》注。

〔3〕《晋书·苻坚载记》:“苻朗,字元达,坚之从兄子也。性宏达,神气爽迈,幼怀远操,不屑时荣。著《苻子》数十篇,行于世,亦老、庄之流也。”《隋志》:“《苻子》二十卷。”浦起龙《史通通释·古今正史篇附记》:“前秦之姓,《晋书·载记》曰:‘蒲洪以其孙坚初生,背有草付臣又土之文,改姓苻。’而《世说·识鉴篇注》引车频《秦书》曰:‘蒲洪诈称谶文,改姓符,言己当王,应符命也。坚生,背赤色隐起若篆文。’其说与《晋书》异。愚案:车频言征符命背篆,不言何文,而频即前秦时人,则姓当为符,宜可信。《晋书》后出,草付五字,自别有本,亦安知非竹付之讹邪?世徒以国史为正,然频书幸留片羽,孝标亦在唐前,讵不足当互证之资邪?附记之,亦足广异家也。”

〔4〕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既造《后汉》,转得统绪,详观古今著述及评论,殆少可意者。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约其词句。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篇》。尝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

〔5〕《广雅·释诂》:“注,img126识也。”字一作img127。《一切经音义》引《通俗文》:“记物曰img128。”杜预《春秋序》:“诸所记注,多违旧章。”

〔6〕《诗·大雅·文王有声》:“诒厥孙谋。”《传》:“诒犹传也。”今通作贻。

〔7〕《通释》:“貌犹文也,心犹实也。”本节论为文不废模拟之理,及其二途。

何以言之?盖古者列国命官,卿与大夫为别,必于国史所记〔1〕,则卿亦呼为大夫,此《春秋》之例也〔2〕。当秦有天下,地广殷、周,变诸侯为帝王,目宰辅为丞相〔3〕。而谯周撰《古史考》,思欲摈抑马《记》,师放孔《经》〔4〕。其书李斯之弃市也〔5〕,乃云:“秦杀其大夫李斯。”〔6〕夫以诸侯之大夫,名天下之丞相,以此而拟《春秋》,所谓貌同而心异也〔7〕

〔1〕杜预《春秋序》:“《春秋》者,鲁史记之名也。《周礼》有史官,掌邦国四方之事,达四方之志。诸侯亦各有国史。《孟子》曰:‘楚谓之《杌》,晋谓之《乘》,而鲁谓之《春秋》,其实一也。’”

〔2〕《春秋》隐二年:“无骇帅师入极。”杜《注》:“无骇,鲁卿。”孔《疏》:“《春秋》之例,卿乃见《经》。今名书于《经》,《传》称司空,故知无骇是鲁卿。诸名书于《经》,皆是卿也,故于此一注,以下不复言之。又《王制》云:‘上大夫卿。’则卿亦大夫也,故注多以大夫言卿。下注云:‘裂濡,纪大夫。’如此之类,皆是卿也,其名见于《传》,而注云大夫者,则其爵真大夫也。”

〔3〕目犹称也。《春秋》隐元年《梁传》:“以其目君。”范《注》:“目君,谓称郑伯。”《汉书·百官公卿表》:“丞相秦官,金印紫绶,掌承天子,助理万机。”

〔4〕《隋志》:“《古史考》二十五卷,晋义阳亭侯谯周撰。”今佚,有章宗源辑本。《蜀志》本传:“周字允南,耽古笃学,诵读典籍,精研六经,凡所著述撰定:《法训》、《五经论》、《古史考》之属百余篇。”《晋书·司马彪传》:“谯周以司马迁《史记》书周、秦以上,或采俗语百家之书,不专据正经,周于是作《古史考》二十五篇,皆凭旧典,以纠迁之谬误。”放,今通作仿。

〔5〕《释名·释丧制》:“市死曰弃市。市,众所聚,与众人共弃之也。”

〔6〕《史记·秦本纪》:“二世皇帝三年冬,赵高为丞相,竟按李斯杀之。”其详在《李斯列传》。

〔7〕本节貌同心异之例一。

当春秋之世,列国甚多,每书他邦,皆显其号,至于鲁国,直云我而已〔1〕。如金行握纪〔2〕,海内大同,君靡客主之殊〔3〕,臣无彼此之异,而干宝撰《晋纪》〔4〕,至天子之葬,必云:“葬我某皇帝。”〔5〕且无二君〔6〕,何我之有?以此而拟《春秋》,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7〕

〔1〕如《春秋》隐八年:“我入?。”桓十八年:“葬我君桓公。”庄九年:“我师败绩。”皆其例也。

〔2〕金行指晋,盖五行之德,始终相次之说也。《晋书·五行志》:“白者金行。”《文选》陆机《皇太子宴玄圃宣猷堂有令赋诗》:“素灵承。”李善《注》:“晋金行曰素。程猗《说石图》曰:‘金者,晋之行也。’”《七略》云:“邹子有五德终始,言土德从所不胜,木德继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史记·秦始皇本纪》云:“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以此推之,汉当为土德,魏当为木德,晋当为金德。然史家所记,则汉火德,魏土德,初不尽据五行之次,盖亦随宜依托,以示天命攸归耳。握纪,谓为帝也。《隋志序》曰:“先圣据龙图,握凤纪,南面以君天下。”李百药《封建论》曰:“陛下握纪御天,膺期启圣。”

〔3〕《尔雅·释言》:“靡,无也。”

〔4〕《隋志》:“《晋纪》二十三卷,干宝撰。”今佚,有汤球、黄辑本。《晋书》本传:“宝字令升。中兴草创,未置史官,王导上疏,宜建立国史,撰集帝纪。元帝纳焉。宝于是始领国史,著《晋纪》,自宣帝迄于愍帝,五十三年,凡二十卷。奏之。其书简略而能婉,咸称良史。”《史通·载言篇》:“昔干宝议撰晋史,以为宜准丘明。”又《二体篇》:“干宝著书,盛誉丘明。”又《序例篇》:“令升先觉,远述丘明。”其书益效法《春秋左传》而失之拘者也。

〔5〕按《文选·晋纪总论注》引《晋纪》云:“镇东大将军诸葛诞贰于我。”又《世说新语·贤媛篇注》引云:“(王)经正直,不忠于我。”亦皆干氏仿《春秋》称我之证。

〔6〕且,一作但。通释云:“疑当作旹。”旹,古时字。

〔7〕本节貌同心异之例二。

狄灭二国,君死城屠。齐桓行霸,兴亡继绝〔1〕。《左传》云:“邢迁如归,卫国忘亡。”〔2〕言上下安堵〔3〕,不失旧物也〔4〕。如孙皓暴虐〔5〕,人不聊生〔6〕,晋师是讨,后予相怨〔7〕。而干宝《晋纪》云:“吴国既灭,江外忘亡。”〔8〕岂江外安典午之善政〔9〕,同归命之未灭乎〔10〕?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11〕

〔1〕《论语·尧曰篇》:“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尚书大传》:“古者诸侯始受封,必有采地。其后子孙虽有罪黜,其采地不黜,使子孙贤者守之,世世以祠其始受封之人,此之谓‘兴灭国,继绝世’。”

〔2〕《春秋》闵元年《左传》:“狄人伐邢,管敬仲言于齐侯曰:‘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睲,不可弃也。宴安荓毒,不可怀也。《诗》云:“岂不怀归?畏此简书。”简书,同恶相恤之谓也。请救邢以从简书。’齐人救邢。”又二年《传》:“狄人伐卫,卫懿公及狄人战于荧泽,卫师败绩,遂灭卫。卫之遗民男女七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滕之民为五千人,立戴公以庐于曹。齐侯使公子无亏帅车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以戍曹。”“僖之元年,齐桓公迁邢于夷仪。二年,封卫于楚丘。邢迁如归,卫国忘亡。”

〔3〕《史记·田单列传》:“愿无虏掠吾族家妻妾,令案堵。”张涤华先生曰:“案《汉书·高帝纪》云:‘吏民皆按堵如故。’应劭曰:‘按,次第。堵,墙堵。’师古曰:‘言不迁动也。’按堵,《汉纪》作安堵,《史记》作案堵,并通。盖即安居之义。”

〔4〕《春秋》哀元年《左传》:“祀夏配天,不失旧物。”《注》:“物,事也。”

〔5〕《吴志·孙皓传》:“皓字元宗,权孙,和子也。孙休薨,遂迎立皓。既得志,粗暴骄盈,多忌讳,好酒色,大小失望。”

〔6〕《战国策·秦策》:“百姓不聊生。”《注》:“聊,赖也。”

〔7〕《尚书·仲虺之诰》:“东征西夷怨,南征北狄怨。曰:‘奚独后予?’”

〔8〕江外,犹言江表,谓吴境也。

〔9〕《蜀志·谯周传》:“周书板示(文)立曰:‘典午忽兮,月酉没兮。’典午者,谓司马也,月酉者,谓八月也。”

〔10〕《吴志·孙皓传》:“太康元年诏曰:‘孙皓穷迫归降,前诏待之以不死,今皓垂至,意犹愍之,其赐号为归命侯。’”

〔11〕本节貌同心异之例三。

春秋诸国皆用夏正,鲁以行天子礼乐,故独用周家正朔〔1〕。至于书“元年春王正月”者,年则鲁君之年,月则周王之月〔2〕。如曹、马受命〔3〕,躬为帝王,非是以诸侯守藩〔4〕,行天子班历〔5〕。而孙盛魏、晋二《阳秋》〔6〕,每书年首,必云:“某年春帝正月。”夫年既编帝纪,而月又列帝名,以此而拟《春秋》,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7〕

〔1〕《尚书大传》:“夏以孟春月为正,殷以季冬月为正,周以仲冬月为正。”《史记·历书》:“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尚书·甘誓》:“怠弃三正。”《释文》引马融云:“建子、建丑、建寅,三正也。”《日知录》云:“三正之名,见于《甘誓》,其来尚矣。《微子之命》曰:‘统承先王,修其礼物。’则知杞用夏正,宋用殷正,若朝觐会同,则用周之正朔。其于本国,自用其先王之正朔也。”案春秋诸国,其用三正,参差不一,先儒多有考订。然古之王者,易姓受命,则必改正朔,以示维新,故三王不相袭耳。《礼记·明堂位》:“成王以周公为有勋劳于天下,命鲁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礼乐,是以鲁君孟春乘大路,载弧img129韣,十有二旒,日月之章,祀帝于郊,配以后稷。天子之礼也。”

〔2〕原注:“考《竹书纪年》始达此义,而自古说《春秋》者,皆妄为解释也。”案《竹书纪年》今本经后人窜乱,不足据信。朱右曾、王国维所辑古本,亦丛碎之余。惟杜预《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后序》云:“其纪年篇起自夏、殷、周,皆三代王事,无诸国别也。惟特纪晋国,起自殇叔,次文侯、昭侯,以至曲沃庄伯,皆用夏正建寅之月为岁首,编年相次。”(《隋志·古史类序》略同。)今本有称“元年春正月”者,而无王字,盖以非用周正,则王字无所附丽,或子玄见本亦是如此。其说盖以明周时诸国,所奉正朔不一其制:若鲁者,年则鲁君之年,月则周王之月;若晋者,年则晋君之年,月则夏王之月。时在周世,则鲁可称王正月,晋不得称王正月,以此相证成耳。云自古说春秋皆妄释者,《春秋》隐元年:“元年,春,王正月。”《左传》:“元年,春,王周正月。”杜《注》:“言周以别夏、殷。”《通释》云:“误解始此,愚尝论之,《春秋》系正于王者,别鲁于天子,非别周于夏令也,是侯国之史法也。”

〔3〕魏,曹氏。晋,司马氏。《尚书·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

〔4〕《周书·职方》:“方千里曰王圻。其外方五百里为侯服,又其外方五百里为甸服,又其外方五百里为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为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为卫服,又其外方五百里为蛮服,又其外方五百里为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为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为藩服。”《注》:“藩服,屏四境也。”《周礼》职方氏同。

〔5〕《春秋》襄二十六年《左传》:“班荆相与食。”《注》:“班,布也。”今通作颁。

〔6〕《隋志》:“《魏氏春秋》二十卷,孙盛撰。”又:“《晋阳秋》三十二卷,迄哀帝,孙盛撰。”今佚,亦有汤、黄二家辑本。《晋书》本传:“盛字安国,笃学不倦,自少至老,手不释卷。著《魏氏春秋》、《晋阳秋》。”《三国志·魏志·武帝纪》裴《注》云:“凡孙盛制书,多用《左氏》以易旧文。嗟乎!后之学者将何取信哉?”亦同子玄之论。

〔7〕本节貌同心异之例四。

五始所作,是曰《春秋》〔1〕;三《传》并兴,各释经义〔2〕。如《公羊传》屡云:“何以书,记某事也。”〔3〕此则先引经语,而继之以释辞,势使之然,非史体也。如吴均《齐春秋》〔4〕,每书灾变,亦曰:“何以书,记异也。”夫事无他议,言从己出,辄自问而自答者,岂是叙事之理者邪?以此而拟《公羊》,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5〕

〔1〕《春秋》隐元年《公羊传》:“元年,春,王正月。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意也。”《梁》隐元年《疏》:“何休注《公羊》,取《春秋纬·黄帝受图》,立五始:以元者,气之始;春者,四时之始;王者,受命之始;正月者,政教之始;公即位者,一国之始。五者同日并见,相须而成。”

〔2〕《汉志·春秋家序》:“周室既微,载籍残缺。仲尼思存前圣之业,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藉朝聘以正礼乐。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说,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及末世口说流行,故有公羊、梁、邹、夹之《传》。四家之中,公羊、梁立于学官,邹氏无师,夹氏未有书。”范宁《梁传序》:“凡传以通经为主,经以必当为理。夫至当无二,而三传殊说,安得不弃其所滞,择善而从乎?《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辩而裁,其失也俗。若能富而不巫,清而不短,裁而不俗,则深于其道者也。”

〔3〕如隐三年:“‘日有食之。’何以书?记异也。”又六年:“‘秋七月。’此无事,何以书?《春秋》虽无事,首时过则书。首时过则何以书?《春秋》编年,四时具,然后为年。”某,本作其,从何义门及浦氏《通释》校改。

〔4〕《隋志》:“《齐春秋》三十卷,梁奉朝请吴均撰。”今佚。《南史·文学传》:“吴均,字叔庠,好学有俊才,梁武帝诏为待诏著作,累迁奉朝请。先是,均将著史以自名,欲撰齐书,求借齐起居注及群臣行状,武帝不许,遂私撰《齐春秋》奏之。”

〔5〕本节貌同心异之例五。《通释》:“作议论之文可一用之,史法则非体。”

且《史》、《汉》每于列传首书人名字,至传内有呼字处,则于传首不详〔1〕。如《汉书·李陵传》称:“陇西任立政至匈奴招陵〔2〕,陵字立政曰:‘少公,归易耳。’”〔3〕夫上不言立政之字,而辄言字立政曰少公者,此省文从可知也。至令狐德《周书》〔4〕,于《伊娄穆传》首云:“伊娄穆,字奴干。”既而续云:“太祖字之曰:‘奴干,作仪同,面向我也。’”〔5〕夫上书其字,而下复曰字,岂是事从简易,文去重复者耶?以此而拟《汉书》,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6〕

〔1〕不,本作已,据浦校改。

〔2〕以上五字,浦据《汉书》补。

〔3〕《汉书·李广传》附《陵传》:“昭帝立,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辅政,素与陵善,遣陵故人陇西任立政等三人俱至匈奴招陵。立政曰:‘咄,少卿良苦,霍子孟、上官少叔谢女。’陵曰:‘霍与上官无恙乎?’立政曰:‘请少卿来归故乡,毋忧富贵。’陵字立政曰:‘少公,归易耳,恐再辱,奈何?’”

〔4〕《旧唐书·经籍志》:“《后周书》五十卷,令狐德撰。”今存。

〔5〕《周书·伊娄穆传》:“伊娄穆,字奴干,弱冠为太祖内亲信,以机辩见知,常侍左右。尝入白事,太祖望见,悦之,字之曰:‘奴干,作仪同,面见我矣。’于是拜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后汉书·邓鯫传》:“延平元年,拜鯫车骑将军,仪同三司。仪同三司,(复四字,据《东观汉记》。)始自鯫也。”案三司者,谓太尉、司徒、司空。太尉,古之司马也。

〔6〕本节貌同心异例六。《通释》云:“此曰‘字之’,即史家所称不名之义也,不得云复。”

昔《家语》有云:“苍梧人娶妻而美,以让其兄。虽为让,非让道也。”〔1〕又扬子《法言》曰:“士有姓孔字仲尼。其文是也,其质非也。”〔2〕如向之诸子所拟古作,其殆苍梧之让,姓孔字仲尼者欤?盖语曰:“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异。”〔3〕必以先王之道,持今世之人,此韩子所以著《五蠹》之篇,称宋人有守株之说也〔4〕。世之述者,锐志于奇〔5〕,喜编次古文,撰叙今事;而巍然自谓五经再生,三史重出〔6〕,多见其无识者矣〔7〕

〔1〕《孔子家语·六本篇》:“苍梧娆娶妻而美,让与其兄。让则让矣,然非礼之让矣。”

〔2〕《法言·吾子篇》:“或曰:‘有人焉,曰(曰字疑涉上而衍)云姓孔而字仲尼,入其门,升其堂,伏其几,袭其裳,则可谓仲尼乎?’曰:‘其文是也,其质非也。’”

〔3〕二语见《韩非子·五蠹篇》。“备异”原文作“备变”。

〔4〕《五蠹篇》又云:“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复得兔。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

〔5〕《汉书·礼乐志》:“锐志武功。”师古曰:“锐,利也。言一意进求,若兵刃之锐利。”

〔6〕《广韵》:“巍,高大貌。”《十驾斋养新录》:“《续汉书·郡国志》:‘今录中兴以来郡县改异,及《春秋》、三史会同征伐地名。’三史,谓《史记》、《汉书》、《东观记》也。《吴志·吕蒙传注》引《江表传》:‘权谓蒙曰:孤统军以来,省三史诸家兵法,大有益。’又《孙峻传注》引《吴书》:‘留赞好读兵书及三史。’《晋书·傅休奕传》:‘撰论三史故事,评断得失。’《隋书·经籍志》有‘《三史略》二十九卷,吴太子太傅张温撰’皆指此。自唐以来,《东观记》失传,乃以范蔚宗书当三史之一。”案陈汉章《史通补释》于《书事》篇“异于三史之所书”句下释云:“此三史即上所引《国语》、《左传》、《史记》,观下列《后汉书》之迂诞诡越,可知三史非《史记》及两《汉书》,与他处不同。”门人程君章灿曰:“陈氏以为《史通》两称三史至少有《史记》及两《汉书》,《左传》、《国语》及《史记》二说。此处之三史不可能包括《后汉书》,颇疑其为后说也。刘氏于兹篇上文列举模例十三例,其中从晋已降效《春秋》者三例(孙盛、干宝、吴均模拟《公羊传》);晋以前模拟《春秋》者仅一例。(谯周。周亦入晋,亦可视为从晋已降者。)从晋已降效《左传》者八例(干宝二例,裴子野三例,王劭二例,萧方等一例);效《汉书》者一例(令狐德)。是则自魏已前亦有效五经者,而从晋已降则效三史者甚多,刘氏魏已前多效三史,晋已降喜学五经之说,盖亦大略之区分,不可拘执。”

〔7〕以上总论貌同心异之模拟为不足取。

惟夫明识之士则不然。何则?其所拟者,非如图画之写真,熔铸之象物,以此而似也。其所以为似者,取其道术相会,义理玄同〔1〕,若斯而已。亦犹孔父贱为匹夫〔2〕,栖皇放逐〔3〕,而能祖述尧、舜,宪章文、武〔4〕,亦何必居九五之位〔5〕,处南面之尊〔6〕,然后谓之连类者哉〔7〕?

〔1〕《老子》:“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左思《魏都赋》:“世笃玄同,奚遽不能与之踵武而齐其风。”吕延济《注》:“玄同,犹大同也。”

〔2〕《春秋》桓十年《左传》:“匹夫无罪。”《注》:“庶人夫妻相匹,其名既定,虽单亦匹,故通谓匹夫匹妇。”

〔3〕《汉书·叙传》:“是以圣哲之治,盝盝皇皇。”师古曰:“不安之意也。”栖盝同。《说文》:“放,逐也。”

〔4〕《礼记·中庸》:“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

〔5〕《易·乾》:“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王《注》:“龙德在天,则大人之路亨也。夫位以德兴,德以位叙,以至德而处盛位,万物之睹,不亦宜乎?”孔《疏》:“夫位以德兴者,位谓王位,以圣德之人能兴王位也。德以位叙者,谓有圣德之人得居王位,乃能叙其盛德。若孔子虽有圣德,而无其位,是德不能以位叙也。”

〔6〕《论语·雍也篇》:“雍也可使南面。”何晏《集解》引包氏曰:“可使南面者,言任诸侯可使治国政也。”(据皇本。)

〔7〕本节论模拟不必貌似。

盖《左氏》为书,叙事之最。自晋已降,景慕者多,有类效颦,弥益其丑〔1〕。然求诸偶中,亦可言焉〔2〕。盖君父见害,臣子所耻〔3〕,义当略说,不忍斥言〔4〕。故《左传》叙桓公在齐遇害,而云:“彭生乘公,公薨于车。”〔5〕如干宝《晋纪》叙愍帝殁于平阳,而云:“晋人见者多哭。贼惧,帝崩。”〔6〕以此而拟《左氏》,所谓貌异而心同也。〔7〕

〔1〕《庄子·天运篇》:“西施病心而矉,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矉,颦之借字。

〔2〕以下貌异心同之例凡七,皆效法《左传》者也。

〔3〕《汉书·苏武传》:“臣事君,犹子事父也。”故古者皆以君父、臣子连言。

〔4〕《春秋》僖五年《梁传》:“目晋侯,杀。”《注》:“,,指斥也。”

〔5〕原脱一公字,浦据《传》文增。《春秋》桓十八年:“夏四月丙子,公薨于齐。”杜《注》:“不言戕,讳之也。”《传》:“公会齐侯于泺,遂及文姜如齐,齐侯通焉。公谪之,以告。夏四月丙子,享公,使公子彭生乘公,公薨于车。”杜《注》:“彭生多力,拉公干而杀之。”

〔6〕《晋书·愍帝纪》:“(建兴)四年八月。刘曜逼京师,内外断绝。十一月,帝出降。五年冬十月,刘聪出猎,令帝行车骑将军,戎服执戟为前导。百姓聚而观之,故老或欷流涕,聪闻而恶之。聪后因大会,使帝行酒洗爵;反而更衣,又使帝执盖,晋臣在座者多失声而泣。尚书郎辛宾抱帝恸哭,为聪所害。十二月戊戌,帝遇弑,崩于平阳。”按《史通》引书有已佚者,则取今存诸籍比证之,其或今之所无,则阙焉。下仿此。

〔7〕本节貌异心同之例一。

夫当时所记或未尽,则先举其始,后详其末,前后相会,隔越取同〔1〕。若《左氏》成七年,郑获楚钟仪以献晋;至九年,晋归钟仪于楚以求平。其类是也〔2〕。至裴子野《宋略》〔3〕,叙索虏临江〔4〕,太子劭使力士排徐湛〔5〕、江湛僵仆,于是始与劭有隙。其后三年,有徐、江〔6〕为元凶所杀事〔7〕。以此而拟《左氏》,亦所谓貌异而心同也〔8〕

〔1〕案一事或分在数年,或互见数传,此编年、纪传二体之短,后来之纪事本末体,即所以济其穷也。

〔2〕《左传》成七年:“秋,楚子重伐郑,师于汜,诸侯救郑。郑共仲、侯羽军楚师,囚郧公钟仪献诸晋。晋人以钟仪归,囚诸军府。”《注》:“为九年晋侯见钟仪张本。”又九年:“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使税之,召而吊之,再拜稽首。范文子曰:‘君盍归之,使合晋楚之成?’公从之,重为之礼,使归求成。”《注》:“为下十二月晋楚结成张本。”

〔3〕《隋志》:“《宋略》二十卷,梁通直郎裴子野撰。”今佚。《梁书·本传》:“子野,字几原。初,子野曾祖松之,宋元嘉中受诏续修何承天《宋史》,未及成而卒。子野尝欲继成先业,及齐永明末,沈约所撰《宋书》既行,子野更删撰为《宋略》二十卷,其叙事评论多善。约见而叹曰:‘吾弗逮也。’”许嵩《建康实录》尝引其文,犹可窥豹一斑。

〔4〕《北史·叙传》:“南北分隔,南书谓北为索虏,北书指南为岛夷。”案今《宋书》有《索虏传》,《魏书》有《岛夷传》。

〔5〕徐湛,何义门及浦二田俱改江湛,非是。

〔6〕徐江,万历本作徐湛,何、浦二家改江湛,亦非。

〔7〕《宋书·江湛传》:“江湛,字徽渊。(《南史》渊作深,避唐高祖讳改。)上大举北伐,举朝为不可,惟湛赞成之。索虏(《南史》作魏太武)至瓜步,遣使求昏,上召太子劭以下集议,众并谓宜许,湛曰:‘戎狄无信,许之无益。’劭怒谓湛曰:‘今三王在阨,讵宜苟执异议。’声色甚厉。坐散,俱出。劭使班剑及左右推之,殆将侧倒。上将废劭,使湛具诏草。劭之入弑也,湛直上省,闻叫噪之声,乃匿旁小屋中。劭遣收之。舍吏绐云:‘不在此。’兵士即杀舍吏,乃得湛之。湛之(《南史》无上二之字。)据窗受害,意色不挠。”《通释》:“本传及《徐湛之传》俱无同受排仆之文。虽《裴略》不得见,而历考时事,知是《史通》衍文也。”案《宋书·元凶劭传》载劭语曰:“不斩江湛、徐湛之,无以谢天下。”又载劭弑文帝事略云:“张超之等数十人拔刀径上合殿,上其夜与尚书仆射徐湛之语,至旦,烛犹未灭。超之手行弑逆,并杀湛之。劭进至合殿,太祖已崩,遣人于崇礼闱杀吏部尚书江湛。”盖二人同为劭所恶,又同时见害,其名复同,颇易混淆。(上引湛传两“湛之”字可证。)此文徐湛下或夺之字。浦氏云:“历考时事,知是衍文。”然二人事既相类,时亦相同,《宋书》二传虽无同受排仆之文,然不得据谓《宋略》亦无此说,故不宜辄改易《史通》之文也。

〔8〕本节貌异文同之例二。

凡列姓名,罕兼其字,苟前后互举,则观者自知。如《左传》上言羊斟,则下曰叔〔1〕;前称子产,则次见国侨〔2〕。其类是也。至裴子野《宋略》亦然。何者?上书桓玄,则下有敬道〔3〕;后叙殷铁,则先著景仁〔4〕。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5〕

〔1〕一作子臧,何、浦二氏据《传》文校正。《左传》宣二年:“郑公子归生受命于楚,伐宋,宋华元御之。将战,华元杀羊食士,其御羊斟不与。及战,曰:‘畴昔之事,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与入郑师,故败,华元逃归,见叔,(《注》:“叔,羊斟也。”)曰:‘子之马然也。’对曰:‘非马也,其人也。’”

〔2〕《左传》襄八年:“郑子国、子耳侵蔡,获蔡司马公子燮。郑人皆喜,惟子产不顺。”此子产见《传》之始。又二十二年:“晋人征朝于郑,郑使少正公孙侨对。”《注》:“公孙侨,子产。”此侨见《传》之始。其在一篇之中而名字互见者,如昭六年:“楚公子弃疾如晋,过郑,郑罕虎、公孙侨、游吉,从郑伯以劳诸籸,见子皮如上卿,以马六匹;见子产以马四匹;见子大叔以马二匹。”《传》文中类此者尚多,惟但称“公孙侨”,或自名曰‘侨’,无称“国侨”者。《困学纪闻》云:“古者孙以王父字为氏。(成十五年《公羊传》文。)子产,子国之子,(襄八年及十年《左传》注。)《国语》谓公孙成子,《左传》谓公孙侨。(原注:“子产之子始为国氏。”案名国参。)致堂作《子产传》曰国侨,非也。”《通释》据此:“疑国字当作曰字,以配‘下曰叔’之句。”案《左氏》昭四年:“子产作邱赋。浑罕曰:‘国氏其先亡乎?’”《后汉书·王充等传论》:“国子流遗爱之体。”《文心雕龙·才略篇》:“国侨以修辞捍郑。”皆以子产为国氏,此盖传家追言,后人沿用,子玄亦从众为称耳。(参《纪闻》翁《注》。)浦说非也。

〔3〕桓玄,字敬道,温之孽子,《晋书》有传,惟此事于今无征。

〔4〕《宋书·刘湛传》:“湛与殷景仁素款,及俱被时遇,猜隙渐生。湛党刘敬文父成未悟其机,诣景仁求郡,敬文遽往谢湛曰:‘老父悖耄,遂就殷铁干禄。’”《南史·范泰传》:“泰卒,议赠开府,殷景仁曰:‘泰素望未重,不可。’王弘抚棺哭曰:‘君生平重殷铁,今以此为报。’”案殷景仁《宋书》、《南史》并有传,惟无殷铁之名。

〔5〕本节貌异心同之例三。《通释》云:“《左氏》叙一人,名封字谥,传中错出,读者苦之,必斟、、产、侨之为拟,窃谓非是。”《文史通义·繁称篇》亦云:“尝读《左氏春秋》,而苦其书人名字不为成法也。夫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谥,周道也。(案此见《礼记·檀弓》。)此则称于礼文之言,非史文述事之例也。《左氏》则随意杂举而无义例,且名、字、谥、行以外,更及官、爵、封邑焉。一篇之中,错出互见,苟非注释相传有授受,至今不识为何如人也。是以后世文史莫不钻仰《左氏》,而独于此不复相师也。”说与浦同。

《左氏》与《论语》有叙人酬对,苟非烦词积句,但是往复唯诺而已〔1〕,则连续而说,去其“对曰”、“问曰”等字〔2〕。如裴子野《宋略》云:“李孝伯问张畅曰〔3〕:‘卿何姓?’曰:‘姓张。’‘张长史乎?’”〔4〕以此而拟《左氏》、《论语》,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5〕

〔1〕《礼记·曲礼》:“必慎唯诺。”《释文》:“应辞也。”

〔2〕俞樾《古书疑义举例·两人之辞而省曰字例》:“一人之辞自为问答,则用曰字;乃有两人问答因语气相承,诵之易晓,而曰字从省不书者,如《论语·阳货篇》:‘子曰:“由也,女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居,吾语女。’”‘居’吾语女’,乃夫子之言,而即承‘对曰未也’之下,无‘子曰’字。‘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女安则为之’,乃夫子之言,而即承‘曰安’之下,无‘子曰’字。”案此例古书恒有。俞君所举,尚有《孟子》、《檀弓》,而不及《左传》。今补一事如次:宣十二年,“还无社与司马卯言,号申叔展。叔展曰:‘有麦麹乎?’曰:‘无。’‘有山麹穷乎?’曰:‘无。’‘河鱼腹疾奈何?’曰:‘目于眢井而拯之。’‘若为茅,哭井则已。’”

〔3〕曰字据何义门、卢抱经校补。

〔4〕《南史·张邵传》附《畅传》:“畅于城上与魏尚书李孝伯语,孝伯问:‘君何姓?’答曰:‘姓张。’孝伯曰:‘张长史。’畅曰:‘君何得见识?’孝伯曰:‘君声名远闻,足使我知。’因言说久之。”《宋书·畅传》则无问姓之语,均与裴《略》小异。

〔5〕本节貌异心同之例四。

善人君子,功业不书,见于应对,附彰其美。如《左传》称楚武王欲伐随〔1〕。熊率且比曰:“季梁在,何益?”〔2〕至萧方等《三十国春秋》〔3〕,说朝廷闻慕容"死,曰:“中原可图矣。”桓温曰:“慕容恪在,其忧方大。”〔4〕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5〕

〔1〕旧作隋,浦据《传》校改。

〔2〕《左传》桓六年:“楚武王侵随,使鑅章求成焉。随人使少师董成。斗伯比言于楚子曰:‘少师侈,请羸师以张之。’熊率且比曰:‘季梁在,何益?’斗伯比曰:‘以为后图,少师得其君。’”

〔3〕《隋志》:“《三十国春秋》三十一卷,梁湘东世子萧万等撰。”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云:“万当为方,因俗书万为万而误。”今佚。《梁书·本传》:“方等,字实相,世祖长子也。少聪敏,有俊才,注范晔《后汉书》未就,所撰《三十国春秋》及《静住子》行于世。”方等,诸书或无等字,误。释氏有《方等经》,名盖取诸此。

〔4〕《晋书·慕容img130载记》:“慕容恪,字玄恭,幼而谨厚,深沉有大度。初,建邺闻(慕容).死,曰:‘中原可图矣。’桓温曰:‘慕容恪尚存,所忧方为大耳。’”

〔5〕本节貌异心同之例五。

夫将叙其事,必预张其本,弥缝混说〔1〕,无取衏言〔2〕。如《左传》称叔辄闻日食而哭。昭子曰:“子叔其将死乎!”秋八月,叔辄卒〔3〕。至王劭《齐志》〔4〕,称张伯德梦山上挂丝,占者曰:“其为幽州乎?”秋七月,拜为幽州刺史〔5〕。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6〕

〔1〕《春秋》僖二十六年《左传》:“弥缝其阙。”《老子》:“故混而为一。”《注》:“混,合也。”

〔2〕《诗·大东》:“衏言顾之。”《传》:“衏,反顾也。”衏,今通作眷。

〔3〕《左传》昭二十一年:“秋七月,壬午,朔,日有食之。公问于梓慎曰:‘是何物也?祸福何为?’对曰:‘二至、二分,日有食之,不为灾。日月之行也,分,同道也;至,相过也。其他月则为灾,阳不克也,故常为水。’于是叔辄哭日食,昭子曰:‘子叔将死,非所哭也。’八月,叔辄卒。”

〔4〕《隋志》:“《齐志》十卷,王劭撰。”今佚。《隋书》本传:“劭,字君懋。高祖受禅,授著作佐郎,母忧去职,在家著《齐书》。时制禁私撰史,为内史侍郎李元操所奏。上怒,遣使收其书,览而悦之,于是拜著作郎。初,撰《齐志》为编年体二十卷,复为《齐书》纪传一百卷及《平贼记》三卷,或文词鄙野,或不轨不物,骇人视听,大为有识所嗤鄙。”案君懋之书,见菲时流,子玄为之不平,略见后《叙事篇》。

〔5〕《北齐书·张亮传》:“亮,字伯德,武定初,拜太中大夫。薛琡曾梦亮于山上持丝,以告亮,且占之曰:‘山上丝,幽字也,君其为幽州乎?’数月,亮出为幽州刺史。”与《劭志》亮自梦小异,所谓传闻异辞也。

〔6〕本节貌异心同之例六。

盖文虽缺略,理甚昭著,此丘明之体也。至如叙晋败于邲,先济者赏,而云:“中〔1〕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2〕夫不言攀舟乱〔3〕,以刃断指,而但曰舟指可掬,则读者自睹其事矣。至王劭《齐志》,述高季式破敌于韩陵,追奔逐北〔4〕,而云:“夜半方归,槊血满袖。”〔5〕夫不言奋槊深入,击刺甚多,而但称槊血满袖,则闻者亦知其义矣。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6〕

〔1〕中,原作上,据《传》文校改。

〔2〕《左传》宣十二年叙晋楚邲之战,晋人之败状,略云:“楚人出陈,遂疾进师,车驰卒奔,乘晋车。桓子不知所为,鼓于军中曰:‘先济者有赏。’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

〔3〕乱上,浦云:“恐脱扰字。”

〔4〕《荀子·议兵篇》:“遇敌处战则必北。”《注》:“北,败走也。北者,乖背之名,故以败走为北也。”

〔5〕《北齐书·神武纪》记帝破尔朱兆事云:“乃于韩陵为圆阵,连牛驴以塞归道,于是将士皆有死志。合战,大破之,高季式以七骑追奔,度野马冈,与兆遇。高昂望之,不见,哭曰:‘丧吾弟矣。’夜久,季式还,血满袖。”省槊字。《说文》:“槊,矛也。”《一切经音义》引《埤苍》:“矛长一丈八尺曰槊。”

〔6〕本节貌异心同之例七。案此即所谓用晦之术也,详后《叙事篇》。

大抵作者自魏以前,多效三史;从晋已降,喜学五经。夫史才文浅而易模,经文意深而难拟,既难易有别,故得失亦殊。盖貌异而心同者,模拟之上也;貌同而心异者,模拟之下也〔1〕。然人皆好貌同而心异,不尚貌异而心同者,何哉?盖鉴识不明,嗜爱多僻,悦夫似史,而憎夫真史。此子张所以致讥于鲁侯,有叶公好龙之喻也〔2〕。袁山松云〔3〕:“书之为难也有五〔4〕:烦而不整,一难也;俗而不典,二难也;书不实录,三难也;赏罚不中,四难也;文不胜质,五难也。”夫拟古而不类,此乃难之极者,何为独阙其目乎?呜呼!自子长以还,似皆未睹斯义。后来明达,其鉴之哉〔5〕!

〔1〕韩愈《答刘正夫书》:“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可与此参证。

〔2〕《文选·天监三年策秀才文注》引《庄子》佚文:“子张见鲁哀公,哀公不礼。去曰:‘君之好士,有似叶公子高之好龙也。叶公好龙,室屋雕文,尽以写龙。于是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叶公退走,失其魂魄,五色(别引或作五情,或作五神)无主。是叶公非好真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也。今君之好士也,好夫似士而非士者也。’”

〔3〕《晋书·袁/传》附《山松传》:“山松少有才名,博学有文章,著《后汉书》百篇。”《隋志》:“《后汉书》九十五卷,本一百卷,晋秘书监袁山松撰。”今佚,有姚之0辑本。山松,或误合并为崧字,非也。

〔4〕书谓史籍。孔颖达《尚书正义序》:“夫书者,人君辞诰之典,右史记言之策。”后世之史,自班氏以次,多以书名,盖取法《尚书》也。

〔5〕以上总论学古当取心遗貌,而恨昔人于此未详。

谨案:《唐书》本传:“刘子玄,名知几,以玄宗讳嫌,(按谓玄宗名隆基,基几音近也。)故以字行。年十二,父藏器为授古文《尚书》,业不进。父怒,楚督之。及闻为诸兄讲《春秋左氏》,冒往听,退辄辨析所疑,叹曰:‘书如是,儿何怠。”父奇其意,许授《左氏》。逾年遂通览群史,擢进士,累迁凤阁舍人,兼修国史。中宗时,擢太子率更令。会天子西迁,子玄自乞留东都三年。或言子玄身史臣而私著述,驿召至京,领史事,迁秘书监。时宰相韦巨源、纪处讷、杨再思、宗楚客、萧至忠,皆领监修。子玄病长官多,意尚不一,而至忠数责论次无功,又仕偃蹇,乃奏记求罢去。因为至忠言五不可。(案见《史通·忤时篇》。)至忠得书怅惜,不许。楚客等恶其言诋切,谓诸史官曰:‘是子作书,欲置吾何地。’始子玄修《武后实录》,有所改正,而武三思等不听。自以为见用于时,而志不遂,乃著《史通》四十九篇,讥评今古。徐坚读之,叹曰:‘为史氏者,宜置此座右也。’”以唐高宗龙朔元年(661)生,玄宗开元九年(721)卒。

《四库提要》云:“此书成于景龙四年,凡内篇十卷,三十九篇,外篇十卷,十三篇。其内篇《体统》、《纰缪》、《弛张》三篇,有录无书。考本传已称‘著《史通》四十九篇’。则三篇之亡,在修《唐书》以前矣。内篇皆论史家体例,辨别是非,外篇则述史籍源流,及杂评古人得失。子玄于史学最深,又领史职凡三十年,更历书局亦最久,其贯穿今古,洞悉利病,实非后人之所及。”案是书自明李维桢、郭孔延以次,为之评注者数家,惟浦起龙二田《史通通释》后出转精,盛行于世,然其疏解颇蹈时文家习气,是一巨累,而所笺注间亦舛误,故近世为之补正者,自象山陈伯先生以次,又数家,今并缀其要以著于篇。

文之将史,源合流分,而史必待文,乃效其绩。故子玄此书虽言史法,而榷论文术,时有善言。本书择尤录其二篇,亦所以令学者通文史之邮,破拘虚之见也。即如文事模拟,作者或讳言,子玄独能于数百载之上,分别形神,判剖同异,斯岂非卓绝之识者哉!窃谓欲明模拟与创造之关系,必就三事言之,一者学习之程度,二者事理之异同,三者模拟与创造之界说。

所谓学习之程度者,凡人为文,时有后先,术有深浅,机有利钝,心有智愚。其在初学,始入文囿,回翔歧路,靡所适从,势非取法前修,无以正其涂辙。故炼字安章之道,命意取材之方,莫不绳武往制,以期肤功克奏,是即所谓模拟也。及学习既久,成效渐生,不特篇章字句,可以操纵自如;即情思体势,亦堪积储自立,而一己之精神面目出焉,是即所谓创造也。故初学而不事模拟,则不得其门而入。《玉海》引朱晦庵云:“古人作文,多模仿前人,学之既久,自然纯熟。”王壬秋《王志》云:“夫神寄于貌,遗貌何由得神。优孟去其衣冠,直一优孟耳。不学古何能入古乎?古之名篇乃自相袭,由近而远,正有阶梯,譬之临书,当须池水尽墨。至其浑化,在自运耳。”即其义也。至若学之既久,而犹不名一家,则又无以自立。宋子京《笔记》云:“文章必自吾家,然后可传不朽。若体规画圆,准矩作方,终为人之臣仆。”顾亭林《日知录》云:“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模仿。(案此指明王、李之徒,主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者。)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其神理而得其皮毛乎!效《楚辞》者必不如《楚辞》,效《七发》者必不如《七发》,盖其意中先有一人在前,既恐失之,而其笔力复不能自遂,此寿陵余子学步邯郸之说也。”即其义也。准斯而谈,则非模拟不能得为文之术,非创造不能成一家之言。模拟者,初学之始基;创造者,成学之盛业,姚姬传《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云:“为文章者,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曾涤生《鸣原堂论文》云:“以脱胎之法教初学,以不蹈袭教成人。”可谓通方之谈矣。然而文之功候,系于才性学力,得失迟速,难可一齐,何时尚是初学,何时已自名家,则虽在作者,亦难臆断。如士衡有谢华启秀、怵人我先之论,退之有辞必己出、陈言务去之说,而二公拟古诸作,有持较前文,悉同矩矱者,(如陆氏《辨亡论》之学《过秦论》,《拟古诗》之学《十九首》,韩氏《进学解》之学《答客难》,《送穷文》之学《逐贫赋》,其例孔多。)岂其皆少作欤?抑古人言行之不符耶?此学者所当深思也。

所谓事理之异同者,古今文化,代有递嬗;后先事物,叠为损益。其间或古具而今同,或古无而今有;或古之所异,而今则为常;或古别有义,而今失其旨。凡此之类,其变甚繁,故为文之时,道亦不一。黄先生《文心雕龙·通变篇札记》云:“古人之文,有能变者,有不能变者;有须因袭者,有不可因袭者,在人斟酌用之。大抵初学作文,于摹拟昔文,有二事当知:第一,当取古今相同之情事而试序之;第二,当知古今情事有相殊者,须斟酌而为之。必于古今同异之理,名实分合之源,旁及训故文律,悉能谙练,然后拟古无优孟之讥,自作无刻楮之诮。此制文之要术也。”其昧然泥古者,刘子玄、顾亭林、章实斋皆尝讥之。详在下二篇。其犷然谋新者,则如《丹铅总录》所言:“刘勰云:‘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案此《文心雕龙·物色篇》语。)信哉其言。试以灼灼舍桃而移之他花,依依去柳而著之别树,则不通矣。近日诗流,试举其一二,不曰莺啼,而曰莺呼;不曰猿啸,而曰猿泪;蛇未尝吟,而曰蛇吟;蛩未尝嘶,而曰蛩嘶;厌桃叶蓁蓁,而改曰桃叶抑抑,桃叶可云抑抑乎?厌鸿雁嗷嗷,而强云鸿雁嘈嘈,鸿雁可云嘈嘈乎?”此谓语文之客观规律,文辞之传统形象不可妄改也。又裴度《与李习之书》云:“昔人有见小人之违道者,耻与之同形貌、共衣服,遂思倒置眉目,反易冠带以异之;不知其倒之反之非也,虽失于小人,亦异于君子矣。”晋公此书,乃为唐世争骈散者而发,而其说圆融,固亦足以针砭世之因噎废食者,幸无忽焉。

所谓模拟与创造之界说者,今欲平兹争议,则当先执主其说者而讯之,究竟何谓模拟,何谓创造?所谓模拟,果步趋古昔,一成不变乎?所谓创造,果毫无因袭,皆由中出乎?若然,则模拟之至,盖字句意义、格律神气,一切同乎前人,读者固无需此类作品,即作者亦不贵乎有之也;创造之至,盖格律神色,一切异乎他人,读者固无从了解,抑且一人之作,当篇篇有殊,时时有异也。凡此揆以恒理,知其不然。是则常人所指,但以今作与古作,或己作与他作相较,而第其心貌之离合,合多离少,则曰模拟;合少离多,则曰创造,故非绝对之论也。仪征刘君《文史通义·言公篇书后》云:“章学诚《文史通义·言公篇》谓:古人之言所以为公,未尝矜于文词,私为己有,立说至精。夫《论语》立言,恒本古语;大戴集礼,半出贾、荀,前人论之已详。又古器铭文,语多相似,起止之词,述而不作,则又同体之文,沿袭承用,略加窜点,便成新裁。即诗歌之体,亦复旨别语同。观《柏舟》互见于邶、睟,《扬水》叠赓于周、郑。盖发端之词,递沿成语,故不期其符而自符。厥后孟德作歌,或采《郑风》之语,或断《小雅》之章,盖言以明志,义各有当,不必词尽己出也。”盖文化有持续,思想有连类,任何文学作品,不能不受前人之影响,自亦不免与后人以影响。云模拟者,每就承受之迹,显而易见言。云创造者,每就因袭之况,隐而难知言。此又以界说不明,遂使争议繁兴之一因也。

夫为文之道,不外心貌二端,子玄论模拟,据此为说,是矣。然细析之,则形貌复可分为二事:一者字句,二者篇章。心神复可分为三事:一者情志,二者神思,三者风格。文家学古,率兼数途,而终皆陶冶鼓铸,自成面目。其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又有难以质言者。前引士衡怵人我先之语,退之辞必己出之言,世人以为难,然设学者由此悟入,则思过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