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教下(论内容与外形)
章学诚
或曰:若是乎,三代以后,六艺惟《诗》教为至广也。敢问文章之用,莫盛于《诗》乎〔1〕?曰:岂特三代以后为然哉?三代以前,《诗》教未尝不广也。夫子曰:“不学《诗》,无以言。”〔2〕古无私门之著述,未尝无达衷之言语也〔3〕。惟托于声音,而不著于文字〔4〕,故秦人禁《诗》、《书》〔5〕,《书》阙有间〔6〕,而《诗》篇无有散失也〔7〕。后世竹帛之功,胜于口耳;而古人声音之传,胜于文字。则古今时异,而理势亦殊也〔8〕。自古圣王以礼、乐治天下,三代文质,出于一也〔9〕。世之盛也,典章存于官守,礼之质也;情志和于声诗,乐之文也〔10〕。迨其衰也,典章散,而诸子以术鸣。故专门治术,皆为官礼之变也;情志荡,而处士以横议〔11〕,故百家驰说,皆为声诗之变也〔12〕。战国之文章,先王礼、乐之变也〔13〕。然而独谓《诗》教广于战国者,专门之业少,而纵横腾说之言多;后世专门子术之书绝〔14〕,而文集繁,虽有醇驳高下之不同〔15〕,其究不过自抒其情志。故曰:后世之文体皆备于战国,而《诗》教于斯可谓极广也。学者诚能博览后世之文集,而想见先王礼、乐之初焉,庶几有立而能言〔16〕,可以与闻学《诗》、学《礼》之训矣〔17〕。
〔1〕此承上篇所论,设为问答之辞,以更推阐之也。
〔2〕《论语·季氏篇》:“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
〔3〕《说文》:“衷,亵衣也。”假借为中。达衷,犹言达胸中之意。
〔4〕文字以代声气,故于语言为后起。已详《文学总略篇》。
〔5〕《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四年,始皇置酒咸阳宫,博士齐人淳于越进曰:‘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弟子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始皇下其议,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易也。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事,何足法也。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纪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有敢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弃市;以古非今者,族。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制曰:‘可。’”
〔6〕《史记·五帝本纪赞》:“《书》缺有间矣。”《正义》:“言古文《尚书》缺失,其间多矣。”《汉志·六艺略》:“《书》之所起远矣。至孔子郮焉。上断于尧,下迄于秦,凡百篇,而为之序,言其作意。秦燔书禁学,济南伏生独壁藏之。汉兴,亡失,求得二十九篇。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文也。孔安国者,孔子后也,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此《书》阙有间之大略也。
〔7〕《汉志·六艺略》:“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
〔8〕此阮元《文言说》所本。阮《说》见《文学总略篇》。
〔9〕案出于一者,谓其时政教文质重轻,皆如其分,非谓三代无等差也。虞、夏、商、周各有所胜,则《礼记·表记》详之矣。
〔10〕《礼记·乐记》:“屈伸俯仰,缀兆舒疾,乐之文也。”又:“中正无邪,礼之质也。”此用其语。
〔11〕《孟子·滕文公篇》:“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
〔12〕原注:“名、法、兵、农、阴阳之类,主实用者,谓之专门治术。其初各有职掌,故归于官,而为礼之变也。谈天、雕龙、坚白、同异之类,主虚理者,谓之百家驰说,其言不过达其情志,故归于诗,而为乐之变也。”
〔13〕原注:“六艺为官礼之遗,其说亦详外篇《校雠略》中《著录先明大道论》。”案其说已略引于《诗教上篇》注。
〔14〕原注:“伪体子书,不足言也。”江蠳《读子卮言·论子部之沿革兴废》曰:“古之著书,必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卓然一家言,而后可以名曰子书。唐、宋以后,诸子道衰,类书繁起,钞胥是务,剿袭相因,亦褒然列名于子部之中。子书之体不明,先民之绪遂湮。无惑乎诸子百家之学,响沉景绝于后世,而缀学汲古之士,所以(然而惧也。古之学术,曰道,曰器。道者,形而上;器者,形而下。形而下者,有形;形而上者,无形。诸子百家之学,寄想于无朕,役志于无涯。显之家国天下之大,隐之身心性命之微,皆纯然为无形之学。故其为道,诚为百学之冠,下视彼纷纷者,均无足以攀其肩。惟昔在古代,天地秘藏,钥之未启,至周、秦之际,诸子乃逐浪奔贠,礐石彯沙,扶舆旁薄,坌然兴起,开古今未有之奇观。然吾国学术之盛,莫过于周、秦,而吾国学术之衰,亦自周、秦始。盖盛极难继,理则然也。”
〔15〕《说文》:“醇,不浇酒也。”《玉篇》:“驳,马色不纯也。”以喻纯粹与否。
〔16〕原注:“学问有主即是立,不尽如朱子所谓肌肤筋骸之束而已。”案《论语·泰伯篇》:“立于礼。”朱《注》:“礼以恭敬辞逊为本,而有节文度数之详,可以固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故学者之中,所以能卓然自立,而不为事物之所摇夺者,必于此而得之。”章氏所指即此。
〔17〕本节论《诗》教之广,异世所同,而战国尤盛之理。
学者惟拘声韵之为诗;而不知言情达志,敷陈讽喻,抑扬涵泳之文,皆本于《诗》教。是以后世文集繁,而纷纭承用之文,相与沿其体,而莫由知其统要也〔1〕。至于声韵之文,古人不尽通于《诗》,而后世承用诗赋之属,亦不尽出六义之教也〔2〕。其故亦备于战国。是故明于战国升降之体势,而后礼、乐之分可以明;六艺之教可以别;七略九流、诸子百家之言,可以导源而浚流;两汉、六朝、唐、宋、元、明之文,可以畦分而塍别〔3〕;官曲术业〔4〕、声诗辞说、口耳竹帛之迁变,可坐而定矣〔5〕。
〔1〕文学之事,因物喻志,随类赋形,辞意参伍,变化至繁。若仅执一而论其流别,则不免拘虚之见。如诗者,其意主于抒情,其辞必须有韵,然亦有抒情而无韵者,有用韵而不抒情者,是当分别观之,乃尽其道。自来论文,拘执外形者多,故章氏力矫其失,而昌言《诗》教之广焉。
〔2〕六义之教,谓《诗》教也。《诗大序》:“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亦见《周礼》太师。
〔3〕《说文》:“田五十亩曰畦。”又:“塍,稻中畦也。”
〔4〕《礼记·儒行》:“营道同术。”《注》:“术,业也。”
〔5〕坐定,言其易也。《晋书·石季龙载记》:“不烦一旅之师,而坐定梁、益。”本节总论论文不拘形貌,乃能明其统要。
演畴皇极,训、诰之韵者也〔1〕,所以便讽诵,志不忘也。六象赞言,爻、系之韵者也〔2〕,所以通卜、筮,阐幽元也〔3〕。六艺非可皆通于诗也。而韵言不废,则谐音协律,不得专为《诗》教也。传记如《左》、《国》〔4〕,著说如《老》、《庄》〔5〕,文逐声而遂谐,语应节而遽协〔6〕,岂必合《诗》教之比兴哉?焦贡之《易林》〔7〕,史游之《急就》〔8〕,经部韵言之不涉于诗也〔9〕。《黄庭经》之七言,《参同契》之断字〔10〕,子术韵言之不涉于诗也〔11〕。后世杂艺百家,诵拾名数〔12〕,率用五言七字,演为歌诀,咸以取便记诵,皆无当于诗人之义也〔13〕。而文指存乎咏叹,取义近于比兴,多或滔滔万言,少或寥寥片语,不必谐韵和声,而识者雅赏其为《风》、《骚》遗范也〔14〕。故善论文者,贵求作者之意指,而不可拘于形貌也〔15〕。
〔1〕《尚书·洪范》:“天乃锡禹洪范九畴。”伪孔《传》:“洪,大。范,法也。言天地之大法。”《正义》:“乃赐禹大法九类。”又:“五曰建用皇极。”伪孔《传》:“皇,大。极,中也。凡立事当用大中之道。”《正义》:“凡所立事,王者所行,皆是无得过与不及,当用大中之道也。”演畴者,《正义》云:“此经开源于首,覆更演说,非复一问一答之势,必是箕子自为之也。”训、诰者,《书》体之名,若《伊训》、《大诰》之类。《洪范》是箕子举天锡大法告之武王,亦其属也。吾国经籍韵读之研讨,自明陈第发其端,厥后顾炎武、毛奇龄、段玉裁诸君著书,皆有增益修饰,及江有诰氏著《诗经韵读》、《群经韵读》、《楚辞韵读》、《先秦韵读》四书,然后四部古书,悉了然矣。今就章氏举例,于江书中各录一例,其详具在原书。《洪范》:“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时人斯其为皇之极。”色、德、福、极,同在之部。
〔2〕六象,谓卦之六爻。《系辞》云:“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盖八卦始作,每卦三爻,虽有万物之象,其变通之理,犹自未备,故因此八卦而更重之,卦有六爻,遂重为六十四。于是发挥旁通,无微不纶矣。彖、象、系辞之属,则以演赞卦义,明其吉凶者也。屯卦:“六二,箏如鍃如,乘马班如。”鍃、班,同在元部。其彖曰:“屯: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大亨贞,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生、贞、盈、宁,同在耕部。其象有曰:“六二之难,乘刚也,十年
乃字,反常也。”刚、常,同在阳部。《系辞》:“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处、语,同在鱼部。
〔3〕《礼记·曲礼》:“龟为卜,
为筮。卜、筮者,先圣王之所以使民信时日,敬鬼神,畏法令也;所以使民决嫌疑,定犹与也。”《易·说卦》:“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此所谓阐幽玄也。元本作玄,已见前。
〔4〕《左传》用韵者,如隐十一年:“山有木,工则度之;宾有礼,主则择之。”度、择,同在鱼部。《国语》用韵者,如《越语》:“不乱民功,不逆天时,五谷衸熟,民乃蕃滋,君臣上下,交得其志。”时、滋、志,同在之部。
〔5〕《老子》用韵者,如二章:“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生、成、形、倾,同在耕部。《庄子》用韵者,如《人间世》:“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成、生、刑,同在耕部。
〔6〕《史通·称谓篇》:“意好奇而辄为,文逐韵而便作。”此仿其语。
〔7〕《隋志》:“《易林》十六卷,焦赣撰。”贡赣古通。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其书每卦变六十四,综四千九十六首,皆为韵语,与《左氏传》载‘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汉书》所载‘大横庚庚,予为天王。’之语绝相类。岂古之卜者各有此等书邪?”
〔8〕《汉志》:“《急就》一篇,元帝时黄门令史游作。”《郡斋读书志》:“书凡三十二章,杂记姓名、诸物、五官等字,以教童蒙。《急就》者,谓字之难知者,缓急可就而求焉。”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其文多古语、古字、古韵,有足观者。”按全书皆韵语。
〔9〕《易林》,诸书目或入经部易类,或入子部五行术数类,《急就》则均入经部小学类。
〔10〕《旧唐书·经籍志》道家类:“《老子黄庭经》一卷。”五行类:“《周易参同契》二卷,魏伯阳撰。”二书传世者异本颇多,而皆用韵。
〔11〕王世贞《艺苑卮言》:“延寿(案焦贡字。)《易林》、伯阳《参同》,虽以数术为书,要之,皆四言之懿,《三百》遗法耳。”案此特就体制言,故所论不及章氏之精到。
〔12〕颜师古《匡谬正俗》:“拾者,犹言一一拾取。”
〔13〕此论韵文有不出《诗》教者。
〔14〕此论无韵之文有出《诗》教者。
〔15〕本节承上,详证声韵之文,古不尽通于诗。
《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1〕班氏固曰:“赋者,古《诗》之流。”〔2〕刘氏勰曰:“六艺附庸,蔚为大国。”〔3〕盖长言咏叹之一变〔4〕,而无韵之文可通于诗者,亦于是而益广也。屈氏二十五篇,刘、班著录,以为《屈原赋》也〔5〕。《渔父》之辞,未尝谐韵,而入于赋,则文体承用之流别,不可不知其渐也〔6〕。文之敷张而扬厉者,皆赋之变体;不特附庸之为大国,抑亦陈完之后,离去宛邱故都,而大启疆宇于东海之滨也〔7〕。后世百家杂艺,亦用赋体为拾诵〔8〕,盖与歌诀同出六艺之外矣。然而赋家者流,犹有诸子遗意,居然自命一家之言者,其中又各有其宗旨焉;殊非后世诗赋之流,拘于文而无其质,茫然不可辨其流别也。是以刘、班诗赋一略,区分为五类;而屈原、陆贾、荀卿,定为三家之学也〔9〕。马、班二史于相如、扬雄诸家之著赋,俱详载于列传,自刘知几以还,从而抵排非笑者〔10〕,盖不胜其纷纷矣〔11〕。要皆不为知言也。盖为后世文苑之权舆,而文苑必致文采之实迹。以视范史而下,标文苑而止叙文人行略者,为远胜也〔12〕。然而汉廷之赋,实非苟作,长篇录入于全传,足见其人之极思,殆与贾疏、董策为用不同,而同主以文传人也〔13〕。是则赋家者流,纵横之派别,而兼诸子之余风,此其所以异于后世辞章之士也〔14〕。故论文于战国而下,贵求作者之意指,而不可拘于形貌也〔15〕。
〔1〕《汉志·诗赋略》:“《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按《毛诗·睟风·定之方中传》云:“故建邦能命龟,田能施命,作器能铭,使能造命,升高能赋,师旅能誓,山川能
说,丧纪能诔,祭祀能语。君子能此九者,可谓有德音,可以为大夫。”无“不歌而诵谓之赋”一句,颇疑《汉志》“《传》曰”二字,当在此句之下,志首此语,继乃引毛《传》以明之耳。《文心雕龙·诠赋篇》:“刘向明不歌而颂。”(明上原有云字,盖衍文,颂诵通。)则《志》文此句盖《七略》引向说也。
〔2〕班固《两都赋序》:“或曰:赋者,古《诗》之流也。”
〔3〕《文心雕龙·诠赋篇》:“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六义,章氏引作六艺,涉笔之误也。
〔4〕《礼记·乐记》:“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5〕《汉志·诗赋略》:“《屈原赋》二十五篇。”云刘、班者,班固《汉志》本于刘歆《七略》也。
〔6〕《渔父》之辞,非无韵者,特不通篇皆然耳。如“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清、醒,同在耕部。“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膆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
其糟而陃其镵?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移、波、镵、为,同在歌部。是其例也。章氏此说,其意甚是,举证则非,盖疏于小学耳。
〔7〕《史记·田敬仲完世家》:“陈完者,陈厉公佗之子也。完生,周太史过陈,陈厉公使卜完,卦得观之否,是谓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此其代陈有国乎?不在此而在异国乎?非此其身也,在其子孙。若在异国,必姜姓。宣公十一年,杀其太子御寇,御寇与完相爱。恐祸及己,完故奔齐,桓公使为工正。完卒,谥为敬仲。敬仲之如齐,以陈字为田氏,(其后)行阴德于民,由此田氏得齐众心,宗族益强,民思田氏。(及田)太公乃迁(齐)康公于海上,食一城以奉其先祀。与魏文侯会于浊泽,求为诸侯。魏文侯乃使使言周天子及诸侯,请立齐相田和为诸侯,周天子许之。康公之十九年,田和立为齐侯,列于周室。”
〔8〕原注:“窦氏《述书赋》,吴氏《事类赋》,医家药性赋,星卜命相术业赋之类。”《四库提要》子部艺术类:“《述书赋》二卷,唐窦藒撰。案张彦远《法书要录》称:‘藒作《述书赋》,精穷旨要,详辨秘义。’今观其赋,品题叙述,皆极精核。”又类书类:“《事类赋》三十卷,宋吴淑撰并自注。类书始于《皇览》,其联而为赋者,则自淑始。淑本徐铉之婿,学有渊源,又预修《太平御览》、《文苑英华》两大书,见闻尤博,故赋既工雅,又注与赋出自一手,事无舛误,故传诵至今。”
〔9〕原注:“说详外篇《校雠略》中《汉志诗赋论》。”案即今《校雠通义·汉志诗赋篇》。《汉志》诗赋分屈赋、陆赋、荀赋、杂赋、歌诗五种。《校雠通义》尝论当日必有其区别,已引于《南北文学不同论》注。《汉志诗赋篇》又曰:“古之赋家者流,原本《诗》、《骚》,出入战国诸子,假设问对,庄、列寓言之遗也;恢廓声势,苏、张纵横之体也;排比谐隐,韩非《储说》之属也;征材聚事,《吕览》类辑之义也。虽其文逐声韵,旨存比兴,而深探本原,实能自成一子之学,与夫专门之书,初无差别。故其叙列诸家之所撰述,多或数十,少仅一篇,列于文林,义不多让,为此志也。然则三种之赋,亦如诸子之各别为家,而当时不能尽归一例者耳。岂若后世诗赋之家,裒然成集,使人无从辨别者哉?”又《遗书·立言有本篇》亦曰:“史学本于《春秋》。专家著述,本于《官礼》,辞章泛应,本于《风诗》,天下之文,尽于是矣。子有杂家,杂于众,不杂于己,杂而犹成其家者也。文有别集,集亦杂也,杂于体,不杂于指,集亦不异于诸子也。故诸子杂家,与文集中之具本旨者,皆著述之事,立言之选也。”
〔10〕韩愈《进学解》:“蘦排异端。”又《答李翊书》:“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
〔11〕《史通·载文篇》:“夫观夫人文,以化成天下;观乎国风,以察兴亡。是知文之为用,远矣,大矣。是以虞帝思理,夏后失御,《尚书》载其元首、禽荒之歌。郑庄至孝,晋献不明,《春秋》录其大隧、狐裘之什。其理谠而切,其文简而要,足以惩恶劝善,观风察俗者矣。若马卿之《子虚》、《上林》,扬雄之《甘泉》、《羽猎》,班固《两都》,马融《广成》,喻过其体,词没其义,繁华而失实,流宕而忘返,无裨劝奖,有长奸诈,而前后《史》、《汉》,皆书诸列传,不其谬乎?”此章氏所指。
〔12〕据今存史籍言之,范晔《后汉书》始著《文苑列传》之目,入传者,间载其文辞。嗣后诸史,则不载文者多,亦以多不胜载耳。
〔13〕《汉书·贾谊传》载《陈政事疏》、《请封建子弟疏》、《谏封淮南四子疏》。《董仲舒传》载《对贤良策》三首。
〔14〕刘熙载《艺概》曰:“古人一生之志,往往于赋寓之。《史记》、《汉书》之例,赋可载入列传,所以使读其赋者,即知其人也。”又曰:“《
赋》为赋之变体,(按《
赋》,贾谊作,载《史》、《汉》本传。)即其体而通之,凡能为子书者,于赋皆足自成一家。”此赞成章说者。
〔15〕本节举赋为例,明其演变之繁,以申论文自战国而下,尤贵求作者意指之理。
盖文拘形貌之弊,至后世文集而极矣。盖编次者之无识,亦缘不知古人之流别、作者之意指,不得不拘貌而论文也〔1〕。集文虽始于建安〔2〕,而实盛于齐、梁之际。古学之不可复,盖至齐、梁而后荡然矣〔3〕。范、陈、晋、宋诸史,所载文人列传,总其撰著,必云诗、赋、碑、箴、颂、诔若干篇,而未尝云文集若干卷〔4〕。则古人文字散著篇籍,而不强以类分,可知也。孙武之书,盖有八十二篇矣〔5〕,而阖闾以谓子之十三篇吾既得而见,是《始计》以下十三篇〔6〕,当日别出独行,而后世始合之明征也。韩非之书,今存五十五篇矣,而秦王见其《五蠹》、《孤愤》,恨不得与同时〔7〕,是《五蠹》、《孤愤》,当日别出独行,而后世始合之明征也。《吕氏春秋》自序,以为良人问十二纪〔8〕,是八览、六论未尝入序次也〔9〕。董氏《清明》、《玉杯》、《竹林》之篇,班固与《繁露》并记其篇名〔10〕,是当日诸篇未入《繁露》之书也〔11〕。夫诸子专家之书,指无旁及,而篇次犹不可强绳以类例,况文集所裒,体制非一,命意各殊,不深求其意指之所出,而欲强以篇题形貌相拘哉〔12〕?
〔1〕后世文集,悉用体分,故云然也。
〔2〕原注:“魏文撰徐、陈、应、刘文为一集,此文集之始。挚虞《流别》,犹其后也。”魏文帝《与吴质书》:“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何言邪?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
〔3〕原注:“挚虞《流别集》,乃是后人辑前人。人自为集,自齐之《王文宪集》始,而昭明《文选》,又为总集之盛矣。”案:《三国志·诸葛亮传》载陈寿所定《诸葛氏集目录》,其名虽集,而实是子书。《艺文类聚》载曹植《文章序》云:“余少而好赋,所著繁多,删定别撰为前录七十八篇。”自定其文,又不以集名,盖体式初兴,尚无定称耳。任窻撰《王文宪(俭)集序》云:“是用缀辑遗文,永贻世范,所撰《古今集记》、《今书七志》,为一家言,不列于集。”《南史·张融传》云:“融文集数十卷,行于世,自名其集为《玉海》。”王、张同时,盖其时集部乃大著耳。若夫魏文所撰,初不以名其书,而《隋志》所载汉集,又皆后人编次,则其事实显于魏、晋以来。《隋志》云:“别集之名,盖汉东京之所创也。”此在当日或有所据,今苦不能详矣。
〔4〕如《后汉书·张衡传》云:“所著诗、赋、铭、七言、《灵宪》、《应间》、《七辩》、《巡诰》、《悬图》,凡三十二篇。”
〔5〕原注:“说详外篇《校雠略》中《汉志兵书论》。”今本《校雠通义·汉志兵书篇》曰:“《孙武兵法》八十二篇。《注》:‘图九卷。’此兵书权谋之首条也。按《史记·孙武列传》:‘阖闾谓孙武曰:子之十三篇,吾尽观之矣。’阮孝绪《七录》:‘孙子兵法三卷,十三篇为上卷,又有中下二卷。’然则杜牧谓魏武削其数十万言为十三篇者,非也。盖十三篇为经语,故进之于阖闾,其余当是法度名数,有如形势、阴阳、技巧之类,不尽通于议论文词。十三篇之自为一书,在阖闾时已然,而《汉志》仅记八十二篇之总数,此亦所以益滋后人之惑矣。”案章氏此说,实本王应麟《困学纪闻》,其语略同,不更录。阮孝绪语,《史记·孙武传正义》引。杜牧语,见所撰《孙子序》。
〔6〕《始计》,今十三篇之首篇。
〔7〕《史记·韩非列传》:“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说林》、《说难》,十余万言。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8〕《吕氏春秋·序意》:“维秦八年,岁在縩滩,秋,甲子朔。朔之日,良人问十二纪。”十二纪者,《孟春纪》、《仲春纪》、《季春纪》、《孟夏纪》、《仲夏纪》、《季夏纪》、《孟秋纪》、《仲秋纪》、《季秋纪》、《孟冬纪》、《仲冬纪》、《季冬纪》。
〔9〕八览者,《有始览》、《孝行览》、《慎大览》、《先识览》、《审分览》、《审应览》、《离俗览》、《恃君览》。六论者,《开春论》、《慎行论》、《贵直论》、《不苟论》、《似顺论》、《士容论》。
〔10〕《汉书·董仲舒传》:“《玉杯》、《繁露》、《清明》、《竹林》之属,复数十篇,十余万言,皆传于后世。”师古《注》:“皆其所著书名。”
〔11〕《玉海》引《中兴馆阁书目》:“今《繁露》中有《玉杯》、《竹林》二篇。”又云:“《繁露》之名,先儒未有释者。案《逸周书·王会解》:‘天子南面立,
(原作绝,据本书校改。)无繁露。’《注》云:‘冕之所垂也,有联贯之象。’《春秋》属辞比事。仲舒立名,或取诸此。”
〔12〕古人著书,始以竹木,继用缣帛,物既质重,故皆可单篇别行。观汉、隋两《志》之所著录,略可知矣。后世楮墨之便,远迈前古,非合多篇为一书,虑不能传久行远。文集炽盛,此亦一因矣。本节论文拘貌之弊,至后世文集而极。
赋先于诗〔1〕,骚别于赋〔2〕,赋有问答发端,误为赋序〔3〕,前人之议《文选》,犹其显然者也。若夫《封禅》、《美新》、《典引》,皆颂也。称符命以颂功德、而别类其体为符命〔4〕,则王子渊以圣主得贤臣而颂嘉会,亦当别类其体为主臣矣〔5〕。班固次韵,乃《汉书》之自序也〔6〕,其云“述《高祖纪》第一”、“述《陈项传》第一”者,所以自序撰书之本意。史迁有作于先,故已退居于述尔〔7〕。今于史论之外〔8〕,别出一体为史述赞;则迁书自序,所谓“作《五帝纪》第一”、“作《伯夷传》第一”者,又当别出一体为史作赞矣〔9〕。汉武诏策贤良,即策问也,今以出于帝制,遂于策问之外,别名曰诏〔10〕。然则制策之对,当离诸策而别名为表矣〔11〕。贾谊《过秦》,盖《贾子》之篇目也〔12〕,因陆机《辨亡》之论规仿《过秦》〔13〕,遂援左思“著论准《过秦》”之说,而标为论体矣〔14〕。魏文《典论》,盖犹桓子《新论》、王充《论衡》之以论名书耳,《论文》,其篇目也。今与《六代》、《辨亡》诸篇同次于论,然则昭明自序所谓:“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其例不收诸子者,岂以有取斯文,即可裁篇题论,而改子为集乎〔15〕?七林之文,皆设问也,今以枚生发问有七,而遂标为“七”〔16〕,则《九歌》、《九章》、《九辩》,亦可标为“九”乎〔17〕?《难蜀父老》,亦设问也,今以篇题为难,而别为“难”体,则《客难》当与同编,而《解嘲》当别为“嘲”体,《宾戏》当别为“戏”体矣〔18〕。《文选》者,辞章之圭臬〔19〕,集部之准绳〔20〕,而淆乱芜秽〔21〕,不可殚诘〔22〕;则古人流别,作者意指,流览诸集,孰是深窥而有得者乎〔23〕?集人之文,尚未得其意指,而自裒所著为文集者,何纷纷邪?若夫总集别集之类例,编辑撰次之得失,今古详略之攸宜〔24〕,录选评钞之当否,别有专篇讨论,不尽述也〔25〕。
〔1〕章氏《永清县志·文征序例》曰:“赋乃六义之一,其体诵而不歌,而刘《略》所收,篇第倍蓰于诗,于是赋冠前,诗歌杂体反附于后,以致萧《选》以下,奉为一定章程,可谓失所轻重矣。”
〔2〕吴子良《林子偶谈》曰:“太史公曰:《离骚》者,遭忧也。离训遭,骚训忧。屈原以此命名,其文则赋也。故班固《艺文志》有《屈原赋》二十五篇。梁昭明集《文选》,不并归赋门,而别名之曰骚。后人沿袭皆以骚称,可谓无义。”按屈、宋诸作,初无总称,《九歌》、《九辩》、《九章》之歌、辩、章诸字,说者以为乐章之名,是矣。而宋玉《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则皆曰赋。又文中自名其作者:《九辩》曰:“自压桉而学诵。”《九章·悲回风》曰:“窃赋诗之所明。”曰诵(颂)曰诗,则与《三百篇》同名矣。若《楚辞》之称,则始见《史记·酷吏传》,非先秦固有,故《汉志》直以为赋。要之,局言则《楚辞》与赋有别;通言则赋亦可赅《楚辞》;至骚非文体之名,则无可疑者耳。
〔3〕苏轼《志林》:“宋玉《高唐》、《神女赋》,自‘王曰唯唯’以前,皆赋也,而统谓之序,大可笑也。相如赋首有子虚、乌有、亡是三人论难,岂亦序邪?”又《答刘沔书》辞意略同。王观国《学林》:“傅武仲《舞赋》,宋玉《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本皆无序,昭明编《文选》,各析其赋首一段为序。此四赋皆记楚襄王答问之语,盖借意也,故皆有‘唯唯’之文。昭明误认‘唯唯’之文为赋序,遂析其词。观国按,司马长卿《子虚赋》,托乌有先生,亡是公为言,扬子云《长杨赋》,托翰林主人、子墨客卿为言,二赋皆有‘唯唯’之文,是以知之。傅武仲、宋玉四赋本皆无序,昭明因其赋皆有‘唯唯’之文,遂误析为序也。”
〔4〕《文选》符命类载司马相如《封禅文》、扬雄《剧秦美新》、班固《典引》三篇,于光华《评注》引董景真云:“帝王之兴,必有符命,盖以祥瑞之征,符于天命也。”三篇之文,《文心雕龙》归之封禅一类。故其《封禅篇》云:“相如《封禅》,蔚为唱首。及扬雄《剧秦》,班固《典引》,事非镌石,而体因纪禅。”
〔5〕《文选》颂类有王褒《圣主得贤臣颂》。《易·乾文言》:“亨者,嘉之会。”又曰:“嘉会足以合礼。”
〔6〕《史记·自序》及《汉书·叙传》中,皆以数言述其每篇作意及先后次序。《文选》载《汉书》述《高纪》、《成纪》、《韩、彭、英、卢、吴传》者三篇,而标目为史述赞。次韵者,谓《史记·自序》亦间用韵,后以次前也。《梁书·周兴嗣传》:“次韵王羲之千字。”次韵二字出此。
〔7〕《论语·述而篇》:“子曰:‘述而不作。’”邢《疏》:“此记仲尼著述之谦也。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
〔8〕《文选》有史论类。
〔9〕《汉书·叙传》师古《注》曰:“自‘皇矣汉祖’以下诸叙,皆班固自论撰《汉书》意,此亦依放《史记》之叙目耳。史迁则云:为某事作某本纪、某列传。班固谦不言然,而改言述,盖避作者之谓圣,而取述者之谓明也。但后之学者,不晓此为《汉书》叙目,见有述字,因谓此文追述《汉书》之事,乃呼为‘《汉书》述’,失之远矣。挚虞尚有此惑,其余曷足怪乎?”案:据颜说,知《文选》盖沿《文章流别》之误。
〔10〕《文选》有诏类及策问类,《贤良诏》入诏类。
〔11〕蔡邕《独断》:“汉天子正号曰皇帝,其言曰制诏,其命令一曰策书,二曰制书,三曰诏书,四曰戒书。”又云:“凡群臣上书于天子者,有四名: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驳议。”此汉时公文书制之大略。《文心雕龙·议对篇》云:“对策者,应诏而陈政,即议之别体也。”以此推之,则策问者,或策之别体。盖策问之与对策,其时非岁以为常,故不列于公文之中,而萧《选》归类,遂亦不能得当也。
〔12〕原注:“今传贾氏《新书》,首列《过秦》上下二篇,此为后人辑定,不足为据。《汉志》:‘《贾谊》五十八篇。’又:‘赋七篇。’此外别无论著,则《过秦》乃《贾子》篇目明矣。”
〔13〕陆《论》亦载《文选》。
〔14〕原注:“左思著论之说,须活看,不可泥。”案左思语见所撰《咏史》诗。《吴志·阚泽传》云:“孙权问书传篇赋何者为美,泽欲讽喻以明治乱,因对贾谊《过秦论》最善。”是以论名《过秦》,不始晋人。或者此篇初亦尝别出独行,人辄为加题论字,以便称说耳。张涤华先生曰:“案魏文帝《典论》云:‘余观贾谊《过秦论》,发周、秦之得失,通古今之滞义,洽以三代之风,润以圣人之化,斯可谓作者矣。’此与《吴志·阚泽传》所云‘《过秦论》最善’,并在左思之前。则知论字决非萧《选》所加,亦非援《咏史》诗而标为论体矣。《汉书·贾谊传赞》及《文选》班固《典引》亦称《过秦》为论。实斋盖未之深考也。”
〔15〕四部之书,经与史为近,子与集为近,盖官学私学之分耳。说详拙著《言公通义》。章氏《杂说篇》曰:“诸子仅工文辞,即后世文集之滥觞。”《过秦》、《典论》之入《文选》,此或亦消息之一端也。
〔16〕见《诗教上篇》注。
〔17〕《文选》此三篇入骚类。
〔18〕设问,当作设论。《文选》东方朔《答客难》、扬雄《解嘲》、班固《答宾戏》,皆入设论类。司马相如《难蜀父老》,旧本在檄类,流俗本有析出此篇,别题难类者,非昭明之旧。章氏误据俗本为说,斯其疏也。
〔19〕《周礼·地官》大司徒:“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注》:“土圭所以致四时日月之景也。”《疏》:“案土人职云:‘土圭尺有五寸。’”又《考工记》匠人:“置?以县,)以景,为规识日出之景与日入之景。”《注》:“?,古文臬假借字,于所平之地中央树八尺之臬,以悬正之,)之以为景,将以正四方也。《尔雅》曰:‘在墙谓之禝,在地谓之臬。’”
〔20〕《汉书·律历志》:“权与物钧而生衡,衡运生规,规圆生矩,矩方生绳,绳直生准,准正则平衡而钧权矣,是为五则。规者,所以规圆器械令得其类也;矩者,所以矩方器械令不失其形也;规矩相须,阴阳位序,圆方乃成。准者,所以揆平取正也;绳者,上下端直,经纬四通也;准绳连体,衡权合德,百工由焉,以定法式。”
〔21〕《离骚》:“哀众芳之芜秽。”洪兴祖《补注》曰:“芜,荒也。秽,恶也。”
〔22〕《广雅·释诂》:“殚,尽也。”
〔23〕以上当与《文学总略篇》论《文选》者参看。
〔24〕《尔雅·释言》:“攸,所也。”
〔25〕本节论《文选》义例之失,兼致慨后世文集之多。
谨案:文学之事,作者授之,读者受之,而所资以授受者,则作品也。析论作品,则外形内容两端可以括之。散文、骈文、韵文,文学之外形也;抒情、叙事、说理,文学之内容也。取最适合之内容,表之以最恰当之外形,使作者读者之授受皆无遗憾,斯尽文学之能事。然其间有未易言者:一则作者之才性,时有偏长;一则意辞之繁变,难拘成格。如王粲、徐长于辞赋,陈琳、阮蠫长于书疏,此体式之偏长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此风格之偏长也。凡此利弊,初难自知;援牍之时,何能尽合?则其未易言明矣。又如史以叙事,而马迁以抒悲愤之情;诗以抒情,而宋贤每多议论之作;则《典论》、《文赋》、《流别》、《雕龙》以次,相意以定体者,固不足以尽之。墨守成规,徒形磗格,其未易言益明矣。
夫才性之异同,情辞之变化,既如此其不居,故作者读者之授受,亦非一往无碍,而文意无定向,文体有定形,论文之家,遂不得不执简驭繁,以形貌为准。末流之弊,极于不顾古人之流别,作者之意旨,而立言之道,亦因以不尊,此所以来章氏之讥也。若余杭章君《答人书》云:“来书疑仆所论,只问形式,不论精神。夫文辞之体甚多,而形式各异,非求之形式,则彼此无以为辨;形式已定,乃问其精神耳。非能脱然于形式也。”则又以近世论家,偏主精神,尽废形式,驯至文章流别,无可遵循。救豨以忠,因有兹说。二章之言,相反相成,学者所尤当致意。盖文章之用,因内符外,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故必缘情树体,即体成用。以形貌论文虽不可废,而亦当参稽作者意旨,深窥历祀流别,以求折中,庶尽其道,非谓形貌可弗论也。论人之文,且当如此,则自作可知。学者诚知此理,则应酬牵率之作,决科俳优之文,故饰情貌,徒为尘点者,可以屏而不为,亦庶几实斋所谓有立而能言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