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文 赋(论制作与体式)

文 赋(论制作与体式)

陆 机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1〕。夫放言遣辞,良多变矣〔2〕,妍蚩好恶〔3〕,可得而言。每自属文〔4〕,尤见其情〔5〕,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6〕。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7〕。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8〕,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他日殆可谓曲尽其妙〔9〕。至如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10〕;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11〕

〔1〕《论语·述而篇》:“窃比我于老彭。”邢《疏》:“不敢显言,故云窃。”《文心雕龙·原道篇》:“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故论作文之道,必首及用心。

〔2〕《汉书·吴王濞传》:“诛罚良重。”颜《注》:“良,实也,信也。”

〔3〕《说文》:“妍,慧也。”《释名》:“蚩,痴也。”《后汉书·赵壹传》:“孰知辨其蚩妍。”

〔4〕《汉书·儿宽传》:“善属文。”《注》:“属,缀也。”(儿,今作倪。)

〔5〕黄先生云:“此言观他文既知其用意,自作文则知之愈切。”

〔6〕《文心雕龙·神思篇》:“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实而难巧也。”《文选》五臣《注》李周翰曰:“体属于物,患意不似物;文出于意,患词不及意也。”

〔7〕《尚书·说命》:“非知之艰,行之维艰。”文学之事,能重于知,不知而能者有之矣,不能而知,盖难言也。曹植《与杨德祖书》曰:“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泉(泉,本作渊;唐人避唐高祖讳改)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即知寓于能之义。士衡此赋所以独绝者,亦以其能文也。

〔8〕《文选》李善《注》:“孔安国《尚书传》曰:‘藻,水草之有文者。’故以喻文焉。”黄先生云:“先士盛藻,即前云才士所作。”

〔9〕五臣《注》吕向曰:“谓赋成之后,异日观之,乃委曲尽其妙道矣。”俞正燮《文选注书后》曰:“其说难通,盖本文系‘谓他日殆可曲尽其妙’谓字传写者倒之耳。本文言赋之所陈,知之非难,而己之才力难副,存此妙旨,冀他日曲而验之,如沈休文言‘如曰不然,以俟来哲’也。”黄先生云:“‘谓’字是羡文,此言今以能为难,他日庶几能之耳。”案吕说牵强,诚如俞氏所谓难通,学者从俞说或本师说可耳。

〔10〕《诗·豳风·伐柯》:“伐柯伐柯,其则不远。”《传》:“柯,斧柄也。”《疏》:“执柯以伐柯,比而视之,旧柯短则如其短,旧柯长则如其长,其法不在远也。”

〔11〕《文心雕龙·序志篇》:“按辔文雅之场,环络藻绘之府,亦几乎备矣。但言不尽意,圣人所难,识在瓶管,何能矩矱。”与此同意。盖文章之事,神思为贵,大匠能与人以规矩,不能使人巧也。本节赋序。

伫中区以玄览〔1〕,颐情志于《典》、《坟》〔2〕;遵四时以叹逝〔3〕,瞻万物而思纷〔4〕;悲落叶于劲秋,嘉柔条于芳春〔5〕;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6〕;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7〕;游文章之林府〔8〕,嘉丽藻之彬彬〔9〕;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10〕

〔1〕《说文》:“伫,久立也。”《老子》:“涤除玄览。”河上公《注》:“心居玄冥之处,览知万物,故谓之玄览。”中区,谓宇宙之中也。

〔2〕《易·颐》:“颐,贞吉。”《疏》:“颐,养也。”《春秋》昭十二年《左传》:“是能读《三坟》、《五典》。”《疏》引孔安国《尚书序》云:“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此以通指古籍。

〔3〕士衡别有《感时》、《叹逝》二赋。

〔4〕李善曰:“遵,循也。循四时而叹其逝往之事,揽视万物盛衰,而思虑纷纭也。”

〔5〕《文心雕龙·物色篇》曰:“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沈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诗品序》曰:“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所言与陆《赋》若合符节矣。

〔6〕李善曰:“怀霜、临云,言高洁也。《舞赋》:‘气若浮云,志如秋霜。’”

〔7〕士衡祖逊,父抗,并吴名臣。唐太宗《晋书·陆机传论》所谓“祖考重光,羽楫吴运,文武奕叶,将相连华。”是也。其集中《祖德》、《述先》二赋,即式怀先德之作。故庾信《哀江南赋序》曰:“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

〔8〕李周翰曰:“林府,谓多如林木,富如府库也。”

〔9〕李善曰:“包咸《论语注》曰:‘彬彬,文质相半之貌。’”

〔10〕先士盛藻,诵习既久,作文利害,渐有征知,因投置往篇,援笔而自抒所见也。本节造赋之由。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旁讯〔1〕,精骛八极,心游万仞〔2〕。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3〕;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4〕;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5〕。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6〕;浮藻连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7〕。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8〕;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9〕;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10〕

〔1〕李善曰:“收视反听,言不视听也。耽思旁讯,静思而求之也。毛苌《诗传》曰:‘耽,乐之久。’《广雅》曰:‘讯,问也。’”《史记·商鞅列传》:“反听之谓聪,内视之谓明。”《文心雕龙·神思篇》:“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脏,澡雪精神。”亦谓求静为运思之初步,盖惟不扰于物,乃能体物也。张涤华先生曰:案耽与湛通。《小雅·常棣》:“和乐且湛。”《释文》:“湛又作耽。”《中庸》湛亦作耽。《汉书·成帝纪赞》:“湛于酒色。”师古《注》:“湛读曰耽。”《文选·答宾戏》:“湛道德。”善《注》:“湛读如耽。”并其证。湛沈古今字。(段玉裁谓耽湛皆假借字,本字当作媅。)《汉书·司马相如传》:“湛思庞洪。”师古《注》:“湛读如沈。沈,深也。”故耽又与沈通。《文选·西京赋》:“大厦耽耽。”薛综《注》:“耽耽,深邃之貌也。”《史记·陈涉世家》:“涉之为王沈沈者。”《集解》引应劭曰:“沈沈,宫室深邃之貌也。”是其证。据此,知耽思即沈思,犹言深思也。李《注》引毛《传》释耽字未明切。

〔2〕李善曰:“精,神爽也。八极、万仞,言高远也。《淮南子》曰:‘八纮之外,乃有八极。’包咸《论语注》曰:‘七尺曰仞。’”《淮南子·原道篇》:“骛怳忽。”《注》:“骛,驰也。”《文心雕龙·神思篇》:“寂然疑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心神虚静,则思无不通,理无不浃,无复时空之限制也。

〔3〕李善曰:“《尔雅》曰:‘致,至也。’《埤苍》曰:‘曈昽,欲明也。’《说文》曰:‘昭晰,明也。’”此谓宇宙物象,以虚静之心神驭之,则视焉而明,择焉而精,无复平庸杂乱之患。

〔4〕群言,谓诸子百家。六艺,谓六经也。袁守定《占毕丛谈》:“陈同甫在太学论作文之法曰:‘不用古人句,只用古人意。’此即昌黎所谓‘师其意不师其词’也。为文直录书籍,则人讥之为稗贩,言其如负贩子也;亦曰胥钞,言其如钞写吏也。《文赋》云:‘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必如此乃为食古而化。”姚鼐《古文辞类郮序》:“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学者之于古人,必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终则御其精者,而遗其粗者。”案姚氏所论为文八法,虽与本篇有殊,然倾沥液,漱芳润,仍是遗粗御精之旨,可参证也。

〔5〕李善曰:“《剧秦美新》曰:‘盈塞天渊之间。’《楚辞》曰:‘使江水兮安流。’《毛诗》曰:‘冽彼下泉,浸彼苞稂。’”黄先生曰:“二句须联沈辞以下解之,喻隐者能显之,扬者能抑之。”

〔6〕李善曰:“怫悦,难出之貌。”此谓文思自隐以之显也。

〔7〕李善曰:“联翩,将坠貌。王弼《周易注》曰:‘翰,高飞也。’《说文》曰:‘缴,生丝缕也。’谓缕系銲矢而以弋射。”曾,层本字。此谓文思由扬而之抑也。或隐或显,或扬或抑,文术多门,初无定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此以鱼、鸟喻辞藻,而以钓、弋喻思虑之为用也。

〔8〕《论语·卫灵公篇》:“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遗韵,犹云流风余韵。张云趝《选学胶言》以声韵之韵释之,非也。《周书·王褒庾信传赞》:“王褒庾信,奇才秀出,牢笼于一代,由是朝廷之人,闾阎之士,莫不忘味于遗韵,眩精于末光。”句式正同,可以为证。此云,阙文遗韵,即下文所云未启之夕秀耳。

〔9〕《文选·琴赋注》:“披,开也。”《左传》文十六年《注》:“振,发也。”五臣《注》张铣曰:“朝华已披,谓古人已用之意,谢而去之;夕秀未振,谓古人未述之旨,开而用之。”黄先生曰:“收百世之阙文四句,言通变也。”

〔10〕《文选·北征赋》:“聊须臾以婆娑。”《注》:“须臾,少时也。”胡绍瑛《文选笺证》曰:“一瞬与上须臾对,瞬犹息也。”此谓文章构思之时,博采古今四海,及其御精遗粗,则须臾一瞬,玄珠已复在握,不劳多及也。本节论构思之况。

然后选义按部,考辞就班〔1〕;抱景者咸叩,怀响者毕弹〔2〕。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3〕;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4〕;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5〕;或妥帖而易施,或緅而不安〔6〕。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7〕,笼天地于形内, 挫万物于笔端〔8〕,始踯躅于燥吻,终流离于濡翰〔9〕。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10〕,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11〕,思涉乐其必笑,言方哀而已叹〔12〕,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13〕

〔1〕袁守定《占毕丛谈》:“凡构思之始,众妙纷呈,茫无统纪,必择其意贯气属,应节而不杂者,属而为文,陆平原所谓‘选义按部,考辞就班’也。”

〔2〕五臣《注》吕延济曰:“谓物有抱光景者,必以思叩触之而求文理,物有怀音响者,必以思弹击之以发文意。”吾友殷石馰先生曰:“黄先生云:‘二句言应有之谊,皆无所遗。’愚意盖谓天地间一切有色有声者,皆可供资取也。”按二说皆通。

〔3〕《文心雕龙·附会篇》:“凡大体文章,类多枝派,整派者依源,理枝者循干。是以附辞会义,务总纲领,驱万途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扶阳而出条,顺阴而藏迹;首尾周密,表里一体。此附会之术也。”案上句由本及末,下句由末及本。此及下共八句,义皆一正一反。

〔4〕隐则难,显则易,隐显、难易,文思之通塞系焉,文术之高下形焉。

〔5〕李善曰:“《周易》曰:‘大人虎变,其文炳也。’扰,驯也。《庄子》曰:‘君子尸居而龙见。’大波曰澜。”胡绍煐《文选笺证》曰:“按澜之言涣散也。本书《洞箫赋注煐》:‘澜漫,分散也。’连言为澜漫,单言曰澜。此言龙见而鸟散也。”案二语喻文章之辞义,或本根既立,而枝叶悉归循附,或本根虽具,而枝叶仍属支离。旧解似皆未谛。张涤华先生引其先师衡阳刘君(豢龙),说云:“善《注》:‘大波曰澜,如鸟在波澜之中,’按上变、扰、见三字皆动词,则澜不应为名词。《释名·释水》:‘风行水波成文曰澜。澜,连也。波体转流,相及连也。’此言如鸟之相连,方与上三字例解相合。”又申之曰:“按澜或作涟。《说文》:‘涟,澜或从连。’《诗· 魏风·伐檀》:‘河水清且涟猗。’《尔雅·释水注》引作澜。毛《传》云:‘风行水成文曰涟。’段玉裁云:‘古阑连同音,故澜涟同字。’据此则鸟澜即鸟涟,风行水成文曰涟。亦即谓其文相连也。诸旧解皆未谛。”案:予本胡绍煐说释澜为散,盖亦以为动词。

〔6〕李善曰:“妥帖,易施貌。王逸《楚辞序》曰:‘义多乖异,事不妥帖。’緅,不安貌。《楚辞》曰:‘圜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img95 铻而难入。’”二句上以喻发抒之易,下以喻部勒之难,启后竭情多悔,率意寡尤之论,方成皀《文选集成》曰:“以上十句皆选义考辞之事,即发明序中放言遣词良多变意。”

〔7〕李善曰:“《周易》曰:‘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殷石馰先生曰:“二句即昭明《选序》所谓事出沈思也。”

〔8〕《说文》:“挫,折也。”万象森列,惟心澄言妙者得以役之。

〔9〕李周翰曰:“踯躅,不进貌。”李善曰:“流离,津液流貌。毛苌《诗传》曰:‘濡,渍也。’《汉书音义》韦昭曰:‘翰,笔也。’”《文心雕龙·原道篇》:“雕琢情性,组织辞令。”情性有赖于雕琢,辞令有待于组织,此其所以始而踯躅,终乃流离也。

〔10〕李善曰:“言文之体,必须以理为本。垂条,以树喻也。”吕延济曰:“质犹本根也。为文之理,必先扶持本根,乃立其干,谓先树理,决择词也,故如垂条而结叶繁茂也。”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辞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文心雕龙·情采篇》:“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又《附会篇》:“夫才量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然后品藻玄黄,詀振金玉,献替可否,以裁厥中。斯缀思之恒数也。”

〔11〕殷石馰先生曰:“此谓诚中形外,表里如一也。”案亦即《诗序》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之言。”

〔12〕《文心雕龙·夸饰篇》:“谈欢则字与笑并,论蹙则声共泪偕。”

〔13〕李善曰:“觚,木之方者,古人用之以书,犹今之简也。《急就章》曰:‘急就奇觚。’《论语》曰:‘子路率尔而对。’毫,谓笔毫也。王逸《楚辞注》曰:‘锐毛为毫也。’《毛诗》曰:‘听者藐藐。’毛苌曰:‘藐藐然不入。’”此谓为文构思,虽有常轨,而成文迟速,则无定程。《文心雕龙·神思篇》:“若夫骏发之士,心总要术,敏在虑前,应机立断。覃思之人,情饶歧路,鉴在疑后,研虑方定。”是其大较也。本节论谋篇之始,部署意辞之事。

伊兹事之可乐〔1〕,固圣贤之所钦〔2〕,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3〕,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4〕。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逾深〔5〕;播芳蕤之馥馥〔6〕,发青条之森森;粲,风飞而蕍竖;郁,云起乎翰林〔7〕

〔1〕李周翰曰:“伊,维也。兹事,谓文章也。”

〔2〕《典论·论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忽务,不以康乐而加思。”圣贤所钦,殆此谓也。

〔3〕《说文》:“课,试也。”李善曰:“《春秋说题辞》曰:‘虚生有形。’《淮南子》曰:‘寂寞,音之主也。’”袁守定《占毕丛谈》:“凡拈题之始,心与理冥,略无所睹,思之则出,深思则愈出,陆平原所谓‘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也。”黄先生曰:“二句极状用意之精微。”

〔4〕李善曰:“毛苌《诗传》曰:‘函,含也。’”五臣《注》刘良曰:“绵邈,远也。滂沛,大也。”《古诗》:“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5〕李善曰:“杜预《左氏传注》曰:‘恢,大也。’”《文心雕龙·才略篇》:“陆机才欲窥深,辞务索广,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即为此语发。殷石馰先生曰:“四句谓尺素虽短,而含义则多;寸心虽小,而吐辞则巨。故能广言以传久行远,深思以穷理尽性也。”

〔6〕《说文》:“蕤,草木华垂貌。”

〔7〕吕向曰:“粲然如风飞飙立,郁然如云起翰林。飙,疾风。竖,立也。翰,笔也。言林者,华盛貌。”蕍同飙。案郭璞《游仙诗》:“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文心雕龙·原道篇》:“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盖粲有明丽之意,郁有美盛之意也。二句皆以一字领下全句,读时当作一顿。下云:“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又云:“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皆同。《离骚》云:“来,吾道夫先路。”是士衡所本也。本节总赞文德。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1〕,纷纭挥霍,形难为状〔2〕。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3〕。在有无而豮僶俛,当浅深而不让〔4〕。虽离方而遁圆,期穷形而尽相〔5〕。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6〕,言穷者无隘〔7〕,论达者唯旷〔8〕。诗缘情而绮靡〔9〕,赋体物而浏亮〔10〕,碑披文以相质〔11〕,诔缠绵而凄怆〔12〕,铭博约而温润〔13〕,箴顿挫而清壮〔14〕,颂优游以彬蔚〔15〕,论精微而朗畅〔16〕,奏平彻以闲雅〔17〕,说炜晔而谲诳〔18〕。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19〕;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20〕

〔1〕李善曰:“文章之体,有万变之殊,中众物之形,无一定之量也。”案此言文体之殊途,由于物象之有别;风格之屡迁,由于情志之无方。李《注》明而未融。

〔2〕李善曰:“纷纭,乱貌。挥霍,疾貌。”

〔3〕《广雅·释诂》:“程,量也。”李善曰:“众辞俱凑,若程才效伎,取舍由意,类司契为匠。《老子》曰:‘有德司契。’”黄先生曰:“二句与理扶质二言相发明裨补。”

〔4〕李善曰:“《毛诗》曰:‘何有何无,僶俛求之。’《论语》:‘子曰:当仁不让于师。’”案《诗·谷风》原作黾勉,犹强勉也。又《谷风》上言:“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即此文浅深字所由出。辞之有无,意之深浅,所当黾勉而不让也。

〔5〕李善曰:“方圆谓规矩也,言文章在有方圆规矩也。”何焯《义门读书记》曰:“二句盖亦张融所谓文无定体,以有体为常也。”按《南齐书·张融传》载其《门律自序》曰:“夫文岂有常体,但以有体为常。”何盖指此。张涤华先生曰:“案士衡言离方遁圆,实谓游于方圆之外,不拘泥乎规矩,以期文之穷形尽相。善《注》未合。”

〔6〕李善曰:“其事既殊,为文亦异。故欲夸目者,为文尚奢;欲快心者,为文贵当。惬,犹快也。”此意《文心雕龙》屡见。《章表篇》曰:“然恳恻者辞为心使,浮侈者情为文使。繁约得正,华实相胜,唇吻不滞,则中律矣。”《哀吊篇》曰:“隐心而结文则事惬,观文而属心则体奢。”《定势篇》曰:“桓谭称:‘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华而不知实核,或美众多而不见要约。’陈思亦云:‘世之作者,或好烦文博采,深沈其旨者;或好离言辨白,(白,当作句。)分毫析厘者。所习不同,所务各异。’”《知音篇》曰:“夫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圆该。慷慨者逆声而击节,酝藉者见密而高蹈,浮慧者观绮而跃心,爱奇者闻诡而惊听。”

〔7〕黄先生曰:“‘无’当作‘唯’”。

〔8〕李善曰:“言其(案疑二字当乙转。)穷贱者,立说无非湫隘;其论通达者,发言唯存放旷。”于光华《文选集评》曰:“以上十二句承物无一量。”

〔9〕李善曰:“诗以言志,故曰缘情。绮靡,精妙之言。”工运《王志》曰:“诗,承也,持也。承人心理而持之,以风上化下,使感于无形,动于自然。故贵以词掩意,托物寄兴,使吾志曲隐而自达,闻者激昂而欲赴。其所不及设施而可见施行,幽窈旷朗,抗心远俗之致,亦于是达焉。非可快意骋辞,自仗其偏颇,以供世人之喜乐也。自周以降,分为五七言,皆贤人君子不得志之所作。晋人浮靡,用为谈资,故入以玄理;宋、齐游宴,藻绘山川,梁、陈巧思,寓言闺闼;皆知情不可放,言不可肆,婉而多思,寓情于文,虽理不充周,犹可讽诵。唐人好变,以《骚》为《雅》,直指时事,多在歌行,览之无余,文犹足艳。韩、白不达,放弛其词,下逮宋人,遂成俳曲。近代儒生,深讳绮靡,乃区分奇偶,轻诋六朝,不解缘情之言,疑为淫哇之语。其原出于毛、郑,其后成于里巷,故《风》、《雅》之道息焉。”案辨章众体,始于《典论》,迄《文心》而极详赡,本篇十体之说,则其中权也。《文心》原书具在,img96理至明,不更征引。惟《王志》答陈复心问,则纯释士衡之说,故以附李《注》焉。

〔10〕李善曰:“赋以陈事,故曰体物。浏亮,清明之称也。”《王志》:“赋者诗之一体,即今谜也,亦隐语而使人喻谏。夫圣人非不能切戒臣民,君子非不敢直忤君相。刑伤相继,政俗无裨,故不为也。庄论不如隐言,故荀卿、宋玉赋因作矣。汉代大盛,则有相如、平子之流,以讽其君;太冲、安仁,发摅学识,用兼《诗》、《书》,其文烂焉。要本隐以之显,故托体于物,而贵清明也。”

〔11〕李善曰:“碑以叙德,故文质相半。”《王志》:“碑始于庙碑,文则始墓道,以文述事,而不可以事为主。相质者,饰质也。”黄先生曰:“碑是颂体,而当叙事,故文其表而质存于里。”

〔12〕李善曰:“诔以陈哀,故缠绵凄怆。”

〔13〕李善曰:“博约,谓事博文约。铭以题勒示后,故博约温润。”《王志》:“铭记一类也,言欲博,典欲约。”案二家说博约异旨,以李为长。

〔14〕李善曰:“箴以讥刺得失,故顿挫清壮。”《王志》:“箴当从耳听,故尚顿挫。”《国故论衡·辨诗篇》:“箴之为体,备于扬雄诸家,其语长短不齐,陆机所谓顿挫清壮者,有常则矣。”

〔15〕李善曰:“颂以褒述功美,以辞为主,故优游彬蔚。”吕向曰:“彬蔚,华盛貌。”《王志》:“后世之颂,皆应制赞人之文,故贵优游,不可妄誉。”以上有韵之文,诗之支流,专主华饰。

〔16〕李善曰:“论以评议臧否,以当为宗,故精微朗畅。”《王志》:“是非不决,论以明之,故必探其精微,使朗然而晓。”刘熙载《艺概》:“《文赋》云:‘论精微而朗畅。’精微以意言,朗畅以辞言。精微者,不惟其难,惟其是;朗畅者,不惟其易,惟其达。”

〔17〕李善曰:“奏以陈情叙事,故平彻闲雅。”《王志》:“奏施君上,故必气平理彻。”

〔18〕《文心雕龙·论说篇》:“凡说之枢要,必使时利而义贞;进有契于成务,退无阻于荣身。自非谲敌,则唯忠与信。披肝胆以献主,飞文敏以济辞,此说之本也。而陆氏直称‘说炜晔以谲诳’,何哉?”李善曰:“说以感物为先,故炜晔谲诳。”《王志》:“说当回人之意,改已成之事,谲诳之使反于正,非尚诈也。”案士衡所论,惟谲诳一语,见讥刘勰,余则世无间言。王氏谓非尚诈,陈义甚精,信陆氏功臣也。以上皆无韵之文,单行直叙。《文心雕龙·定势篇》:“是以括囊杂体,功在铨别,宫商朱紫,随势各配。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宏深;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此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说亦与此相类,可为参证。

〔19〕黄先生曰:“邪指意言,放指辞言。禁邪制放,诸体所同。”《隋书·文学传序》曰:“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沦缺,渐乖典则,争驰新巧。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彩,词尚轻险,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听,盖亦亡国之音乎!”六代末流之弊,数语足以尽之。禁邪制放之论,殆亦洞烛机先者也。

〔20〕李善曰:“文颖《汉书注》曰:‘冗,散也。’”《文心雕龙·熔裁篇》:“若术不素定,而委心逐辞,异端丛至,骈赘必多。”此无取冗长之理也。于光华《集评》引方氏云:“以上十四句承体有万殊。”按陆云《与兄书》云:“兄文章之高远绝异,不可复称言,然犹皆欲微多。”《世说新语·文学篇》注引《文章传》,张华谓机曰:“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子为文,乃患太多也。”《文心·熔裁篇》亦称:“至如士衡才优,而缀辞尤繁。”是士衡虽知辞达之理,终遗繁冗之讥。盖亦“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本节论文辞体式。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1〕,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2〕。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3〕,虽逝止之无常,固崎瞭而难便〔4〕。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5〕;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6〕。谬玄黄之苵叙〔7〕,故膇発而不鲜〔8〕

〔1〕李善曰:“万物万形,故曰多姿。文非一则,故曰屡迁。”

〔2〕《周书·王褒庾信传赞》:“原夫文章之作,本乎情性。覃思则变化无方,形言则条流遂广。虽诗赋与奏议异轸,铭诔与书论殊途,而撮其指要,举其大柢,莫若以气为主,以文传意。考其殿最,定其区域。摭六经、百氏之英华,探屈、宋、卿、云之秘奥。其调也尚远,其旨也在深,其理也贵当,其辞也欲巧。然后莹金璧,播芝兰,文质因其宜,繁约适其变。权衡轻重,斟酌古今,和而能壮,丽而能典,焕乎若五色之成章,纷乎犹八音之繁会。夫然,则魏文所谓通才,足以备体矣;士衡所谓难能,足以逮意矣。”案赋序云:“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故赞云尔。

〔3〕李善曰:“言音声迭代而成文章,若五色相宣而为绣也。《尔雅》曰:‘暨,及也。’又曰:‘迭,更也。’《论衡》曰:‘学士文章,其犹丝帛之有五色之功。’杜预《左氏传注》曰:‘宣,明也。’”黄先生云:“后来范、沈声律之论,皆滥觞于此,实已尽其要妙也。”《文心雕龙·声律篇》:“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黄先生《札记》云:“此与士衡音声迭代五色相宣之说同恉。究其治之之术,亦用口耳而已,无他缪巧也。记室云:‘清浊通流,口吻调利。’盖亦有寻讨之功焉,非得之自然也。”

〔4〕李善曰:“言虽逝止无常,唯情所适,以其体多变,固崎瞭难便也。逝止,犹去留也。崎瞭,不安貌。《楚辞》曰:‘岑崎瞭。’”黄先生曰:“二句必联下文义乃见。言音声无常,惟达变者能调之也。”

〔5〕李善曰:“言其易也。”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字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此衍达变识次之论者。

〔6〕李善曰:“言失次也。”《文心雕龙·声律篇》:“凡声有飞沉,响有双叠,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睽。(杂,当作离)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迂其际会,则往蹇来连。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此衍失机后会之说者。

〔7〕“苵”,六臣本作“秩”。黄先生曰:“未释苵,当本作秩耳。”

〔8〕李善曰:“言音韵失宜,类绣之玄黄谬叙,故膇発浊垢,而不鲜明也。《礼记》曰:‘朱绿之,玄黄之,以为黼黻文章。’《楚辞》曰:‘切膇発之流俗。’王逸曰:‘膇発,浊垢也。’”案:自《文赋》而后,声律之说日盛,及永明中而有四声八病之条。为文章者,几乎动辄得咎矣。钟嵘《诗品序》尝评之曰:“王元长创其首,谢緿、沈约扬其波。三贤咸贵公子孙,幼有文辨。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细微,转相凌架。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黄先生《〈文心雕龙·声律篇〉札记》亦云:“为文须论声律,其说始于魏、晋之际,而遗文粲然可见者,惟士衡《文赋》数言。细审其旨,盖谓文章音节,须令谐调,本之《诗序》情发于声成文为音之说,稽之《左氏》琴瑟专一谁能听之之言,故非士衡所创获也。其后范蔚宗自谓识宫商,别清浊,能适艰难,济轻重,遂乃讥诃古今文人,谓其多不全了此处。(案见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沈约作《宋书》,于《谢灵运传》后为《论》云:‘灵均以来,此秘未睹,或暗与理合,匪由思至。’其说勇于自崇,而皆忘士衡导其先路,所以来韩卿之讥也。(案指陆厥《与沈约书》。)详文章原于言语,疾徐高下,本自天倪。宣之于口而顺,听之于耳而调,斯已矣。典乐教胄子以诗歌,成均教国子以乐语,斯并文贵声音之明img97。观夫虞、夏之籍,姬、孔之书,诸子之文,辞人之作,虽高下洪细,判然有殊,至于便籀诵,利称说者,总归一揆。亦何必拘拘于浮切,于宫徵,然后为贵乎?自声律之论兴,拘者则留情于四声八病,矫之者则务欲隳废之,至于佶屈蹇吃而后已,斯皆未为中道。善乎钟记室之言曰:‘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斯可谓晓音节之理,药声律之拘。”本节论文贵意巧辞妍,而音声尤当谐适。

或仰逼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1〕;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义妨〔2〕;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3〕。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4〕,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5〕

〔1〕李善曰:“条,科条也。凡为文之体,先后皆须意别,不能者,则有此累。”《文心雕龙·章句篇》:“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若辞失其朋,则羁旅而无友;事乖其次,则飘寓而不安。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斯固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致也。”

〔2〕李善曰:“《周易》曰:‘比,辅也。’”上二句专论章句之排比,此二句则兼指辞义之权衡。《文心雕龙·总术篇》:“或义华而声悴,或理拙而文泽。”与此义同。盖辞义俱莹,内外匀称,斯为佳文也。张涤华先生曰:“案《汉书·刘歆传》:‘比意合力。’师古《注》:‘比,合也。’此谓有理合而辞有疵病音。善《注》释比为辅,亦未合。”

〔3〕此谓文章之道,割爱为难。仰逼俯侵,辞害义妨,非此章句辞义之不佳也,直以首尾未能一贯,内外未能交融,故不妥帖。斯则必当割析,方得全美耳。

〔4〕李善曰:“《汉书音义》曰:‘下功曰殿,上功曰最。’郑玄《礼记注》曰:‘八两为锱。’《汉书》曰:‘黄钟之一硁容千二百黍,重十二铢。’然百黍重一铢也。《答宾戏》曰:‘锐思毫芒之内。’《音义》曰:‘芒,稻芒。毫,兔毫。’”案此极言去取之精。

〔5〕李善曰:“《声类》曰:‘铨所以称物也。’《汉书》曰:‘衡,平也。平,轻重也。’《尚书》曰:‘惟木从绳则正。’”按此二语总束上文,谓文章苟在铨衡,则以至当为主,不可自护其短也。本节论定去留。文术一。

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1〕,极无两致,尽不可益〔2〕。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3〕。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4〕,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5〕

〔1〕黄先生曰:“适,当也。读为适莫之适。”音狄。《文心雕龙·情采篇》:“采滥辞诡,则心理愈翳。”文以意为主,说已见前。

〔2〕李善曰:“言其理既极而无两致,其言又尽而不可益。”

〔3〕李善曰:“以文喻马也。言马因警策而弥骏,以喻文资片言而益明也。《论语》:‘子曰:片言可以折狱。’曹子建《应诏诗》曰:‘仆夫警策。’郑玄《周礼注》曰:‘警,敕戒也。’”刘良曰:“犹以策击马,得其警动。”俞正燮《文赋注书后》曰:“说亦难通,策即文句,警策即指片言,今文意揣摩家所谓提挈警句也。谓之警者,居要能立;谓之策者,篇本编册也。《文选》傅毅《舞赋》:‘仆夫正策。’曹植《应诏诗》:‘仆夫警策。’潘岳《西征赋》:‘发阌乡而警策。’合此四策,注《文选》者同之,不知彼三策道途仆御之马鞭,此云一篇之策文。策,警句,各不相涉。此赋此段无取喻意,忽出一马鞭,于文为不辞矣。”《文心雕龙》有《隐秀篇》,纪昀《评》曰:“陆平原云:‘一篇之警策。’其秀之谓乎?”吕氏童蒙训:“杜诗云:‘语不惊人死不休。’所谓惊人语,即警策也。文章无警策,则不足以传世,盖不能竦动世人。但晋、宋间人专致力于此,故失于绮靡,而无高古气味。”

〔4〕李善曰:“必待警策之言以效其功也。”

〔5〕《尔雅·释诂》:“亮,信也。”黄先生曰:“不易,不可改易也。”篇中有警策语,则功多累寡,功多则言可以足志,文可以足言;累寡则不必更易也。本节论立警策。文术二。

或藻思绮合,清丽千眠〔1〕,炳若缛绣,凄若繁弦〔2〕,必所拟之不殊,乃img98合乎曩篇〔3〕。虽杼轴于余怀,怵他人之我先〔4〕;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5〕

〔1〕李善曰:“千眠,光色盛貌。”

〔2〕李善曰:“《说文》曰:‘缛,繁彩色也。’又:‘绣,五色彩备也。’蔡邕《琴赋》曰:‘繁弦既抑,雅音复扬。’”

〔3〕img99,同暗。曩篇,谓先士之盛藻也。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江山物色,千古常新,暗合曩篇,盖有之矣。

〔4〕李善曰:“杼轴,以织喻也。虽出自己情,惧他人先己也。《毛诗》:‘杼柚其空。’”《释文》:“《说文》云:‘杼,盛纬器。’柚,本又作轴。”袁守定《占毕丛谈》:“凡得好句,当下转自疑,恐其经人道过,陆平原所谓‘虽杼轴于余怀,怵他人之我先’也。”

〔5〕《说文》:“捐,弃也。”《文心雕龙·指瑕篇》:“又制同他文,理宜删革,若排人美辞,(排,当作掠。)以为己力,宝玉大弓,终非其有,全写则揭箧,傍采则探囊。”按陈言务去,亦非容易,因革之数,惟去甚泰耳。参后《模拟篇》案语。本节论戒雷同。文术三。

或苕发颖竖,离众绝致〔1〕,形不可逐,响难为系〔2〕。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3〕;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4〕。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5〕,彼榛眓之勿翦,亦蒙荣于集翠〔6〕。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7〕

〔1〕李善曰:“苕,草之苕也。言作文利害,理难俱美。或有一句同乎苕发颖竖,离于众辞,绝于致思也。《孙卿子》曰:‘蒙鸠为巢,系之苇苕。’《小雅》曰:‘禾穗谓之颖。’”黄先生《补文心雕龙·隐秀篇》曰:“意有所重,明以单辞,超越常音,独标苕颖,则秀生焉。”

〔2〕李善曰:“《冠子》曰:‘影之随形,响之应声。’言方之于影,而形不可逐;譬之于声,而响难系也。”

〔3〕李善曰:“文之绮丽,若经纬相成,言斯句既佳,块然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能纬也。”

〔4〕李善曰:“牢落,犹辽落也。言思之,心牢落而无偶;揥之,意徘徊而未能也。《说文》曰:‘揥,取也。’或为褅。褅犹去也。”(胡克家《文选考异》云:“两褅字并当作褫,五臣本可据。”)洪颐煊《读书丛录》:“揥本摘字,依注当作img100,说文:‘img101,摘取也。’与所引《说文》义合。”并通。二语盖指通篇不称之苦。一二秀句,独拔篇中,反视余文,悉成词费也。故下即论蒙荣集翠之理。

〔5〕李善曰:“虽无佳偶,因而留之,譬若水石之藏珠玉,山川为之辉媚也。《孙卿子》曰:‘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

〔6〕《广雅·释木》:“木丛生曰榛。”《荀子·劝学篇》:“问眓者,勿告也。”《注》:“眓,滥恶也。”《诗·召南·甘棠》:“勿翦勿伐。”《传》:“翦,去也。”《说文》:“翠,青羽雀也。”榛眓恶木,若佳禽来集,则人亦不翦伐之;喻篇有秀句,则余文亦连类而佳也。以上四句同意。《文心雕龙·熔裁篇》曰:“夫美锦制衣,修短有度,虽玩其采,不倍领袖。巧犹难繁,况在乎拙。而《文赋》以为‘榛眓勿翦’,‘庸音足曲’,其识非不鉴,乃情苦芟繁也。”黄先生《札记》云:“此段极论文之不宜繁,自是正论。然士衡所云:‘榛眓勿翦,蒙荣集翠’,亦有此一理。古人文伤繁者,不仅士衡一人,阅之而不以繁为病者,必由有新意清气以弥缝之也。”

〔7〕李善曰:“言以此庸音而偶彼佳句,譬以《下里》鄙曲,缀于《白雪》之高唱,吾虽知美恶不伦,然且以益夫所伟也。宋玉《笛赋》曰:‘师旷为《白雪》之曲。’《说文》曰:‘伟,犹奇也。’”宋玉《对楚王问》:“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是以其曲弥高,其和弥寡。”本节论济庸音。文术四。

或托言于短韵,对穷迹而孤兴〔1〕,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2〕。譬偏弦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3〕

〔1〕李善曰:“短韵,小文也。言文小而事寡,故曰穷迹。迹穷而无偶,故曰孤兴。”

〔2〕李善曰:“言事寡而无偶,俯求之,则寂寞而无友;仰应之,则寥廓而无所承。”

〔3〕李善曰:“言累句以成文,犹众弦之成曲。今短韵孤起,譬偏弦之独张,弦之独张,含清唱而无应,韵之孤起,蕴丽则而莫承也。毛苌《诗传》曰:‘靡,无也。’”案自此以下五节,皆论行文之病,而以音乐为喻。本节论文小事寡,则前后失应。文病一。

或寄辞于瘁音,言徒靡而弗华〔1〕,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2〕。象下管之偏疾,故虽应而不和〔3〕

〔1〕李善曰:“瘁音,谓恶辞也。靡,美也,言空美而不光华也。班固《汉书赞》曰:‘纤微、憔悴之音作而民思忧。’薛君《韩诗章句》曰:‘靡,好也。’”案此当以《文心雕龙·风骨篇》释之。彼文云:“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此云瘁音,即“风骨不飞”、“负声无力”之谓也。靡言,即“丰藻克赡”之谓也,弗华,即“振采失鲜”之谓也。救之之道,惟在守气。韩公所谓“气盛则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皆宜”也。

〔2〕李善曰:“妍谓言靡,蚩谓瘁音,既混妍蚩以成体,翻累良质而为瑕也。《礼记》曰:‘玉,瑕不掩瑜。’郑玄曰:‘瑕,玉之病也。’”《风骨篇》又云:“夫翟备色,而隨翥百步,肌丰而力沈也。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案士衡但论瘁音靡言之病,而彦和更申徒具气骨,亦非至文之理,其说尤精。又前云榛眓勿翦蒙荣集翠者,盖瑜足掩瑕,故相济无害;此云妍蚩相混良质为瑕者,则瑕足累瑜,故必改始佳。此其分别甚微而至要,学者宜于此察也。

〔3〕李善曰:“其音既瘁,其言徒靡,类乎下管,其声偏疾。升歌与之间奏,虽复相应,而不和谐。杜预《左氏传注》曰:‘象,类也。’《礼记》曰:‘升歌清庙,下管象。’王肃《家语注》曰:‘下管,堂下吹管。象,武舞也。’”本节论言靡无骨,则辞义不谐。文病二。

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1〕,言寡情而鲜爱,辞漂浮而不归〔2〕。犹弦幺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3〕

〔1〕李谔《上隋高祖革文华书》:“自魏三祖更尚文辞,江左齐梁,其弊弥甚。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惟是风云之状。”案如谔之说,则士衡此之所指,乃魏、晋以来新奇浮靡之文。《文心雕龙·议对篇》云:“若不达政体,而舞笔弄文,支离构辞,穿凿会巧,空骋其华,固为事实所摈;设得其理,亦为浮辞所埋矣。”《风骨篇》云:“跨略旧规,驰鹜新作,虽获巧意,危败亦多。”《定势篇》云:“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然密会者以意新得巧,苟异者以失体成怪。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序志篇》云:“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靋,离本弥甚,将遂讹滥。”说皆与此相发。

〔2〕寡情鲜爱,缘多浮滥之辞;漂浮不归,缘无循附之术。李善曰:“不归,谓不归于实也。”

〔3〕李善曰:“《说文》曰:‘幺,小也。’许慎《淮南子注》曰:‘鼓琴循弦谓之徽。’”李周翰曰:“托思于物,必有至情爱好之者,然后形之于言也。若遗其理要,存于小异,务为虚饰,以逐微细,言而寡情,情复少爱,(帆案:寡情即是少爱,此说迂曲)则浮辞漂荡,不归于事实矣。亦由弦小而调急,虽声和谐,则躁烈而不悲也。”古人论乐,以悲为美,故云尔也。本节论文偏浮诡,则无挚至之情。文病三。

或悲放以谐合,务嘈img102而妖冶,徒悦目而偶俗,固声高而曲下〔1〕。寤《防露》与桑间,又虽悲而不雅〔2〕

〔1〕吕延济曰:“嘈img103,浮艳声。或有奔驰放纵其思,以求和合;务成嘈img104之声,以为美丽,悦目偶俗而已。(案李善曰:“《广雅》曰:‘耦,谐也。’耦偶古字通。”)此声之虽高而曲下者。”案声高指其调言,曲下指其品言也。

〔2〕吕延济曰:“寤,觉也。”李善曰:“谢灵运《山居赋》曰:‘楚客放而《防露》作。’《礼记》曰:‘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盖《防露》逐臣之曲,桑间亡国之音,皆哀而且伤,不合中道,故云悲而不雅。雅,正也。梁元帝《金楼子·立言篇》云:“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北齐书·文苑传论》云:“江左梁末,弥尚轻险,始自储宫,刑乎流俗,杂葇img105以成音,故虽悲而不雅。”此皆足证士衡之说也。张涤华先生曰:案杨慎《丹铅杂录》卷十云:“《文赋》:‘寤《防露》与桑间,又虽悲而不雅。’《注》引东方朔《七谏》谓‘楚客放而《防露》作’,(帆案:李《注》引谢灵运《山居赋》此句,用修以为《七谏》,盖误记耳)此说谬矣。若指楚客即为屈原,屈原忠谏放逐,其辞何得云不雅?《防露》与桑间为对,则为淫曲可知。谢庄《月赋》:‘徘徊《房露》,惆怅《阳阿》。’《注》:‘《房露》,古曲名。’房与防通。以《房露》对《阳阿》,又可证其非雅曲也。《拾翠集》引王彪之《竹赋》云:‘上承霄而防露,下漏月而来风。庇清谈于幕下,影鉑歌于帷中。’盖楚人男女相悦之曲,有《防露》,有《鸡鸣》,如今之《竹枝》。《东坡志林》亦云然。则《竹枝》之来亦古矣。《诗》云:‘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以此推之,《防露》之意可知。”善《注》实甚牵强。用修此说足以纠之。本节论文伤淫侈,则无雅正之德。文病四。

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1〕,阙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氾。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2〕

〔1〕陆云《与兄书》曰:“兄《丞相箴》小多,不如《女史》清约耳。”知当时评文,自有此语。除烦去滥者,谓翦截浮词,而无芜秽也。

〔2〕李善曰:“作文之体,必须文质相半,雅艳相资。今文少而质多,故既雅而不艳,比之大羹而阙其遗味,方之古乐而同清氾,言质之甚也。余味谓乐羹皆古,不能备其五声五味,故曰有余也。《礼记》曰:‘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大飨之礼,大羹不和,有遗味者矣。’郑玄曰:‘朱弦,练朱弦也,练则声浊。越,瑟底孔。画疏之,使声迟也。唱,发歌句也。三叹,三人从而叹之。大羹,肉湆不调以盐菜也。遗,犹余也。’然大羹之有余味,以为古矣,而又阙之,甚之辞也。”本节论文过质实,而无富当艳之美。文病五。

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1〕。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2〕,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3〕,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4〕,譬犹舞音赴节以投袂,歌者应弦而遣声〔5〕。是盖轮扁所不得言〔6〕,亦非华说之所能精〔7〕

〔1〕丰约指文辞之简繁,俯仰指文辞之位置,凡此皆属随手之变,运用存乎一心,故曲折而有微妙之情也。

〔2〕此当加修改之功者。《文心雕龙·神思篇》:“若情数诡杂,体变迁贸,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视布于麻,虽云未费,(费,当作贵。)杼轴献功,焕然乃珍。”是其义也。

〔3〕此已得通变之道者。《庄子·知北游》:“万物一也,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因故而更新,因浊而更清,盖以此理也。

〔4〕此总束上文,谓其曲变微情,有一览即知者,有精研乃得者。

〔5〕李善曰:“王粲《七释》曰:‘邪睨鼓下,亢音赴节。’《左氏传》曰:‘投袂而起。’杜预曰:‘投,振也。’”张铣曰:“文入妙理,譬如善舞者趁节举袖,善歌者与弦相应,遣合其声如一也。”

〔6〕《庄子·天道篇》:“轮扁曰:‘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

〔7〕李善曰:“王充《论衡》曰:‘徒能华说之效。’”华说犹美言耳。前既略陈文术文病诸端,本节复申随手之变良难辞逮之旨,盖示学者以不可拘牵也。

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服〔1〕,练世情之常尤,识前修之所淑〔2〕,虽濬发于巧心,或受img106于拙目〔3〕。彼琼敷与玉藻〔4〕,若中原之有菽〔5〕,同橐硁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6〕,虽纷蔼于此世,嗟不盈于余掬〔7〕。患挈瓶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8〕,故醸踔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9〕;恒遗恨以终篇,岂盈怀而自足?惧蒙尘于叩缶,顾取笑乎鸣玉〔10〕

〔1〕辞条即文律,谓为文之法式也。六臣皆以音律说文律,非也。《说文》:“膺,胸也。”李善曰:“《礼记》曰:‘子曰:回得一善则拳拳服膺,不失之矣。’”

〔2〕李善曰:“《缠子》:董无心曰:‘罕得事君子,不识世情。’尤,非也。《楚辞》曰:‘蹇吾法乎前修兮,非时俗之所服。’淑,善也。”李周翰曰:“简练时人之常过,乃识前贤之所美也。”案《文心雕龙·通变篇》引桓谭云:“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及见刘、扬言辞,常辄有得。”与此同意。

〔3〕李善曰:“言文之难,不能无累,虽复巧心濬发,或于拙目受蚩。img107,笑也,img108与蚩同。”黄先生曰:“濬发二句,言有文实巧而不为世俗所重者。李《注》未谛。”薛传均《文选古字通疏证》:“按阮嗣宗《咏怀》诗:‘轍轍今自蚩。’《说文》云:‘嗤,笑也。嗤与蚩同。’盖嗤从蚩字得声,故通用也。《说文》无img109字,当是img110之误。《说文》img111字下云:‘img112,戏笑也。’img113蚩皆从img114得声,故通。今img115字从山者,山字即img116字之讹。”此谓赏会之难,虽先士茂制亦或不免于见嗤也。

〔4〕敷借为img117,与华同。华,古音敷也。详许巽行《文选笔记》。李善曰:“琼敷玉藻,以喻文也。”

〔5〕李善曰:“《毛诗》曰:‘中原有菽,庶人采之。’毛苌曰:‘菽,藿也。’”黄先生曰:“中原有菽,喻易采。”张涤华先生曰:“案《晋书·凉·武昭王传》云:‘经史道德,若采菽中原,勤者多获。’知采菽之语,六朝人习用。此二句言琼敷玉藻之文,勤学者本不难致;亦犹中原有菽,庶人皆易采得之也。详朱繨《文选集释》。”

〔6〕李善曰:“《老子》曰:‘天地之间,其犹橐硁乎?’河上公曰:‘橐硁中空虚,故能育声气也。’王弼曰:‘橐,排橐。硁,乐器。’”案此谓前修所淑,随手可采,终古无绝。

〔7〕李善曰:“《毛诗》曰:‘终朝采绿,不盈一掬。’毛苌曰:‘绿,王’。两手曰掬。’”李周翰曰:“纷蔼,谓繁多也。”黄先生曰:“以上六句,言世间自有佳文,而佳者实蜭也。”

〔8〕李善曰:“《左氏传》曰:‘虽有挈瓶之智,守不假器。’《论语》曰:‘回也屡空。’《尚书》:‘帝曰:禹亦昌言。’王逸《楚辞注》曰:‘属,续也。’”黄先生曰:“挈瓶自喻,昌言谓古之佳文。”(案《左传》杜《注》:“挈瓶,汲者,喻小智。”)

〔9〕李善曰:“《庄子》曰:‘夔谓芿曰:吾以一足醸踔而行,尔无如矣。’《尔雅》曰:‘庸,常也。’”黄先生曰:“醸踔于短垣,言为才分所限。”

〔10〕李善曰:“缶,瓦器而不鸣,更蒙之以尘,故取笑乎鸣玉之声也。《文子》曰:‘蒙尘而欲无昧,不可得也。’李斯《上书》曰:‘击甕叩缶。’”案鸣玉犹鸣球。《尚书·益稷谟》:“戛击鸣球。”《传》:“球,玉磬也。”叩缶,秦人之俗乐,以自喻。鸣球,先王之雅奏,以喻前修。黄先生云:“以上八句,言古人之文既鲜佳者,己之文亦复然,即此见士衡之谦虚。前云:‘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非知之难,能之难。’此节与彼文相应。”本节论文事之匪易。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1〕,来不可遏,去不可止〔2〕。藏若景灭〔3〕,行犹响起〔4〕。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5〕。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6〕。纷葳蕤以img118睞,唯毫素之所拟〔7〕,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8〕。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9〕,兀若枯木,豁若涸流〔10〕,览营魂以探赜,顿精爽而自求〔11〕,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12〕。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13〕,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14〕。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15〕

〔1〕李善曰:“《周易》曰:‘不出户庭,知通塞也。’”《礼记·月令注》:“纪,会也。”

〔2〕李善曰:“《庄子》曰:‘其来不可却,其去不可止。’”

〔3〕景影古今字。

〔4〕《论语·述而篇》:“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集解》引孔曰:“言可行则行,可止则止。”《尚书·大禹谟》:“惠迪吉,从逆凶,惟影响。”《传》:“吉凶之报,若影之随行,响之应声,言不虚。”

〔5〕李善曰:“《庄子》:芿曰:‘今予动吾天机。’司马彪曰:‘天机,自然也。’”

〔6〕《论衡·超奇篇》:“实诚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即此意。

〔7〕李善曰:“葳蕤,盛貌。img119睞,多貌。毫,笔也。缣曰素。”

〔8〕吕向曰:“徽徽溢目,文章盛也。泠泠盈耳,音韵清也。”案此上所谓率意而寡尤。

〔9〕李善曰:“仲长子《昌言》曰:‘喜、怒、哀、乐、好、恶,谓之六情。’《国语》曰:‘夫人气纵则底,底则滞。’韦昭曰:‘底,著也。滞,废也。’”留亦有滞义。《吕氏春秋·圜道篇》:“一不欲留。”《注》:“留,滞。”《史记·自序》:“太史公留滞周南。”亦其证。

〔10〕吕延济曰:“兀若枯木,思不动也。豁若涸流,思之竭也。谓豁然空虚,涸而无水。”张涤华先生曰:“《文选·游天台山赋》:‘兀同体于自然。’《注》:‘兀,无知之貌也。’”

〔11〕李善曰:“《楚辞》曰:‘营魂而升遐。’(案营亦魂也。见《老子注》。)《周易》曰:‘探赜索隐,钩深致远。’《左氏传》:乐祁曰:‘心之精爽,是谓魂魄。’”

〔12〕李善曰:“《方言》曰:‘翳,奄也。’乙,难出之貌。《说文》曰:‘阴气尚强,其出乙乙然。’”胡绍煐《文选笺证》曰:“《史记·律书》:‘乙者,言万物生轧轧也。’《礼记·月令注》:‘乙之言轧轧也。’并读乙同轧。盖古音转借。或作札,《古诗》:‘札札鸣机杼。’(鸣,今本作弄。)是也。此作乙乙,犹存古音古义。”案此上所谓竭情而多悔。

〔13〕李善曰:“《左氏传》:赵武曰:‘范会言于晋国,竭情无私。’《淮南子》曰:‘人轻小害,至于多悔。’《论语》:子曰:‘言寡尤。行寡悔。’包曰:‘尤,过也。’”二句总束上文。

〔14〕李善曰:“言文之不来,非予力之所并。《国语》曰:‘戮力一心。’贾逵曰:‘戮力,并力也。’”兹物谓文,文思开塞,时系天机,故或非力之所能及。

〔15〕《集韵》:“惋,惊叹也。”李善曰:“开谓天机骏利,塞谓六情底滞。”案《文心雕龙·神思篇》云:“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亦极论开塞之理,嗣更申言守静致虚,即所以调节文心,已见前引,而《养气篇》言之尤备。其略云:“且夫思有利钝,时有通塞。沐则心覆,且或反常;神之方昏,再三愈黩。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常弄闲于才锋,贾余于文勇,使刃发如新,凑理无滞。虽非胎息之迈术,斯亦卫气之一方也。”是开塞之由,虽莫识于一时,而虚静之境,当养之于平日,庶几临文效绩,可以寡愆矣。本节论文思之通塞。

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1〕,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2〕;俯贻则于来叶,仰观象乎古人〔3〕;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4〕;涂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不纶〔5〕;配瞮润于云雨,象变化乎鬼神〔6〕;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7〕

〔1〕《文心雕龙·体性篇》:“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

〔2〕《小尔雅·广言》:“阂,限也。”《说文》:“津,渡也。”黄先生曰:“恢万里句,言所传者广;通亿载句,言所行者久。”

〔3〕贻则来叶,谓垂范后世。观象古人,谓取法前修。李善曰:“叶,世也。《幽通赋》曰:‘终保己而贻则。’《尚书》曰:‘予欲观古人之象。’”

〔4〕李善曰:“《论语》: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尚书·毕命》曰:‘章善瘅恶,树之风声。’《毛诗》曰:‘靡国不泯。’毛苌曰:‘泯,灭也。’”

〔5〕李善曰:“《法言》曰:‘弥纶天地之事,记久明远者,莫如书。’《周易》曰:‘《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王肃曰:‘弥纶,缠裹也。’”

〔6〕李周翰曰:“文德可以养人,故配瞮润于云雨;出幽入微,故象变化乎鬼神。”

〔7〕李善曰:“金,钟鼎也。石,碑碣也。言文之善者,可被之金石,施之乐章。《吴越春秋》:乐师谓越王曰:‘君王德可刻之于金石,声可托之于管弦。’《毛诗序》曰:‘《汉广》,德广所及也。’《周易》曰:‘日新之谓盛德也。’”《文心雕龙·原道篇》:“爰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取象乎《河》、《洛》,问数乎蓍、龟;观天文以极变,察人文以成化。然后能经纬区宇,弥纶彝宪,发辉事业,彪炳辞义。故知道原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与此略同。本节总赞文用。

谨案:《晋书·陆机传》:“机字士衡,吴郡人也。祖逊,吴丞相。父抗,吴大司马。机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伏膺儒术,非礼不动。抗卒,领父兵为牙门将。年二十四而吴灭,退居旧里,闭门勤学,积有十年。至太康末,与弟云俱入洛,太傅杨骏辟为祭酒。惠帝即位,迁太子洗马著作郎,历吴王晏郎中令,迁尚书兵部郎,转殿中郎,寻为赵王伦相国参军,封关中侯,进中书郎。伦诛,坐徙边。遇赦,成都王颖表为平原内史。太安初,颖与河间王起兵讨长沙王img120,假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败于河桥。孟玖谮于成都王颖,机与弟云及从弟耽并诛。(魏主曹奂景元二年,即公元261年生,晋惠帝太安二年,即公元303年卒。)机天才秀逸,辞藻宏丽。张华尝谓之曰:‘人之为文,常患才少,而子更患其多。’弟云尝与书曰:‘君苗见兄文,辄欲烧其笔砚。’后葛洪著书,称机文‘犹玄圃之积玉,无非夜光焉。五河之吐流,泉源如一焉。其弘丽妍赡,英锐漂逸,亦一代之绝乎?’其为人所推服如此。”

《隋志》载机集十四卷,今通行者,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小万卷楼丛书》本,《四部丛刊》本。萧《选》颇录机文,《文赋》亦在焉。今笺以李善《注》为主,参以五臣及诸家之说。刘氏《文心》,与之笙磬同音,故录其足资参证者尤备云。

臧荣绪《晋书》曰:“机天才绮练,当时独绝,妙解情理,心识文体,故为《文赋》。”盖单篇持论,综核文术,简要精确,伊古以来,未有及此篇者也,观其辞锋所及,凡命意、遣辞、体式、声律、文术、文病、文德、文用,莫不包罗,可谓纳须弥于芥子者已。诸端随文发义,略可了然;神而明之,是在学者。惟体式之异,今古攸殊,而临文必先定体,则为不易之理。本卷既以制作标目,是宜略加阐发,庶进论文辞之道,更无惑焉。

考体式之辨,乃学文始基。故吴讷《文章辨体》云:“文章以体制为先,精工次之。失其体制,虽浮声切响,抽黄对白,不可谓之文矣。”征之载籍,文体之论,莫先魏文《典论》。其《论文篇》云:“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事属草创,辨析尚简。及士衡此作,已较恢廓。晋挚虞《文章流别》及梁任窻《文章缘起》出,始有专论文体之书。而挚书今残,就佚文考见者,惟颂、诗、七、赋、箴、铭、诔、碑、哀辞、哀策、图谶、设论诸体。任书今传者,或谓唐张读所补,或疑明陈懋仁所伪,要非原文。八十五题之别,盖未为先梁之旧也。乃刘彦和作《文心雕龙》,前二十五篇自《原道》、《徵圣》而外,则有《宗经》、《正纬》、《辨骚》、《明诗》、《乐府》、《铨赋》、《颂赞》、《祝盟》、《铭箴》、《诔碑》、《哀吊》、《杂文》、《谐隐》、《史传》、《诸子》、《论说》、《诏策》、《檄移》、《封禅》、《章表》、《奏启》、《议对》、《书记》诸目,皆关文体。昭明《文选》,界义较严,群经、子、史,悉不入录,而分有赋、诗、骚、七、诏、册、令、教、策问、表、上书、启、弹事、笺、奏记、书、移书、檄、对问、设论、辞、序、颂、赞、符命、史论、史述赞、论、连珠、箴、铭、诔、哀文、碑文、墓志、行状、吊文、祭文,共三十八类,又详于刘。其制名杂碎重叠,世之讥弹者,不乏其人。然以甄录既佳,流布尤广,故后来师厥成规者,亦代有之。若宋李窻《文苑英华》,姚铉《唐文粹》,吕祖谦《宋文鉴》,元苏天爵《元文类》,明程敏政《明文衡》,皆号为善本者也。至明吴讷为《文章辨体》,徐师曾为《文体明辨》,则纲目苛细,尤胜齐、梁,竟达百余体,分析之繁,至是遂极。穷则变,变则通,而有清姚、曾之法兴焉。姚氏《古文辞类郮》分类凡十有三:曰论辨,曰序跋,曰奏议,曰书说,曰赠序,曰诏令,曰传状,曰碑志,曰杂记,曰箴铭,曰赞颂,曰辞赋,曰哀祭。曾氏《经史百家杂钞》分门三:曰著述,曰告语,曰记载。门各有类:著述三类,则论著、辞赋、序跋是也;告语四类,则诏令、奏议、书牍、哀祭是也;记载四类,则传志、叙记、典志、杂记是也。近世言文者,率以二家类例为宗,亦以其执简驭繁,较易考论耳。余杭章君往为《文学论略》,病近世言文学者,陈义过弇,乃本修辞立诚之训,推广封域,及于无句读文,尝列为一表,以言包络,则广于《文心》;以言条秩,则胜于吴、徐。今之衡文体者,设能折衷其说,亦庶几近之矣。(原表今附于次)

原夫文体之辨析,盖有三难:一者,体式之孳乳,与日俱新,如词、曲、戏剧之属,先梁所无,则依挚、任、刘、萧之分类,势难归纳;二者,观念之锢蔽,贤者不免,如小说、青词之类,或近鄙俚,或近迷妄,前者姚、曾不取,后者《提要》不收;三者,体义之混淆,自来即尔,如《西清诗话》载介甫讥东坡《醉白堂记》为韩白优劣论,东坡斥介甫《虔州学记》为学校策,虽相诋诃,要亦实情。即此之故,不惟综览前文之不易,抑亦厘定已作而为难。近人乃多有主依西人之法,以用代体为标准,而区文为说理、记事、抒情之三类者。此在吾国,宋真德秀著《文章正宗》,分辞令、议论、记事、诗歌四类。宋祁《笔记》论汉代作家,谓“贾谊善言治,晁错善言兵,董仲舒善推天人,司马迁叙事,相如、扬雄文章,刘向父子博洽”。杨慎《丹铅录》释之云:“迁者纪事之文,董者说理之文,马、扬者游说讽谏之文。”钱大昕《与友人书》亦谓文有四用:曰明道、经世、阐幽、正俗。皆大略相近。此虽划分周浃,无所不包,而其病则过嫌阔疏,使人无从取法。昔张融《门律序》有文无常体有体为常之说,引已见前。而金王若虚《滹南遗老集》亦云:“或问:文章有体乎?曰:无。又问:无体乎?曰:有。然则果何如?曰:定体则无,大体须有。”二君之论,可谓通方之谈。学者苟能多诵名篇,知文章虽无定体,而以有体为常,则制作之顷,虽神明变化,终合规矩准绳。斯为善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