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 性(论文学与性情)
章学诚
前人尚论情文相生〔1〕,由是论家喜论文情,不知文性实为元宰〔2〕。离性言情,珠亡椟在〔3〕,撰质性篇〔4〕。
〔1〕《世说新语·文学篇》:“孙子荆除妇服,作诗以示王武子。王曰:‘未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览之凄然,增伉俪之重。’”
〔2〕《庄子·养生主篇》:“古者谓是帝之县解。”《释文》:“县,音玄。”《老子》:“有真宰足以制万物。”《庄子·齐物论》:“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文心雕龙·神思篇》:“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盖用《老》、《庄》。此云元宰,又用《文心》,犹云心之主也。元作玄者,避清讳故。昔贤论文,情性不别,如《文心·情采篇》云:“三曰情文,五性是也。”又云:“文质附乎性情。”又云:“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皆其证也。此以情性分言,盖以为情者,性之所形;性者,情之质也,故曰质性。
〔3〕《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柜,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翡翠。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此可谓善卖椟,不可谓善鬻珠也。”
〔4〕《韩非子·难言篇》:“捷敏便给,繁于文采,则见以为史;殊释文学,以质性言,则见以为鄙。”质性字本此。《楚辞·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王逸《注》:“质性鄙陋,无所因也。”又《七谏·初放》:“言语讷
兮,又无瞗辅。”王逸《注》:“言己质性忠信,不能巧利辞令,言语讷钝,无复瞗友党辅。”亦皆以质性字连文。本节序。
《洪范》三德,正直协中,刚柔互克〔1〕,以剂其过与不及〔2〕。是约天下之心知血气,聪明、才力,无出于三者之外矣。孔子之教弟子,不得中行,则思狂狷,是亦三德之取材也〔3〕。然而乡愿者流,貌似中行,而讥狂狷,则非三德所能约也。孔、孟恶之为德之贼,盖与中行、狂、狷乱而为四也〔4〕。乃人心不古,而流风下趋,不特伪中行者,乱三为四;抑且伪狂、伪狷者流,亦且乱四而为六;不特中行不可希冀,即求狂、狷之诚然,何可得邪〔5〕?孟子之论知言,以为生心发政,害于其事〔6〕。吾盖于撰述诸家,深求其故矣。其曼衍为书〔7〕,本无立言之旨,可弗论矣。乃有自命成家,按其宗旨,不尽无谓;而按以三德之实,则失其本性,而无当于古人之要道,所谓似之而非也〔8〕。学者将求大义于古人,而不于此致辨焉,则始于乱三而六者,究且因三伪而亡三德矣。呜呼!质性之论,岂得已哉〔9〕?
〔1〕《尚书·洪范》:“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强弗友刚克,燮友柔克;沉潜刚克,高明柔克。”《疏》:“此三德者,人君之德张弛有三也:一曰正直,言能正人之曲使直,二曰刚克,言刚强而能立事;三曰柔克,言和柔而能治。既言人主有三德,又说随时而用之:平安之世,用正直治之;强御不顺之世,用刚能治之;和顺之世,用柔能治之。既言三德张弛随时而用,又举天地之德,以喻君臣之交:地之德,沉深而柔弱矣,而有刚,能出金石之物也;天之德,高明刚强矣,而有柔,能顺阴阳之气也,以喻臣道虽柔,当执刚以正君;君道虽刚,当执柔以纳臣也。”案章氏此篇,重在质性之辨,以为正直即中行,(故云协中。)刚即狂,柔即狷,故不用《疏》义也。
〔2〕《说文》:“剂,齐也。”《论语·先进篇》:“师也过,商也不及。过犹不及。”
〔3〕《论语·子路篇》:“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邢《疏》:“中行,行能得其中者也。狂者进取,于善道知进而不知退;狷者守节无为,应进而退也。二者俱不得中,而性恒一。欲得此二人者,以时多进退,取其恒一也。”《汉书·杨王孙传》:“昔仲尼称不得中行,则思狂狷。”
〔4〕《论语·阳货篇》:“子曰:‘乡原,德之贼也。’”原,愿本字。《孟子·尽心篇》:“万章问曰:‘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小子,狂简,进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曰:‘如琴张、曾晳、牧皮者,孔子之所谓狂矣。’‘何以谓之狂也?’曰:‘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薭之士而与之,是?也。(案:獧同狷。)是又其次也。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乎?乡原,德之贼也。’曰:‘何如斯可谓之乡原矣?’曰:‘何以是??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媚于世者,是乡原也。’万子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汙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薭,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此章旧有错简。俞樾《古书疑义举例·简策错乱例》云:“《孟子·乡原章》:‘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按此三十字当在‘其志嘐嘐然’之下,‘夷考其行’之上。‘曰何以是嘐嘐也’,万章问也。‘言不顾行’以下,孟子答也。狂者言行不相顾,每以古人之行为隘小而非笑之。‘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此狂者讥古人之词。及考其所为,实未能大过古人,故曰‘夷考其行而不掩者也’。此三十字误移在后,而前文止存‘曰古之人古之人’七字,乃烂脱之未尽也,可借以考见其旧也。”今当据以订正。)
〔5〕此谓不特乡愿可乱中行,且狂狷亦分真伪,故缀文之士,尤当立诚。《论语·阳货篇》:“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狂肆,狂也;狂荡,则伪狂也;矜廉,狷也;忿戾,则伪狷也。《论语·子路篇》:“子曰:‘刚、毅、木、讷,近仁。’”《礼记·经解篇》引孔子曰:“温柔敦厚,《诗》教也。”又曰:“《诗》失之愚。”则愚而直者,其于中行亦庶几近之;若愚而诈者,则乡愿之流也。此盖本孔子之意而推衍之。
〔6〕《孟子·公孙丑篇》:“公孙丑问曰:‘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何谓知言?’曰:‘"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7〕《庄子·天下篇》:“以卮言为曼衍。”司马彪《注》:“曼衍,无极也。”
〔8〕《文史通义·辨似篇》曰:“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言者心之声,善观人者,观其所言而已矣。人不必皆善,而所言未有不托于善也;善观人者,察其言善之故而已矣。夫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恐其所言不出于意之所谓诚然也。夫言不由中,如无情之讼,辞穷而情易见,非君子之所患也。学术之患,莫患乎同一君子之言,同一有为之言也。求其所以为言者,咫尺之间,而有霄壤之判焉,似之而非也。”案《辨似》论其迹,《质性》原其心,二者互为表里,其义一也。
〔9〕本节论辨三伪,存三德,为立言之首要。
《易》曰:“言有物而行有恒。”〔1〕《书》曰:“诗言志。”〔2〕吾观立言之君子,歌咏之诗人,何其纷纷邪〔3〕?求其物而不得也,探其志而茫然也,然而皆曰:吾以立言也,吾以赋诗也。无言而有言,无诗而有诗,即其所谓物与志也。然而自此纷纷矣〔4〕。
〔1〕《易·家人象》:“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王弼《注》:“君子以言必有物,而口无择言;行必有恒,而身无择行。”
〔2〕见今本《尚书·舜典》。孔《疏》:“作诗者自言己志,则《诗》是言志之书。”
〔3〕《广雅·释训》:“纷纷,众也。”
〔4〕白居易《与元九书》:“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日知录》:“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案二家之说,所重未必尽同,要以为文当具此物此志,而不作无病之呻为主,与章氏意合。本节论言中无物之弊。
有志之士,矜其心,作其意,以谓吾不漫然有言也。学必本于性天〔1〕,趣必要于仁义,称必归于《诗》、《书》〔2〕,功必及于民物〔3〕,是尧、舜而非桀、纣〔4〕,尊孔、孟而拒杨、墨〔5〕。其所言者,圣人复起,不能易也〔6〕。求其所以为言者,宗旨茫然也。譬如《彤弓》、《湛露》奏于宾筵,闻者以谓肄业及之也〔7〕。或曰:宜若无罪焉〔8〕!然而子莫于焉执中〔9〕,乡愿于焉无刺也。惠子曰:“走者东走,逐者亦东走。东走虽同,其东走之情则异。”〔10〕观斯人之所言,其为走之东欤?逐之东欤?是未可知也。然而自此又纷纷矣〔11〕。
〔1〕性天谓性与天道。《论语·公冶长篇》:“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2〕《礼记·乐记》:“要其节奏。”《注》:“要,犹会也。”仁、义、《诗》、《书》并举,见《文德篇》注引韩愈《答李翊书》。
〔3〕张载《西铭》:“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4〕《庄子·大宗师》:“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5〕《孟子·滕文公篇》:“能言拒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6〕《孟子·滕文公篇》:“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7〕《春秋》文四年《左传》:“卫灵武子来聘,公与之宴,为赋《湛露》及《彤弓》,不辞,又不答赋,使行人私焉。对曰:‘臣以为肄业及之也。昔诸侯朝正于王,王宴乐之。于是赋《湛露》,则天子当阳,诸侯用命也。诸侯敌王所忾而献其功,王于是乎赐之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以觉报宴。今陪臣来继旧好,君辱贶之,其敢干大礼以自取戾。’”
〔8〕《孟子·离娄篇》:“公明仪曰:‘宜若无罪焉。’”此用其语。
〔9〕《孟子·尽心篇》:“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伪孙《疏》:“杨、墨放荡,子莫执一。圣人量时,不取此术,孔子行止,唯义所在者也。”
〔10〕《韩非子·说林篇》:“慧子曰:(卢文弨校曰:“慧惠同。”)‘狂者东走,(王先慎校曰:“赵本狂作往。”)逐者亦东走,其东走虽同,其所以东走之为则异。’故曰:同事之人,不可不审察也。”
〔11〕本节论貌似中行,实则乡愿之弊。
豪杰者出,以谓吾不漫然有言也,吾实有志焉〔1〕。物不得其平则鸣也〔2〕。观其称名指类〔3〕,或如《诗》人之比兴〔4〕,或如说客之谐隐〔5〕,即小而喻大〔6〕,吊古而伤时,嬉笑甚于裂眦〔7〕,悲歌可以当泣〔8〕,诚有不得已于所言者。以谓贤者不得志于时,发愤著书,以自表见也〔9〕。盖其旨趣不出于《骚》也〔10〕。吾读《骚》人之言矣:“纷吾有此内美,又重之以修能。”〔11〕太史迁曰:“余读《离骚》,悲其志。”又曰:“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其志洁,其行廉,馢然泥而不滓,虽与日月争光,可也。”〔12〕此贾之所以吊屈,而迁之所以传贾也〔13〕。斯皆三代之英也〔14〕。若夫托于《骚》以自命者,求其所以牢骚之故〔15〕,而茫然也。嗟穷叹老,人富贵而己贫贱也,人高第而己摈落也,投权要而遭按剑也〔16〕,争势利而被倾轧也。为是不得志,而思托文章于《骚》、《雅》,以谓古人之志也;不知中人而下〔17〕,所谓“齐心同所愿,含意犹未伸”者也〔18〕。夫科举擢百十高第〔19〕,必有数千贾谊痛哭以吊湘江,江不闻矣;吏部叙千百有位,必有盈万屈原搔首以赋《天问》〔20〕,天厌之矣〔21〕。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22〕吾谓牢骚者,有屈、贾之志则可,无屈、贾之志则鄙也。然而自命为《骚》者,且纷纷矣〔23〕。
〔1〕《诗大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是此物即此志。以志为诗,则言有物矣。
〔2〕韩愈《送孟东野序》:“凡物不得其平则鸣。”
〔3〕《易·系辞》:“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史记·屈原列传》亦云:“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
〔4〕《文心雕龙·比兴篇》:“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
〔5〕《文心雕龙·谐隐篇》:“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昔齐威酣乐,而淳于说甘酒;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色;意在微讽,有足观者。及优旃之讽漆城,优孟之谏葬马,并谲辞饰说,抑止昏暴。是以子长编史,列传《滑稽》,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义正也。隐者,
也,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昔还社求拯于楚师,喻眢井而称麦
;叔仪乞粮于鲁人,歌佩玉而呼庚癸;伍举刺荆王以大鸟,齐客讥薛公以海鱼;庄姬托辞于龙尾,臧文谬书于羊裘。隐语之用,被于纪传。大者兴治济身,其次弼违晓惑,盖意生于权谲,而事出于机急,与夫谐辞,可相表里者也。”
〔6〕《汉书·李广传赞》:“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
〔7〕《史记·项羽本纪》:“头发上指,目眦尽裂。”
〔8〕乐府古辞《悲歌行》:“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宋祁《笔记》:“柳子厚云:‘嘻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信文之险语。”案柳语见《对贺者》。
〔9〕司马迁《报任安书》:“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见,现本字。
〔10〕《史记·屈原列传》:“屈原,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王甚任之。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因谗之,王怒而疏屈平。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屈子发愤,卒以自沉,斯狷之至矣。故举以概其余,而曰旨趣不出于《骚》。
〔11〕《离骚》句。朱骏声《离骚补注》:“能,态之假借字。”案能态古字通。《九章·怀沙》:“非俊疑杰,固庸态也。”《论衡·累害篇》引作“能”。又《招魂》:“篳容修态。”即此“修能”也。
〔12〕均见《史记》本传。
〔13〕《史记》屈原、贾谊同传,盖史公以二人之心迹相类也。《贾传》云:“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短贾生,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贾生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又以谪去,意不自得。及度湘水,为赋以吊屈原。”赋文载传。
〔14〕《礼记·礼运》:“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此三代盖泛指往古,非必夏、商、周。
〔15〕《汉书·扬雄传》:“又旁《惜诵》以下至《怀沙》一卷,名曰《畔牢愁》。”宋祁曰:“萧该按牢字旁著水,晋直作牢。韦昭曰:‘縦,骚也。’”是二字音近义同,今通以指不平之鸣矣。
〔16〕《史记·苏秦列传》:“韩王勃然作色,攘臂目,按剑仰天太息。”
〔17〕《论语·雍也篇》:“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18〕二句《古诗十九首》之文,见《文选》。原诗“犹”作“俱”,当据正。
〔19〕唐时取士,科目甚多,故曰科举。宋用括帖,明、清用八股考试,亦仍其名。其得中者谓之及第。名列前茅者,则称高第。
〔20〕王逸《天问章句序》:“《天问》者,屈原之所作也。何不言问天,天尊不可问,故曰《天问》也。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昊,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覶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渫愤懑,舒泻愁思。”
〔21〕《论语·雍也篇》:“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22〕《孟子·尽心篇》:“公孙丑曰:‘伊尹曰:予不狎于不顺,放太甲于桐,民大悦。太甲贤,又反之,民大悦。贤者之为人臣也,其君不贤,则固可放与。’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
〔23〕本节论似狷实伪之弊。
有旷观者从而解曰:是何足以介也〔1〕。吾有所言,吾以适吾意也。人以吾为然,吾不喜也;人不以吾为然,吾不愠也〔2〕。古今之是非,不欲其太明也;人我之意见,不欲其过执也,必欲信今垂后,又何为也?有言而启人争,不如无言之为愈也〔3〕。是其宗旨,盖欲托于庄周之齐物也〔4〕。吾闻庄周之言曰“内圣外王之学,暗而不明”也:“百家往而不反,道术将裂”也〔5〕。“寓言十九,卮言日出”〔6〕。然而稠适上遂,充实而不可以已〔7〕,则非无所持,而漫为达观以略世事也〔8〕。今附庄而称达者,其旨果以言为无用欤?虽其无用之说可不存也,即其无用之说,将以垂教欤?则贩夫皂隶〔9〕,亦未闻其必蕲有用也〔10〕。豕腹饕饕〔11〕,羊角戢戢〔12〕,何尝欲明古今之是非,而执人我之意见也哉?怯之所以胜勇者,力有余而不用也;讷之所以胜辩者,智有余而不竞也〔13〕。蛟龙战于渊,而蚓蚁不知其胜负;虎豹角于山,而牲狸不知其强弱,乃不能也,非不欲也。以不能而托于不欲,则夫妇之愚可齐上智也〔14〕。然而遁其中者又纷纷矣〔15〕。
〔1〕《后汉书·马援传》:“介介独恶是耳。”《注》:“介介,犹耿耿也。”
〔2〕《论语·学而篇》:“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说文》:“愠,怒也。”
〔3〕《广雅·释言》:“愈,贤也。”《匡谬正俗》:“愈,胜也。”《淮南子·说山篇》:“人无言而神,有言者则伤。”实斋语似本之。
〔4〕《庄子·齐物论》郭《注》曰:“夫自是而非彼,美己而恶人,物莫不皆然,故是非虽异,而彼我均也。”夫物我两忘,则不齐为齐;法执既破,则自适其适。庄生消摇,曳尾自喻,斯狂之至矣。故亦举以概其余,而谓托旨于齐物也。
〔5〕《庄子·天下篇》:“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6〕二语见《寓言篇》。郭《注》云:“寄之他人,则十言而九见信。”又云:“夫卮满则倾,空则仰,非持故也。况之于言,因物随变,惟彼之从,故曰日出。日出,谓日新也。”
〔7〕《天下篇》:“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茫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躗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
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8〕道家之学,无为而无不为,或但见其消极,盖一往之见也,即如上引《天下篇》文,乃庄子自道其道。王夫之《庄子解》谓其:“以不离于宗之天人自命,而谓内圣外王之道皆自此出。”是也。余杭章君之教人也,亦谓当“玩老、庄之大体,识经、史之宏规”。然则道之与儒,其理相成,其非中无所持,漫为达观之流,益信矣。
〔9〕《春秋》昭七年《左传》:“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
〔10〕《庄子·齐物论》:“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蕲,今通作祈,求也。
〔11〕《春秋》文十八年《左传》:“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天下之民,谓之饕餮。”《杜注》:“贪财为饕,贪食为餮。”财食分言,盖非二字初义,故此仍以饕餮为贪食也。
〔12〕《诗·小雅·无羊》:“尔羊来思,其角運運。”《传》:“聚其角而息,戢戢然。”《释文》:“運,亦作戢。”
〔13〕《老子》:“大勇若怯。”又云:“大辩若讷。”《庄子·齐物论》:“大勇不忮。”又云:“大辩不言。”胥此所本也。
〔14〕《礼记·中庸》:“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
〔15〕本节论似狂实伪之弊。
《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1〕阳变阴合,循环而不穷者〔2〕,天地之气化也。人秉中和之气以生,则为聪明睿智;毗阴毗阳〔3〕,是宜刚克柔克,所以贵学问也〔4〕。骄阳沴阴〔5〕,中于气质,学者不能自克,而以似是之非为学问,则不如其不学也。孔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庄周、屈原,其著述之狂、狷乎。屈原不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6〕,不屑不洁之狷也。庄周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不傲睨于万物,进取之狂也。昔人谓庄、屈之书,哀乐过人。盖言性不可见,而情之奇至如庄、屈,狂狷之所以不朽也。乡愿者流,托中行而言性天,剽伪易见〔7〕,不足道也。于学见其人,而以情著于文,庶几狂狷可与乎〔8〕。然而命《骚》者鄙,命庄者妄。狂狷不可见,而鄙且妄者,纷纷自命也。夫情本于性也,才率于气也,累于阴阳之间者,不能无盈虚消息之机〔9〕。才情不离乎血气,无学以持之,不能不受阴阳之移也。陶、舞、愠、戚〔10〕,一身之内,环转无端而不自知。苟尽其理,虽夫子愤乐相寻〔11〕,不过是也。其下焉者,各有所至,亦各有所通。大约乐至沈酣而惜光景,必转生悲〔12〕;而忧患既深,知其无可如何,则反为旷达。屈原忧极,故有轻举、远游、餐霞、饮瀣之赋〔13〕;庄周乐至〔14〕,故有后人不见天地之纯、古人大体之悲,此亦倚伏之至理也〔15〕。若夫毗于阴者,妄自期许,感慨横生,贼夫《骚》者也。毗于阳者,猖狂无主,动称自然,贼夫庄者也〔16〕。然而亦且循环未有已矣〔17〕。
〔1〕《系辞》语。
〔2〕《史记·高祖本纪》:“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
〔3〕《庄子·在宥篇》:“人大喜耶?毗于阳;大怒耶?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
〔4〕学问变化气质,有补偏救弊之功也。
〔5〕《庄子·大宗师》:“阴阳之气,有沴其心。”《汉书·五行志注》:“沴,害也。”
〔6〕《楚辞·渔父》:“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7〕《史记·货殖列传》:“攻剽椎埋。”剽谓劫取也。
〔8〕此言中行本于性,狂狷根乎情。文性既不易得,则文情之真者,亦有取焉耳。
〔9〕《易·丰彖》:“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
〔10〕《礼记·檀弓》:“人喜则斯陶,陶斯咏,咏斯犹,犹斯舞,舞斯愠,愠斯戚,戚斯叹,叹斯辟,辟斯诵矣。”
〔11〕见《文学总略篇》注引《论语》。
〔12〕《史记·滑稽列传》:“乐极生悲。”
〔13〕《楚辞·远游》:“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又:“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案《渔父》、《远游》诸篇,世多以为非屈子之作,然实斋于此,初不措意。《文史通义·说林篇》曰:“庄周《让王》、《渔父》诸篇,辨其为真为赝,屈原《招魂》、《大招》之赋,争其为玉为差。固矣夫!文士之见也。”盖其平日持言公之义,故立论基此。今之君子,或斥其考证之疏,则非知章氏者矣。
〔14〕《庄子》外篇有《至乐》。郭《注》:“忘欢而后乐足,乐足而后身存。将以为有乐耶?而至乐无欢,将以为无乐也,而身以存而无忧。”此其大旨也。
〔15〕《老子》:“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
〔16〕《论语·先进篇》:“贼夫人之子。”邢《疏》:“贼,害也。”
〔17〕本节剖判性情,而侧重于伪狂、伪狷之辨。
谨案:此篇庐江何氏钞本题《庄骚》,萧山王氏编目题《性情》,通行本则作《质性》。王宗炎复章氏书云:“《质性》篇题欲改《文性》,亦似未安,不如竟题《性情》乃得。(原注:“质性二字,亦近生撰。”)忧至乐至者,情也,毗阴毗阳者,性也。能性其情则利贞,即狂、狷之进于中行,似与尊著命意较合。”据此,知当日命篇,颇费斟酌。盖其论既发人之所未发,则求题署之醒豁,亦较难耳。今细绎大旨,虽在性以驭情,中行以驭狂、狷,欲学者之去三伪,存三德,而尤侧重伪狂、伪狷之辨,盖此二者为人之所易忽,而厥害尤烈耳。标举质性,所谓反身而诚,二字出韩非书,《楚辞注》复遵用之,亦非如王氏复书中所谓“近生撰”者,后之览者,勿事更张可矣。前篇论文德,已甚精微,若此篇则尤为揣本之谈。盖德者表象,
性者本根,判其文以敬恕,尤不若判其心以诚伪也,然诚伪之判,昔人即以为难,元好问《论诗绝句》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盖其一例。至昆山顾氏则申孟子知言之旨,《日知录》曰:“末世人情弥巧,文而不惭,固有朝赋《采薇》之篇,而夕有捧檄之喜者。苟以其言取之,则车载鲁连,斗量王矣。曰:是不然。世有知言者出焉,则其人之真伪,即以其言辨之,而卒莫能逃也。《黍离》之大夫,始而摇摇,中而如噎,既而如醉,无可奈何而付之苍天者,真也。汨罗之宗臣,言之重,辞之复,心烦意乱,而其词不能以次者,真也。栗里之徵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者,真也。其汲汲于自表暴而为言者,伪也。《易》曰:‘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失其守者其辞屈。’《诗》曰:‘盗言孔甘,乱是用
。’夫镜情伪,屏盗言,君子之道,兴王之事,莫先乎此。”案知言之说,孟子原与养气连言,其论浩然之气,谓:“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又谓:“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是养气乃能知言,集义乃能养气。又谓:“行有不慊于心则馁。”是存诚乃能集义,此其究竟义也。故《中庸》曰:“至诚之道,可以前知。”盖惟诚乃明,庶几即微而知著也。由斯而言,则知言之与修辞,文性之与文德,虽或有人我之分,内外之别,一是皆以立诚为本矣。
《文史通义》又有《辨似》、《针名》、《砭异》三篇,立论亦均与本篇相发。《辨似》前已略引,《针名》曰:“好名之人,务揣人情之所向,不必出于中之所谓诚然也,风尚循环,如春兰秋菊之互相变易,而不相袭也。人生其间,才质所优,不必与之适合也。好名者,则必屈曲以徇之,故于心术多不可问也。学问之道,与人无忮忌,而名之所关,忮忌有所必至也;学问之道,与世无矫揉,而名之所在,矫揉有所必然也。故好名,德之贼也。”《砭异》曰:“古人于学求其是,未尝求异于人也。夫子曰:‘俭,吾从众。泰也,虽违众,吾从下。’圣人方且求同于人也,有时而异于众,圣人之不得已也。天下有公是,成于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也,圣人莫能异也。贤智之士,深求其故,而信其然;庸愚未尝有知,而亦安于然。而负其才者,耻与庸愚同其然也,则故矫其说,以谓不然。凡求异于人者,由于内不足也,自知不足,而又不胜其好名之心,斯欲求异以加人,而人亦卒莫为所加也。内不足不得不矜于外,实不至不得不鹜于名,又人情之大抵类然也。以人情之大抵类然,而求异者,固亦不免出此,则求异者,何尝异人哉?特异于坦荡之君子尔。”如上所论,前者姝姝为同,则好名以趣时,乡愿之流也;后者察察为异,则好名以矫说,伪狂、伪狷之流也。其不衷于立诚之旨一也。故实斋俱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