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德(论文学与道德)
章学诚
凡言义理,有前人疏而后人加密者,不可不致其思也。古人论文,惟论文辞而已矣〔1〕。刘勰氏出,本陆机氏说而昌论文心〔2〕;苏辙氏出,本韩愈氏说而昌论文气〔3〕,可谓愈推而愈精矣。未见有论文德者〔4〕,学者所宜深省也。夫子尝言“有德必有言”〔5〕,又言“修辞立其诚”〔6〕。孟子尝论知言养气,本乎集义〔7〕。韩子亦言“仁义之途”:“诗、书之源”〔8〕。皆言德也。今云未见论文德者,以古人所言,皆兼本末,包内外,犹合道德文章而一之〔9〕;未尝就文辞之中,言其有才,有学,有识,又有文之德也〔10〕。凡为古文辞者,必敬以恕。临文必敬〔11〕,非修德之谓也〔12〕。论古必恕,非宽容之谓也〔13〕。敬非修德之谓者,气摄而不纵,纵必不能中节也〔14〕。恕非宽容之谓者,能为古人设身而处地也〔15〕。嗟乎!知德者鲜〔16〕,知临文之不可无敬恕,则知文德矣〔17〕。
〔1〕《春秋》襄二十七年《左传》:“宋人享赵文子,叔向为介,司马置折俎,礼也。仲尼使举是礼也,以为多文辞。”又二十五年《左传》引孔子“非文辞不为功”语,已见《文学总略篇》注。是自孔子以来,即论文辞,故《史记·孔子世家》亦称《春秋》“约其文辞而指博”也。
〔2〕陆机《文赋序》:“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文心雕龙·序志篇》:“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孙《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
〔3〕详《文学总略篇》注。
〔4〕按文德一词,起源甚古。《易·大畜象》曰:“君子以懿文德。”襄二十七年《左传》曰:“兵之设久矣,所以威不轨而昭文德也。”《论语·季氏篇》:“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凡此皆指文教德化而言,无与文学。王充《论衡》、杨遵彦《文德论》,始稍稍及之,然命意亦与本篇有别。又《文心雕龙·原道篇》云:“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则指文之表象,亦与诸家不同。余杭章君斥实斋为攘窃,则以其皆小同异之伦也。俱详后案语。
〔5〕《论语·宪问篇》:“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邢《疏》:“有德者必有言者,德不可以无言亿中,故必有言也。有言者不必有德者,辩佞口给,不必有德也。”
〔6〕《易·乾文言》文,详《文学总略篇》注。夫子,孔子也。云夫子所言者,孔颖达《周易正义》论夫子十翼云:“十翼之辞,以为孔子所作,先儒更无异论。”《文言》在十翼中也。
〔7〕《孟子·公孙丑篇》:“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
〔8〕韩愈《答李翊书》:“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9〕《日知录》曰:“典、谟、爻、象,此二帝、三王之言也,《论语》、《孝经》,此夫子之言也,性与天道亦不外乎是。故曰:‘有德者必有言。’善夫,游定夫之言曰:‘不能文章,而欲闻性与天道,譬犹筑数仞之墙,而浮埃聚沫以为基,无是理矣。’后之君子于下学之初,即谈性道,乃以文章为小技,而不必用力,然则夫子不曰‘其旨远,其辞文’乎?不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乎。”案顾氏此语,乃为明代讲学家而发,故侧重蓄道德者当先能文章。若在今日,心画心声,每失其真,能文章者似尤当先蓄道德,然其终极,必合道德文章而一之。实斋此言,固不易之论也。
〔10〕《唐书·刘知几传》:“礼部尚书郑惟忠尝问:‘自古文士多,史才少,何邪?’对曰:‘史有三长:才、学、识,世罕兼之,故史才少。夫有学无才,犹愚贾操金,不能殖货;有才无学,犹巧匠无籹螰,弗能成室;(《旧唐书》此下有“犹须好是正直”一句)善恶必书,使骄君贼臣知惧,此为无可加者。’时以为笃论。”案就狭义言,则文与史分,就广义言,则史亦文之一体,三长之要,固无间文史也。
〔11〕《礼记·曲礼》:“临文不讳。”孔《疏》:“临文,谓礼执文行事时也。”案此犹云行文。
〔12〕《论语·宪问篇》:“修己以敬。”《孟子·离娄篇》:“陈善闭邪谓之敬。”是敬之古义在修德也。
〔13〕《论语·里仁篇》:“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邢《疏》:“恕谓忖己度物也。”又《卫灵公篇》:“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字典》于此文下引朱《注》云:“恕非宽假之谓。”疑实斋所本也。然核检朱氏《四书集注》无此说,存之以俟更考。
〔14〕《礼记·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乐记》:“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所谓和与节者,随其时,如其分也。为文者,检束心气,审慎情理,庶几随物赋形,当机树义,而无过不及之病。
〔15〕宽容者,必以人有误失,从而宽容之;若推己及人,则其是非有不可卒定者,亦无所用其宽容也。论古之士,惟不能设身处地,故成见孔多,争议日出,此孙卿所以著《解蔽》之篇也欤。
〔16〕《论语·卫灵公篇》:“子曰:‘由,知德者鲜矣。’”此用其语。
〔17〕本节论敬恕为文德之要。
昔者,陈寿《三国志》纪魏而传吴、蜀〔1〕,习凿齿为《汉晋春秋》,正其统矣〔2〕。司马《通鉴》仍陈氏之说〔3〕,朱子《纲目》又起而正之〔4〕。“是非之心,人皆有之”〔5〕。不应陈氏误于先,而司马再误于其后,而习氏与朱子之识力偏居于优也。而古今之讥《国志》与《通鉴》者,殆于肆口而骂詈,则不知起古人于九原〔6〕,肯吾心服否邪!陈氏生于西晋,司马生于北宋,苟黜曹魏之禅让〔7〕,将置君父于何地?而习与朱子,则固江东南渡之人也,惟恐中原之争天统也〔8〕。诸贤易地则皆然〔9〕,未必识逊今之学究也〔10〕。是则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文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以遽论其文也〔11〕。身之所处,固有荣辱、隐显、屈伸、忧乐之不齐,而言之有所为而言者,虽有子不知夫子之所谓〔12〕,况生千古以后乎,圣门之论恕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其道大矣。今则第为文人论古,必先设身,以是为文德之恕而已尔〔13〕。
〔1〕殿本《三国志·目录考证》:“史家之例,帝曰本纪,臣曰列传,始自马迁,述于班固,《晋书》则以十六国为载纪,历代未之有改也。惟《三国志》既无本纪之称,并无列传之目,不别异吴、蜀以他称,统名之曰《三国志》,然则陈寿之意亦可见矣。今《考证》悉遵寿原书例,不书纪传等字。”按陈寿以正统与魏,盖缘晋乃承魏而来,寿仕于晋,则不得不尊晋以及魏。《廿二史諸记·论三国志书法》及下引《提要》皆详之矣。若就目录而论,则曹氏称“帝”,刘氏称“主”,吴惟权称“主”,余皆名之,其用心固不难求索。然并无“纪”“传”之文,《考证》已明言之,实斋此语微误。
〔2〕《隋志》:“《汉晋阳秋》四十七卷,习凿齿撰。”《晋书·习传》:“凿齿著《汉晋春秋》,起汉光武,终于晋愍帝。于三国之时,蜀以宗室为正统,魏武虽受汉禅晋,尚为篡逆,至文帝平蜀,乃为汉亡,而晋始兴焉。”《史通·探赜篇》云:“凿齿以魏为伪国者,盖定邪正之途,明顺逆之理耳。”又《直书篇》亦称为“近古之遗直”,其书今佚。春秋或作阳秋者,晋简文太后讳阿春,时人避之而改也。见朱彝尊《经义考·拟经篇》引周密说。
〔3〕《通鉴》于《汉献帝纪》后即续以《魏文帝纪》。黄初二年附论曰:“三代以前,海内诸侯何啻万国,有民人社稷者,通谓之君。合万国而君之,立法度,班号令,而天下莫敢违者,乃谓之王。王德既衰,强大之国,能帅诸侯以尊天子者,则谓之霸。故自古天下无道,诸侯力争,或旷世无王者,固亦多矣。秦焚书阬儒。汉兴,学者始推五德生胜,以秦为闰位,在木火之间,霸而不王,于是正闰之论兴矣。臣今所述,止于叙国家之兴衰,著生民之休戚,便观者自择其善恶得失,以为劝戒,非若《春秋》立褒贬之法,拨乱世反诸正也。正闰之际,非所敢知,然天下离析之际,不可无岁时日月以识事之先后。据汉传于魏,而晋受之;晋传于宋,以至于陈,而隋取之;唐传于梁,以至于周,而大宋承之,故不得不取魏、宋、齐、梁、陈、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年号,以纪诸国之事,非尊此而卑彼,有正闰之辨也。昭烈之于汉,虽云中山靖王之后,而族属疏远,不能纪其世数名位,是非难辨,故不敢以光武及晋元帝为比,使得绍汉氏之遗统也。”
〔4〕朱熹《感兴》诗曰:“晋史自帝魏,后贤盍更张。”故其依《资治通鉴》以为《纲目》,即退曹氏为魏主,改以昭烈帝备嗣献帝,而书“昭烈皇帝章武元年”。刘友益《纲目书法》云:“大书章武何?绍昭烈于高、光也。魏篡立,吴割据,昭烈亲中山靖王之裔,名正言顺,舍此安归?《纲目》揭章武之元,而大书之,然后正闰顺逆各得其所,故曰:统正于下,而人道定矣。”(原注:“本习凿齿《汉晋春秋》。”)
〔5〕《孟子·告子篇》:“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智也。”又《公孙丑篇》:“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6〕《礼记·檀弓》:“赵文子与叔誉观乎九原,文子曰:‘死者如可作也,吾谁与归!’”郑《注》:“作,起也。”
〔7〕《说文》:“黜,贬下也。”
〔8〕原注:“此说前人已言。”案朱彝尊《陈寿论》云:“《纲目》纪年,以章武接建安,而后得统之正。然百世之下可尔,其在当时,蜀入于魏,魏禅于晋,寿既仕晋,安能显尊蜀以干大戮乎?”《四库总目·三国志提要》:“其书以魏为正统,至习凿齿作《汉晋春秋》,始立异议。自朱子以来,无不是凿齿而非寿。然以理而论,寿之谬万万无辞;以势而论,则凿齿帝汉顺而易,寿欲帝汉逆而难。盖凿齿时晋已南渡,其事有类乎蜀,为偏安者争正统,此孚于当代之论者也。寿则身为晋武之臣,而晋武承魏之统,伪魏是伪晋矣,其能行于当代哉?此犹宋太祖篡立近于魏,而北汉、南唐迹近于蜀,故北宋诸儒,皆有所避,而不伪魏。高宗以后,偏安江左,近于蜀,而中原魏地,全入于金,故南宋诸儒乃纷纷起而帝蜀。此皆当论其世,未可以一格绳也。”王应鳞《困学纪闻》:“三国鼎峙,司马公《通鉴》以魏为正统,(原注:“本陈寿。”)朱子《纲目》以蜀汉为正统。(原注:“本习凿齿。”)”翁元圻《注》引王塍云:“宋艺祖以受禅开基,《通鉴》自不得以魏为篡;高宗以宗枝再造,《纲目》自不得以蜀为伪,读二书者当论其世。”四库馆臣及王氏皆与实斋同时,原注云前人已言,疑指朱氏说。
〔9〕《孟子·离娄篇》:“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
〔10〕《唐书·选举志》:“明经之别,有五经,有三经,有二经,有学究一经。”学究之名本此,世通以指鄙儒。
〔11〕《孟子·万章篇》:“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设身处地之说,盖即本孟子此义而推之也。
〔12〕《礼记·檀弓》:“有子问于曾子曰:‘问丧于夫子乎?’曰:‘闻之矣。丧欲速贫,死欲速朽。’有子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参也闻诸夫子也。’有子又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参也与子游闻之。’有子曰:‘然,然则夫子有为言之也。’曾子以斯言告于子游,子游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昔者,夫子居于宋,见桓司马自为石椁,三年而不成。夫子曰: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死之欲速朽,为桓司马言之也。南宫敬叔反,必载宝而朝。夫子曰:若是其货也,丧不如速贫之愈也。丧之欲速贫,为敬叔言之也。’曾子以子游之言告于有子,有子曰:‘然,吾固曰:非夫子之言也。’曾子曰:‘子何以知之?’有子曰:‘夫子制于中都,四寸之棺,五寸之椁,以斯知不欲速朽也。昔者夫子失鲁司寇,将之荆,盖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以斯知不欲速贫也。’”
〔13〕本节论文德之恕。
韩氏论文,迎而拒之,平心察之〔1〕。喻气于水,言为浮物〔2〕。柳氏之论文也,不敢轻心掉之,怠心易之,矜气作之,昏气出之〔3〕。夫诸贤论心论气,未即孔、孟之旨,及乎天人性命之微也〔4〕。然文繁而不可杀〔5〕,语变而各有当。要其大旨,则“临文主敬”一言以蔽之矣〔6〕。主敬则心平而气有所摄,自能变化从容以合度也。夫史有三长,才、学、识也。古文辞而不由史出,是饮食不本于稼穑也〔7〕,夫识,生于心也;才,出于气也;学也者,凝心以养气,炼识而成其才者也。心虚难恃,气浮易弛,主敬者,随时检摄于心气之间,而谨防其一往不收之流弊也。夫缉熙敬止,圣人所以成始而成终也〔8〕。其为义也广矣。今为临文检其心气,以是为文德之敬而已尔〔9〕。
〔1〕韩愈《答李翊书》:“迎而拒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
〔2〕亦见《答李翊书》,详《文学总略篇》注。
〔3〕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
〔4〕《易·说卦》:“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汉书·董仲舒传》:“《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儒者之旨,在乎以人法天,故自来皆以天人性命为道之所存。故《中庸》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
〔5〕《春秋》僖二十二年《公羊传》:“《春秋》词繁而不杀者,正也。”何休《解诂》:“杀,省也。”
〔6〕《论语·为政篇》:“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7〕前人论文,皆言本经,而《文史通义·易教篇》云:“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是此云文辞出史,史已包经,与古亦不悖也。
〔8〕《诗·大雅·文王》:“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毛《传》:“穆穆,美也,缉熙,光明也。”
〔9〕《文史通义》别有《史德篇》,立说相类。其略曰:“史所贵者义也,而所具者事也,所凭者文也。孟子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义则夫子自谓窃取之矣。非识无以断其义,非才无以善其文,非学无以练其事。犹未足以尽其理也。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盖欲为良史者,当慎辨于天人之际,尽其天而不益以人也。尽其天而不益以人,虽未能至,苟允知之,亦足以称著述者之心术矣。”此皆至精之论,学者不可不致其思也。本节论文德之敬。
谨案:自王充发文德之论,一再传后,而有章氏此篇,后出转精,可谓无余蕴矣。今细绎之,则诸家之说,各有所重:若《论衡》所言,盖以文之外形内情,要当符会。世风日漓,则言多过实;夸诞日甚,而文转无功。其义似取之《论语》及《法言》。《论语·雍也篇》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法言·吾子篇》云:“或问:‘君子尚辞乎?’曰:‘君子事之为尚。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足言足容,德之藻矣。’”文质之说,盖以三代异尚,而玄圣折中,其义非专论文学,若事辞之说,则扬子本孔氏而推衍之,当汉赋大行,劝百风一之际,以箴砭时尚者也。其云“称则经”,即“彬彬”之谓也;其言“足言足容”,即《左传》引孔子“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之谓也。夫惟如是,乃能文义密附,内外一致,得其本然,而无诬妄。实斋所谓“尽其天而不益以人”之说,亦从此而生,其义深矣。然《论语》主文质彬彬;《法言》虽主事辞相称,复谓事之为尚;逮《论衡》乃专斥繁文丽辞为无文德之操,而不复有病质之言者,则以自战代以还,文胜已久,反于淳朴,实为要图,故二贤皆以此为说耳。至杨遵彦、颜之推之所论,则以古今才士,虽有高文,罕见至德,故缀翰之徒,当以道德文章并重。《论语·学而篇》云:“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此道德为先文章为末之说。顾炎武《与友人书》云:“《宋史》言,刘忠肃每戒子弟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仆自读此一言,便绝应酬文字,所以养其器识,而不堕于文人也。”(案刘挚,字莘老,谥忠肃。)又《日知录》云:“《诗》云:‘巧言如簧,颜之厚矣。’而孔子亦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又曰:‘巧言乱德。’夫巧言不但言语,凡今人所作诗、赋、碑、状,足以悦人之文,皆巧言之类也。不能不足以为通人。夫惟能之而不为,乃天下之大勇也,故夫子以刚、毅、木、讷为近仁。学者所用力之途,在此不在彼矣。”此为文章必折衷于道德之说,又可补杨、颜之所未及者也。
前乎章氏之论,略如上述,持较本篇,则其异同可得言焉。盖王充之所谓文德,则形文情文之宜称也;杨遵彦之所谓文德,则作者道德文章之当并重也;实斋之所谓文德,则临文态度之必敬以恕也。而其要归,则“修辞立其诚”一语足以括之。《中庸》曰:“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又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又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凡此皆言哲理,而其道通乎艺事。夫从容中道,则文质彬彬,而无过与不及之病矣。诚而有物,则言行如一,而无巧言乱德之失矣。尽人成物,则临文必恕矣;择善固执,则临文必敬矣。此余杭章君论文,所以标斯语为宗也。魏文帝尝叹文人类多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扬子《法言》以言为心声,书为心画,盖盎面现背,有不可掩者。其影响小者及乎个人,大者及乎国族。有志斯文者,恶可不立诚慎始,以聿修厥德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