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诗教上(论文学与时代)

诗教上(论文学与时代)

章学诚

周衰文弊,六艺道息〔1〕,而诸子争鸣〔2〕。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3〕,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故论文于战国,而升降盛衰之故可知也。后世之文,奇衺错出而裂于道〔4〕,人知之;其源皆出于六艺,人不知也〔5〕。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人不知〔6〕;其源多出于《诗》教〔7〕,人愈不知也〔8〕。知文体备于战国,而始可与论后世之文〔9〕;知诸家本于六艺,而后可与论战国之文〔10〕;知战国多出于《诗》教,而后可与论六艺之文;可与论六艺之文,而后可与离文而见道;可与离文而见道,而后可与奉道而折诸家之文也〔11〕

〔1〕贾谊《新书·六术篇》:“《诗》、《书》、《易》、《春秋》、《礼》、《乐》六者之术,谓之六艺。”

〔2〕《隋志》:“自孔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学者离群索居,各为异说,至于战国,典文遗弃。”此所谓文弊道息也。韩愈《送孟东野序》曰:“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臧孙辰、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此所谓诸子争鸣也。

〔3〕史家以三家分晋迄秦一土宇为战国时代,刘向编其时游士之策谋,题为《战国策》。其《序》云:“万乘之国七,千乘之国五,敌侔争权,盖为战国。”名疑窻此。

〔4〕《周礼·天官·宫正》:“去其淫怠与其奇衺之民。”《注》:“奇衺,谲觚非常。”《庄子·天下篇》:“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文史通义·原道篇》:“道者,万事万物之所以然,而非万事万物之当然也。”此章氏之所谓道。

〔5〕《汉志》:“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其言虽殊,譬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易》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按诸子之学,皆出六经,《汉志》可谓详哉其言之,其实即申私学出于官学之意。实斋则更进论其文亦本于经也。

〔6〕案自来论文者,率云后世文体源于经典,如《文心雕龙·宗经篇》云:“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记、传、盟、檄,(记盟二字从唐写本。)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颜氏家训·文章篇》云:“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诵,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是其尤著者。近世姚《郮》曾《钞》序例,犹同此说。综而言之,盖其原则起乎五经,其体则备乎战代耳。

〔7〕《礼记·经解篇》:“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此《诗》教一词所本,然其义与章氏此之所指不同。

〔8〕《汉志》:“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孔子曰:‘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又曰:‘使乎使乎?’言其当权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辞,此其所长也。”战国者,纵横之世,《诗》教者,纵横家之所本。详下。

〔9〕《论语·八佾篇》:“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何晏《集解》引包氏曰:“孔子言子夏能发明我意,可与共言《诗》。”

〔10〕诸家,谓战代诸子也。《文选序》云:“《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然诸家虽无意为文,而文自高,故《文心雕龙·诸子篇》称:“研夫孟、荀所述,理懿而辞雅;管、晏属篇,事覈而言练;列御寇之书,气伟而采奇;邹子之说,心奢而辞壮;墨翟、随巢,意显而语质;尸佼、尉缭,术通而文钝。冠绵绵,亟发深言;鬼谷渺渺,每环奥义;情辨以泽,文子擅其能;辞约而精,尹文得其要。慎到析密理之巧,韩非著博喻之富,吕氏鉴远而体周,淮南汎采而文丽。”(案惟淮南为汉人所集。)观其褒多贬少,则知诸子之衣被辞流者远矣。

〔11〕折谓折中于道也。《史记·孔子世家》:“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索隐》引宋均云:“折,断也。中,当也。”《文心雕龙·原道篇》:“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章氏之意,盖谓前圣至道,载在六艺,逮乎战国,变为诸子。后世之文,又自出焉,此升降之大凡也。本节总论战国为古今文章升降之枢纽。

战国之文,其源皆出于六艺,何谓也〔1〕?曰:道体无所不该〔2〕,六艺足以尽之〔3〕。诸子之为书,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4〕,必有得于道体之一端,而后乃能恣肆其说〔5〕,以成一家之言也〔6〕。所谓一端者,无非六艺之所该,故推之而皆得其本。非谓诸子果能服六艺之教,而出辞必衷于是也〔7〕。老子说本阴阳〔8〕,庄、列寓言假象〔9〕,《易》教也〔10〕。邹衍侈言天地〔11〕,关尹推衍五行〔12〕,《书》教也〔13〕。管、商法制,义存政典〔14〕,《礼》教也〔15〕。申、韩刑名,旨归赏罚〔16〕,《春秋》教也〔17〕。其他杨、墨、尹文之言〔18〕,苏、张、孙、吴之术〔19〕,辨其源委〔20〕,挹其旨趣,九流之所分部,《七录》之所叙论〔21〕,皆于物曲、人官得其一致〔22〕,而不自知为六典之遗也〔23〕

〔1〕《经传释词》:“也,犹邪也。《颜氏家训》曰:‘北人呼邪为也。’盖二字声本相近,故《大戴礼·五帝德篇》:‘请问黄帝者,人邪,抑非人邪?’《乐记正义》引此,邪作也。”案:邪,今通作耶。

〔2〕《春秋》哀元年《梁传》:“此该之变而道之也。”《注》:“该,备也。”

〔3〕《史记·滑稽列传》引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庄子·天下篇》曰:“《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文心雕龙·宗经篇》曰:“三极彝训,其书曰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此六艺尽该道体之义也。

〔4〕《荀子·非十二子篇》:“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

〔5〕《说文》:“恣,纵也。”《玉篇》“肆,放也。恣也。”

〔6〕司马迁《报任安书》:“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典论·论文》:“惟徐干著论,成一家言。”

〔7〕《春秋》昭十六年《左传》:“发命之不衷。”《注》:“衷,当也。”《汉志》谓诸子者,六经之支与流裔,又以九流十家皆出王官,盖六经固王官之所掌耳。余杭章君《国故论衡·原学篇》云:“九流皆出王官,及其发舒,王官所不能与,官人守要,而九流宣究其义,是以滋长。”此经子之所以违异类。

〔8〕《老子》:“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仪征刘君《国学发微》云:“欲字作思字所字解,常无常有为对待之词,犹言常无所以观其妙,常有所以观其徼也。两者同出而异名,两即有无也。玄者,指有无未分之前言也。《易》言阴阳,即《老子》之有无,乃对待之词也。又言阴阳生于太极。太极者,即绝点之词也。《老子》以有无二字代阴阳,以玄字代太极,所谓真宰真空,即玄之义也。”他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说,与《易》之太极、两仪亦同。故魏、晋人以《易》、《老》、《庄》为三玄,而王辅嗣以次,且并注数书,以会通其义矣。

〔9〕《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大率寓言也。”《索隐》:“其书十余万言,率皆立主客,使之相对语,故云偶言。又音寓,寓,寄也。故《别录》云:‘又作人姓名,使相与语。’是寄辞于其人,故《庄子》有《寓言篇》。”《汉志》有《列子》八篇,原注云:“名圄寇,先庄子,庄子称之。”高似孙《子略》曰:“太史公不传列子,如庄周所载许由、务光,迁犹疑之,所谓列御寇之说,独见于寓言耳。迁于此讵得不致疑邪?是书与《庄子》合者十七章,其间犹有浅近迂僻者,出于后人会粹而成之耳。”今传《列子》书,实魏晋间人伪作,今人马夷初《列子伪书考》以次,为之考辨者数家。吾友杨伯峻先生《列子集释》详著焉。《文史通义·易教篇》曰:“《易》之象也,《诗》之兴也,变化而不可方物矣。有天地自然之象,有人心营构之象。天地自然之象,《说卦》为天为圜诸条,约略足以尽之。人心营构之象,睽车之载鬼,翰音之登天,意之所至,无不可也。《易》象虽包六艺,与《诗》之比兴尤为表里。战国之文,深于比兴,即其深于取象者也。《庄》、《列》之寓言也,则触、蛮可以立国,蕉鹿可以听讼,此《易》教之所以范天下也。”

〔10〕以上证战国诸子之文有出《易》教者。

〔11〕《史记·孟荀列传》:“驺衍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述。大并世盛衰,因载其img52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按《尚书·禹贡》始别中国为九州,《序》所谓“禹别九州,随山刊木,任土作贡”是也。《洪范》始称五行,《经》所谓“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是也。驺子推而衍之,乃称大小九州,五德终始。《汉志》诸子略阴阳家有《邹子》四十九篇,《邹子终始》五十六篇。今佚。

〔12〕《史记·老庄申韩列传》:“老子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而去。”《汉志》道家有《关尹子》九篇,原《注》云:“名喜,为关吏。老子过关,喜去吏而从之。”其书《隋志》已不载,今本则宋人孙定传之。胡应麟《四部正讹》云:“篇中字句体法,全仿释典成文,无论《庄》、《列》,即《冠》至《亢仓》无有也。故吾尝疑五代间方外士掇拾柱下之余文,傅合竺乾之章旨,以成此书。”其《二柱篇》中有言五行者,皆二氏之说也。

〔13〕以上证诸子之文有出《书》教者。

〔14〕《史记·管晏列传》称管子之言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又《商君列传》述其立法理民之政甚详。考《礼记·礼运篇》云:“礼者,君之大柄也。所以别嫌明微,傧鬼神,考制度,别仁义,所以治政安君也。故政不正则君位危;君位危则大臣倍,小臣窃;刑肃而俗敝,则法无常;法无常而礼无列,礼无列,则士不事也。刑肃而俗敝,则民弗归也。是谓疵国。”是法家立制,通于儒家隆礼,皆所以纳民轨物,其源实出于《礼》教也。《史记正义》引《七略》,《管子》书在法家,《汉志》列道家,《隋志》仍还隶法家,《商君书》诸录皆在法家。

〔15〕以上证诸子之文有出《礼》教者。

〔16〕《史记·老庄申韩列传》:“申不害之学本于黄、老,而主刑名。著书二篇,号曰《申子》。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归其本于黄、老。”其《赞》曰:“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汉书·元帝纪注》引《别录》云:“申子学号刑名。刑名者,循名责实,尊君卑臣,崇上抑下,合于六经也。”《史记·孔子世家》谓夫子之作《春秋》:“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此《春秋》正名之义,赏罚之旨,战代刑名家言所从出也。

〔17〕以上证诸子之文有出《春秋》教者。

〔18〕诸子多称杨朱,而无其书,今《列子》有《杨朱篇》,或其遗说也。《汉志》墨家:“《墨子》七十一篇。”名家:“《尹文子》一篇。”《墨子》今存。今传《尹文子》则疑出依托。

〔19〕《汉志》纵横家:“《苏子》三十篇。”又:“《张子》十篇。”今佚。兵书略兵权谋家:“吴《孙子兵法》八十二篇,图九卷。”师古曰:“孙武也。”今《孙子》盖即其书,然编次已非其旧。又:“齐《孙子》八十九篇,图四卷。”师古曰:“孙膑。”近年山东临沂汉墓中发现战国简书,有其遗文。吾友张震泽先生尝为之理董,行于世。又:“《吴起》四十八篇。”今佚。案苏秦、张仪、孙武、吴起,《史记》皆有传。

〔20〕《礼记·学记》:“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后海,或源也,或委也。”郑《注》:“源,泉所出也;委,流所聚也。”

〔21〕《隋志》:“普通中,有处士阮孝绪,博采宋、齐以来王公之家。凡有书记、参校官簿,更为《七录》:一曰经典录,二曰记传录,三曰子兵录,四曰文集录,五曰技术录,六曰佛录,七曰道录。”其书今佚,惟《序》存《广弘明集》中。

〔22〕《礼记·礼器》:“人官有能也,物曲有利也。”孔《疏》:“人官有能也者,人居其官,各有所能:若司徒奉牛,司马奉羊,及庖人治庖,祝治樽俎是也。物曲有利也者,谓万物委曲,各有所利:若img53 蘖利为酒醴,丝竹利为琴笙,皆自然有,其性各异也。”

〔23〕《周礼·天官》:“太宰之职,掌建邦之六典:一曰治典,二曰教典,三曰礼典,四曰政典,五曰刑典,六曰事典。”此总论诸子之学各有所当,而其本根皆在王官也。本节论战国之文,皆源六艺。

战国之文,既源于六艺,又谓多出于《诗》教,何谓也?曰:战国者,纵横之世也。纵横之学,本于古者行人之官〔1〕。观春秋之辞命〔2〕,列国大夫聘问诸侯,出使专对,盖欲文其言以达旨而已〔3〕。至战国而抵掌揣摩〔4〕,腾说以取富贵〔5〕,其辞敷张而扬厉〔6〕,变其本而加恢奇焉〔7〕。不可谓非行人辞命之极也〔8〕。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奚为?”〔9〕是则比兴之旨,讽喻之义〔10〕,固行人之所肄也。纵横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11〕,微婉而善讽也〔12〕。九流之学,承官曲于六典,虽或原于《书》、《易》、《春秋》,其质多本于《礼》教,为其体之有所该也〔13〕。及其出而用世,必兼纵横,所以文其质也〔14〕。古之文质合于一;至战国而各具之。质,当其用也,必兼纵横之辞以文之,周衰文弊之效也〔15〕。故曰:战国者,纵横之世也〔16〕

〔1〕《周礼·秋官》:“大行人掌大宾之礼,及大客之仪,以亲诸侯。小行人掌邦国宾客之礼籍,以待四方之使者。”

〔2〕《周礼》大行人:“谕言语,协辞命。”郑《注》:“六辞之命也。”贾《疏》:“以辞命连言,明是太祝六辞之教命也。”《孟子·公孙丑篇》:“我于辞命,则不能也。”赵《注》:“辞言教命。”伪孙《疏》:“以辞命人者,故谓之辞命。”案太祝六辞以事鬼神,则此二字,当据《孟子》之义为释。

〔3〕“言以足志,文以足言。”“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语出《春秋》襄二十五年《左传》。详上《文学总略篇》注。

〔4〕《战国策·秦策》:“苏秦说赵王于华屋之下,抵掌而谈。”《史记·苏秦列传》:“秦得《周书阴符》,伏而读之,期年以出揣摩。”《集解》曰:“《鬼谷子》有《揣摩篇》。”《索隐》引王劭曰:“《揣情》、《摩意》,是《鬼谷》之二章句。”

〔5〕张涤华先生曰:“《史记·司马相如传》:‘腾茂实。’《索隐》:‘腾驰茂盛之实也。’《汉书·叙传》:‘诸子相腾。’师古《注》:‘腾,驰也。’”

〔6〕敷与铺同,布也。扬厉者,《史记·乐书》:“发扬蹈厉。”《集解》引王肃曰:“厉,疾也。”

〔7〕《文选序》:“变其本而加厉。”《说文》:“恢,大也。”

〔8〕荀悦《汉纪》:“游说之本,生于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出境有可以安社稷,利国家,则专对解结。辞之绎矣,民之慕矣,以正行者,谓之辩智。其失之甚者,主于为诈,绐徒众矣。”

〔9〕语见《论语·子路篇》。按末句原书作“虽多亦奚以为”。

〔10〕《汉书·礼乐志》:“欲以风谕众庶,其道无由。”颜《注》:“风,化也。”风,讽本字。

〔11〕《史记·李将军传》:“欲上书报天子军曲折。”颜《注》:“委曲而行回折。”

〔12〕《春秋》成十四年《左传》:“《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又昭三十一年《传》亦云:“《春秋》之称,微而显,婉而辨。”此用其字也。

〔13〕《春秋》昭二年《左传》:“韩宣子来聘,观书于太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古之经典成文,悉在官守,析之则为六艺,统言则皆典礼,故宣子之言云尔,诸子之学,又出六艺,故云其质多本于《礼》教也。

〔14〕诸子之学,起于救时之弊,《淮南·要略》言之详矣。其论纵横家云:“晚世之时,六国诸侯,溪异谷别,水绝山隔,各自治其境内,守其分地,握其权柄,擅改政令,下无方伯,上无天子,力征争权,胜者为右,恃连与国,约重致,剖信符,结远援,以守其国家,持其社稷,故从横修短生焉。”诸子皆兼纵横,盖所以期其言之必可行也。

〔15〕文弊,谓六艺道息而诸子争鸣,文质遂分。

〔16〕本节论战国者,纵横之世,故其文尤多出于《诗》教。

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何谓也?曰: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著作衰而辞章之学兴。文集者,辞章不专家,而萃聚文墨以为蛇龙之菹也〔1〕。后贤承而不废者,江河导而其势不容复遏也。经学不专家,而文集有经义〔2〕;史学不专家,而文集有传记;立言不专家〔3〕,而文集有论辨。后世之文集,舍经义与传记、论辨之三体〔4〕,其余莫非辞章之属也。而辞章实备于战国,承其流而代变其体制焉〔5〕。学者不知,而溯挚虞所裒之《流别》〔6〕,甚且以萧梁《文选》举为辞章之祖也,其亦不知古今流别之义矣〔7〕

〔1〕原注:“详见《文集篇》。”案其言曰:“集之兴也,其当文章升降之交乎?古者,朝有典、谟,官存法令,风诗采之闾里,敷奏登之庙堂,未有人自为书,家存一说者也。自治学分途,百家风起,周、秦诸子之学,不胜纷纷,识者已病道术之裂矣。然专门传家之业,未尝欲以文名,苟足显其业,而可传授于其徒,则其说亦遂止于是,而未尝有参差庞杂之文也。两汉文章渐富,为著作之始衰;然贾生奏议,编入《新书》,相如辞赋,但记篇目,皆成一家之言,与诸子未甚相远;初未尝有汇次诸体,裒焉而为文集者也。自挚虞创为《文章流别》,学者便之,于是别聚古人之作,标为别集;而后世应酬牵率之作,决科俳优之文,亦泛滥横裂而争附别集之名。是诚刘《略》所不能收,班《志》所无可附,而所为之文,亦矜情饰貌,矛盾参差,非复专门名家之语无旁出也。”《孟子·滕文公篇》:“驱龙蛇而放之菹。”赵《注》:“菹,泽中生草者也。”

〔2〕此指说经之文,非谓八股也。

〔3〕原注:“即诸子书也。”《春秋》襄二十四年《左传》:“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言,其次有立功。”孔《疏》:“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其身既没,其言尚存。老、庄、管、晏、杨、墨、孙、吴之徒,制作子书;屈原、宋玉、贾逵、扬雄、马迁、班固以后,撰集史传,及制作文章,使后世学习,皆是立言者也。”

〔4〕《诗·蓼莪》;“欲报之德。”《笺》:“之,犹是也。”

〔5〕《南齐书·文学传论》:“若无新变,不能代雄。”此代变之义。

〔6〕原注:“挚虞有《文章流别传》。”案《隋志》,传当为集之误字。

〔7〕本节论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

今即《文选》诸体,以征战国之赅备〔1〕:京都诸赋〔2〕,苏、张纵横六国,侈陈形势之遗也〔3〕。《上林》、《羽猎》〔4〕,安陵之从田〔5〕,龙阳之同钓也〔6〕。《客难》、《解嘲》〔7〕,屈原之《渔父》、《卜居》〔8〕,庄周之惠施问难也〔9〕。韩非《储说》,比事征偶,连珠之所肇也〔10〕;而或以为始于傅毅之徒〔11〕,非其质矣。孟子问齐王之大欲,历举轻暖、肥甘、声音、采色〔12〕,七林之所启也〔13〕;而或以为创之枚乘〔14〕,忘其祖矣〔15〕。邹阳辨谤于梁王〔16〕,江淹陈辞于建平〔17〕,苏秦之自解忠信而获罪也〔18〕。《过秦》、《王命》、《六代》、《辨亡》诸论〔19〕,抑扬往复,《诗》人讽喻之旨,孟、荀所以称述先王,儆时君也〔20〕。淮南宾客〔21〕,梁苑辞人〔22〕,原、尝、申、陵之盛举也〔23〕。东方、司马,侍从于西京〔24〕;徐、陈、应、刘,征逐于邺下〔25〕,谈天、雕龙之奇观也〔26〕。遇有升沉,时有得失,畸才汇于末世〔27〕,利禄萃其性灵,廊庙山林〔28〕,江湖魏阙〔29〕,旷世而相感,不知悲喜之何从〔30〕。文人情深于《诗》、《骚》,古今一也〔31〕

〔1〕原注:“挚虞《流别》,孔逭《文苑》,今俱不传,故据《文选》。”案《隋志》总集类:“《文苑》一百卷,孔逭撰。”赅同该。

〔2〕《文选》有班固《两都赋》,张衡《两京赋》、《南都赋》,左思《三都赋》。

〔3〕苏、张之辞,具详《国策》。刘向《别录》曰:“苏秦、张仪之属,生从横短长之说,左右倾侧。苏秦为从,张仪为横,横则秦帝,从则楚王,所在国重,所去国轻。”其大略也。

〔4〕《文选》有司马相如《上林赋》,扬雄《羽猎赋》,皆赋畋游之作。

〔5〕《战国策·楚策》:“江乙说于安陵君曰:‘君无咫尺之地,骨肉之亲,处尊位,受厚禄,一国之众,见君莫不敛衽而拜,抚委而服,何以也?’曰:‘王过举而已。不然,无以至此。’江乙曰:‘以财交者,财尽而交绝;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是以嬖女不敝席,宠臣不避轩。今君擅楚国之势,而无以深自结于王,窃为君危之。’安陵君曰:‘然则奈何?’江乙曰:‘愿君必请从死,以身为殉,如是必长得重于楚国。’曰:‘谨受令。’三年而弗言。江乙复见曰:‘臣所为君道,至今未效,君不用臣之计,臣请不敢复见矣。’安陵君曰:‘不敢忘先生之言,未得间也。’于是楚王游于云梦,结驷千乘,旌旗蔽日,野火之起也若云img54,兕虎之嗥声若雷霆。有狂兕img55(原作img56,从《校注》改)车依轮而至,王亲引弓而射,壹发而殪。王抽旃旄而抑兕首,仰天而笑曰:‘乐矣,今日之游也,寡人万岁千秋之后,谁与乐此矣。’安陵君泣数行而进曰:‘臣入则编席,出则陪乘,大王万岁千秋之后,愿得以身试黄泉,蓐蝼蚁,又何如得此乐而乐之。’王大悦,乃封坛为安陵君。”

〔6〕《魏策》:“魏王与龙阳君共船而钓,龙阳君得十余鱼而涕下。王曰:‘有所不安乎?如是,何不相告也?’对曰:‘臣无敢不安也。’王曰:‘然则何为出涕?’曰:‘臣为王之所得鱼也。’王曰:‘何谓也?’对曰:‘臣之始得鱼也,臣甚喜,后得又益大,今臣直欲弃臣前之所得矣。今臣以凶恶而得为王拂枕席,今臣爵至人君,走人于庭,辟人于途,四海之内,美人亦甚多矣,闻臣之得幸于王也,必褰裳而趋王,臣亦犹曩臣之前所得鱼也,臣亦将弃矣,臣安能无涕出乎?’魏王曰:‘嘻!有是心也,何不相告也?’于是布令于四境之内曰:‘有敢言美人者,族。’”

〔7〕《文选》东方朔《答客难》、扬雄《解嘲》,属设论类;宋玉《对楚王问》属对问类,《文心雕龙》总称对问。杂文篇曰:“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放怀寥阔,气实使之。东方朔效而广之,名为《客难》,托古慰志,疏而有辨。扬雄《解嘲》,杂以谐谑,回环自释,颇亦为工。”盖此类之作,皆设为问答之辞,以舒愤懑之意,亦赋之支与流裔也。

〔8〕《渔父》设为与渔者问答之辞,《卜居》设为与太卜问答之辞,并见《楚辞》、《文选》。

〔9〕《庄子·秋水篇》:“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闞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矣,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女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10〕原注:“前人已有言及之者。”案陈懋仁《文章缘起注》曰:“《北史·李先传》:‘魏帝召先读《韩子·连珠论》(“论”字据《北史》补)二十二篇。’《韩子》即《韩非子》,书中有连语,先列其目,而后著其解,谓之连珠。据此则连珠已兆《韩非》。”今韩子书无连珠,而《内、外储说》体质相类,疑即《李先传》之所称也。

〔11〕原注:“傅元之言。”案:元本作玄,避清圣祖玄烨讳改。《艺文类聚》载傅玄《连珠序》曰:“所谓连珠者,兴于汉章帝之世,班固、贾逵、傅毅三子受诏作之,而蔡邕、张华之徒又广焉。其文体辞丽而言约,不指说事情,必假喻以达其旨,而览者微悟,合于古诗讽兴之义。欲使历历如贯珠,易睹而可悦,故谓之连珠也。”《文选》载陆机《演连珠》五十首。

〔12〕《孟子·梁惠王篇》:“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笑而不言。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曰:‘否,吾不为是也。’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扶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13〕洪迈《容斋随笔》:“枚乘作《七发》,创意造端,丽词腴旨,上薄《骚》、《些》,故为可喜。其后继之者,如傅毅《七激》,张衡《七辩》,崔"《七依》,马融《七广》,曹植《七启》,王粲《七释》,张协《七命》之类,规仿太切,了无新意。傅玄又集之以为《七林》,使人读未终篇,往往弃之几格。”《隋志》:“《七林》十卷,梁十二卷,录二卷,卞景撰。梁又有《七林》三十卷,音一卷,亡。”案,引《御览》文部载傅玄《七谟序》云:“傅子集古今七篇品之,署曰《七林》。”即容斋此之所指,《隋志》不著录。

〔14〕《文心雕龙·杂文篇》:“枚乘詀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盖七窍所发,发乎嗜欲,始邪未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文选》所录,枚乘《七发》外,有曹植《七启》、张协《七命》二篇。

〔15〕《春秋》昭十五年《左传》:“数典而忘其祖。”

〔16〕《文选》有邹阳《狱中上书自明》一首。《汉书·邹阳传》曰:“阳以吴王不可说,去之梁,从孝王游。羊胜、公孙诡等疾阳,恶之于孝王。孝王怒,下阳吏,将杀之,阳乃从狱中上书奏孝王,立出之,卒为上客。”

〔17〕《文选》有江淹《诣建平王上书》一首。《梁书·江淹传》曰:“宋建平王景素好士。淹随景素在南兖州,广陵令郭彦文得罪,辞连淹,系州狱中,上书。景素览书,即日出之。”

〔18〕《战国策·燕策》:“人有恶苏秦于燕王者曰:‘武安君,天下不信人也,王以万乘下之,尊之于廷,示天下与小人群也。’武安君从齐来,而燕王不馆也,谓燕王曰:‘臣,东周之鄙人也,见足下,身无咫尺之功,而足下迎臣于郊,显臣于廷。今臣为足下使,利得十城,功存危燕,足下不听臣者,人必有言臣不信,伤臣于王者。且臣之不信,是足下之福也,使臣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参,三者,天下之高行也,而以事足下,可乎?’燕王曰:‘可。’曰:‘有此,臣亦不事足下矣。且夫孝如曾参,义不离亲一夕宿于外,足下安得使之之齐。廉如伯夷,不取素飧,汙武王之义而不臣,辞孤竹之君,饿而死于首阳之山,廉如此者,何肯步行数千里,而事弱燕之危主乎?信如尾生,期而不来,抱梁柱而死,信至如此,何肯扬燕(燕下原有秦字,从《校注》删)之威于齐,而取大功乎哉?且夫信行者,所以自为也,非所以为人也;皆自覆之术,非进取之道也。三王代兴,五霸迭盛,皆不自覆也。君以自覆为可乎?则齐不益于营丘,足下不逾境,不窥于边城之外。且臣有老母于周,离老母而事足下,去自覆之术,而谋进取之道,臣之趣固不与足下合者,足下皆自覆之君也,仆者进取之臣也,所谓以忠信得罪于君者也。’燕王曰:‘夫忠信又何罪之有也?’对曰:‘足下不知也。臣邻家有远为吏者,其妻私人。其夫且归,其私者忧之。其妻曰:公勿忧也,吾已为药酒以待之矣。后二日,夫至,妻使妾奉卮酒进之,妾知其药酒也,进之则杀主父,言之则逐主母,乃阳僵弃酒。主父大怒而笞之。故妾一僵而弃酒,上以活主父,下以存主母也。忠至如此,然不免于笞,此以忠信得罪者也。臣之事,实不幸而有类妾之弃酒也。’”

〔19〕贾谊《过秦》以论秦过,班彪《王命》以讽隗嚣,曹礒《六代》以讽曹爽,陆机《辨亡》以论吴亡;皆力陈前代得失而资世鉴之名论也。并载《文选》。

〔20〕原注:“屈原上称帝喾,中述汤武,下道齐桓,亦是。”案此《史记》引淮南王安《离骚传》语也。《孟荀列传》曰:“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不合。退而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其详并具本书。项安世《家说》:“贾谊之《过秦》,陆机之《辨亡》,皆赋体也。”此亦可与实斋之意相发。

〔21〕《汉书·淮南列传》:“淮南王安为人好书,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为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楚辞》有淮南小山《招隐士》一篇,王逸《章句序》曰:“《招隐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昔淮南王安博雅好古,招怀天下俊伟之士,自八公之徒,咸慕其德,而归其仁;各竭才智,著作篇章,分造辞赋,以类相从,故或称小山,或称大山,其义犹诗有小雅、大雅也。”《汉志》有《淮南王群臣赋》四十四篇,盖即小山、大山之属。《文选》录《招隐士》,直题淮南王安,误。

〔22〕《史记·梁孝王世家》:“孝王,窦太后少子也,爱之,赏赐不可胜道。于是孝王筑东苑,招延四方豪杰,自山以东游说之士,莫不毕至,齐人羊胜、公孙诡、邹阳之属。”《文选》录邹阳文,见前。

〔23〕《史记·平原君列传》:“平原君赵胜者,赵之诸公子也。诸子中胜最贤,喜宾客。宾客至者盖数千人。”又《孟尝君列传》:“孟尝君名文,姓田氏,在薛招致诸侯宾客,及亡人有罪者,舍业厚遇之。以故倾天下之士。食客数千人,无贵贱一与文等。”又《春申君列传》:“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黄氏。是时齐有孟尝君,赵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争下士,招致宾客,以相倾夺。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蹑珠履。”又《信陵君列传》:“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矨王异母弟也。昭王薨,安矨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贾谊《过秦论》曰:“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约从离衡。”

〔24〕班固《两都赋序》:“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邱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史记·滑稽列传》:“褚先生曰:‘武帝时,齐人有东方生名朔,初入长安,诏拜以为郎,常在侧,侍中,数召至前谈语,人主未尝不说也。’”又《司马相如传》:“司马相如,蜀郡成都人也。客游梁,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相如乃著子虚之赋。久之,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也,请为天子游猎赋。’赋成,奏之,天子以为郎。尝从上至长杨猎。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彘,驰逐野兽,相如上疏谏之,上善之。天

子既美《子虚》之事,相如见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尝为《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说,飘飘然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文选》录朔《答客难》、《非有先生论》,《汉书》本传亦有之,并云:“朔之文辞,此二篇最善。”相如文载《文选》者,《子虚》《上林》《长门》三赋、《谏猎书》、《喻巴蜀檄》、《难蜀父老》、《封禅文》。惟《长门赋》,《史》、《汉》本传无有,盖赝品也。辨详《日知录》及何焯《义门读书记》。

〔25〕《魏志·王粲传》:“始文帝为五宫中郎将,及平原侯植,皆好文学。粲与北海徐,字伟长,广陵陈琳,字孔璋,陈留阮蠫,字元瑜,汝南应玚,字德琏,东平刘桢,字公,并见友善。蠫以(建安)十七年卒,、琳、桢、玚,以二十二年卒。文帝与元城令吴质书曰:‘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末句据《文选》补)《续汉书·郡国志》,魏郡有邺城,魏所都也。邺下诸子之作,《文选》第录颇多,今不更详其篇目。

〔26〕《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子、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又《孟荀列传》:齐有三驺子,其前驺忌,先孟子;其次驺衍,后孟子;驺者,亦颇采驺衍之术以纪文。故齐人颂曰:“谈天衍,雕龙。”《集解》引刘向《别录》曰:“驺衍之所言,五德终始,天地广大,书言天事,故曰谈天。驺修衍之文饰,若雕缕龙文,故曰雕龙。”

〔27〕《庄子·大宗师篇》:“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释文》引李《注》曰:“畸,奇异也。”《易·系辞》:“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

〔28〕《中说·礼乐篇》:“在山泽而有廊庙之志。”

〔29〕《吕氏春秋·开春论》:“中山公子牟谓詹子曰:‘身在江湖之上,心居魏阙之下,奈何?’”《注》:“魏阙,心下巨阙也。心下巨阙,言神内守也。一说:魏阙,象魏也。悬教象之法,浃日而收之,魏魏高大,故曰魏阙。”按语亦见《庄子·让王篇》,惟江河作江海。

〔30〕韩愈《祭田横墓文》:“事有旷百世而相感者,余不自知其何心。”

〔31〕《文心雕龙·辨骚篇》:“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故论上世文学,必以《诗》、《骚》交举。战国之文,多出《诗》教;后世之文,复出战国,则其温柔敦厚之教,郁伊怆怏之怀,为后来所景慕者,非偶然矣。本节即《文选》诸体,详证后世之文,战国多兆其端。

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其言信而有征矣〔1〕。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何谓也?曰:古未尝有著述之事也。官师守其典章〔2〕,史臣录其职载。文字之道,百官以之治,而万民以之察〔3〕,而其用已备矣。是故圣王书同文以平天下〔4〕,未有不用之于政教典章,而以文字为一人之著述者也〔5〕。道不行而师儒立其教〔6〕,我夫子所以功贤尧、舜也〔7〕。然而“予欲无言”〔8〕,“无行不与”〔9〕,六艺存周公之旧典〔10〕,夫子未尝著述也〔11〕。《论语》记夫子之微言〔12〕,而曾子、子思俱有述作以垂训〔13〕,至孟子而其文然后闳肆焉〔14〕。著述至战国而始专之明验也〔15〕。春秋之时,管子尝有书矣〔16〕,然载一时之典章政教,则犹周公之有官礼也〔17〕,记管子之言行,则习管氏法者所缀集,而非管仲所著述也〔18〕。兵家之有《太公阴符》〔19〕,医家之有《黄帝素问》〔20〕,农家之有《神农》、《野老》〔21〕,先儒以为后人伪撰,而依托乎古人。其言似是,而推究其旨,则亦有所未尽也。盖末数小技,造端皆始于圣人〔22〕。苟无微言要旨之授受,则不能以利用千古也。三代盛时,各守人官物曲之世氏〔23〕,是以相传以口耳,而孔、孟以前,未尝得见其书也。至战国而官守师传之道废〔24〕,通其学者,述旧闻而著于竹帛焉。中或不能无得失,要其所自不容遽昧也〔25〕。以战国之文而述黄、农之说,是以先儒辨之文辞,而断其伪托也。不知古初无著述,而战国始以竹帛代口耳〔26〕,实非有所伪托也〔27〕。然则著述始专于战国,盖亦出于势之不得不然矣。著述不能不衍为文辞〔28〕,而文辞不能不生其好尚。后人无前人之不得已〔29〕,而惟以好尚逐于文辞焉,然犹自命为著述。是以战国为文章之盛,而衰端亦已兆于战国也〔30〕

〔1〕张衡《东京赋》:“信而有征。”薛综《注》:“征,验也。”

〔2〕《说文》:“官,吏事君也。从宀,从img57img58犹众也。此与师同意。”《广雅·释诂》:“师,官也。”盖古者政教不分,官师合一,故二者异名而同训。《礼记·曲礼》所谓“宦学事师”者也。余下详。

〔3〕《易·系辞》:“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

〔4〕《礼记·中庸》:“车同轨,书同文。”又《大学》:“国治而后天下平。”

〔5〕原注:“详见外篇《校雠略·著述先明大道论》。”案今本《文史通义》外篇无此,盖即《校雠通义·原道篇》也。其言曰:“古无文字,结绳之治,《易》之书契,圣人明其用曰:‘百官以治,万民以察。’夫为治为察,所以宣幽隐而达形名,盖不得已而为之,其用足以若是焉。斯已矣。理大物博,不可殚也,圣人为之立官分守,而文字亦从而纪焉。有官斯有法,故法具于官;有法斯有书,故官守其书;有书斯有学,故师传其学;有学斯有业,故弟子习其业。官守学业皆出于一,而天下以同文为治,故私门无著述文字。后世文字,必溯源于六艺;六艺非孔氏之书,乃周官之旧典也。《易》掌太卜,《书》掌外史,《礼》在宗伯,《乐》隶司乐,《诗》领于太师,《春秋》存乎国史。夫子自谓述而不作,明乎官司失守,而师弟子之传业于是判焉。”

〔6〕《周礼·天官》:“师以贤得民,儒以道得民。”《注》:“师,诸侯师氏,有德行以教民者。儒,诸侯保氏,有六艺以教民者。”此非用其本义。

〔7〕《孟子·公孙丑篇》:“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

〔8〕《论语·阳货篇》:“子曰:‘予欲无言。’”

〔9〕《论语·述而篇》:“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集解》引包氏曰:“我所为无不与尔共之者,是丘之心。”

〔10〕《文史通义·易教篇》曰:“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亦即此义。

〔11〕《论语·述而篇》:“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故虽删定六经,而自无著述。

〔12〕《汉志》:“《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郮,故谓之《论语》。”又曰:“昔仲尼没而微言绝。”李奇曰:“精微不显之言也。”师古曰:“精微要妙之言也。”张涤华先生曰:“案《文选》刘歆《让太常博士书》善《注》引《论语谶》云‘子夏六十四人共撰仲尼微言。’则《论语》即仲尼之微言。以释实斋此句,语意尤显。”

〔13〕《汉志》儒家:“《子思》二十三篇。”又:“《曾子》十八篇。”《礼记·中庸注》云:“孔子之孙子思作之。”或《子思》遗篇之一。《四库总目·大戴礼提要》云:“《艺文志》《曾子》十八篇久佚,是书犹存其十篇,自《立事》至《天圆》,篇题上悉冠以曾子者是也。”

〔14〕《庄子·天下篇》:“深闳而肆。”韩愈《进学解》:“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

〔15〕原注:“《论语》记曾子之没,吴起尝师曾子,则曾子没于战国初年,而《论语》成于战国之时明矣。”案:事见《论语·泰伯篇》及《史记·吴起传》。

〔16〕原注:“《鬻子》、《晏子》,后人伪托。”案《汉志》儒家:“《晏子》八篇。”又道家:“《鬻子》二十二篇。”原注:“名熊,为周师,自文王以下问焉。”《鬻子》今佚,《晏子》今存。

〔17〕今《管子》书多载当时立法理民之政。《汉书·食货志》曰:“太公为周立九府,太公退,又行之于齐。至管仲相桓公,通轻重之权。桓公遂用区区之齐,合诸侯,显伯名。”又《刑法志》曰:“齐桓公任用管仲,问行伯用师之道,管仲于是乃作内政而寓军令焉。其教已成,外攘夷狄,内尊天子,以安诸夏。”此其推本周室旧典以匡齐桓伯业之明征也。伯,今霸字。

〔18〕原注:“或谓管仲之书不当称桓公之谥,阎氏若璩又谓后人所加,非《管子》之本文,皆不知古人并无私自著书之事,皆是后人缀辑。详《诸子篇》。”案阎说不见于《尚书古文疏证》及《潜邱諸记》,未详所出。今传章氏书无《诸子篇》,《校雠通义·汉志诸子篇》亦未讨究及此,而其意颇见于《言公》及《述学驳文》。《言公篇》曰:“诸子思以其学易天下,语言文字,未尝私其所出也。先民旧章,存录而不为识别者,幼官弟子之篇,月令土方之训是也。(原注:“管子《地圆》,淮南《地形》,皆土训之遗。”)辑其言行,不必尽其身所论述者,管仲之述其身死后事,韩非之载其李斯驳议是也。《庄子》、《让王》、《渔父》之篇,苏氏谓之伪托,非伪托也,为庄氏之学者所附益尔。诸子之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者,固将推衍其学术而传之其徒焉。苟足显其术而立其宗,援述于前,与附衍于后者,未尝分居立言之功也。”《述学驳文》曰:“孔子未修《春秋》以前,并无诸子著书之事,如其有之,则夫子必从而讨论,不容绝不置于口也。其人有生孔子前者,如管子上溯太公之类,皆是后人撰辑,非其本人之所自为。”严可均《书管子后》:“近人编书目者,谓此书多言管子后事,盖后人附益者多。余不谓然,先秦诸子,皆门弟子或宾客或子孙撰定,不必手定。”此与实斋之说正同。

〔19〕《战国策·秦策》:“苏秦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汉志》不载。《隋志》有《太公阴谋》、《太公阴符钤录》、《太公金匮》、《太公兵法》、《太公伏符阴阳谋》、《太公三宫兵法》、《太公书禁忌立成集》、《太公枕中记》、《周书阴符》等,均在子部兵家。今并亡佚。

〔20〕皇甫谧《甲乙经序》:“《七略》、《艺文志》:《黄帝内经》十八卷。今有《img59经》九卷,《素问》九卷,二九十八卷,即《内经》也。”

〔21〕《汉志》诸子略农家:“《神农》二十卷。”原注:“六国时诸子疾时怠于农业,道耕农事,托之神农。”师古曰:“刘向《别录》云:‘疑李悝及商君所说。’”又:“《野老》十七篇。”原注:“六国时,在齐楚间。”应劭曰:“年老居田野,相民耕种,故号野老。”

〔22〕《礼记·中庸》:“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孔《疏》释造端云:“初始造立端绪。”

〔23〕《孟子·告子篇》:“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古皆世官,或以官为氏,故曰世氏也。

〔24〕《史记·历书》:“幽、厉之后,周室微,陪臣执政,史不记时,君不告朔,故畴人子弟分散。(《集解》引如淳曰:“家业世世相传为畴。《律》:年二十三传之畴官,各从其父学。”)或在诸夏,或在夷狄。”此所谓官守师传之道废也。《论语·微子篇》云:“太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邢《疏》谓此章记“鲁哀公时礼坏乐崩,乐人皆去”。虽列国之事,固亦可推见王朝之大略焉。

〔25〕《太玄经》:“狂作昧。”《注》:“昧,迷也。”

〔26〕原注:“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及四方之志,与孔子所述六艺旧典,皆非著述一类,其说已见于前。”案《周礼·春官》:“外史掌四方之志,掌三皇五帝之书。”郑《注》谓前者“若晋之《乘》、楚之《杌》、鲁之《春秋》”。后者则“楚灵王所谓《三坟》、《五典》”是。

〔27〕此论但以释战国人著书,非所语于后世之伪书也。

〔28〕《校雠通义·汉志诗赋篇》曰:“古之赋家者流,原本《诗》、《骚》,出入战国诸子,虽其文逐声韵,旨存比兴,而深探本原,实能自成一子之学,与夫专门之书初无差别。”又《遗书·杂说》曰:“诸子仅工文辞,即后世文集之滥觞。”盖章氏为学,最重专门,故极推子书而薄文集;且谓古之辞赋,实有子风;后来子书,大类文集。篇什日富,则宗旨日衰。其贬砭时俗,用意深远矣。俞樾《宾萌集自序》曰:“文集始于诸子,古之君子既没,而其徒撰次其行事与其文词,以传于后。后世人各有集,而不知其原出于诸子,于是集日以多,而文日以卑矣。”此亦足为章说佐证。

〔29〕《孟子·滕文公篇》:“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古之作者,或如《孟子》所云:以“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或如《史记》所云,以“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或如《诗序》所云:“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哀窈窕,思贤才”,皆所谓不得已也。

〔30〕著述始专,诸子争鸣,故文盛。后来景慕,妄事效颦,故文衰也。本节论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乃专,总束上篇之论。

谨案:章学诚,字实斋,浙江会稽人,清乾隆三年(1738)生,嘉庆六年(1801)卒。性耽坟籍,不甘为章句之学,故独能于朴学风靡一世之日,自树一帜。其倡言立论,多发前人之所未发。大抵推原官礼,而有得于向、歆父子之传,故于古今学术,辄能条别而得其宗旨,虽其缜密繁博,或不逮休宁、高邮诸师远甚,然识足以甄疑似,明正变,提要挈纲,卓然有以见夫经、史、百家之支与流裔,而得其大原,则有非诸师所能谛言者。盖诸师精于覈,而实斋善于推;诸师审于析,而实斋密于综。当举世溺于“博学多识”之时,以“一以贯之”为天下倡,信乎其为豪杰之士也。所著书有《文史通义》、《校雠通义》、《史籍考》、《文集》、《方志》等十数种,《史籍考》今佚,余由近人刘承干汇刊为《章氏遗书》。而两《通义》其先已盛传于世。今人叶长青尝为之注,余此书抗战时期成于蜀中时,未见叶注,故与之颇有异同。幸览者察之。

《诗教》共上下两篇,盖《文史通义》中之名论也。上以论时会之升降,下以论体制之分合。余杭《总略》,横推之而极其广;会稽《诗教》,纵讨之而尽其深。厥义虽若不侔,而实互为表里者也。其下篇详在本书下卷。上篇主旨,则在甄明吾国道术公私,文章述作之迁变,以战代为其枢机。盖春秋以前,民智蔽塞,高文典册,巫史世传,述而不作,实其常理。故《荀子·荣辱篇》曰:“循法则、度量、刑辟、图籍,不知其义,谨守其数,慎不敢损益也。父子相传,以持王公,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禄秩也。”及夫王纲陵迟,诸侯力政,世卿之制,既遭弹射,秀杰之士,渐起民间。孔子历干七十二君,终无所遇,退而讲业洙泗。乃删《诗》、《书》,订《礼》、《乐》,赞《大易》,修《春秋》,取周室之旧典,授从游之徒众。一再传后,诸子之学遂极盛焉;后世之文,遂益繁焉。是知孔子以前,学在官守,孔子以后,学在私门,所谓功贤尧、舜者,殆谓此也。吾国文学与时代之关系,扬蝧根极,惟此事为最著最要,学者不可不究心也。

若夫时运推移,质文递变,历祀之作,不恒厥体。自来论列,不外两端。或寻源而弃流,或崇今而蔑古,文学退化与文学进化之争以生焉。《国故论衡·辨诗篇》云:“论辨之辞,综持名理,久而逾出,不专以文情贵,后生或有陵轹古人者矣。韵语代益凌迟,今遂涂地,由其发扬意气,故感慨之士擅焉。聪明思慧,去之则弥远。”考今不如古之论,为吾国文家之常谈,惟余杭先生此说,推本情性,视余为实。然亦有不尽然者,则以文学虽主性灵,而非此一端可尽,如陆云论文,“先辞后情,尚薭而不取悦泽”,则不可以一概齐。先生亦既举以破文辞异职之说矣,古人虽情性挚至,而文辞美富,未必即胜后人,此其一。又喜怒哀乐,古今所同,而其所以为喜怒哀乐者,则视环境而异,如悯农之情,诗人共具,而古或以荒年无食,今或以富岁谷贱,则其情志所托,各有攸殊,难言厚薄矣,此其二。他若《文心雕龙·才略篇》云:“观夫后汉才林,可参西京;晋世文苑,足俪邺都。然而魏时话言,必以元封为称首;宋来美谈,亦以建安为口实。”此则以景慕前修,因发不如之叹,又非不易之论也。准此,知文学退化之说,未可尽信;至若进化之论,则近世文家尤多奉为科律。考《抱朴子·钧世篇》曰:“《尚书》者,政事之集也。然未若近代之优文诏策、军书奏议之清富赡丽也。《毛诗》者,华彩之辞也,然不及《上林》、《羽猎》、《二京》、《三都》之汪img60博富也。若夫具论宫室,而奚斯路寝之颂,何如王生之赋灵光乎?同说游猎,而《叔畋》、《卢铃》之诗,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并美祭祀,而《清庙》、《云汉》之辞,何如郭氏《南郊》之艳乎?等称征伐,而《出车》、《六月》之作,何如陈琳《武军》之壮乎?古者事事醇素,今则莫不雕饰,时移世改,理自然也。若舟车之代步涉,文墨之改结绳,诸后作而善于前事,其功业相次千万者,不可缕举也,何以独文章不及古邪?”此主后世之文迈于前古,又早于今人矣。然自《诗》、《骚》以还,艾历千载,轶群绝伦之作,惊心动魄之篇,所谓江山如画,光景常新者,何代无之,必谓后来之作,既造极峰,则前修之辞,渐沦土芥,要亦未见天地之纯者也。

《易·系下》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文章之事,亦若是焉。知进化退化之说皆仅得其一端,然后可语于通变矣。所谓文章之通变者,内则系乎情志,外则系乎体裁。老庄告退,山川方兹,此通变之系乎情志者也。六义附庸,蔚为大国,此通变之系乎体裁者也。盖社会结构,与时进化;思想感情,随而变迁。人情每厌故而喜新,文章亦历久而生敝。当一意初用,一体初兴,作者莫不骋力高衢,自致英杰。及其要害既据,奇花已开,则来者争锋,自难齐量,势必别出机杼,乃可媲美前人,则《南齐书·文学传论》所谓“若无新变,不能代雄”也。情志之殊,基于生活之异,千变万化,通变之数,未可缕言。若体裁之变,则以顾宁人、焦里堂二君之言为最明切。顾氏《日知录》曰:“《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楚辞》,《楚辞》之不能不降而汉、魏,汉、魏之不能不降而六朝,六朝之不能不降而唐,势也。”此就声诗一体言之也。焦氏《易余硁录》曰:“一代有一代之所胜,舍其所胜,以就其所不胜,皆寄人篱下者耳。余尝欲自楚骚以下,至明八股,撰为一集,汉则专取其赋,魏、晋、六朝至隋则专录其五言诗,唐则专录其律诗,宋专录其词,元专录其曲,明专录其八股,一代还其一代之所胜。然而未暇也。”(案焦氏谓“一代有一代之所胜”,欲“一代还其一代之所胜”,非八代后无古诗,唐后无律诗,宋、元后无词、曲之谓也,顾就其造极者举之耳。又八股功令之文,明人虽创其体,亦不得在文学之列。凡此皆当分别观之。)此就文词各体言之也。至情志之于体裁,其间参伍错综,尤极密切,故有体裁同而情志自异者,若词有婉约豪放之别是也;有情志同而体裁各殊者,若屈子赋《离骚》,文公歌《正气》是也。凡此之类,譬如器以贮水,此器既满,则必注而之他,惟其具通变之功,故能玉水方流,璇源圆折。亦犹琴笙悦耳,而丝竹不同;盘’适口,而甘脆易味。故文章之道,与时递变,惟有异同可指,难以优劣为言,此文学与时代关系之通例,虽百世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