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文学总略(论文学之界义)

文学总略(论文学之界义)

章炳麟

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1〕。凡文理、文字、文辞皆言文;言其采色发扬,谓之img2〔2〕。以作乐有阕〔3〕,施之笔札〔4〕,谓之章〔5〕。《说文》云:“文,错画也,象交文。”〔6〕“章,乐竟为一章。”“img3img4也。”“彰,文彰也。”〔7〕或谓文章当作img5彰,则异议自此起〔8〕。《传》曰:“博学于文。”〔9〕不可作img6。《雅》曰:“出言有章。”〔10〕不可作彰。古之言文章者,不专在竹帛讽诵之间。孔子称尧舜“焕乎其有文章”〔11〕。盖君臣、朝廷、尊卑、贵贱之序,车舆、衣服、宫室、饮食、嫁娶、丧祭之分,谓之文〔12〕。八风从律,百度得数,谓之章〔13〕。文章者,礼乐之殊称矣。其后转移,施于篇什〔14〕。太史公记博士平等议曰:“谨案:诏书、律令下者,文章尔雅,训辞深厚。”〔15〕此宁可书作img7彰邪〔16〕?独以五采彰施五色,有言黻,言黼,言文,言章者〔17〕,宜作img8彰。然古者或无其字,本以文章引伸〔18〕。今欲改文章为img9彰者,恶乎冲澹之辞〔19〕,而好华叶之语〔20〕,违书契记事之本矣〔21〕。孔子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22〕盖谓不能举典礼,非欲苟润色也〔23〕。《易》所以有《文言》者,梁武帝以为文王作易,孔子遵而修之,故曰文言〔24〕,非矜其采饰也〔25〕。夫命其形质曰文,状其华美曰img10,指其起止曰章,道其素绚曰彰〔26〕,凡img11者必皆成文,凡成文者不皆img12〔27〕。是故蝧论文学〔28〕,以文字为准,不以img13彰为准〔29〕。今举诸家之法,商订如左方〔30〕:

〔1〕文学一词,先秦已有。《论语·先进篇》:“文学子游、子夏。”《墨子·非命篇》:“凡出言谈,由文学之为道也。”荀、韩诸子书亦有之,而其范围至广,盖一切学术或文化皆属焉。今此所指,则为文字著于竹帛之法式,其封域弇于先秦,而侈于近世抒情美文乃为文学之说。数语盖开宗明义也。

〔2〕《说文》:“img14img15也。”段《注》:“有部,‘img16,有img17彰也’。是则有img18彰谓之img19img20与文义别,凡言文章,皆当作img21彰,作文章者,省也。文训逪画,与img22义别。”又:“彡,毛饰画文也。”徐铉曰:“毛发绘饰之事。”img23从彡以表绘饰,故云采色发扬。

〔3〕《说文》:“阕,事已闭门也。”《礼记·文王世子》:“有司告以乐阕。”郑《注》:“阕,终也。”

〔4〕《说文》:“札,牒也。”《中庸》郑《注》:“简、札、牒、毕,同物而异名。札,木简之薄小者也。”

〔5〕《说文》:“章,乐竟为一章,从音、十。十,数之终也。”

〔6〕段《注》:“错,当作逪。逪画者,img24!之画也。《考工记》曰:‘青与赤谓之文。’逪画之一端也。逪画者,文之本义,img25彰者,img26之本义,义不同也。”

〔7〕此释四名为义各别,img27彰义主绘饰,故非文学之本柢也。

〔8〕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之说,引见上。

〔9〕《礼记·曲礼》孔《疏》:“传谓传述为义,或亲承圣旨,或师儒相传。”《论语》即此类书,故谓之传也。引句见《雍也篇》。刘宝楠《论语正义》曰:“博文者,《诗》、《书》、《礼》、《乐》,与凡古圣所传之遗籍是也。”吾友张涤华先生曰:“案《论衡·正说篇》云:‘《论语》者……宣帝下太常博士时,尚称书难晓,名之曰《传》。’又《汉书·平帝纪》云:‘《传》不云乎:“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师古《注》:‘以《论语》传圣贤之言,故为之《传》。’(案:为谓通用字。)此皆释《论语》所以名《传》之故,然犹未尽。考《论语》与《孝经》、《孟子》、《尔雅》皆汉代学校诵习之书,文帝时尝立传记博士,(见赵岐《孟子题辞》。)故当时通谓之《传》。《孝经》等三书姑不论,兹就称《论语》为传者,更举数例如次:《汉书·宣帝纪》:‘《传》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又《元帝纪》:‘《传》不云乎: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又《刘歆传》:‘《传》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又《东方朔传》:‘《传》曰: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此并引《论语》而皆谓之《传》。(汉人征引《论语》直称书名者,为数反极少。)知章君此处,盖用汉人旧称。”

〔10〕语见《诗·小雅·都人士篇》。《笺》曰:“吐口言语,又有法度文章。”

〔11〕见《论语·泰伯篇》。刘宝楠《正义》云:“上世人质,历圣治之,渐知礼义,至尧,舜而后文治以盛。故《尚书》独载尧以来,自授时外,复作大章之乐。又《大戴礼·五帝德》言尧事云:‘黄黼黻衣,丹车白马,伯夷主礼,夔教舞。’皆是立文垂制之略,可考见也。”

〔12〕《史记·礼书》:“是以君臣、朝廷、尊卑、贵贱之序,下及黎庶车舆、衣服、宫室、饮食、嫁娶、丧祭之分,事有宜适,物有节文。”宜适节文,盖即礼也。

〔13〕《礼记·乐记》:“八风从律而不奸,百度得数而有常。”《疏》:“八风,八方之风也。律,谓十二月之律也。乐音象八风,其乐得其度,故八风十二月律应八节而至,不为奸慝也。八风者,《白虎通》云:‘距冬至四十五日,条风至。条者,生也。四十五日明庶风至。明庶者,迎众也。四十五日清明风至。清明者,清芒也。四十五日景风至。景者,大也,言阳气长养也。四十五日凉风至。凉,寒也,阴气行也。四十五日阊阖风至。阊阖者,咸收藏也。四十五日不周风至。不周者,不交也,言阴阳未合化矣。四十五日广莫风至。广莫者,大莫也,开阳气也。’八节者,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百度谓昼夜百刻。昏明昼夜不失其正,故度数有常也。”从律得数,所谓乐也。

〔14〕陆德明《毛诗释文》:“王者施教,统有四海,歌诗之作,非止一人。篇数既多,故以十篇编为一卷,名之为什。”此篇什之义。

〔15〕原注:“《儒林列传》。”语亦见《汉书》。颜《注》曰:“尔雅,近正也。言诏辞雅正而深厚也。”

〔16〕意谓博士之议,文章以指诏书、律令,即由礼乐转移施于篇什者也,此故非主采饰,而亦称文章,则不得书作img28彰字也。邪,今通作耶。

〔17〕《尚书·皋陶谟》:“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疏》引郑玄曰:“性曰采,施曰色,未用谓之采,已用谓之色。”《考工记》:“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

〔18〕img29彰之于文章,乃后起字也。

〔19〕《荀子·非十二子篇》:“祌銺其辞。”杨絫《注》:“当为冲澹。”澹,今通作淡。

〔20〕《论衡·超奇篇》:“且浅意于华叶之言,无根核之深。”

〔21〕《易·系辞》:“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故书契者,始于记事,非本以采饰也。

〔22〕《春秋》襄二十五年《左传》记郑入陈,子产献捷于晋,晋不能难,引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晋为伯,郑入陈,非文辞不为功,慎辞也。”

〔23〕《传》载:“郑子产献捷于晋,戎服将事,晋人问陈之罪,对曰:‘昔虞阏父为周陶正,以服事我先王。我先王赖其利器用也,与其神明之后也,庸以元女大姬配胡公,而封诸陈,以备三恪,则我周之自出,至于今是赖,桓公之乱,蔡人欲立其出,我先君庄公奉五父而立之,蔡人杀之。我又与蔡人奉戴厉公,至于庄宣,皆我之自立。夏氏之乱,成公播荡,又我之自入。君所知也。今陈忘周之大德,蔑我大惠,弃我姻亲,介恃楚众,以凭陵我敝邑,不可亿逞。我是以有往年之告,未获成命,则有我东门之役。当陈隧者,井堙木刊。敝邑大惧不竞,而耻大姬。天诱其衷,启敝邑之心。陈其知罪,授手于我,用敢献功。’晋人曰:‘何故侵小?’对曰:‘先王之命,惟罪所在,各致其辟。且昔天子之地一圻,列国一同,(杜《注》:“一圻方千里,一同方百里。”)自是以衰。今大国多数圻矣。若无侵小,何以至焉?’晋人曰:‘何故戎服?’对曰:‘我先君武庄为平、桓卿士,城濮之役,文公布命曰:各复旧职。命我文公戎服辅王,以授楚捷,不敢废王命故也。’士庄伯不能诘。”盖其对问之辞,悉征故实,据旧章,所谓举典礼也。《论语·宪问篇》:“东里子产润色之。”《广雅·释诂》:“润,饰也。”

〔24〕陆德明《周易释文》:“《文言》,梁武帝云:‘是文王所制。’”庞石帚先生曰:“案:此非谓文王作此《文言》也。谓此名为《文言》者,以《易》是文王所制。孔子赞《易》,因名《文言》也。宋以前无疑十翼者,陆氏语简,故此引而释之云尔。”

〔25〕《周易》孔《疏》:“《文言》者,是夫子第七翼也。以乾坤其《易》之门户耶?其余诸卦及爻,皆从乾坤而出,义理深奥,故特作《文言》以开释之。庄氏云:‘文谓文饰,以乾坤德大,故特文饰以为《文言》。’今谓夫子但赞明《易》道,申说《易》理,非是文饰华采,当谓释二卦之经文,故称《文言》。”

〔26〕《论语·八佾篇》:“素以为绚兮。”刘氏《正义》曰:“素以为绚,当是白采用为膏沐之饰,如后世所用素粉矣。绚有众饰,而素则后加,故曰‘素以为绚’。”

〔27〕此谓文img30义别,而文者大名,img31者小名,举大则可以该小,举小故无以包大也。

〔28〕《庄子·徐无鬼篇》:“可不谓有大扬蝧乎?”《注》:“发挥商量也。”张涤华先生曰:“案蝧与较同,故蝧辜或作较辜,扬蝧或作扬较。(亦作扬校。)蝧较皆即约略之意。《文选·蜀都赋》:‘请为左右扬蝧而陈之。’善《注》引许慎《淮南子注》云:‘扬蝧,粗略也。’又《养生论》:‘较而论之。’王念孙谓犹言约略论之。据此知《庄子·徐无鬼篇》之大扬蝧,谓大略也。旧《注》释为发挥商量,殊误。此可参《读书杂志》。”

〔29〕以上驳段氏说。

〔30〕《说文》:“订,平议也。”本节正名,以下辨义。

《论衡,超奇》云〔1〕:“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通人,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2〕,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者为鸿儒。”又曰:“州郡有忧,有如唐子高、谷子云之吏〔3〕,出身尽思,竭笔牍之力,烦忧适有不解者哉〔4〕?”又曰:“长生死后〔5〕,州郡遭忧,无举奏之吏;以故事结不解,征诣相属〔6〕。文轨不尊〔7〕,笔疏不续也。岂无忧上之吏哉?乃其中文笔不足类也〔8〕。”又曰:“若司马子长、刘子政之徒,累积篇第,文以万数,其过子云、子高远矣,然而因成前纪,无胸中之造〔9〕。若夫陆贾、董仲舒〔10〕,论说世事,由意而出,不假取于外〔11〕,然而浅露易见〔12〕,观读之者犹曰传记〔13〕。阳城子长作《乐经》〔14〕,扬子云作《太玄经》〔15〕,造于助思〔16〕,极冥之深〔17〕,非庶几之才〔18〕,不能成也〔19〕。桓君山作《新论》〔20〕,论世间事,辩照然否;虚妄之言,伪饰之辞,莫不证定。彼子长、子云论说之徒,君山为甲〔21〕。自君山以来,皆为鸿眇之才〔22〕,故有嘉令之文〔23〕。”准此,文与笔非异途〔24〕。所谓文者,皆以善作奏记为主。自是以上,乃有鸿儒。鸿儒之文,有经传、解故、诸子〔25〕。彼方目以上第〔26〕,非若后人摈此于文学外〔27〕,沾沾焉惟华辞之守〔28〕,或以论说、记序、碑志、传状为文也〔29〕。独能说一经者,不在此列。谅由学官弟子,曹偶讲习,须以发策决科〔30〕。其所撰著,犹今经义而已〔31〕。是故遮列使不得与也〔32〕

〔1〕《隋书·经籍志》杂家:“《论衡》二十九卷,后汉征士王充撰。”今存。《超奇》,其篇名也。

〔2〕《文心雕龙·书记篇》:“战国以前,君臣同书。秦汉立仪,始有表奏。王公国内,亦称奏书,迄至后汉,稍有名品,公府奏记,而郡将奏笺。”

〔3〕《汉书·鲍宣传》:“自成帝至王莽时,清名之士,沛郡则唐林子高,以明经饬行,显名于世,仕王莽,封侯,贵重,历公卿位,数上疏谏正,有忠直节。”又《谷永传》:“谷永,字子云,长安人也。少为长安小吏,后博学经书。建昭中,御史大夫繁延寿闻其有茂材,除补属,举为太常丞,数上疏言得失。”张涤华先生曰:“案唐林《汉书》无传。其事迹仅附见鲍宣、夏侯胜、王莽诸传,而皆未言其善奏记。谷永本传亦无善奏记之文。(唯《游侠·楼护传》有‘谷子云笔札为人信用’之语。)考《论衡·效力篇》云:‘谷子云、唐子高章奏百上,笔有余力,极言不讳,文不折乏,非夫才知之人不能为也。’又《别通篇》云:‘若董仲舒、唐子高、谷子云、丁伯玉,策既中实,文说美善,博览膏腴之所生也。’此则唐、谷善奏记之征也。”

〔4〕王引之《经传释词》:“适,犹是也。《吕氏春秋·胥时篇》曰:‘王子光见伍子胥而恶其貌,不听其说,而辞之曰,其貌适吾所甚恶也。’言是吾所甚恶也。刘歆《与扬雄书》曰:‘今圣朝留心典诰,发精于殊语,欲以验考四方之事,适子云攘意之秋也。’言是子云攘意之秋也。”

〔5〕会稽周长生,在州为刺史任安举奏,在郡为太守孟观上书,事解忧除,州郡无事。亦见《超奇篇》。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孙诒让《札迻》并云,长生名树,见《北堂书钞》引三国吴谢承《后汉书》。范晔《书》无传。

〔6〕《说文》:“征,召也。”《玉篇》:“诣,至也。”举奏无吏,故朝廷屡召至而面诘之。

〔7〕《汉书·贾山传》:“轨,事之大者也。”师古曰:“轨谓法度也。”文轨即文之法度矣。

〔8〕不足与长生比类也。

〔9〕《汉书·艺文志》六艺略春秋家:“《太史公》百三十篇。”即今《史记》。又诸子略儒家:“刘向所序六十七篇。”原注:“《新序》、《说苑》、《世说》、《列女传颂图》也。”诸书并自群籍采掇而成,非由意出而不假取于外也。

〔10〕《汉志》儒家:“《陆贾》二十三篇。”又:“《董仲舒》百二十三篇。”《隋志》春秋家:“《春秋繁露》十七卷,汉胶西相董仲舒撰。”又儒家:“《新语》二卷,陆贾撰。”

〔11〕此所谓“胸中之造”也。

〔12〕《四库总目·陆贾新语提要》曰:“今据其书论之,则大旨皆崇王道,黜霸术,归本于修身用人。其称引《老子》者,惟《思务篇》引‘上德不德’一语,余皆以孔子为宗,所援据多《春秋》、《论语》之文。汉儒自董仲舒外,未有如是之醇正也。”黄震《黄氏日钞》曰:“自孟子没后,学圣人之学者,惟仲舒。其天资粹美,用意纯笃,汉唐诸儒,鲜其比者。使幸而及门于孔氏,亲承圣训,庶几四科之流亚欤!”是二子虽精于持论,而其旨仍衍儒言。王氏学不纯儒,意在订讹贬俗,一空常谈,故讥其浅露易见也。参见《南北文学不同论》笺引《史通·自叙篇》评《论衡》语。

〔13〕此云传记,犹言短书,古制书体卑则策短。传者,专之假借字,专训六寸簿,并详后。

〔14〕《隋志》经部乐类:“《乐经》四卷。”不著撰人。王谟、马国翰辑本均以为即子长作。应劭《风俗通义·姓氏篇》:“汉有谏议大夫阳成公衡。”桓谭《新论》:“阳城子张名衡,蜀郡人,为讲乐祭酒。(又别一引云,“为典乐大夫”。)”

〔15〕《汉书·扬雄传》:“雄好古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用心于内,不求于外,于时人皆忽之,唯刘歆及范逡敬焉,而桓谭以为绝伦。”《汉志》儒家:“扬雄所序三十八篇。”原注:“《太玄》十九,《法言》十三,《乐》四,《箴》二。”《隋志》儒家:“《扬子太玄经》九卷。”又别本或作十卷。

〔16〕孙诒让《札迻》:“助当为眇,形近而误。上文云:‘眇思自出于胸中’也。”眇妙古通用。

〔17〕《淮南子·道应篇》:“西穷冥之党。”诸书或作窈冥、杳冥,并深邃之貌。

〔18〕《易·系辞》:“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疏》:“言圣人知几,颜氏亚圣,未能知几,但殆近庶几而已。”

〔19〕《论衡·对作篇》:“阳城子张作《乐》,扬子云作《太玄》,是二经者,卓绝惊耳。”

〔20〕《后汉书·桓谭传》:“桓谭,字君山,沛国相人也。博学多通,遍习五经,皆诂训大义,不为章句,能文章,尤好古学,数从刘歆、扬雄辨析疑异。性嗜倡乐,简易不修威仪,而喜非毁俗儒,由是多见排抵。著书言当世行事二十九篇,号曰《新论》。”《隋志》儒家:“《桓子新论》十七卷,后汉六安丞桓谭撰。”原书今佚。清严可均《全汉文》有辑本三卷,孙冯翼《问经堂丛书》有辑本一卷。

〔21〕甲者,十干之始为甲,犹言居首矣。《论衡·定贤篇》:“世间为文者众矣,是非不分,然否不定,桓君山之论,可谓得实矣。论文以察实,则君山汉之贤人也。如君山得执汉平,用心与为论不殊旨矣。孔子不王,素王之业在于《春秋》。然则桓君山素丞相之迹存于《新论》者也。”又《案书篇》:“仲舒之言道德政治,可嘉美也。质定世事,论说世疑,桓君山莫上也。故仲舒之文可及,而君山之论难追也。”意皆同。

〔22〕《吕氏春秋·爱类篇》:“名曰鸿水。”注:“鸿,大也。”

〔23〕《尔雅·释诂》:“嘉,美也。”《诗·凯风》:“我无令人。”《笺》:“令,善也。”

〔24〕辨义首文笔之论,此举《论衡》以明汉时文笔无别也。

〔25〕解故者,《汉志》尚书家有《鲁故》二十五卷。师古曰:“故者,通其指义也。”又有《大小夏侯解故》二十九篇,解故连文本之。黄以周《读〈汉书·艺文志〉》曰:“汉儒注经,各守义例,故训传说,体裁不同。故训者,疏通其文义也;传说者,征引其事实也。故训之体,取法《尔雅》,传说之体,取法《春秋传》。”此云解故,则通指故训、传说。司马子长迄桓君山之作,汉、隋两《志》分隶诸科,具见前。

〔26〕《唐书·选举志》:“每问经十条,对策三道,皆通,为上第。”

〔27〕《后汉书,赵壹传》:“为乡党所摈。”李贤《注》:“摈,斥也。”

〔28〕《汉书·窦婴传》:“魏其沾沾自喜耳。”王先谦《补注》:“沾沾自喜,犹言诩诩自得。”《庄子·列御寇篇》:“仲尼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辞。”惟华辞之守者,若阮元之徒是也。其《书昭明太子文选序后》曰:“昭明所选,名之曰文,盖必文而后选也,非文则不选也。经也,子也,史也,皆不可专名之为文也。故昭明《文选序》后三段,特明其不选之故,必沉思翰藻,始名之为文,始以入选也。”又曰:“凡说经讲学,皆经派也;传志记事,皆史派也;立意为宗,皆子派也;惟沉思翰藻,乃可名之为文也。”所云翰藻,即是华辞。阮氏持狭义之文学观,详下。

〔29〕此谓姚鼐之徒。姚氏《古文辞类郮》有论辨、书说、序跋、赠序、碑志、传状诸类,而所甄录,亦不及群经子史,与萧《选》同科。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序》曰:“近世一二知文之士,纂录古文,不复上及六经,以云尊经也。然溯古文所以立名之始,乃由屏六朝骈俪之文,而返之于三代两汉。今舍经而降以相求,是犹言孝者,敬其父祖,而忘其高曾;言忠者曰,我家臣耳,焉敢知国,将可乎哉?姚姬传氏撰次古文,不载史传,其说以为史多不可胜录也。然吾观其奏议类中,录《汉书》至三十八首,诏令类中,录《汉书》三十四首。果能屏诸史而不录乎?”盖又病姚氏之狭,而思所以广之者也。

〔30〕《诗·何人斯》:“谅不我知。”《笺》:“谅,信也。”《汉书·黥布传》:“乃率其曹偶亡之江中。”师古曰:“曹,辈也。”《法言·学行篇》:“或曰:‘书与经同,而世不尚,治之可乎?’曰:‘可。’或人哑然笑曰:‘须以发策决科。’”《汉书·儒林传》:“太常择民年十八以上,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郡国县官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诣太常,得受业如弟子。一岁皆辄课,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其高弟可以为郎中。”盖汉时学优则仕,仕优则学之制如此。

〔31〕顾炎武《日知录》:“经义之文,流俗谓之八股,盖始于成化以后。股者,对偶名也。天顺以前,经义之文,敷衍传注,或对或散,初无定格。成化二十三年会试,乃以反正、虚实、浅深扇扇立格。八股之制,实始于此。”

〔32〕《说文》:“迾,遮也。”《礼记·玉藻》郑《注》作列。本节论魏晋以前,文与笔非异途。

自晋以降,初有文笔之分〔1〕。范晔自述其《后汉书》曰:“文患其事尽于形,情急于藻,义牵其旨〔2〕,韵移其意,政可类工巧图绘,竟无得也〔3〕。手笔差易,文不拘韵故也〔4〕。”《文心雕龙》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有韵者,文也;无韵者,笔也〔5〕。”然《雕龙》所论列者,艺文之部,一切并包〔6〕。是则科分文笔,以存时论,故非以此为经界也〔7〕。昭明太子之序《文选》也,其于史籍,则云不同篇翰;其于诸子,则云不以能文为贵〔8〕。此为裒次总集,自成一家,体例适然,非不易之定论也〔9〕。《抱朴子·百家篇》曰〔10〕:“陕见之徒〔11〕,区区执一,惑诗赋琐碎之文,而忽子论深美之言〔12〕。真伪颠倒,玉石混淆,同广乐于桑间〔13〕,均龙章于素质〔14〕。”斯可以箴矣〔15〕。且沉思孰若庄周、荀卿,翰藻孰若吕氏、淮南〔16〕?总集不摭九流之篇〔17〕,格于科律,固不应为之辞〔18〕。诚以文笔区分,《文选》所集,无韵者猥众〔19〕,宁独诸子?若云文贵其img32邪,未知贾生《过秦》、魏文《典论》,同在诸子,何以独堪入录〔20〕?有韵文中,既录汉祖《大风》之曲〔21〕,即《古诗十九首》亦皆入选〔22〕,而汉、晋乐府反有辮遗〔23〕。是其于韵文也,亦不以节奏低昂为主,独取文采斐然,足耀观览,又失韵文之本矣〔24〕。是故昭明之说,本无以自立者也〔25〕

〔1〕《晋书·蔡谟传》:“文笔议论,有集行于世。”史传言文笔始此。

〔2〕《文心雕龙·事类篇》:“事类者,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又《体性篇》:“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此义字即作事义解,谓用事不当,则反牵动其本旨,使郁而不明也。

〔3〕下云:“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辞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即释上语,原略去。

〔4〕先师蕲春黄先生云:“二句当作‘手笔差易于文,不拘韵故也。’文

字句绝,上脱于字。”范语见《宋书》本传中《狱中与诸甥侄书》。此论文笔别异并及其难易也。

〔5〕见《总术篇》。

〔6〕刘氏书前二十五篇,自《原道》、《征圣》而外,皆以文体标目,除论文笔而外,又有《宗经》、《正纬》、《史传》、《诸子》,是艺文之部,一切并包也。

〔7〕《孟子·滕文公篇》:“夫仁政必自经界始。”赵岐《注》:“经亦界也。”黄先生《〈文心雕龙·总术篇〉札记》曰:“案彦和云,文笔‘别目两名自近代’。而其区叙众体,亦从俗而分文笔,自故《明诗》以至《谐隐》,皆文之属;自《史传》以至《书记》,皆笔之属。然彦和虽分文笔,而二者并重,未尝以笔非文而遂屏弃之。故兼赅众制,明其体裁,上下洽通,古今兼照,斯所以为笼圈条贯之书。”

〔8〕《文选序》历举不选群经、子、史之意,其言曰:“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表,岂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诸。若贤人之美辞,忠臣之抗直,谋夫之话,辩士之端,冰释泉涌,金相玉振,所谓坐狙丘,议稷下,仲连之却秦军,食其之下齐国,留侯之发八难,曲逆之吐六奇,盖乃事美一时,语流千载,概见坟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同异,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

〔9〕《隋志》集部总集类叙曰:“总集者,以建安之后,辞赋转繁,众家之集,日以滋广。晋代挚虞,苦览者之劳倦,于是采摘孔翠,芟剪繁芜,自诗赋各为条贯,合而编之,谓之《流别》。是后文集总钞,作者继轨,属辞之士,以为覃奥而取则焉。”此总集之作,所以囊括别集,采厥精英,其体例由来如此也。

〔10〕《隋志》杂家:“《抱朴子·外篇》三十卷,葛洪撰。”别有内篇二十一卷,言神仙事,在道家。今均存。

〔11〕陕,今通作狭。

〔12〕《文心雕龙·诸子篇》:“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

〔13〕《史记·赵世家》:“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礼记·乐记》:“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

〔14〕《文选》赵景真《与嵇茂齐书》:“表龙章于裸綤。”李善《注》:“龙,衮龙之服也。章,章甫之冠也。”

〔15〕原注:“《世说·文学篇注》引《惠帝起居注》曰:‘裴img33 著二论以规虚诞之弊,文辞精富。’此即《崇有》二论也。《世说》又言:‘王长史宿构精理,并撰其才藻,往与支(道林)语,叙致作数百语,自谓是名理奇藻。’又云,支道林通《庄子·渔父篇》:‘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是皆名理之言,诸子之鼓吹也。而以精富才藻为目,足知晋时所谓翰藻,正在此类。”案此引《世说》以驳昭明但以文采为翰藻之说也。王、支事亦均见《文学篇》。

〔16〕诸子书名理精湛,无过庄、荀;文辞美富,无过吕、刘。昭明若但以沉思翰藻为选文准绳,则此类正当入录,而乃屏之,可见总集之不及群经子史,固难以此为言也。

〔17〕《汉志》诸子略:“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所谓九流,即诸子也。

〔18〕总集既据别集以成书,如《隋志》所说,则群经、子、史,本非在别集中,宜总集之不及;此其科律也。昭明不达此义,乃反以沉思翰藻为说,则是从而为之辞也。《孟子·公孙丑篇》:“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赵《注》:“顺过饰非,就为之辞。”

〔19〕《文选·魏都赋》李《注》引《广雅》曰:“猥,众也。”

〔20〕文笔之分,或以有韵无韵为言,如刘说;或以文贵藻绘宫商,如范说。持衡萧《选》,则篇章既多无韵之作,诸子无img34者,间亦入录,是固未可云以文笔区分矣。《过秦》、《典论》在诸子者,《汉志》儒家:“《贾谊》五十八篇。”《文选》李《注》引应劭曰:“《过秦论》,贾谊书第一篇名也,言秦之过。”《隋志》儒家:“《典论》五卷,魏文帝撰。”其书今佚,《文选》载《典论·论文》,乃其诸篇之一。

〔21〕《文选》、《汉高祖歌》并《序》云:“高祖还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佐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上击筑自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22〕《文选》载《古诗十九首》,李《注》:“并云《古诗》,盖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

〔23〕以郭茂倩《乐府诗集》与《文选》相较,知所遗者多矣。《经传释词》:“辮,且也。哀十六《左传》:‘昊天不吊,不辮遗一老,俾屏余一人在位。’杜《注》曰:‘辮,且也。’(王肃《家语·终记篇》同。)”反有辮遗,犹言且反有遗。

〔24〕有韵之文,基本在节奏,故以乐府为主,其次徒歌,其次吟诵之作。《文选》录及但资吟诵之《十九首》,而乐府反有辮遗,故曰失本。

〔25〕原注:“《晋书·乐广传》:‘请潘岳为表,便成名笔。’《成公绥传》:‘所著诗、赋、杂笔十余卷。’《张翰传》:‘文笔数十篇行于世。’《曹毗传》:‘所著文笔十五卷。’《王繤传》:‘梦人以大笔如椽与之,既觉,语人曰:此当有大手笔事。俄而帝崩,哀策、谥议皆繤所草。’《南史·任窻传》:‘既以文才见知,时人云,任笔沈诗。’《徐陵传》:‘国家有大手笔,必命陵草之。’详此诸证,则文即诗赋,笔即公文,乃当时恒语。阮元之徒,猥谓俪语为文,单语为笔。任窻、徐陵所作,可云非俪语邪?”考文笔之名称,虽自晋已有,而其别异则迄清始明。阮元主学海堂,尝以此题课士,诸生梁国珍、刘天惠、侯康等,各为《文笔考》,其子阮福又拟《文笔对》,近世仪征刘先生申叔复作《文笔、诗笔、词笔考》,当代王利器、逯钦立诸君亦各有发挥,文畦笔畛,乃判然无余蕴矣。辜较文体,不外三癩:一者,文为诗赋,笔是公文,如上注举证是。二者,文有情采,笔无情采,如范晔说是。三者,文有韵,笔无韵,如刘勰说是。梁元帝《金楼子·立言篇》云:“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伯松,若此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笔退则非谓成章,进则不云取义,神其巧惠,笔端而已。至如文者,惟须绮鄃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刘君《中古文学史》云:“今以宋、齐、梁、陈各史传证之,知当时所谓笔者,非徒全任质素,亦非偶语为文,单语为笔也。盖当时世俗之文,有质直叙事,悉无浮藻者,如今本《文选》任窻弹刘整文所引刘寅妻范氏诣台诉词是也。亦有以语为文,无复偶词者,如齐世祖敕晋安王子懋诸文是也。然史传诸云文笔、词笔,以及所云长于载笔,工于为笔者,笔之为体,统该符檄、笺奏、表启、书札,其弹事、议对之属,亦属于笔,史策亦然。凡文之偶而弗韵者,皆晋宋以来所谓笔类也。”凡此皆羽翼范书,同符章说,而不合于昭明《选序》之所论也。本节论自晋以降,虽有文笔之分,然昭明选集,非可据以为说。

近世阮元,以为孔子赞《易》,始著《文言》,故文以偶俪为主;又牵引文笔之说以成之〔1〕。夫有韵为文,无韵为笔,是则骈散诸体,一切是笔非文。藉此证成,适足自陷〔2〕。既以《文言》为文,《序卦》、《说卦》又何说焉〔3〕?且文辞之用,各有体要〔4〕。《彖》、《象》为占繇,占繇故为韵语〔5〕;《文言》、《系辞》为述赞,述赞故为俪辞〔6〕;《序卦》、《说卦》为目录笺疏,目录笺疏故为散录〔7〕。必以俪辞为文,何缘十翼不能一致?岂波澜既尽,有所谢短乎〔8〕?盖人有陪贰,物有匹偶〔9〕。爱恶相攻,刚柔相易,人情不能无然,故辞语应以为俪〔10〕。诸事有综会待条牒然后明者,《周官》所陈,其数一二三四是也〔11〕。反是或引端竟末,若《礼经》、《春秋经》、《九章算术》者,虽欲为俪无由〔12〕。犹耳目不可只,而胸腹不可双。舍是二者,单复固恣意矣〔13〕。未有一用单者,亦未有一用复者〔14〕,顾张弛有殊耳〔15〕。文之名实未在是也;所以为古今者,亦未在是也〔16〕

〔1〕阮氏《文言说》曰:“许氏《说文》:‘直言曰言,论难曰语。’《左传》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此何也?古人以简策传事者少,以口舌传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以口耳治事者多。故同为一言,转相告语,必有愆误,是必寡其词,协其音,以文其言,使人易于记诵,无能增改,且无方言俗语杂于其间,始能达意,始能行远,此孔子于《易》所以著《文言》之篇也。古人歌诗、箴铭、谚语,凡有韵之文,皆此道也。孔子于乾坤之言,自名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也。为文章者,不务协音以成韵,修词以达远,使人易诵易记,而惟以单行之语,纵横恣肆,动辄千言万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谓直言之言,论难之语,非言之有文者也,非孔子之所谓文也。《文言》数百字,几于句句用韵,孔子于此发明乾坤之蕴,诠释四德之名,几费修词之意,冀达意外之言,不但多用韵,抑且多用偶,凡偶皆文也。于物,两色相偶而交错之,乃得名曰文,文即象其形也。然则千古之文,莫大于孔子之言《易》。孔子以用韵比偶之法,错综其言,而自名曰文。何后人之必欲反孔子之道,而自命曰文,且尊之曰古也?”按骈散之于文笔,非即一事,余杭、仪征二君论之已详。阮氏意在为声偶之文争正统,故援附《文言》为其论据之资,又于《文韵说》诸篇推而及于文笔之辨,一若丽辞即文,散录即笔者,故此谓为牵引也。文言非矜采饰,见前。

〔2〕阮氏《文韵说》曰:“福问曰:‘《文心雕龙》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据此则梁时恒言,有韵者乃可谓之文。而昭明《文选》所选之文,不押脚韵者甚多,何也。’曰:‘梁时恒言所谓韵者,固指押脚韵,亦兼谓章句中之音韵,即古人所言之宫羽,今人所言之平仄也。八代不押韵之文,其中奇偶相生,顿挫抑扬,咏叹声情,皆有合乎音韵宫羽者,《诗》、《骚》而后,莫不皆然。是以声韵流变而成四六,亦只论章句中之平仄,不复有押脚韵也。四六乃有韵文之极致,不得谓之为无韵之文也。昭明所选不押脚韵之文,本皆奇偶相生,有声音者,所谓韵也。综而论之。凡文者,在声为宫商,在色为翰藻;韵者,即声音也;声音者,即文也。然则今人所便单行之文,极其奥折奔放者,乃古之笔,非古之文也。’”案元此言,可谓善辨。然韵之恒义,本指韵脚,句中声律,别得和称。故《文心雕龙·声律篇》云:“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韵气一定,故余声易遣;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属笔易巧,选和至难,缀文难精,而作韵甚易。”韵和对举,则彦和所指,专为韵脚可知。至若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有“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之言。《答陆厥书》有“韵与不韵,复有精粗”之论。所指虽兼句中声律,而与刘说终殊,不得举以证成。是以驳阮不及此义。

〔3〕《周易》孔《疏》:“《序卦》者,文王既由六十四卦分为上下两篇,其先后之次,其理不见。故孔子就上下二经,各序其相次之义。”又:“《说卦》者,陈说八卦之德业变化,及法象所为也。孔子以伏牺画八卦,后重为六十四卦,八卦为六十四卦之本。前《系辞》中略明‘八卦小成,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又曰:‘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又云:‘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然引而伸之,重三成六之意,犹自未明;仰观俯察,近身远物之象,亦为未见。故孔子于此,更备说重卦之由,乃八卦所为之象。”今考《文言》、《序卦》、《说卦》均在十翼中,乃独指《文言》为文,余无序、说之号,则阮氏之说,信属假圣经以自重也。

〔4〕《周书·毕命》:“辞尚体要。”伪孔《传》:“辞以理(阮元《校勘记》云:“按《正义》,当作‘以体’。”)实为要。”按此言体要云云,即后世文各有体之义。十翼各有体也。

〔5〕《周易》孔《疏》:“夫子所作《彖辞》,统论一卦之义,或说其卦之德,或说其卦之义,或说其卦之名。故略例云:‘《彖》者何也,统论一卦之体,明其所由之主。’”又:“十翼之中,第三翼总象一卦,故谓之大象。但万物之体,自然各有形象,圣人设卦以写万物之象,今夫子释此卦之所象,故言《象》曰。”闵二年《左传注》云:“繇,卦兆之占辞。”彖象占繇之体,旨隐微词,且期便于记诵,故多韵语。例详顾炎武《易音》、毛奇龄《易韵》。

〔6〕《周易》孔《疏》:“谓之《系辞》者,凡有二义:论字取系属之义,圣人系属此辞于爻卦之下,则上下二篇是也。文取系属之义,故字体从>img35。(本作。阮元《校勘记》据钱本、宋本改。)又音为系者,取刚系之义,卦之与爻,各有其辞以释其义,则卦之与爻,各有刚系,所以音谓之系也。夫子本作十翼,申明上下二篇经文,《系辞》条贯义理,别自为卷。”系,繁体作,故《疏》云尔。述赞者,述其德业以形容之。《文选》录《汉书》纪、传诸赞,以“史述赞”标目,此用字所本,其体主阐扬涵蕴,故重比喻而多俪辞,文言用偶。阮氏《文言说》举列綦详,《系辞》亦相仿佛也。

〔7〕目录以统端绪,笺疏以详义旨,其事非韵语俪辞可胜,故《序卦》、《说卦》皆以散文为之。张涤华先生曰:“案元李冶《敬斋古今黈》卷一云:‘欧阳公不信《周易·系辞》,而于《序卦》则未尝置论。此盖孔子见古之《易》书,其诸卦前后相连,悉已如是,因而次第之以为目录云耳。’又清卢文弨《钟山札记》卷四云:‘吾以为《易》之《序卦传》非即六十四卦之目录欤?《史》、《汉》诸序殆窻于此。’李、卢并谓《序卦》为目录,说与此同。或即章君所本。”

〔8〕十翼者,上彖一,下彖二,上象三,下象四,上系五,下系六,文言七,说卦八,序卦九,杂卦十也。此驳阮氏《文言说》“千古之文,莫大于孔子之言《易》,孔子以用韵比偶之法,错综其言而自名曰文”之论。以为十翼之作,同出一人,何以或韵或骈或散,岂其才竭尽,不能画一乎?波澜,以文喻水也。陆机《文赋》:“或沿波而讨源。”又:“犹开流以纳泉。”皆与此类。谢亦短也。《论衡》有《谢短篇》。此用其字。

〔9〕《诗·大雅·荡》:“以无陪无卿。”毛《传》:“无陪贰也。”《疏》:“陪贰谓副贰。”《方言注》:“耦,亦匹也。”通作偶。

〔10〕《文心雕龙·丽辞篇》:“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黄先生《书后汉书论赞》曰:“尚考文章之多偶语,固由便于讽诵,亦缘心灵感物,每有联想之能;庶事浩穰,常得齐同之致。或比方而愈賁,或反复以相明。兼以诸夏语文,单躗成义,斯所以句能成匹,语可同韵。是则联类之思,人类所同有;排比之文,吾族所独擅。论文体者,宜于此察也。”以此释刘、章说最明。

〔11〕此言排比之辞有必然者。《周官》之书,条理密察,所陈多以名数排比。如《天官》:“大宰之职,掌建邦之六典:一曰治典,二曰教典,三曰礼典,四曰政典,五曰刑典,六曰事典。”之类是也。《庄子·天下篇》:“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

〔12〕此言单行之辞亦有必然者。《礼经》,今《仪礼》是。《九章算术》,《四库提要》云:“盖《周礼》保氏之遗法,汉张苍删补校正,而后人又有所附益也。”兹三书者,《礼经》所以明节文之委曲,《春秋》所以原一事之始终,《算术》则演推名数,皆引端而竟末,义属单行,故其文亦应以为散。

〔13〕《列子·周穆王篇》:“游燕宫观,恣意所欲。”

〔14〕原注:“案宋代以来,言文章者,皆谓俪语为俳。阮氏之论,亦发愤而作也。不悟宋人俪语亦自不少,苏轼《上皇帝书》,其著者也。曾巩《战国策序》、《移沧州疏》,其间俪语,与齐、梁人不殊,下者直如当时四六矣。其他类此者众,盖非简策之书而纯为单语者,世所鲜有。”

〔15〕《礼记·杂记》:“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此承上文言不能一于单,亦不能一于复,大抵因人因时而各有所偏也。盖骈散之文,各有体要,汉、魏、六朝,由单趋复,唐宋以降,运复成单,大势如此,易地皆然。然自唐韩氏盛持古文之论,清阮氏起,复力反之,虽陷纷拿,亦判畦畛。近世阳湖李氏、湘乡曾氏,则又发为调和之说,以申阴阳之互相为用,奇偶之不可一齐,尤为通识。李兆洛《骈体文钞序》曰:“天地之道,阴阳而 已。奇偶也,方圆也,皆是也。阴阳相并俱生,故奇偶不能相离,方圆必相为用,道奇而物偶,气奇而形偶,神奇而识偶。孔子曰:‘道有变动,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又曰:‘分阴分阳,迭用刚柔。’故《易》六位而成章,相杂而迭用,文章之用,其尽于此乎?六经之文,班班具存。自秦迄隋,其体递变,而文无异名。自唐以来,始有古文之目,而目六朝之文为骈俪,而为其学者,亦自以为与古人殊路,既歧奇与偶为二,而于偶之中,又歧六朝与唐与宋为三。夫苟第较其字句,猎其影响而已。则岂徒二焉三焉而已,以为万有不同可也。”曾国藩《送周荇农南归序》曰:“天地之数,以奇而生,以偶而成,一则生两,两则还归于一。一奇一偶,互为其用,是以无息焉。物无独,必有对。太极生两仪,倍之为四象,重之为八卦,此一生两之说也。两之所该,分而为三,爻而为万,万则几于息矣。物不可以终息,故还归于一。文字之道,何独不然?六籍尚已。自汉以来,为文者莫善于司马迁。迁之文,其积句也皆奇,而义必相辅,气不孤申,彼有偶焉者存焉。其他善者,班固则毗于用偶,韩愈则毗于用奇,蔡邕、范蔚宗以下,如潘、陆、沈、任等比者,皆师班氏者也。茅坤所称八家,皆师韩氏者也。转相祖述,源远而流益分,判然若白黑之不类。于是刺议互兴,尊丹者非素,而六朝、隋、唐以来骈偶之文,亦以久王而将厌,宋代诸子,乃承其敝,而倡为韩氏之文,而苏轼遂称曰‘文起八代之衰’,非真其才之足以相胜。物穷则变,理固然也。”详览二人之言,推原大《易》,致憾偏畸,若合符节,而迹其所至,则李卒毗偶,曾卒毗奇,此亦张弛有殊之义也。自余相类之论,有包世臣《文谱》,朱一新《无邪堂答问》,王运《王志》,孙德谦《六朝丽指》等,学者可览观焉。

〔16〕阮氏争文之名实,谓古文不得名文,又争文之古今,谓尤不当曰古,具见前引。本节专驳阮氏以声偶为文之说。

或举《论语》言辞达者,以为文之与辞,较然异职〔1〕。然则《文言》称文,《系辞》称辞,体格未殊,而题号有异,此又何也〔2〕?董仲舒云:“《春秋》文成数万。”兼彼经传,总称为文〔3〕。犹曰今文家曲说耳〔4〕。太史公亦云:“论次其文。”〔5〕又曰:“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6〕《艺文志》言:“秦燔灭文章,以愚黔首。”〔7〕文章者,谓经、传、诸子〔8〕。迁、固所称,半非偶俪之文也〔9〕。屈、宋、唐、景所作,既是韵文,亦多俪语〔10〕。而《汉书·王褒传》已有《楚辞》之目〔11〕。王逸仍其旧题,不曰楚文〔12〕。斯则韵语偶语,亦既谓之辞矣。《汉书·贾谊传》云:“以属文称于郡中。”其文云何?以为赋邪?《惜誓》载于《楚辞》,文辞不别〔13〕;以为奏记条议,适彼之所谓辞也〔14〕。《司马相如传》云:“景帝不好辞赋。”《法言·吾子》云:“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15〕“或谓:‘君子尚辞乎?’曰:‘君子事之为尚〔16〕。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17〕以是见韵文偶语,并得称辞,无文辞之别也〔18〕。且文辞之称,若从其本以为部署〔19〕,则辞为口说〔20〕,文为文字。古者简帛重烦,多取记臆。故或用韵文,或用偶语。为其音节谐适,易于口记,不烦记载也〔21〕。战国纵横之士,抵掌摇唇,亦多积句,是则偶丽之体,适可称职〔22〕。乃如史官方策〔23〕,有《春秋》、《史记》、《汉书》之属,适当称为文耳〔24〕。由是言之,文辞之分,反覆自陷〔25〕,可谓大惑不解者矣〔26〕

〔1〕此节,原书与上节不分,盖推驳阮以及或说,今以所论别是一事,故为析之。或说,谓仪征刘君《文章原始》之论也,以同时相友善,故不斥言。《文章原始》曰:“春秋之时,言词恶质,一语一词,必加修饰。《左传》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又曰:‘非文辞不为功。’文辞,犹言文言也。”自注云:“《说文》曰:‘词,意内言外也。’是词与言同,文言即文饰之词也。孔子言词达而已,即不文饰之词也。言词达而已,不言文达而已,足证词与文不同,词非文也。”案《论语·卫灵公篇》:“子曰:‘辞,达而已矣。’”刘君盖本此立说。考苏轼《答谢民师书》云:“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又曰:‘词,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能使了然于口乎?是之谓‘词达’。词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此论交举文词,亦可证二者初无大别。则此论宜来章公之驳也。《经传释词》:“则犹而也。《荀子·荣辱篇》曰:‘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则从人之欲,则势不能容,物不能赡也。’《史记·封禅书》曰:‘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然则皆谓然而也。”

〔2〕刘君文辞有别之论,仍出其乡先正阮氏父子。阮福《文笔对》曰:“《孟子》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赵岐《注》曰:‘文,诗之文章,所引以兴事也。辞,诗人所歌咏之辞。’是文者,音韵铿锵,藻采振发之称。辞特其句之近于文,而异乎直言者耳。”是其义也。阮氏之说,本用《文言》为依据,刘既更加推阐,故仍就十翼体格驳之。

〔3〕《史记·太史公自序》:“余闻董生曰:‘《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裴氏《集解》:“张晏曰:‘《春秋》万八千字,当言减,而云成数,字误也。’"谓太史公此辞是述董生之言。董仲舒自治《公羊春秋》,《公羊》经传凡有四万四千余字,不得如张议,但论经万八千字,便谓之误。”

〔4〕经书自秦火后,有古今文之分。今文者,汉初诸师口授,写以隶书。古文出自孔壁,书体皆先秦之旧。其始惟篇目、文字有异,蜪假而说制度,释义理,俱各不同。其争迄有清犹未已。钱大昕《跋春秋繁露》云:“董生治《公羊春秋》,故许叔重《五经异义》以《公羊》、《梁》为今文说,《左氏》为古文说。”章公主古文,治《左传》,故谓其言为曲说也。

〔5〕见《太史公自序》。司马迁治古文《尚书》,故引其语以为证也。章公尝著《太史公古文尚书说》。

〔6〕数语亦见《自序》。文学而赅律令、军法、章程、礼仪诸科,是汉初之义,犹先秦之旧也。

〔7〕见《汉志序》。师古曰:“燔,烧也。秦谓人为黔首,言其头黑也。”

〔8〕《史记·秦始皇本纪》载李斯《议》曰:“臣请史官非秦纪皆烧之,非博士所官职,天下有敢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制曰:‘可。’”《诗》、《书》者经,史记者传,百家语者诸子,是皆《汉志》所谓文章也。

〔9〕班固《两都赋序》云:“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故言语侍从之臣,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时时间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喻,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抑亦《雅》、《颂》之亚也。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阮氏据此,谓班生之称文章,同于萧嗣,盖以偶俪为宗。故其《书文选序后》又曰:“自唐宋韩、苏诸大家以奇偶相生之文为八代之衰而矫之,于是昭明所不选者,反皆为诸家所取。其所著非经即子,非子即史,求其合于昭明《序》所谓文者,鲜矣。合于班孟坚《两都赋序》所谓文章者,更鲜矣。”斯乃胶执《赋序》,而罔顾《汉志》之言,故特称引以驳之也。

〔10〕《史记·屈原列传》:原“忧愁幽思,而作《离骚》。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汉志》诗赋略:“《屈原赋》二十五篇,《唐勒赋》四篇,《宋玉赋》十六篇。”无景差作,惟今传王逸《楚辞章句·大招序》云:“《大招》者,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唐勒赋》今银雀山出土汉简中有其残文,此就《史记》统举之。

〔11〕《王褒传》:“褒,字子渊,蜀人也,能为《楚辞》。”考《史记·酷吏列传》云:“买臣以《楚辞》与助俱幸。”则汉初已有此名。

〔12〕《楚辞章句序》云:“屈原之辞,诚博远矣。”亦其一证。

〔13〕《汉志》诗赋略:“《贾谊赋》七篇。”王逸《惜誓章句序》云:“《惜誓》者,不知谁作也。或曰贾谊,疑不能明也。”洪兴祖《楚辞补注》引《汉书》本传《吊屈原赋》,谓“与此语意颇同”。故此定为谊作。

〔14〕彼,谓或说也。贾生他作如《陈政事疏》之类,皆奏记条议,信如或说,又不当得文称矣。

〔15〕李轨《法言注》:“则,谓陈威仪,布法则。淫,谓奢侈相胜,靡丽相越,不归于正也。”

〔16〕李《注》:“贵事实,贱虚辞。”

〔17〕李《注》:“夫事功多而辞美少,则听声者伉其动也。事功省而辞美多,则赋颂者虚过也。事辞相称,乃合经典。”

〔18〕以上历举或说之所谓辞,古人有称文者;或说之所谓文,古人有称辞者,以破其论。

〔19〕张涤华先生曰:“案《汉书·项籍传》云:‘部署豪杰。’师古《注》:‘分部而署置之也。’(《高帝纪》“部署诸将”句下注略同。)”

〔20〕仪征刘君《论文杂记》曰:“《说文》辛部云:‘辞,讼也。从img36img37,犹理辜也。img38,理也。’又有img39字,下云:‘籀文辞,从司。’是辞专指狱讼言,故与辜等字并列。此辞字之本义也。又《说文》司部下云:‘词,意内而言外也,从司从言。’是词章、词藻诸字,皆作词而不作辞。而词字又训为语助,凡古籍言辞、文辞诸字,古者莫不作词,特秦、汉以降,误词为辞耳。《易·系辞释文》云:‘辞,说也,辞本作词。’《礼记·曲礼篇释文》并同。《周礼》大行人职云:‘协辞命。’郑《注》云:‘故书作叶词命。’《诗·大雅》云:‘辞之辑矣。’《说文》引作‘词之辑矣。’是词为古文,而辞字则系传写之误。其所以误词为辞者,则由辞字籀文作img40,与词字之形相近,故因形近而相讹,实则字各一义,非古代通用之字也。”又自注云:“《汉书·叙传音义》云:‘词,古辞字。’是辞字古文当作词字之证。”

〔21〕详阮氏《文言说》,前已引之。而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下》亦有类似之言,尤早于阮。见本书下卷。

〔22〕《诗教上》曰:“纵横之学,本于古者行人之官,观春秋之辞命,列国大夫,聘问诸侯,出使专对,盖欲文其言以达旨而已。至战国而抵掌揣摩,腾说以取富贵,其辞敷张而扬厉,变其本而加恢奇焉。”夫其扬厉敷张,恢廓声势,必以比譬之方,偶俪之体出之,乃能动听。今传《国策》,则其佳例。是古人口说之辞,反多偶俪,非必如或说之以文始若此也。

〔23〕《仪礼·聘礼》:“百名以上书于策,不及百名书于方。”郑《注》:“策,简也。方,板也。”

〔24〕《春秋》、《史》、《汉》,散行为多,而当其始有,即布方策,是古人笔述之文,反多单行,必非如或说之以辞始若此也。

〔25〕《韩非子·难势篇》:“人有鬻矛与盾者,誉其盾之坚,物莫能陷也;俄而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物无不陷也。人应之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应也。以为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为名,不可两立也。”反复自陷,语意本此。

〔26〕《庄子·天地篇》:“大惑者,终身不解。”本节驳或人文辞异职之论,而于阮氏之说为或人所据者,亦连类及之。

或言学说文辞所由异者,学说以启人思,文辞以增人感〔1〕。此亦一往之见也。何以定之?凡云文者,包络一切著于竹帛而为言〔2〕。故有成句读文,有不成句读文〔3〕。兼此二事,通谓之文。局就有句读者〔4〕,谓之文辞。诸不成句读者,表谱之体,旁行邪上〔5〕,条件相分。会计则有簿录〔6〕,算术则有演草,地图则有名字〔7〕。不足以启人思,亦又无以增感。不得言文辞,非不得言文也〔8〕。诸成句读者,有韵无韵则分。诸在无韵,史志之伦,记大傀异事则有感〔9〕,记经常典宪则无感〔10〕。既不可齐一矣〔11〕。持论本乎名家,辨章然否,言称其志,未足动人〔12〕。《过秦》之伦,辞有枝叶〔13〕,其感人顾深挚〔14〕,则本之纵横家〔15〕。然其为论一也〔16〕。不可以感人者为文辞,不感者为学说。且文曲变化,其度无穷〔17〕。陆云论文,先辞后情,尚薭而不取悦泽〔18〕。此宁可以一概齐哉〔19〕?就言有韵,其不感人者亦多矣。《风》、《雅》、《颂》者,盖未有离于性情〔20〕;独赋有异〔21〕。夫宛转皚隐〔22〕,赋之职也。儒家之赋,意存谏诫。若荀子《成相》一篇〔23〕,其足以感人安在〔24〕?乃若原本山川,极命草木〔25〕,或写都会、城郭、游射、郊祀之状,若相如有《子虚》,扬雄有《甘泉》、《羽猎》、《长杨》、《河东》,左思有《三都》,郭璞、木华有《江》、《海》〔26〕,奥博翔实,极赋家之能事矣〔27〕。其专赋一物者,若孙卿有《蚕赋》、《箴赋》〔28〕,王延寿有《王孙赋》〔29〕,祢衡有《鹦鹉赋》〔30〕,侔色揣称〔31〕,曲成形相。嫠妇孽子读之不为泣〔32〕,介胄戎士咏之不为奋〔33〕。当其始造,非自感则无以为也;比文成而感亦替。斯不可以一端论〔34〕。又学说者,非一往不可感人。凡感于文言者〔35〕,在其得我心。是故饮食移味,居处愉者〔36〕,闻劳人之歌,心犹怕然〔37〕。大愚不灵,无所愤悱者〔38〕,睹眇论则以为恒言也〔39〕。身有疾痛,闻幼眇之音,则感慨随之矣〔40〕。心有疑滞,睹辨析之论,则悦怿随之矣〔41〕。故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42〕凡好学者皆然,非独仲尼也〔43〕。以文辞学说为分者,得其大齐〔44〕。审察之则不当〔45〕

〔1〕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引西人戴昆西之言曰:“文学之别有二:一属于知,一属于情。属于知者,其职在教;属于情者,其职在感。”斯盖远西之说云尔,而近人又多本之也。

〔2〕包络犹包罗也。以有文字著于竹帛为文。此章君画疆之论,见篇首。

〔3〕句读者,黄先生《〈文心雕龙·章句篇〉札记》云:“《说文》,‘亅,

有所绝止,亅而识之也。’假借为读,所谓句读之读也。凡一言之停顿者,用之,或作句投,或作句豆,或变作句度。其始皆但作亅耳。句之语原于img41。《说文》:‘img42,钩识也,从反亅。’是img43亦所以为识别,与亅同义。章先生说。又转为句。《说文》曰:‘句,曲也。’句之名,秦、汉以来,众儒为训诂者乃有之。此由讽诵经文,于此小顿,正用钩识之义。或谓句读二者之分,凡语意已完为句,语意未完,语气可停者,为读。此说无征于古。”今案,成句读文者,文字著于竹帛,而有文法上之组织者也。不成句读文者,但具单词只义者也。

〔4〕《尔雅·释言》:“局,分也。”

〔5〕《梁书·刘杳传》:“王僧孺被敕撰谱,访杳血脉所因,杳云:‘桓谭《新论》云:太史三代世表,旁行邪上,并效周谱。以此而推,当起周代。’”梁玉绳《史记志疑》:“今表有旁行而无邪上,久失其旧。”

〔6〕《孟子·万章篇》:“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

〔7〕本篇初稿《文学论略》云:“此皆有名身而无句身。”

〔8〕文者大名,文辞者小名。簿录以次,虽无句读,要皆文之属。

〔9〕《周礼·春官·大司乐》:“凡日月食,五岳崩,大傀异灾,令去乐。”郑《注》:“傀犹怪也。”

〔10〕《周礼·秋官·大司寇》:“掌建邦之三典。”《注》:“典,法也。”《书·益稷》:“慎乃宪。”《传》:“宪,法也。”

〔11〕史志记事,有常有变。若名物制度是其常,则无由感人;若兴亡成败是其变,则足以感人也。

〔12〕《国故论衡·论式篇》引《与人书》曰:“文生于名,名生于形,形之所限者分,名之所稽者理。分理明察,谓之知文。”论以辨析为务,故必本名家,然辞达而已,未必足以动人也。

〔13〕《礼记·表记》:“天下无道,则辞有枝叶。”郑《注》:“言有枝叶,是众虚华也。”

〔14〕《国策·秦策》:“顾争于戎狄。”《注》:“顾,反也。”《诗·关雎》郑《笺》:“挚之言至也。”

〔15〕章学诚《诗教上》曰:“九流之学,出而用世,必兼纵横,所以文其质也。”又曰:“《过秦》、《王命》、《六代》、《辨亡》诸论,抑扬往复,诗人讽谕之旨。”章君《论式篇》曰:“晚周之论,内发膏肓,外见文采,其语不可增损。自贾谊已繁穰,其次渐与辞赋同流。”盖晚周纵横,出于《诗》教;汉世辞赋,又出纵横。《过秦》之属,颇事敷张,实上嗣纵横,而下开辞赋,故有足动人心目者。

〔16〕此明有名家不感人之论,有纵横家感人之论,亦不可一齐。

〔17〕《荀子·正论篇》:“聚人徒,立师学,成文曲。”章君《文始》曰:“文曲即文句。”黄先生《〈文心雕龙·章句篇〉札记》曰:“凡书言文曲(《荀子》),言曲折(《汉书·艺文志》),言曲度(傅毅《舞赋》),皆言声音于此稽止也。”

〔18〕原注:“《与兄平原书》。”案今见本集。后情而不取悦泽,盖以形文为主,而以情文为次。

〔19〕以上历举无韵之文,大分记叙、论说两类,而皆有可感人者,有不可感人者,以见文术变化之无穷也。

〔20〕《诗大序》:“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故曰风。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据此,风、雅、颂义皆主美刺,不离性情。

〔21〕《文心雕龙·诠赋篇》:“赋者,铺也。铺采詀文,体物写志也。”其体盖亦参今人所谓客观描写,不专以性情为主。

〔22〕《礼记·间传》:“大功之哭,三曲而皚。”郑《注》:“皚,声余,从容也。”《楚辞·悲回风》:“孰能思而不隐兮。”王《注》:“隐,忧也。”

〔23〕《汉书·艺文志》:“《孙卿赋》十篇。”今《荀子》书有《赋篇》、《成相篇》,不审即《汉志》所著录者否?杨絫《成相篇注》云:“《汉书·艺文志》谓之《成相杂辞》,盖亦赋之类也。”《荀子》,《汉志》在儒家,故曰儒家之赋。俞樾《诸子平议》云:“《礼记·曲礼篇》:‘邻有丧,舂不相。’郑《注》曰:‘相谓送杵声。’盖古人于劳役之事,必为讴歌以相劝勉,亦举大木呼邪许之比,其乐曲即谓之相。‘请成相’者,即请成此曲也。《汉志》有《成相杂辞》,足征古有此体也。”

〔24〕《成相》之辞,皆极论治乱,以儆时王,了无篇什之美。

〔25〕枚乘《七发》:“于是使博辩之士,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文选注》引赵岐《孟子注》曰:“命,名也。”

〔26〕《河东赋》载《汉书·扬雄传》,余并见《文选》。

〔27〕赋主铺陈,故奥博详实,即极其能事也。

〔28〕见《荀子·赋篇》。

〔29〕见《古文苑》。柳子厚有《憎王孙文》。旧《注》:“汉王延寿尝为《王孙赋》,有云:‘颜状类乎老翁,躯体似乎小儿。’盖猴类而小者也。”

〔30〕见《文选》。

〔31〕谢惠连《雪赋》:“抽子秘思,骋子妍辞,侔色揣称,为寡人赋之。”

〔32〕谓无哀情。

〔33〕谓无壮美。

〔34〕文学之事,于己所以自抒所怀,于人所以引起同感。然己有文成而感随替者,则以所怀既宣,心情亦变也。人有览文而无所感者,则以处境各异,无动于中也。章学诚《文史通义·文理篇》云:“比如怀人见月而思,月岂必主远怀?久客听雨而悲,雨岂必有愁况?然而月下之怀,雨中之感,岂非天地至文,而欲以此感此怀,藏为秘密;或欲嘉惠后学,以谓凡对明月与听霖雨,必须用此悲感,方可领略,则适当良友乍逢,及新婚宴尔之人,必不信矣。”此论境遇心情,互为影响,感受之际,难可强同,可谓精矣。以上举有韵之文,虽为情性之风标,然其感人与否,乃无从胶执也。

〔35〕此云文言,犹文辞也。

〔36〕《大戴礼·曾子立孝篇》:“饮食移味,居处温愉。”卢《注》移味曰:“随所欲也。”《广雅·释诂》:“,饶也。”《说文》:“愉,乐也。”温愉即愉。

〔37〕《春秋》宣十五年《公羊传解诂》:“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说文》:“怕,无为也。”此言境遇不同,则哀乐不能相感以通。龚自珍《与江居士笺》云:“陈饿夫之晨呻于九宾鼎食之前,则叱矣;訫寡女之夜哭于房中琴好之家,则谇矣。”亦犹夫此义也。

〔38〕《庄子·天地篇》:“大愚者,终身不灵。”《论语·述而篇》:“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朱《注》:“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悱者,口欲言而未能之貌。”

〔39〕《史记·货殖传》:“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孟子·离娄篇》:“人有恒言。”此言贤愚各别,则知识不能相悦以解。

〔40〕《汉书·中山靖王胜传》:“来朝,天子置酒,胜闻乐声而泣。问其故,胜对曰:‘臣闻悲者不可为累欷,思者不可为叹息,故高渐离击筑易水之上,荆轲为之低而不食。雍门子一微吟,孟尝君为之于邑。今臣心结日久,每闻幼眇之声,不知涕泣之横集也。’”颜《注》:“幼眇,精微也。”

〔41〕《礼记·文王世子》:“是故其成也怿。”郑《注》:“怿,悦怿。”枚乘《七发》称楚太子有疾,吴客往问之,因说以音乐、滋味、游宴、校猎、观涛诸事,皆谢不能。客乃曰:“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伦,使之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老览观,孟子持筹而算之,万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于是太子据几而起曰:“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発然汗出,霍然病已。”此虽说辞,要可证成章君之说矣。

〔42〕《论语·述而篇》:“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43〕以上申论学说之事,明其理则可相悦以解,与文辞之事,同其境则能相感以通者,无殊。

〔44〕《列子·杨朱篇》:“百年者,寿之大齐。”齐,犹限也。

〔45〕本节论学说文辞异职之说,虽得其大齐,终不免一往之见。

如上诸说,前之昭明,后之阮氏,持论偏颇〔1〕,诚不足辩。最后一说,以学说文辞对立。其规模虽少广,然其失也,只以img44彰为文,遂忘文字。故学说不img45者,乃悍然摈诸文辞以外。惟《论衡》所说,略成条贯〔2〕。《文心雕龙》张之,其容至博;顾犹不知无句读文。此亦未明文学之本柢也。余以书籍得名,实冯傅竹木而起〔3〕。以此见言语文字,功不能齐。世人以经为常,以传为转,以论为伦〔4〕。此皆后儒训说,未必睹其本真。案经者,编丝缀属之称〔5〕,异于百名以下用版者〔6〕,亦犹浮屠书称修多罗〔7〕。修多罗者,直译为线,译义为经。盖彼以贝叶成书〔8〕。故用线联贯也;此以竹简成书,亦编丝缀属也〔9〕。传者,专之假借〔10〕。《论语》:“传不习乎。”〔11〕鲁作“专不习乎。”〔12〕《说文》训专为六寸簿。簿即手版,古谓之忽〔13〕。书思对命,以备或忘〔14〕,故引伸为书籍记事之称。书籍名簿,亦名为专〔15〕。专之得名,以其体短,有异于经。郑康成《论语序》云:“《春秋》二尺四寸,《孝经》一尺二寸,《论语》八寸。”〔16〕此则专之简策,当复短于《论语》,所谓六寸者也〔17〕。论者,古但作仑。比竹成册,各就次第,是之谓仑〔18〕。箫亦比竹为之〔19〕,故龠字从仑〔20〕。引伸则乐音有秩亦曰仑,“于论鼓钟”是也〔21〕;言说有序亦曰仑,“坐而论道”是也〔22〕。《论语》为师弟问答,乃亦略记旧闻,散为各条,编次成帙〔23〕,斯曰仑语〔24〕。是故绳线联贯谓之经,簿书记事谓之专,比竹成册谓之仑,各从其质以为之名,亦犹古言方策,汉言尺牍〔25〕,今言札记矣〔26〕。诸书不见题署者,亦往往从质名。太公之书而称《六》〔27〕,黄帝之书而称《九卷》〔28〕,直谓书囊有六〔29〕,抟帛有九也〔30〕。虽古之言肄业者,亦谓肄版而已〔31〕。《释器》云:“大版谓之业。”书有篇第〔32〕,而习者移书其文于版〔33〕,故云肄业。《管子·宙合》云:“退身不舍端。修业不息版。”〔34〕以是征之,则肄业为肄版明矣。凡此皆从其质以为名,所以别文字于语言也。其必为之别,何也?文字初兴,本以代声气〔35〕,乃其功用有胜于言者。言语仅成线耳,喻若空中鸟迹,甫见而形已逝〔36〕。故一事一义得相联贯者,言语司之。及夫万类坌集〔37〕,棼不可理〔38〕;言语之用,有所不周,于是委之文字。文字之用,足以成面,故表谱、图画之术兴焉〔39〕。凡排比铺张〔40〕,不可口说者,文字司之。及夫立体建形,向背同现,文字之用,又有不周,于是委之仪象。仪象之用,足以成体,故铸铜、雕木之术兴焉〔41〕。凡望高测深,不可图表者,仪象司之〔42〕。然则文字本以代言,其用则有独至。凡无句读文, 皆文字之所专属也。以是为主。故论文学者,不得以兴会神旨为上〔43〕。昔者,文气之论,发诸魏文帝《典论》〔44〕,而韩愈、苏辙窃焉〔45〕。文德之论,发诸王充《论衡》〔46〕,杨遵彦依用之〔47〕,而章学诚窃焉〔48〕。气非窜突如鹿豕,德非委蛇如羔羊〔49〕,知文辞始于表谱、簿录〔50〕,则修辞立诚其首也〔51〕。气乎、德乎,亦末务而已矣〔52〕

〔1〕《书·洪范》:“无偏无陂。”《传》:“陂,旧本作颇。”

〔2〕《论略》原稿云:“《论衡》所说,略成条理,先举奏记为质,则不遗公牍矣。次举叙事、经说、诸子为言,则不遗历史与学说矣。有韵为文,人所共晓,故略而不论。杂文汉时未备,故亦不著。不言小说,或其意存鄙夷。不列典章,由其文有缺略。此则不能无失者也。”按原稿附表,有句读文中大分有韵无韵二类;无韵之文,更分学说、历史、公牍、典章、杂文、小说六科。详本书下卷《文赋》按语。

〔3〕冯,凭本字。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以有竹帛传此文字,则为书籍。

〔4〕《释名·释典艺》:“经,径也,常典也,如径路无所不通,可常用也。传,传也,以传示后人也。论,伦也,有伦理也。”又《释书契》:“传,转也。”《孔丛子·执节篇》:“经者,取其常也,可常则为经矣。”《文心雕龙·史传篇》:“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于后。”盖汉以来义训皆如此。

〔5〕《说文》:“经,织从丝也。”“从丝”二字,段《注》据《太平御览》校补。从,即纵。从丝,今云经线。

〔6〕古人作书不及百名,则就方版为之。其逾百名,非一版可尽,则以简策连书,编丝缀焉。见前引《聘礼》。《史记·孔子世家》:“读《易》,韦编三绝。”“韦”盖即“纬”字。今出土古简册甚多,皆以丝编,无以韦者也。故下文但云“编丝缀属”。

〔7〕《魏书·释老志》:“浮屠正号曰佛陀。”诸书或曰浮图、浮头,皆异译也。法云《翻译名义集》:“修多罗,或修单兰,或修妒路,《西域记》名素怛览,旧曰修多罗,讹也。有五译:一翻经,二翻论,三翻法本,四翻线,五翻善语。”

〔8〕段成式《酉阳杂俎》:“贝多,汉翻为叶,贝多婆力义者,汉言叶树也。”彼教用以写经。故《宋史·天竺国传》载:“僧道圆自西域还,得贝叶梵经四十夹。”

〔9〕以上释经之本义。

〔10〕《说文序》:“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

〔11〕见《学而篇》。

〔12〕《经典释文叙录》:“《论语》,汉兴,传者有三家:《鲁论语》者,鲁人所传,即今所行篇次是也。《齐论语》者,齐人所传,别有《问王》、《知道》二篇,凡二十二篇。《古论语》者,出自孔氏壁中,凡二十一篇,有两《子张》,安昌侯张禹受《鲁论》、《齐论》,择善而从,号曰《张侯论》,最后而行于汉世。后汉包咸、周氏,并为章句,列于学官。郑玄就《鲁论》张、包、周之篇章,考之齐、古,为之注焉。”《论语释文》“传不习乎”句下引郑《注》云:“鲁读传为专。今从古。”

〔13〕原注:“今作笏。”《说文》:“专,六寸簿也。”段《注》:“《说文》无‘簿’有‘薄’。盖后人易‘艸’为‘竹’,以分别其字耳。六寸簿,盖笏也。曰部云:‘竈,佩也。’无笏字。《释名》曰:‘笏,忽也。君有命则书其上,备勿忘也。’徐广《车服仪制》曰:‘古者贵贱皆执笏,即今手版也。’”

〔14〕《礼记·玉藻》:“史进象笏,书思对命。”郑《注》:“思,所念思将以告君者也。对,所以对君者也。命,所受君命者也。书之于笏,为失忘也。”

〔15〕《尔雅·释器》:“大版谓之业。”《广雅·释诂》:“专,业也。”则专、版、业三文互训,皆书籍记事之称矣。

〔16〕《仪礼·聘礼疏》引郑玄《论语序》云:“《易》、《诗》、《书》、《礼》、《乐》、《春秋》,策皆一尺二寸,《孝经》谦半之。《论语》八寸策者,三分居一,又谦焉。”阮氏《校勘记》曰:“按《春秋序疏》云:‘郑玄注《论语》,以《钩命决》云:“《春秋》二尺四 寸书之,《孝经》一尺二寸书之。”故云:‘六经之策,皆称长二尺四寸。’然则此云一尺二寸,乃传写之误,当作二尺四寸。下云:‘孝经谦半之。’乃一尺二寸也。又云:‘《论语》八寸策者,三分居一,又谦焉。’谓《论语》八寸,居六经三分之一,比《孝经》又少四寸,故云又谦焉。《论衡·正说篇》:‘夫《论语》者,弟子共记孔子之言行,敕己之时甚多,数十百篇,以八寸为尺纪之,约省怀持之便也。以其遗非经传文,纪识恐忘,故但以八寸,不二尺四寸也。’”

〔17〕原注:“《汉艺文志》言刘向校中古文《尚书》,有一简二十五字者,而服虔注《左氏传》则云,古文篆书一简八字。盖二十五字者,二尺四寸之经也。八字者,六寸之传也。古官书皆长二尺四寸,故云二尺四寸之律。举成数言,则曰三尺法。经亦官书,故长如之;其非经律,则称短书。皆见《论衡》。”案《左传》服《注》引见《聘礼疏》,诸书载律亦二尺四寸者,如《盐铁论·诏圣篇》“二尺四寸之律,古今一也。”是。举成数言三尺者,如《汉书·杜周传》“君为天下决平,不循三尺法。”是。称短书者,如《论衡·谢短篇》“汉事未载于经,名为尺籍短书。”是。以上释传之本义。

〔18〕《说文》:“仑,思也。从亼、册。”段《注》:“龠下曰:‘仑,理也。’《大雅》毛《传》曰:‘论,思也。’论者,仑之假借,思犹img46也。凡人之思,必依其理,伦、论字皆以仑会意,从亼、册者。聚集简册,必依其次第,求其文理。”仑,本作仑,故诸家之说如此。

〔19〕《庄子·齐物论》:“人籁则比竹是已。”《说文》:“箫,参差管乐。”段《注》:“《周礼·小师注》:‘箫,编小竹管,如今卖饴饧所吹者。’《周颂笺》同。”案古之箫,所谓排箫也,制与今异。

〔20〕《说文》:“龠,乐之竹管,三孔以和众声也。从品、龠。龠,理也。”

〔21〕句见《诗·大雅·灵台篇》。郑《笺》:“论之言伦也,声音之道与政通,故合乐以详之,于得其伦理乎鼓与钟也。”

〔22〕句见《周礼·考工记》。

〔23〕《说文》:“帙,书衣也。”

〔24〕以上释论之本义。

〔25〕《说文》:“牍,书版也。”《汉书·陈遵传》:“性善书,与人尺牍,主皆藏去以为荣。”案:去,即鰃,古字通也。

〔26〕《说文》:“札,牒也。”《释名·释书契》:“札,栉也。编之如栉齿相比也。”案今人著述以札记称者至夥。

〔27〕《汉志》:“《周史六》六篇。”师古曰:“即今之《六韬》也。字与韬同也。”《隋志》:“《太公六韬》五卷,周文王师姜望撰。”

〔28〕原注:“今《灵枢经》,晋时称《img47经》,汉末《伤寒论序》直称《九卷》。”img48,古针字。

〔29〕《说文》:“,弓衣也。”意谓此所谓者,乃假弓衣之名以指书衣。

〔30〕《康熙字典》引《增韵》云:“可舒卷者曰卷,编次者曰帙。”《考工记》:“卷而抟之,欲其无迤也。”古籍有卷轴之制,《九卷》盖由此得名。

〔31〕《春秋》昭四年《左传》:“臣以为肄业及之也。”《广韵》:“肄,习也。”

〔32〕古人编书,率定篇第,以便稽检,防散佚,免错乱。《汉志》称刘向校书,“每一书已,辄条其篇目”,是也。

〔33〕原注:“学童习字用觚,觚亦版也。”书多非一时可尽,故逐日移写于版以习之。

〔34〕《管子》房玄龄《注》:“版,牍也。贤者虽复退身,终不舍其端操,不息修业,亦不息其版籍。”

〔35〕《易·乾文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孔《疏》:“同声相应者,若弹宫而宫应,弹角而角动是也。同气相求者,若天欲雨而础柱润是也。”案声气原谓语言,此用本义。

〔36〕言语甫闻而声已逝,与此同也。

〔37〕《汉书·司马相如传》:“坌入曾宫之嵯峨。”《注》:“坌,并也。”

〔38〕棼,通作纷。

〔39〕吾国文字,始于象形,其与图画,同源异流,要之皆所以表象也。言语以声音为用,故仅限于时间;文字以符号为用,故可及于空间。此其所以为胜也。

〔40〕元稹《杜甫墓志铭》:“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张涤华先生曰:“案元好问《论诗绝句》云:‘排比铺张特一途。’语意与元稹文同,而字面与本篇合。章君盖用此。”

〔41〕仪象者,科学所用机器也,其功用不独如文字之记述,图画之摹绘而已,盖尤能以实体示人。文字虽及空间,然犹限于平面之抽象观念;若仪象所司,则扩至立体之具象事物,此其所以为尤胜也。

〔42〕以上论言语、文字、仪象三者,各有其用,以人类文化之进步,而渐次发达焉。线、面、体云者,以几何学术语明之。

〔43〕《论略》原稿云:“既知文有无句读有句读之分,而后文学之归趣可得言之。无句读者,纯得文称,文字之不共性也。有句读者,文而兼得辞称,文字语言之共性也。论文学者虽多就共性言,而必以不共性为其素质。”

〔44〕《典论·论文》:“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又:“徐干时有齐气。”“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此所谓气,盖指人才性之所系也。

〔45〕韩愈《答李翊书》:“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皆宜。”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曰:“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详上所举,韩之所云,乃文章本身之气势,苏之所云,则为文可能之修养。虽三贤相承,亦略有殊异,要之皆本孟子“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之义而变化之也。

〔46〕原注:“《论衡·佚文篇》:‘文德之操为文。’又云:‘上书陈便宜,奏记荐吏士,一则为身,二则为人。繁文丽辞,无文德之操,治身完行,徇利为私,无为主者。’”案此所谓德,盖谓凡为文者,当以“文质彬彬”为主。

〔47〕原注:“《魏书·文苑传》:‘杨遵彦作《文德论》,以为古今辞人,皆负才遗行,浇薄险忌,惟邢子才、王元景、温子升,彬彬有德素。’”案杨《论》今佚,惟其意颇与《颜氏家训·文章篇》同。颜之言略曰:“自古文人,多陷轻薄,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旁人。加以砂砾所伤,惨于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此之所论,盖主文士当蓄道德,意与王亦异。

〔48〕章氏《文史通义》有《文德篇》,已选在本书,详后。

〔49〕《诗·召南·羔羊序》云:“召南之国,化文王之政,在位者皆节俭正直,德如羔羊也。”又《诗》云:“退食自公,委蛇委蛇。”毛《传》:“委蛇,行可从迹也。”此用其语。二句云云。盖文士言气,多局就霆聋波涌之观;言德,多局就委随纡徐之致,要未能揣其本也。

〔50〕张涤华先生曰:“案文辞之兴,始于韵语,此中外所同。表谱、簿录之体,虽旁行邪上,三代已有,然未必早于邃古歌谣。章君此论,实有未安。注家之例,虽不破本文,然本书亦不甚拘此例。(如《文德篇注》即尝驳正实斋。)此等处似当附记数言。”

〔51〕《易·乾文言》:“修辞立其诚。”《文史通义·言公篇》释之曰:“诚不必于圣人之极致,始足当于修辞之立也。学者有事于文辞,毋论辞之如何,其持之必有其故,而初非徒为文具者,皆诚也。有其故而修辞以副焉。是其求工于是者,所以求达其诚也。”

〔52〕原注:“案《文选序》云:‘谋夫之话,辩士之端,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此即语言文字之分也。然《选》例亦不一致,依史所载,荆卿《易水》,汉祖《大风》,皆临时触兴而作。岂尝先属草稿,亦与出话何异?而《文选》固录之矣。至于辞命,则有草创润色之功。(案《论语·宪问篇》:“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苏、张陈说,度亦先有篇章,《文选》录《易水》、《大风》二歌,而独汰去辩说,亦自相img49吾矣。(案:img50吾,今通作龃龉。)士衡《文赋》云:‘说炜晔而谲诳。’是亦列为文之一种,要于修辞立诚有不至耳。”本节论文学之本柢在竹木,故当据作范畴。

《文选》之兴,盖依乎挚虞《文章流别》,谓之总集〔1〕。《隋书·经籍志》曰:“总集者,以建安之后,辞赋转繁,众家之集,日以孳广。晋代挚虞,苦览者之劳倦,于是芟剪繁芜,自诗赋下,各为条贯,合而编之,谓之《流别》。”〔2〕然则李充之《翰林论》、刘义庆之《集林》、沈约、丘迟之《集钞》,放于此乎〔3〕。《七略》惟有诗赋。及东汉,铭、诔,论辩始繁。荀勖以四部变古,李充、谢灵运继之〔4〕,则集部自此著〔5〕。总集者,本括囊别集为书〔6〕,故不取六艺、史传、诸子;非曰别集为文,其他非文也。《文选》上承其流,而稍入《诗序》〔7〕、史赞〔8〕、《新书》、《典论》诸篇,故不名曰《集林》、《集钞》,然已痟矣〔9〕。其序简别三部〔10〕,盖总集之成法;顾已迷误其本,以文辞之封域相格,虑非挚虞、李充意也〔11〕。《经籍志》别有《文章英华》三十卷,《古今诗苑英华》十九卷〔12〕,皆昭明太子撰,又以诗与杂文为异〔13〕。即明昭明义例不纯,《文选序》率尔之言〔14〕,不为恒则〔15〕。且总别集与他书经略不定〔16〕,更相阑入者多矣〔17〕。今以《隋志》所录总集相稽,自《魏朝杂诏》而下,迄《皇朝陈事诏》,凡十八家,百四十六卷〔18〕。自《上法书表》而下,迄《后周与齐军国书》,凡七家,四十一卷〔19〕。而《汉高祖手诏》,匡衡、王凤、刘隗、孔群诸家《奏事》,书既亡佚,复传其录〔20〕。然《七略》高祖、孝文诏策,悉在诸子儒家〔21〕;《奏事》二十卷,隶《春秋》〔22〕。此则总集有六艺、诸子之流矣。陈寿定诸葛亮故事,命曰《诸葛氏集》〔23〕。然其目录,有《权制》、《计算》、《训厉》、《综覈》、《杂言》、《贵和》、《兵要》、《传运》、《法检》、《科令》、《军令》诸篇。《魏氏春秋》言:“亮作《八务》、《七戒》、《六恐》、《五惧》,皆有条章,以训厉臣子。”〔24〕若在往古,则《商君书》之流〔25〕。而《隋志》亦在别集〔26〕,故知集品不纯〔27〕,选者亦无以自理〔28〕。阮元之伦,不悟《文选》所序,随情涉笔,视为经常,而例复前后错迕。曾国藩又杂钞经史百家。经典成文,布在方策〔29〕,不虞溃散,钞将何为〔30〕?若知文辞之体,钞选之业,广狭异途,庶几张之弛之,并明而不相害〔31〕。凡无句读文,既各以专门为业,今不亟论。有句读者,略道其源流利病,分为五篇〔32〕。非曰能尽,盖以备常文之品而已。其赠序、寿颂诸品,既不应法,故弃捐弗道尔〔33〕

〔1〕张涤华先生曰:“案魏文帝撰徐、陈、应、刘诸人遗文为一集。(见《文选·与吴质书》)杜预亦有《善文》五十卷。(见《隋志》。两《唐志》作四十九卷)并在挚氏之先,则总集非始于《文章流别》也。章君偶未照耳。”

〔2〕《隋志》:“《文章流别集》四十一卷,梁六十卷,《志》二卷,《论》二卷。”称梁若干卷者,《史通·古今正史篇》:“初,太宗以梁、陈、齐、周、隋氏并未有书,乃命学士分修。书成,下于史阁,惟有十志,断为三十卷。太宗崩后,刊勒始成。其篇第虽编入《隋书》,其实别行,俗呼为《五代史志》。”《志》既托始于梁,故经籍著录,每以梁阮孝绪所撰《七录》校其见存,而称梁有若干卷,盖以示存佚之概也。

〔3〕《隋志》:“《翰林论》三卷,李充撰。梁五十四卷。《集林》一百八十一卷,宋临川王刘义庆撰。梁二百卷。《集钞》十卷,沈约撰。梁有《集钞》四十卷,丘迟撰,亡。”

〔4〕《隋志》:“(刘)歆总括群书,撮其旨要,著为《七略》:一曰集(案《汉志》作辑,字通)略,二曰六艺略,三曰诸子略,四曰诗赋略,五曰兵书略,六曰术数略,七曰方技略。王莽之末,又被焚烧。光武中兴,明、章继轨,石室兰台,弥以充积。又于东观及仁寿阁集新书,校书郎班固、傅毅等典掌焉,并依《七略》而为书部,固又编之以为《汉书·艺文志》。两京大乱,扫地皆尽。魏氏代汉,秘书郎郑默始制《中经》。荀勖又因《中经》更著《新簿》,分为四部:一曰甲部,纪六艺及小学书;二曰乙部,有古诸子家、近世子家、兵书、兵家、术数;三曰丙部,有史记、旧事、《皇览簿》、杂事;四曰丁部,有诗赋、图赞、汲冢书。惠怀之乱,京华荡覆,渠阁文籍,靡有孑遗。东晋之初,渐更鸠聚,著作郎李充遂总没众篇之名,但以甲乙为次。自尔因循,无所变革。其后中朝遗书,稍流江左。宋元嘉八年,秘书监谢灵运造《四部目录》。”

〔5〕《文史通义·文集篇》:“范、陈二史所次文士诸传,识其文章,皆云所著诗、赋、碑、箴、颂、诔若干篇,而不云文集若干卷,则文集之实已具,而文集之名犹未立也。自挚虞创为《文章流别》,学者便之。于是别聚古人之作,标为别集,则文集之名,实窻于晋代。荀勖《中经》有四部,诗赋、图赞与汲冢书归丁部,王俭《七志》以诗赋为文翰志,而介于诸子兵书之间,则集部之渐日开,而尚未居然列专目也。至阮孝绪撰《七录》,惟技术、佛、道分三类,而经典、纪传、子兵、文集之四录,已全为唐人经史子集之权舆,是集部著录,实窻于萧梁。”按四部之制,唐以前但云甲乙丙丁,唐以来乃名经史子集。集部之实,源于建安,成于《流别》,而类例则定于《七录》,故二章之言,初无乖牾也。可并参本书下卷所选《诗教下篇》。

〔6〕《易·坤》:“括囊,无咎,无誉。”孔《疏》:“括,结也。囊,所以贮物。”

〔7〕《文选》有《毛诗大序》一篇,经义之流也。

〔8〕《选》又有史论、史述赞二类,收班孟坚、干令升、范蔚宗、沈休文诸家之文,皆史之论赞也。

〔9〕《史记·太史公自序》:“申吕肖矣。”《集解》引徐广曰:“肖音痟。痟,犹衰微。”此谓萧《选》所及,略遍四部,以视刘、丘,划疆固已不严。

〔10〕谓经、子、史。

〔11〕《汉书·贾谊传》:“虑非顾行也。”颜《注》:“虑,大计也。”刘淇《助字辨略》:“大计犹大率。”总集源于别集,经、子、史者,别集所无,故总集不得有。昭明不审此意,乃以文辞之封域为言,故曰“迷误其本”。

〔12〕均见总集类。

〔13〕《文心雕龙》有《杂文篇》,论对问、七、连珠三体。又总述界义云:“详夫汉来杂文,名号多品,或典诰誓问,或览略篇章,或曲操弄引,或吟讽谣咏,总括其名,并归杂文之区。甄别其义,各入讨论之域。”是杂文有广狭二义,狭则惟兹三体,广则诗赋之外,皆入杂文,此用其广义。

〔14〕《论语·先进篇》:“子路率尔而对。”

〔15〕《尔雅·释诂》:“则,法也。”

〔16〕《说文》:“略,经略土地也。”《文选·吴都赋注》:“略,分界也。”

〔17〕《汉书·汲黯传》:“文吏绳以为阑出财物如边关。”应劭曰:“阑,妄也。”臣瓒曰:“无符传出入为阑也。”张涤华先生曰:“《汉书·成帝纪》云:‘羋上小女陈持弓闻大水至,走入横城门,阑入尚方掖门。’应劭云:‘无符籍妄入宫曰阑。’章君用阑入字,似可征引此纪以明之。若注所引《汲黯传》则曰阑出,不曰阑入也。”

〔18〕《隋志》:“《魏朝杂诏》二卷,《录魏、吴二志诏》二卷,《晋咸康诏》四卷,《晋朝杂诏》九卷,《录晋诏》十四卷,《晋义熙诏》十卷,《宋永初杂诏》十三卷,《宋孝建诏》一卷,《宋元嘉副诏》十五卷,《齐杂诏》十卷,《齐中兴二年诏》三卷,《后魏诏集》十六卷,《后周杂诏》八卷,《杂诏》八卷,《杂赦书》六卷,《陈天嘉诏草》三卷,《皇朝诏集》九卷,《皇朝陈事诏》十三卷。”今并佚。

〔19〕《隋志》:“《上法书表》一卷,《梁中表》十一卷,《杂露布》十二卷,《山公启事》三卷,《范宁启事》三卷,《梁、魏、周、齐、陈皇朝聘使杂启》九卷,《后周与齐军国书》二卷。”今并佚。

〔20〕《隋志》《魏朝杂诏》条下云:“梁有《汉高祖手诏》一卷,亡。”又《梁中表》条下云:“梁有《汉丞相匡衡、大司马王凤奏》五卷,《刘隗奏》五卷,《孔群奏》二十二卷,亡。”

〔21〕《汉志》诸子略儒家:“《高祖传》十三篇。”原注:“高祖与大臣述古语及诏策也。”又:“《孝文传》十一篇。”原注:“文帝所称及诏策。”今佚。

〔22〕《汉志》六艺略春秋家:“《奏事》二十篇。”原注:“秦时大臣奏事及刻石名山文也。”今佚。世传秦刻石诸文或在其中。

〔23〕《蜀志·诸葛亮传》附载《诸葛氏集目录》。其《序》称:“臣寿等言,臣前在著作郎,侍中领中书监济北侯荀勖、中书令关内侯臣和峤,奏使臣定故蜀丞相诸葛亮故事。”云云,盖以集名出自寿定。

〔24〕见《亮传》裴《注》引。《隋志》:“《魏氏春秋》二十卷,孙盛撰。”今佚。

〔25〕《汉志》诸子略法家:“《商君》二十九篇。”原注:“名鞅,姬姓,卫后也,相秦孝公。”其书今存。

〔26〕《隋志·别集类》:“《蜀丞相诸葛亮集》二十五卷。”今佚。

〔27〕考古人著书,重在学术流别,究其面目,多属一家之言,故纯而不驳。逮后学术日进,则成家者不多;文明日启,则操觚者日众。于是编缀之际,每就一人之所著述,荟萃为书,凡此之类,文翰最多。故《七略》诗赋,一变而为集部,惟以其中经涉既广,多与他书更相阑入,故校雠之法,于此亦最难施焉。《颜氏家训·勉学篇》云:“俗间儒士,不涉群书,经纬之外,义疏而已。吾初入邺,与博陵崔文彦交游,尝说《王粲集》中难郑玄《尚书》事,崔转为诸儒道之。始将发口,悬见排蹙,云:‘文集只有诗、赋、铭、诔,岂当论经书事乎?且先儒之中,未闻有王粲也。’崔笑而退,竟不以《粲集》示之。”此见早在六朝,集部之名实亦不能纯全也。

〔28〕理,分理也。总集出于别集,别集之品既不纯,则选总集者,又焉得分理之?

〔29〕《礼记·中庸》:“文武之道,布在方策。”

〔30〕此言总集之作,或缘芟剪繁芜,或恐别集溃散。经典既无溃散之惧,若但为广文辞封域计,则此两者广狭殊途,良无钞之必要也,曾《钞》本思所以广姚《郮》。详见原书序例。

〔31〕《礼记·杂记》:“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中庸》:“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明而不相悖。”

〔32〕五篇者,《原经》、《明解故》、《论式》、《辨诗》、《正齎送》。

〔33〕曾国藩《书归震川文集后》曰:“盖古之知道者,不妄加毁誉于人,非特好直也。内之无以立诚,外之不足以信后世,君子耻焉。自周《诗》有《崧高》、《民》诸篇,汉有河梁之咏,沿及六朝,饯别之诗,动累卷帙,于是有为之序者。昌黎韩氏为此体特繁,至或无诗而徒有序,骈拇枝指,于义为已侈矣。熙甫则未必饯别,而赠人以序,有所谓贺序者,谢序者,寿序者,此何说也?”此于诸品之不应法,可谓详哉其言之。本节论文辞之体,钞选之业,广狭异途,且集品不纯,故论文学界义,不得据选家之言为说。

谨案:章先生讳炳麟,浙江余杭人。初名绛,字枚叔,号太炎,同治七年(1868)生。少师德清俞君,精研国故。值清政不纲,慨然有光复之志。光绪间,先后任《时务》、《昌言》诸报撰述,以言论激烈,见忌清廷,避祸台湾,寻游日本。光绪二十八年(1902),发起支那亡国二百四十二年纪念会于东京,以纪念亡明。旋返上海,创爱国学社,鼓吹革命排满,坐是系狱三年。民国既造,军阀纷争,先生不得行其志;旋复以反对袁世凯称帝被幽禁,袁死乃得释。自是不复问政。晚年讲学苏州,以民国二十五年(1936)逝世。先生之学,实集有清三百年朴学之大成。五经、四部,靡不综贯;六书、九流,尤所专精;段、王以下,未足相喻。所著《章氏丛书》三编,都数十种,有《自订年谱》及《自述学术次第》各一卷。欲知其德业之详者,可览观焉。

本篇初名《文学论略》,后更损益,易为今名,收入《国故论衡》。《论衡》三卷:上卷论小学,中卷论文学,下卷论诸子学,此中卷之首篇也。近綦江庞石帚先生(俊)尝为此书作《疏证》,甚精核,已刊行者,仅中下卷。本篇即用庞注,略有沾益,不更别白。后仿此。

章君《检论·征七略》曰:“略者,封域之正名。”此作总论古今人所持文学界义,而订正之,故以《总略》为名也。夫文生于名,名生于形,欲审定其名之是非,当先识其形之弇侈。古昔文明初启,凡百典制,有司所存,胥得文称,所谓“博学于文”者也。自是以降,乃及竹帛,黄先生《〈文心雕龙·原道篇〉札记》云:“文辞封略,本可弛张,推而广之,则凡书以文字,著之竹帛者,皆谓之文,非独不论有文饰与无文饰,抑且不论有句读与无句读,此至大之范围也。再缩小之,则凡有句读者皆为文,而不论其文饰与否。纯任文饰,固谓之文矣;即朴质简拙,亦不得不谓之文。此类所包,稍小于前,而经、传、诸子,皆在其笼罩。若夫文章之初,实先韵语,传久行远,实贵偶词;修饰润色,实为文章;敷文詀采,实异质言;则阮氏之言,良有不可废者。然则拓其疆宇,则文无所不包,揆其本原,则文实有专美。”据此,则自《论语》所称,迄阮氏所指,由广及狭,可得四科,今表之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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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上表可知文学一名,由混而析。章君所持,则较广之义。以文学得名,本由文字也。然征之载籍,则此四义,固尝各具其用,览者弗审其旨,则必磗格难通,此循诵前文,当加注意者一也。又设自行撰述,于此四义,固得任情择用,然亦必标举宗趣,庶来者无迷其途,此点检己作,当加注意者二也。不尔则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其不陷于賬葛者几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