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笔记
○尚建荣
3月30日
经过几天的暖阳的照耀,沉默了一冬的橡皮树终于露出了米粒般大小的芽苞。两盆文竹在去年冬天被剪去了全部的主枝,在一周前,它们一夜之间拱开潮润的泥土露出了两枝嫩脆的枝干。而在昨天,当我打开窗户时,那潮润的泥土中又露出了它一个胖嫩的小头。另外一盆,则处在睡眠深处,没有一点要在这个春天醒来的样子。春的消息当然是挡不住的。
山东文友孙继泉诗意地说:“花是树的语言。”桃花艺术节开幕那天,携妻带子爬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终于到了位处半山腰的主会场。山桃花妖艳而热烈地开着,如织的游人让整个山坡沸腾了。面对这一地缤纷的落英,我想问:这是谁伤感的语言?一夜春风吹过,这些话从此将被谁苦苦珍藏?
春天的好事情终会像这个季节的花儿一样一朵紧挨着一朵地开放。
现在,紧挨着橡皮树的是一个小小的陶瓷花盆,盆里的泥土泛出湿黑的气息。三天前播下的丝瓜种子已相继举起了两瓣婴儿小手般的叶片。就在早晨,当我用喷壶给它浇水时,心里无由地就升起一种对孩子般的爱恋。想想再过几天,这些天使般的小精灵将会满腹心事地打量这个静寂的世界,我的心里就有了一种被毛刷子轻拂的感觉。我相信,人与万物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心灵上的默契。
4月9日
今天,阳光清淡地洒在窗台上,两盆文竹有一株的枝干上已抽出了淡黄的叶片,另外一株仅露出两茎细细的芊芽。也许是去年冬天移栽时伤了根的缘故吧,几天来,文竹之侧的这株橡皮树就像一个城府很深的人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我轻轻地推开窗户把头靠过去,一切便纤毫毕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鼓囊囊的身子如一个身着墨绿衣服的孕妇撑破了外套露出了她青绿的内衣。我拿起身边的铅笔,用笔尖在一粒芽苞的缝隙间轻轻地拨拉了一下,一道浅黑的印痕就遮住了那细线般的一抹青绿。从下往上数了数,这棵高不过两尺的橡皮树,我发现它竟然有三十八颗这样的芽苞。如果说,一棵树就是一个人,一个孩子就是一片树叶,那么这棵树就该是有三十八个孩子的母亲了。
大自然中的确藏着许多许多我们肉眼无法看到的秘密。好多天过去了,其他的花草你几乎能在早上和下午不同的时间里分辨出它长高了多少,而这棵橡皮树那米粒大小的芽苞在几天的时间里,除了比前些时日稍稍鼓胀了一点,依然缺少这个季节花草杂树们急切切要跟这个春天约会的心情。
在这个小小的窗台上,生长有对角莲、文竹、日本兰、金钱树、假樱桃、仙人掌、令箭、早晚花等十六种花草。自它们被我或移或种到这里以来,我就在心灵深处把它们接纳了。每天早晨起来拉开窗帘,它们便跃入我的眼睛。当我在电脑上写稿感到疲倦时,我抬起头看它们几眼,不一会儿便感到神清气爽。
在这超不过三平方米的小小花园里,生活有蜘蛛、蚂蚁、蚯蚓、灰蛾和一种针尖大小的我叫不上名字的小飞虫。偶尔,还会有几只苍蝇飞来凑凑热闹。
后来,在一个晴朗的早晨,翩翩地飞来了几只雪白的蝴蝶。它们在花盆上面轻盈地扇动着美丽的翅膀,仿佛几朵小白花在飞翔,这种情景很是让我欣喜了几天。
要是再有一两只蜜蜂,这个春天就是一个完美的春天了,我想。
突然在今天,这只愿望中的蜜蜂果真就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了。
在这个下着细雨的早晨,空气中还泛着一丝轻微的凉意,我本来是想让不到两岁的儿子看看雨中的仙人掌,他却指着高大的对角莲说:“鸟,鸟。”儿子不认识蜜蜂,他是把那只静静地爬在对角莲红中泛黄的花朵上一动不动的蜜蜂当成从电视中认识的小鸟了。
在雨天,阳台遮雨篷下的天地一片静谧。偶尔一两滴细雨被微风斜吹上花叶,那只蜜蜂仿佛一个累极了的人只是轻轻地挪一挪身子,一点没有要飞走的样子。
下午,儿子嚷着让我抱他去看小蜜蜂,它却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4月12日
现在,桃花、杏花、梨花、油菜花都在灿烂地开着,在离城四五里远的河谷地带,许多花儿已经凋谢,而橡皮树,仍像一个守口如瓶的人紧紧地怀抱一段秘密不说出一个字。
我的住所距大街不过五十米,这个城市在不断地改建扩充,城市与乡村结合部的那一片片曾经的稻田、蛙声、水塘、野草正一点点被挤往远方。拉运土石方的卡车、拖拉机轰鸣声和黄包车、出租车等各种机动车辆的噪音日甚一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心灵深处开始慢慢滋生出一种对小时候乡村生活的向往——可在小时候,我拼命地下苦功读书习字,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逃离那个地方的啊!如今,在我的老家,依然有不少像当年的我一样想逃离的孩子。想到这里,我的心就有一种隐隐的痛。
当一切曾经的记忆浮现于人们的心头时,人们总会发觉现在的生活中真的是少了点什么。究竟少了点什么呢?粗粮?野菜?炊烟?青草?虫鸣?露珠?似乎是又似乎不全是。在各自狭小空间生活惯了的城市人当然是不会去认真追究失却这些东西的根本原因的。你看,这些聪明的城里人忙忙碌碌地都在自家的窗台上种了草养了花,这些本应生长在潮湿的大地之上的野花乱树一旦被搁置到那高高的铁架之上,你能说它们没有跟人一样的悬空和失重之感?
这么想的时候,我就觉得在这样一个人为的嘈杂世界里,这些树是因为它的另一只耳朵听见了什么才迟迟不肯在这个春天发芽、吐绿的。
事实上,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只小虫甚至是一粒石子,它们都有着自己的语言和耳朵,在白天或夜晚,它们只是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倾诉着心底的秘密和爱恋——就像花朵对于春天,春天对于爱,爱对于茫茫的人海。
然而,那双耳朵长在聪慧头颅之侧的人却不愿停下匆忙的步履,他更不愿静下心去谛听这天籁之音。再这么一想,我就想问问窗台上的这些花草杂树:你们,在向这个季节倾诉着什么?
杂树花草对我什么也不说。
4月16日
这真是大自然的奇迹,昨天还依然如故的橡皮树,只过了一夜的功夫,就在芽苞顶端撑出了针尖儿般的一线嫩芽。再过一段时间,这一线嫩芽将会一点一点变成一片油光铮亮的叶子。我的心开始泛上一种莫名的欣喜,现在,它像一个即将睡醒的人正慵懒地蜷缩在那里,我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它给吵醒。
风来了,柔柔的、软软的那种,羽毛一般拂着它的身子。
雨来了,绵绵的、润润的那种,甘露一般抵达它的心田。
就是我,也想在此刻把双手萌发成树枝把头颅托举成花蕾。想要再躲在那藏了一冬的屋子里已是不可能的了,你看,那碎金般跳跃着的阳光之手蠢蠢欲动地多想打开它的屋门。
一阵风吹过,裹着棉袍的芽苞就解开了一颗纽扣。
一阵雨落下,一颗纽扣已被解开的棉袍就又一次解开了另一枚纽扣。
暗夜里,一丝光亮“哗”一下终于彻底打开它的屋子,一个世界呈现了,这片羞怯的树叶开始在我梦一样深的呼吸里缓缓生长。
在去年,就是这一棵橡皮树,我曾仔细地观察过它缓缓打开五片叶子的漫长过程。后来,我嫌它长得太慢,就在第六片叶子即将打开的时候,我频繁地给它浇水,施肥,由于过急过量,那几片已长得如婴儿手掌大小的叶片慢慢变黄,后来又一片片脱落。再后来,那几片在一年前已长得宛若两个成人手掌大小的墨绿叶片也在我默默的祈祷中无助地失去油绿的光泽直至全部脱落。
面对光秃秃的枝干,我用手掐了掐,枝干泛出了绿色的汁液,我晦暗的心才又升起一丝新的希望。过了几天,我又掐了掐枝干,它依然如故。
于是,小心地给它剪枝、换土,就像侍弄一个有病的孩子,让我心疼而情愿地忙了一个下午。
整个夏天,整个秋天,整个冬天,它只留下一个发黑的断茬守望着数不尽的白天和黑夜。
如今,春天来了,它终于露出了生的希望。
一个精灵一样的美梦在大地上缓缓飞升。
一个谜一样的生命让我永远执著地去找寻那生的幸福和快乐。
本文曾有多种散文权威选本选载
尚建荣,男,文县人,现供职于甘肃省文史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