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保护区的黎明

保护区的黎明

○田雪琴

这是一个春天的潮湿的黎明,林区里一条弯弯曲曲若隐若现的小路,被两旁灌木草丛上银光闪闪的露珠装扮得像一首朦胧的小诗,通往密林深处。森林的边缘地带,世代居住着一个有独特民族习俗的少数民族,他们自称是白马人。这天清晨,一个白马人年轻小伙子头戴沙尕帽,打着羊毛裹腿,脚穿胶鞋,进林子采药。他姓班,在林边一个小山寨里住着。此时,他嗅着林区里花草树木分泌的特有的清香,深吸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他的步伐很均匀,不快也不慢,但很有力,一看就是在山里长大的人所特有的步子。他已经爬到了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山上,沟两面的坡上长着繁茂的林木,主要是红白桦树和大熊猫的重要食物——缺苞箭竹等组成的大片灌木层。长年进林子的小班对这里的环境可谓了如指掌,他深知已走到大熊猫的活动区域了。不过那东西灵敏得很,不待人走近,早溜之大吉了,没眼福的人很难看到它们的尊容。他背着背篓走着。这里是鸟儿的天堂,早晨它们在清新的空气中争先恐后扯起婉转嘹亮的歌喉在交谈、在赛歌、在恋爱……

走着走着,小班突然听到一个不同于鸟叫的声音传来。他站下来循声望去,发现一个青冈树杈上隐约有个小动物在孤独地悲鸣,似在寻找自己的母亲。等他靠近,才发现这是一只大熊猫幼仔,他的神经一下子高度兴奋起来。它身上的毛色白的焦黄,黑的脏乱,它睁着可怜巴巴的小眼睛,站在树杈上望着林木森森的远方在低声呼唤。小班是保护区聘请的护林员,他知道最近由于竹子开花死亡,食源单一的大熊猫面临饥饿的困境,国家正在关注这种动物的生存和命运。当地山民都叫它白熊,并不知道它叫大熊猫。他稍一思索,左右观察一下,便作出决定,他要一个人把这小东西救回去。春天的早晨,深山里仍很冷,它太小了,生活不能自理,弄不好会被天敌吃掉的。它是个野物,肯定不会让他乖乖抱回去的。他思来想去,只好脱下自己的棉衣去裹住了小家伙。他能感觉到它在棉衣里挣扎着,还好劲儿并不大,小班就用绳子轻轻地捆住,放到背篓里,再把它背了回去。

小班救回大熊猫幼仔的消息,像在平静的湖面丢了颗炸弹一般迅速传到了设在文县城里的白水江自然保护区管理局。领导们在第一时间开会研究出了救治方案。因考虑到大熊猫吃的是鲜竹叶,临时饲养站就设在林边的小堡寨——即小班住的寨子里。领导把刚从畜牧学校毕业的小林调去专门喂养它,并亲自带队拉上小林往白马峪河驰去。他们下车步行了十里路来到小堡寨,径直去了小班家,见到了饿得瘦骨伶仃的“小宝宝”。它很怕人,躲闪着,毛色暗淡无光。大家看了一阵,很怜爱这个失去母亲的小家伙。小林和小班开始给它称体重,称了几次才成功,是四点九公斤,他们初步判断它只有四个月大。

房子很快落实了下来,班家人表现出了他们这个民族最阳光、最热情好客的一面,小班的父亲十分爽快,把自家刚修起来准备给儿子做新房的屋子腾出来先让熊猫“宝宝”入住,两间刚装好的新房子,一间做兽舍,一间让小林住。因小班抢救熊猫有功,局领导现场表态让小班兼任临时的饲养员,给小林打下手。

一阵忙乱之后,房子打扫收拾干净,小林和“小宝宝”入住到了新房中。为了给这个小家伙申报粮户,必须得给它起个名字。因它是雌性,大家商量的结果,给它起了个很雅致的名字,叫“文文”。

人和动物住的问题解决了,对“文文”吃的关注就显得十分重要了。把它从野外救回来的这两天,班家人像招待贵客一样精心侍候它,给它煮平时自家人都很少吃的大米粥放白糖喂它、做玉米粥喂它。它开始怕生,不吃,过了一天就开始大口吃了,并且吃完把盆子都舔干净。他们全家人很高兴,像看到自己生病的娃娃吃开饭一样,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大家看小林,二十岁的他,白净的脸上笑眯眯的,一脸稚气。给“文文”当“保姆”,他行吗?刚开始领导们直犯嘀咕,可小林用事实刷新了大家对他的印象。这个林边小寨,海拔有两千米左右,常年云遮雾绕的,气候冷,房子里又暗又潮。小林住下没两天,浑身竟长满了湿疹。这些身体的不适,他已顾不上在乎,深感饲养国宝的责任重大。为了摸清它的食性和食量,他反复查阅资料,严格配方,什么全脂奶粉、鱼肝油、玉米粉等几样东西,他每次都要用天平称过,再放到专门的奶锅里煮熟,晾温后,再把“文文”像抱婴孩似的抱在怀里,一勺一勺喂进它的嘴里。为了摸清它的食量和消化情况,就是它拉的粪便,他也拾起来当宝贝似的放到天平里称过,再小心翼翼拨开,查看文文的消化情况。他白天边喂边记录,晚上坐在灯下查阅资料。就这样他慢慢摸索着掌握了它定时定量的饮食规律。时间长了,他跟这个大自然的精灵——小“文文”竟有了一种难以言传的情分。一方面它认可他依赖他,对他很顺从很听话;另一方面他也离不开它,天天喂它守着它,看到它健康成长,他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高兴和快乐。小“文文”慢慢变得健壮起来,小林的辛苦没有白费。

在五月的一天,小小的小堡寨一下热闹起来,一个叫做“王老师”的领了几个青年人上山搞调查来了。最近一年保护区里的箭竹大面积开花,致使大熊猫赖以生存的食源面临枯竭的窘境。因为竹子这类植物只要进入开花期就意味着马上迈进了死亡的门槛,它的枝叶会迅速枯黄干枯下去。而大熊猫——这些从久远的过去走来的“活化石”们,食源单一,只爱吃新鲜竹叶、竹梢和竹笋。毋庸置疑,竹子开花它们就面临着断顿、饥饿和死亡的威胁。“文文”可能就是被饿得发疯的母亲所遗弃的。

白水江自然保护区地处甘川交界处的崇山峻岭中。境内山高林密,气候湿润,栖息着以大熊猫为主的世界珍稀物种如羚牛、金丝猴、大鲵、绿尾虹雉等;分布着一批珍贵的树种如珙桐、连香树、水青树、水杉、紫斑牡丹等。国家为了很好地保护这块物种基因库,于1978年正式成立了白水江自然保护区管理局。晓梅和她的两个同学同时分配到了这个建立时间不长的单位里,正赶上这场声势浩大的竹类开花情况的调查。保护局组成了一百多人的调查队伍,兵分七路进行调查。第七路由王老师带队,他们分配的任务最少,只负责把白马峪河的竹子开花情况摸清就行了。也许是他带了几个女同志的缘故,他对大家笑着自嘲道:人家说,我领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当然包括我在内,所以我想我们也争口气,对吧,大家不要拖后腿,要做出点成绩来让他们看看:我们的女将们也不弱,个个赛她穆桂英哩。

史君很不爱听,她接口道:哟,王老师,既然我们都是老弱病残那就让我们躺着就行了,还上什么山呀?

王老师听了不禁露出他那一口亮闪闪的金牙,笑了起来,拍了拍小史那抖动的肩膀道:好,好,年轻人就得有一股子不服输的精神,我是老了,你们却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就得有一股冲劲才行。

他们一行除过王老师是男性外,都是女性。准备上山了,大家拿了一床鸭绒被,换上蓝色的劳动布工作服,打上绑腿,穿上胶鞋,就连很时髦的城镇姑娘史君和金凤姐都换上了跟大家一样的土老帽衣裳,晓梅看了心里非常受用。他们坐上一辆敞篷货车,从铁楼乡出发,朝着沟垴方向驶去。他们走了近二十来里的路程,到了一个叫寨桥的小村,车停了下来。王老师笑道:剩下的路程就由我们大家坐“十一号”车走吧。晓梅没明白王老师说的是啥意思,问了史君,史君哈哈笑了起来。大家笑着走了一路。他们走过一段布满灌丛的荒滩地,远远地望见了一个小村,处在山坡底。走近了,也就十来户人家,都是跟汉族民居一样的土墙木门窗的双檐瓦房。有两位中年妇女出来,她们穿着镶边的掩襟衣服,头上包着黑丝帕子,盘上头的辫子里缀着几片白色的鱼骨片。晓梅问王老师:这里是白马人住的寨子吗?王老师笑道:这里叫小堡寨,正是他们住的寨子,我们这次就住到他们家去。他们一行人穿过村落,王老师哈哈笑着,跟村妇们打着招呼,像碰到了老熟人似的。晓梅仔细听着她们怎么回答,她们说的话都是当地汉族人的方言,只有一点点外人不易觉察的差别,是白马人特有的一点口音。她问了王老师,他答道:他们跟我们汉族人当然说的是汉话,自己人则说的是他们自己的话嘛。他们一行几人直走到村西头的一栋长五间的新瓦房跟前,进到院子里歇息下来。原来这栋新瓦房就是村民小班家自愿让出来作为临时大熊猫饲养室的房子。

晚饭吃过,该给“文文”喂食了。小林给这个山林中捡回来的精灵精心配制了混合食物,放到专门给它买来的钢精锅里,放置在电炉上煮开了,再倒入碗里晾着。小林去饲养室把“文文”请出来,这个绅士气十足的大自然之子,迈着沉稳舒缓的步子,走在小林的前头,老熟人似的进到这间宿舍来。晓梅从没有见过这个小宝贝,她惊奇地睁大眼睛注视着它,她有些紧张,便退到角落里望着它。熊猫宝宝进到房间里,很听话很顺从地从靠背椅子的后背上爬了上去,像个小孩子似的坐在椅子上。小林则一手端碗,一手拿勺子一勺勺地喂着。直到此时,晓梅才敢走到跟前去,她笑着逗婴孩似的摸了摸它憨憨的头。它的头上长着乳粉色的毛,双耳和眼睛上长着一圈黑褐色的毛,远处看它,好似戴着一个墨镜似的;四条腿和爪子上也都长着黑褐色的毛,而背上都是乳粉色的,像穿着一个褐色马夹十分可爱。晓梅注意到这“文文”身上的毛色不是纯正的黑白两色,而是黑褐色和乳粉色。她问小林其中的原因,他答道,这很正常,它小时候的毛色不是纯正的黑白色,长大后就慢慢变成了黑白色。

晓梅笑道,真有意思,这小精灵,太可爱了。

小林警告她,你可注意,它也有发脾气的时候,那爪子像熊爪一样可厉害了,挖你一掌可不得了,你看我的手被它挖成了啥样子。晓梅看了小林伤痕累累的手,又看看憨憨的“文文”,“噢”的一声,脸上陡然增加了几分敬畏。

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王老师带这么几个女同志呼啦啦来到小堡寨小林这里,用自带的鸭绒被往白马人的木楼板上一铺,这女同志的睡觉问题就解决了:两个男的在楼下,小林主动让贤,请王老师睡到自己铺上,他则弄了两张木板铺在地上凑合。这个王老师,时任保护局副局长兼科研室主任,是大学生物系的老大学生。他看了看小林过的凑合日子,撇了撇嘴,露出一口金牙笑道:我看你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够将就的,这回我要给你副光荣而重要的担子了。

小林笑道,我的担子够重的,莫非您还想给我加担子吗?

王老师笑道,年轻人嘛,多担点担子怕啥呢,你把我们这几人的伙食管上吧。明天让小班替你喂文文,你进趟城买些菜来。这个王老师最爱笑,脸上黝黑,笑起来却是满口闪亮,一副豁达爽朗的样子。

小林的一双眼睛很灵活,他笑着表态道,谁不知管伙食是个麻烦事,不过您老这么说了,我就去一趟。你们放心,自己没有金刚钻,也不敢揽瓷器活!我下山进城一趟,赶后天晚上一定把好吃的给你们弄来。他又笑着给史君她们挤挤眼睛道,哥儿们,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你们就耐心等着吧。

第二天早饭后,他们一行人便开始上山去。王老师手里拄着一根棍,晓梅在黄挎包里装上记录夹,金凤姐背上植物标本夹,每人背了一个军用水壶,向导老班背上干粮,他们便沿着一条小路上山。为了防止蚂蟥和蛇的侵袭,他们都打上了绑腿,穿着胶鞋,一路走着,一路闲聊着,把放松的心情和愉悦感撒到路边的草丛和灌木上。晓梅格外兴奋,她作为刚毕业的学生,回到家乡,跟随单位的同事一起上山调查箭竹开花死亡的情况,对她来说意义非比寻常。她胸中燃起一盏自豪的明灯,升腾起一种献身于自然保护事业的神圣的责任感来。她从此再也不是一个只知道吃饭穿衣的农家女子,而是一个有技术、有能力的专业技术人员,她能用自己所学的知识为社会为国家也为她的父母贡献一份力量、一份智慧、一份担当。她心里怎不欢欣鼓舞呢。她无论走到哪里,嘴里都会飞出几句流行歌曲。她走起路来,脚下时不时跳跳蹦蹦的,把那份欢乐劲,走一路播撒一路。你听,此时,晓梅边走边又哼上了,哼的是一个叫程琳的歌手刚唱过的《熊猫咪咪》,她觉得这首歌跟他们干的工作最切题。

晓梅哼完,没听见大家的喝彩声,便知趣地闭了口,望着路边的灌木丛,默默跟上大家的脚步走路。王老师笑道,接着唱呀,咋不唱了,我听着呢。

晓梅笑道,不能叫我把歌都唱完了,你们也轮流来一首嘛。

王老师道,我不行,金凤和小史你们也来一首嘛。她们两人都拒绝了,推说自己是公鸭嗓子,不行的,最后只好作罢。

他们一行人进了沟,这条沟里流淌着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沟两岸长着大片大片的凤仙花,有白色的、粉色的、黄色的。远处看,这条小溪被凤仙花簇拥在一条缤纷的花道上,真如一位山中仙子般超凡脱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林下腐殖质土才有的香味和花草里散发的清香,沟两岸长着高低错落的茂密的林木,有椴树、漆树,叫上名的叫不上名的粗细不一高低不等,绿色独霸一切色彩。他们转过一道梁,在一面阴坡上便发现有大片的缺苞箭竹分布,在路上面的坡上。两面长着密密麻麻的树木,没有路。王老师望了望上面,他首先拨开荆条,往上爬去。金凤、晓梅、史君跟着王老师的脚步一个拉一个地爬了上去。他们哼哧哼哧爬了一百多米高的陡坡上去,走到这一片长势不良的箭竹旁。它们的叶片有些枯黄,竹竿也变黄,顶梢上面抽出了一些小小的穗子。总之,这片竹林从远处看就像一个面容枯槁的病人。晓梅虽然生长在山区,还从未见过竹子开花是咋样的,她折了一个有花穗的枝子,细细端详着,看起来这小小的比指头还小的穗子跟谷穗的样子差不多。王老师却在竹林里寻找大熊猫的粪便,找了半天,这片竹林里没有发现什么。

看完一个点,他们一行人又下到沟里的路上顺路往上爬,一直爬到沟垴,上到坡顶,王老师拿出挂在他脖子上的海拔仪,看了一下,让晓梅记上,海拔3010米。恰好在路边看到一小片竹林。王老师给他们介绍,这是一种长在高海拔的竹子,叫华秸竹,也是大熊猫的食物。从现场查看的情况,这种华秸竹开花结穗的明显比缺苞箭竹少。他们又在竹林中寻找。史君眼尖,欣喜地发现了一堆大熊猫的粪便,呈长条状,像萝卜,颜色为墨绿色。

王老师仔细用棍子查看,里面没有消化的竹叶,推断其排泄时间不长,说明这里有大熊猫活动。他们登记完毕,坐下来,取下背上的军用水盒,喝过水,吃过馍馍,歇息了半小时,便开始慢慢下山了。路上女士们看到了一处白色的枇杷花开得正美,原来此花是一种高山杜鹃花。她们每人折了一大把拿回小木屋插到水瓶子里,楼上楼下各放了一瓶,质朴的民房里当即一亮,馥郁的花香招来了蜜蜂。

小林说到做到。第三天,当王老师带领女将们从山上下来之时,这小林已经雇人把半头猪、春天县城里刚上市的时令蔬菜及粉条、海带等两麻袋吃的背到了小堡寨的小木屋。史君看见了发出一阵欢呼声雀跃着跑去,王老师、金凤姐、晓梅个个脸上涂上了一层兴奋的光彩。大家都把小林夸成了一朵花,说他到底精干,以后前途无量,不知哪一个女子有福气找上他可就要享福了云云。他听了很受用,闪亮的笑容溢满了脸庞。他说他今天运气真好,自己刚买好了肉菜啥的,正好碰上了铁楼寨的便车,他一说,车主便痛快地答应送他到寨桥来了。

几个女同志开始洗菜做饭,肉菜切好了,小林来亲自掌勺,炒了四样菜:肉炒蒜薹、肉炒莴笋、酸辣洋芋丝、凉拌豌豆尖。吃大米饭炒菜。大家又连声称赞小林的厨艺好,大家边吃边谈,像过年一样,喜气洋洋。小林当仁不让,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文文”也不甘寂寞,它被小林带来喂食了。它很懂事地坐在小林怀里,一副养尊处优的憨模样,又惹得大家一阵哄笑声。晓梅最是好奇,她跑去在文文身上东摸摸西拍拍,完了又怕文文发脾气咬她,等文文转过脸来看她,她早吓得躲闪开来。

第四天早饭后,他们一行人又各自打上绑腿、背上水壶和干粮出发了。他们这回走的路线与昨天不同,绕过那条深沟口,朝斜坡而上。这是王老师事先跟大家说好的,他带上向导要走一个最远的点去调查,三位女士走近的两个点。

他们翻过一道梁,来到一片树林里,几个年轻人走到了前头,王老师在后面磨蹭着。他们不见他跟上来,就驻足等着。这时王老师的声音传来,让大家去看。无奈,几个年轻人又折回来,他们老远见王老师蹲在地上,右手里抓着一根小树枝。走到跟前,见他专注地看着地上的一堆污物。晓梅走到跟前细细瞧着,原来是一堆发白的粪便。王老师用树枝挑了一挑,见里面有动物毛之类的东西。王老师说这是狼粪。

晓梅第一回见到了狼粪。晓梅对王老师从心底里感到由衷的敬佩,他不仅是一个领着队员们在山林中搞调查的黑脸小老头,而是一个有着严谨的科学态度的人。

全区海拔最高的四千多米的岷山脚下的狮子崖,是白马峪河的沟垴,距离小堡寨有五六十里地。因其石崖像狮子口而得名,它周围的地势十分险峻。王老师说一民工不小心从四十多米高的悬崖上掉了下去,幸好落在了水潭里,才没有受大的伤。女士们听了都吓得张大了嘴。本来要强的晓梅曾在王老师面前争取过要跟他们一块去狮子崖的,听了王老师和姐妹们的劝告,还是乖乖留下来了。

王老师他们两个男同志来回走了三天,在狮子口岩窝里扎了两天荒。他们回来后,详细给大家说了他们在狮子崖的奇遇。那一天他们踩过冰冷刺骨的河水,一起走到海拔2800米左右的北坡云杉、冷杉林里,发现一群金丝猴拦住了他们——原来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猴群中间。树上的猴子好奇地看着他们,一动不动,大概有一二百只。他们和猴群就这样相互对视了十多分钟,只听猴王一声长啸,只见一阵树梢晃动,顷刻间猴群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他们沿路收完两个点,急赶着上最高处的山梁,到山梁已是下午四点左右。

收完样点,在民工老班的一再催促下,他们急忙往回赶。一路上他给王老师讲起过去村人在这里失踪的事情,说都是山神作的怪。王老师笑着对他说:你不要怕,我们搞保护事业的人,地形图就是千里眼。幸好下山时他们一路疾跑,晚上七点半终于到了河边。突然一惊,眼前竟然是悬崖!地图上怎么没有看出来?原来地形图是航片制作的,由于树木的影响,竟出了错。

民工老班立即大哭起来,说他家有老有小,这可怎么办?并怪他没有说山神的好话。王老师见劝不住他,立刻训斥了几句,还算管用,他很快安静下来。他们趁天色还有亮光,拿出地形图仔细推敲,发现悬崖并不高,而且上面长满了小树和竹子,立即决定攀下去。果然十多分钟就下到河边,这时天已大黑。他们拿着手电筒很快过了河,又走了十五里路,晚上九点多钟,终于又安全地回到了崖窝驻地。

三个女同志虽然没走那么远,这几天也没闲着,她们连着跑了几条沟下来,身心都很疲惫了。

他们扎扎实实开展了几天的调查,林区里1976年大面积开过花的缺苞箭竹,残余部分又全部开花,生活在这里的大熊猫又面临一次严峻的生存挑战。老王他们每天穿梭在茫茫的大森林里,寻找大熊猫的踪迹,详细了解其受灾情况。他们坐在一起把调查的情况作了一次汇总,发现这条河里到处都是原来开花的竹子,而且新长起来的不到六十厘米,几乎百分之八十的残余老竹这次全开了花,灾情十分严重。每个点上带回来的都是竹子大面积开花的坏消息,几天来大家的心情都变得异常沉重了。

这天吃过晚饭后,金凤姐在楼下与老王他们玩扑克,史君和晓梅说有点累先上楼了。她俩早早钻进了各自的鸭绒被窝里,说开了悄悄话。晓梅是个农村女娃,腼腆内向,谨慎懂事;史君是个城市姑娘,从小娇生惯养,皮肤白皙、开朗活泼,平日里看她大眼睛里啥时候都闪着快乐的光芒。可今晚她躺在被窝里半天没吭声,晓梅问道:史君,你在想什么,白天叽叽喳喳像只麻雀,晚上怎么蔫不唧唧像只小猫呢?

史君沉沉叹了一口气,没答话转过了身,晓梅用手摸摸史君的脸,怕烫似的又抽回了手。原来晓梅摸了满把的泪水,这个快乐天使一样的史君此刻却在悄悄饮泣,这使晓梅大吃一惊。晓梅想了想,转过身拍拍同伴的肩膀,柔声道,史君,你遇上啥事了?就我们两人,你要是相信我就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受些。

史君想了想,转过脸来低声用川腔说,你要保证不能给我说出去,你要说出去,到时可别怪我不客气哦。

晓梅道,你放心,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嘴巴牢实,同学们都知道我这点好处。

史君见她这么说,便放心地把自己的心事和盘端了出来,原来史君被人给甩了。

史君擦了把脸说,人家嫌我们在乡里上班,见面少,说是结了婚生活不方便等等吧,说了一大堆理由跟我拜拜了。史君说着又带了哭音,摸了一把眼泪。

晓梅曾听人说过史君的对象在城里的机关里上班。她赶紧安慰她道:怕啥哩,你的年龄又不大,以后慢慢再谈么。常言道,瞎子也有个跛朋友哩,我就不信,你这么漂亮的人还能剩下嘛,到时候你家里的门槛怕都要踩烂哩。史君听了转忧为喜,又嗔又怒地给了晓梅一拳头,砸得她哎哟叫了一声。晓梅说,你这“死”女子,真是个泼辣鬼,好心陪你说说话,你倒好,不是骂人就是打人的,难怪人家……她本想说“难怪人家小伙子不要你了”的话,可说了半句,她突然打住,把后半句话硬是咽回了肚里。聪明的史君却早已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气呼呼转过头不理她,把她咽回去的那半句话反复咀嚼了半夜,直到金凤姐上楼来她还没睡着。而心无挂碍的晓梅,转过身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又是辛苦的一天。晚上回来的路上,大家人困马乏坐在一块平坦地歇脚。为了驱除大家这几天心头的沉闷,向导老班兴致勃勃地谈论起了当地新闻,今年的药材可要涨价了,头等天麻要涨到二十块钱一斤。史君接上又讲了她四川老家的一些见闻。她们一家过年回去了,舅舅家招待她们吃了一顿火锅,那个麻辣劲,把她的眼泪鼻涕都辣了下来。史君最后说:真爽啊,那四川火锅让你吃一顿一辈子都忘不了。其余的人都大张着嘴笑望着她。除过王老师和史君去过成都平原外,其余三人都未去过。晓梅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从不会在人前耍嘴皮子,只爱唱歌。她觉得自己短暂的阅历,很浅显的见识都不能在这些工作了几年甚至多年的老同事面前抖的。

最后,史君又撒嗲买乖把王老师的胳膊捉住,一定要他说个谜语听听。笑哈哈的王老师拗不过她,只好给她说道:你放下手,我就说,真拿你们这些小鬼们没办法。史君则做出一副肃然的姿势听着。

他脸上仍带着笑容道:一个皇帝,穿着白袍子,站在石头上,打一字。几人听了低头沉思着,半天没吭声,最后还是他本人笑道:你们真猜不出来,我可说了,“碧口”的“碧”字,这么简单的谜底都猜不出来。大家听了都“啊”的一声。史君甚至还跺了一下脚,用拳头砸了一下自己的头说,真笨哎。

晓梅只静静地笑着。

夕阳已经斜挂到了山顶上,山林中的树木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金光,那红桦树干上裹着的一层锦缎般绵软的树皮看起来格外惹眼了。王老师带领的调查小分队,踏着疲惫的步子走在林间小路上。突然小史骇人地叫了一声“蛇”,大家急忙朝她的眼睛方向看去,见一条五花蛇盘踞在她前方的树枝上。王老师不慌不忙变戏法似的从包中取出了一个玻璃瓶子,向导老班用一根树杈在距蛇头七寸处狠劲地杈过去。史君吓得缩着头不敢看,金凤则站在远处望着,只有晓梅胆大,站在跟前看着。这是条毒蛇,是否毒蛇从它的头上一眼就能判断出来,一般三角头形的蛇都是毒蛇。她小时候就有过独自打死蛇的经历,那时候她只有十岁左右的光景,在村里那眼唯一的水泉旁排队守水,老远看到在牛饮水的水坑旁有一条三尺长的蛇,她随手拣起一石头,从五六米远的地方扔过去,不偏不倚,正好那土块砸到了蛇头上,那蛇爬下就不动了。

晓梅赶紧回到现实中,看着老班把蛇从木杈上叉到王老师的玻璃瓶里,王老师慢条斯理把瓶盖盖上,再装到背包里。他要拿回去泡蛇酒喝的,说能祛风散湿。这一切,王老师都进行得那么轻松自如,仿佛他背上背的不是一条蛇,而是一只温顺的小猫小狗似的熨帖舒坦。史君等辈看得瞠目结舌,心底对王老师更加敬佩了。

王老师一行四人扎营小堡寨以来,连着上了多天山,都有些乏困。尤其是史君和金凤,围着王老师嚷叫声最高,让放一天假,改善一下伙食,休息休息。王老师有个好脾气,啥时候都笑哈哈的,一星期过去了,晓梅还没看见他横眉冷眼过。史君常像他女儿似的在他跟前撒撒娇,他也不恼。还有他这个人从不在下属面前端架子。王老师笑道,哎呀,不给你们放一天假,还不把我给活活吃了。行,那你们就休息一天吧。

要放一天假,大家都很高兴,王老师和小林想法为大家改善伙食,金凤、史君和晓梅去溪水边洗衣服。到了中午,三个女人把王老师和自己的衣服都洗完回来,看见小林从林中打了一只鸟正在做标本。他先从其小腿上开个一寸长的口子,再小心翼翼地开始往下褪皮。晓梅很好奇,她还从来没见过怎么做动物标本呢。她兴趣大增,好奇地蹲在小林跟前看他手里动作。这只被小口径步枪打死的小动物非常美丽,羽毛五彩斑斓,有红、黑、蓝等几种颜色组成的精美绝伦的花纹,晓梅惊讶道:这么漂亮,看这爪子像一只鸡似的,这叫啥动物?小林笑道:算你聪明,它就是一只鸡,不过它不是普通的鸡,而是国家保护动物,叫“红锦鸡”。晓梅听了“嗷”的一声,心里未免有点可惜。她看着枪伤在红锦鸡胸脯上,流出的血把它的羽毛染红了。哎,她看着小林把美丽的皮毛往下小心地撕着,因为做标本不能把皮撕烂,要褪下完整的皮。她转过身来,望着小堡寨周围翠盖样茂密的次生林发呆,她单纯的心里觉得做动物标本不得不以伤害动物的生命为代价,这太残忍了。

王老师他们跑了一上午,想从农家买只鸡打牙祭,可这里的山寨人家,养的鸡本来不多,不是靠着下蛋,就是指望着叫鸣,不想卖给他们。城里买来的新鲜菜已经吃完,他们从老乡家里买了些洋芋,中午蒸了一锅,又从林中采了一些“木笼头”(一种野菜)和水蕨做凉拌菜,就当中午饭了。王老师很为难地笑着说,大家将就吃吧,明天不行派人进趟城,买些菜来。说着拿起洋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大家都拿起洋芋开始吃,只是史君很勉强,她噘着嘴拿起一个洋芋蛋吃几口又放下了。王老师假装没看见,仍美美吃他的。金凤见史君不吃了,她也不吃了。小林笑道:哎呀,这两位大小姐,你们先把肚子喂饱不饿再说,我今天下午出去一趟,保证你们有肉吃。史君一听转忧为喜说,真的,你难道会七十二变?他一脸诡秘地笑道:现在不给你说,一会你等着吃肉就是了。

饭后,小林用一块旧布仔细地擦他那杆小口径步枪的枪膛,直擦得油光发亮,枪托、枪膛、枪身都发出金属的光泽。一切准备妥当后,他叫上小班出发了。

一小时后,小林他们回来了,小班手里提着一只雄野鸡,胸上渗着血,直往下滴着血珠。两人把它放到院子边,小林学兽医的人,剥个动物皮不算什么,他俩三下五除二,不一会就把这只野鸡的皮毛去净埋了起来。再把肉洗净放到高压锅里,放上鲜姜、花椒、白酒、蒜瓣等,再放到电炉子上炖起来。不一会,房子里飘满了肉香,高压锅的气阀门嗞啦啦欢快地转了起来。小林开了锅,给每人碗里舀了一碗连汤带肉的野鸡肉笑道:吃吧,这野鸡肉最香,它又不是保护动物,你们就放心吃吧。此时此地,再能说什么呢,小林也是一片好心,为了给大家改善生活才出此下策的。小林的好厨艺,野鸡肉做得太香了,几乎去掉了所有腥味。晓梅从没有吃过野鸡肉的人,都吃了一碗。

金凤姐陪王老师喝了两口酒,脸色绯红,接着小林、小班、史君和晓梅一起敬了一圈酒,平时不大喝酒的金凤几杯酒下肚头发晕一头栽倒在了桌子上。

史君和晓梅过去扶金凤起来上楼去休息。金凤躺倒后史君下楼去了,晓梅陪着她。她突然眼里泪花闪闪,带哭音断断续续地喊道:我的儿子,这么多天都没见到他了,不知好着哩没,这里不通电话,想打个电话问一下都没法。晓梅问:金凤姐,你儿子多大了?她答:三岁了,由他奶奶带着,我真愁呀,这娃娃上学了咋办呢?

从来不知啥叫愁滋味的晓梅听了,不知该说什么好。晓梅想史君和金凤姐都有她们自己的生活,她一个刚出校门的人,一切还是一片空白。她想了想道:金凤姐,你先躺着,我下去一下。

晓梅下楼后见王老师他们正在划拳,她也去坐下来打量他们的手势。小林在过庄,挨到史君,她要求划小拳,她伸出右手的五个指头与他熟练地划起来,晓梅看着她巾帼不让须眉的架势,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晓梅没有跟人划过拳,她连指头都不会出。挨到她了,她只好说,我不会划拳。

王老师笑道:你不会划拳可以出个节目嘛,看你挺爱唱歌的。史君首先鼓起掌来,其余几个人跟上吆喝。晓梅无奈,只好说:那我就唱现在最流行的《熊猫咪咪》吧。大家齐声叫好,小林道:那你站起来唱嘛,哪有坐着唱歌的呢。晓梅只好站起来,文文静静地唱了起来:

竹子开花罗喂,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

数星星,星星呀星星多美丽,

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咪咪呀咪咪请你相信,我们没有忘记你,

高高的月儿天上挂,明天的早餐在我心底。

请让我来帮助你,就像帮助我自己,

请让我去关心你,就像关心我们自己,

这世界,会变得更美丽。

太阳出来罗喂,照亮我也照亮你,

一样的空气我们呼吸,

这世界,我和你生活在一起。

晓梅那浑厚深情的女中音立即引来了周围山寨里白马群众的围观,小班和几个年轻人也随着她的歌声跳起他们民族的舞蹈来。大家情绪高昂,史君、小林拉着王老师的手也加入到跳舞的队伍中,他们手拉手竟跳起了步伐整齐矫健的圆圈舞。

接下来,晓梅推举史君唱一首,可她不肯唱,晓梅不好扫大家的兴,接连又唱了两首台湾校园歌曲《外婆的澎湖湾》和《乡间的小路》。

年轻人越跳越起劲,王老师到底岁数大了,第一个败下阵来。他们还不尽兴,又跳了两圈才散去。这些调查队员高涨的情绪把“文文”都惊醒了,它坐在木架上静静地竖起耳朵听着,也不时凑热闹似的叫上两声;山寨周围林中的小动物们也被惊动了,它们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偷窥着这个小村里一帮载歌载舞的人们。

调查结束了,可还有大量的工作等待着晓梅她们去做。灾情严重,国宝的处境十分艰难。保护局提出了几条切实可行的措施,其中有加强领导,在白水江沿岸自育自栽一部分缺苞箭竹作为大熊猫食源的补充,有在灾情严重地段建立长期观测站和人工投食点及人工抢救病饿大熊猫实体的办法等等。

自从把“文文”从山上救下来人工饲养以来,它长得很快,几个月过去,它的体重大大增加了,体形也长壮了好多。谁看到它,都会由衷地发出赞叹和喜悦。小林真是煞费苦心,为了让“文文”从小锻炼爬树的本领,他模拟林区的环境,让木匠在兽舍搭了一个木架子,让它爬上爬下地玩耍,买了一个篮球,让它玩。通过练习,它很快会抱篮球玩儿了。小林雄心勃勃,说他以后还想利用条件反射的原理,调教它翻跟头表演节目。大家看着“文文”像穿着那两色相间的特殊的毛衣,眼睛似戴着墨镜般纯真的模样,别提有多喜欢它了。

小“文文”长大了,可谁知道小林内心的痛苦和寂寞呢。

最近不知怎么了,自从那晚晓梅一展歌喉亮相后,小林的眼睛里老是晃着她的影子,耳朵里回响着她美妙的歌声,想赶都赶不掉。王老师带着姑娘们已经下山多日了,小林整天神思恍惚,人明显瘦了一圈。

转眼两个多月过去了,到了炎热的七月份,处在高海拔的小堡寨,夏天并不算酷热。就在此时,“文文”却变得神情呆滞、食欲不振。小林赶紧让小班去局里报告情况,自己则把床搬到兽笼边精心护理“文文”。一会用听诊器听,一会给按摩帮助消化,一会又用土办法热敷;一会喂水,一会喂药,一会摸双耳,一会量体温。小林一边护理它一边责怪自己一个人时打退堂鼓的想法太自私了。哎,面对这个憨憨的小精灵被病痛折磨着的可怜样,他对它竟产生了母亲才有的爱怜心理,他恨不得代替它生病。

局领导请了县医院的院长风尘仆仆赶来时,“文文”已被小林给护理得好转起来。它好了,小林却病倒了,他发烧、浑身疲倦,大家都说是累的。他睡在床上,多么想永远睡下去不再醒来,可他迷糊中仍惦记小“文文”,半夜里他爬起来到兽舍看它,摸它。唉,真好笑,自己这是怎么了,不是梦里都想着离开这鬼地方么,怎么一会不见这穿黑坎甲的小精灵就放不下心呢。他竟嘲笑起自己来了,突然间哈哈哈一阵乐,“文文”奇怪地睁着一双img2眬的睡眼望着它的主人。唉,自己真变成一个妇人心了,天天干着喂养婴儿般的工作,自己的心也被软化得慈母般温柔了。

马上进入冬天了,白马峪河岸边的公路上,一簇簇一米多高的千日草在风中瑟缩着,花瓣早已干枯,但她仍留恋地站在已萎缩的枝头摇晃着,似在挽留逝去的一段美丽时光。每天晚饭后,科研室的技术员们有个习惯,要到河边马路上去散散步。晓梅、金凤、史君总要相约着从科研室院中出来,沿白马河在公路上慢悠悠地转一圈。晓梅看到这些千日草花,总要多看几眼,这种花瓣重叠着,颜色有大红、橘红,还有白色等。花秆细长,花朵在花枝的顶端,花精巧而美丽,很有质感,像一位长在山野里的村姑,很有个性和韵味。

寒冬到了,科研室给每个宿舍配备了一个小铁炉,并统一买来了煤块,开始生火取暖。尽管这里的冬天比起西北其他地方来并不是很冷,可不生火的房子里人还是招架不住。晓梅感觉这里的海拔明显比县城里高好多,人常说山高一丈,土冷三尺,所以这里比起县城里要冷得多。白马峪河越发变得安静碧蓝,岸边结着一层白花花的冰凌,素湍绿潭,远处看真像一条堆蓝叠翠的玉带,绕着身子向东而去。

保护区科研室的白色院墙静静地矗立在白马河东岸,这个院子的背后坡面上长着两株高大挺拔的银杏树,像一对恩爱的夫妻默默守护着这个十分显眼的院落。

晓梅过惯了学生生活,早起早睡,而史君却是个夜猫子,睡得晚起得迟。晓梅每天早晨七点钟起床后,院子里静悄悄的,她挑上水桶拿上拖把走出来,穿过公路直奔白马河边去挑水。冬日的早晨,山坡地光秃秃的像剃光了毛的羊羔等待来年的复兴,山上的灌木灰头土脸。这个院子距河边有百米长的路,过了公路,下几个台阶走过去就到了河边打水的地方。她用两个铁桶打满水,再把拖把淘净,把一担水挑在肩上,一手拿拖把一手扶扁担,一步步挑回宿舍来。洗漱毕,她去枕头边拿了本陈琳主编的广播电视英语教材第一册,走出来碰上锁。院子里仍无一个人影,同事们都没起来,她只好拿起书本走出院子,又第二次来到白马河边。河边的风很冷,但她毫不在乎。在河边读书,这是她在中学时养成的习惯,刮的风越冷,她的头脑才越清醒,她找块冰冷的石头坐下,翻开第一课,读起英语的句子来。

晓梅上到高中才学了两年的英语,所以她一直想把英语自修上去。

白水江保护区的科研室地处偏僻的乡下,下分几个组,有植物组、动物组和办公室、财务室等。他们利用冬闲时抽调男同志进行了一次进林巡山的任务,住崖窝、吃罐头,刚回到站上来休息。年轻人乘机聚在一起,晚上打打扑克,喝喝酒消遣,第二天早上他们就要睡个懒觉,休整休整疲劳的身心。晓梅因为是新来的,又是个女孩子,他们不敢叫她,她也不去跟他们凑热闹。所以早上起床她常常是最早的一个,当同事们还沉浸在沉沉的睡梦中时,她就像早起的鸟儿一样飞出了窝。金凤、史君她们都有自己的喜好与生活轨道,而晓梅好像还活在她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时光。有闲时间她就放胆吼一阵流行歌曲,电视节目上流行啥歌曲,磁带上流行啥歌曲,她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搜集歌谱学会。唱一阵歌曲,所有不快呀、烦恼呀全被赶走了,所以她虽然在偏僻的角落里,却没感到寂寞。大家看见她总是蹦蹦跳跳的,沉浸于一种单纯的快乐里。

下雪了,科研室的院子和房顶上覆盖着厚厚的雪被。山林中的大熊猫不知在冰天雪地中怎么过日子,保护区的职工们食不甘味地担心起它们的安危来,就像担忧自己的亲人一般。他们分头到各个林中的观测点投食、蹲点守候。剩下几个女同志留守单位,冬天吃两顿饭,十点钟,大师傅敲起了吃早饭的钟。除了晓梅一人按时打饭外,还有几个仍没起床。大师傅跑去又挨个砸门,大喊:吃饭了,吃饭了,赶紧起来喽。

中午时分,从县城方向驶来了一辆小卡车,径直进了科研室院子。小林从车上下来,车里拉了一些粮油、蔬菜及“文文”爱吃的食品和营养品。他今天冒雪回来,精神抖擞,笑容满面,力邀科研室的女将们重游小堡寨赏雪。他说你们女士们顺便跟“文文”去照几张雪景,说不定我在摄影杂志上还能发表呢。金凤姐不在,史君、晓梅听了,看他信心十足的样子,欣然同意。她们知道小林业余时间一直喜欢搞摄影,她们倒要看看,他搞出了点啥名堂。

“只是你的卡车太小,坐不下。”史君为难地说道,晓梅历来听史君的。

小林听了,给晓梅挤了一下调皮的眼睛,笑着说,这好办。小林又去力邀开双轮摩托的刘师傅一起上小堡寨去玩。刘师傅开始不想去,可经不住小林游说,终于点头同意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到小堡寨看望“文文”。下午的日光正好,小林去把温顺的“文文”请出来,他们一起走出院子,到屋外的田野里,背景是白雪皑皑下沉默不语的大森林。几个年轻人穿红着绿,嘻嘻哈哈,推推搡搡抱着“文文”在雪地里留下了一个个精彩的瞬间。每次照相,小林都不着痕迹地跟晓梅靠在一起。细心的史君,一下明白了小林邀她们此行的真正意图。她只不过是个多余的陪客,但她为他俩高兴,仍然兴高采烈地投入到了大家的欢乐之中。“文文”的表现也很活跃,它一会爬树、一会撒娇,小林手中的咔嚓声响起,给它单独留下了几张难忘的倩影。浑然不觉的晓梅想,今天的小林怎么看她的那双眼睛很特别,简直火辣辣地烫人。她很怕羞,再也不敢看他。她想“文文”才是真正的主角,它给一帮活泼的年轻人带来了一串串欢声笑语。是的,由于它牵线搭桥,才悄悄促成了小林和晓梅两人之间刚刚萌发的爱情幼芽。史君偷眼小觑,发现小林和晓梅两人特别兴奋,他们两双暗含着火苗的眼睛放着异样的光彩。史君开玩笑,把毫无准备的小林一把推到晓梅身上,晓梅闹了个大红脸,惹得大家一阵乐。史君他们那活泼爽朗的笑声一路撒过去,温暖了小堡寨有些寒冷的空气,连“文文”都被感染了似的,在雪地上它竟高兴得翻起筋斗来。

萧瑟寂寥的冬天转眼间过去了,桃红柳绿的春天又回到了白水江两岸,回到了生机勃勃被郁郁苍苍的大森林所包围的小堡寨里。“文文”已过了岁,长到一米长,28公斤重,胖乎乎的着实可爱。它蹲在兽舍里,每天清晨都能听到鸟儿们婉转的歌唱;呼吸到从很近的山林里吹来的,它从娘胎里就熟悉的清新潮湿富含负氧离子的空气。小堡寨距它的出生地超不过十公里的距离。

三月下旬的一天,顽皮的“文文”突然又病了,胖胖的胳膊和腿儿抱着它的肚子,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尖声地叫唤。此情此景,让在旁的技术员小林看得心急如焚。他急忙把它抱在怀里,轻轻摸它的腹部,感觉有一个硬块,咋办?这里距县城有八十多里的路程。小林面对熊猫宝宝出现的险情,很快摆脱慌乱的情绪,努力镇定下来。他首先给“文文”打了一针止痛药,把它的疼痛止住,免得它乱滚乱叫,减少它制造的恐怖气氛。

在小班等人的帮助下,止痛针给打进去了,可灌不进药去。由于疼痛难忍,平时温顺、文静的“文文”突然野性大发,从寨子里找来了六七个壮汉都奈何不了它。没办法,肯动脑筋的小林说:只有做个固定木架来灌药了。

白马人自古就有爱护熊猫的传统,视其为吉祥兽,所以他们的猎人进林子从不猎杀它们。这也许是这个古老的动物在此地存留至今的原因。现在它病重,急需用木板做木架,寨子里有位大叔大发爱心,把准备给儿子结婚做家具用的木板慷慨地背来了。小林很感动,说着感谢的话。外村有个木匠晚上来寨子里看电影,听到给“文文”赶制木架,这位师傅放下看电影的机会,赶来帮忙干活,他挥汗如雨一直干到翌日凌晨,终于把放“文文”的木架子做好了。

小林他们把“文文”连哄带拉,终于给劝进了木笼子,只留个它那美丽可爱的头露在外面。药终于给文文灌了进去,寨子里的人们才松了一口气,各自散去休息了。农忙季节,哪里都没有闲人,他们第二天都要出工干活呢。

小林尽了最大的努力,两天一夜没合眼,守着“文文”。可它的病情仍没有好转的迹象,它除了呻吟就是昏睡,对平时它喜欢的食物看都不看一眼。小林急了,他一急就有抽烟的习惯,一晚上过去,两盒烟没了,他两眼圈发青。他深知自己的责任重大,这小“文文”若在他的手里有个闪失,他无法向局领导交代,更无法原谅自己。挨到天一亮,他一面派小班去报告管理局请县上的医生,一面让人到乡上请老中医来诊治。

当小班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铁楼乡上的科研室,向摩托车手刘师傅求救。当时通往县上的公路被滑坡阻塞,可科研室的刘师傅二话没说,毅然驾驶摩托车下山去请县兽医站的医生。当刘师傅克服一切路途上的险阻到了县城,他顾不上喝口水,马不停蹄到局里报告情况,又去县兽医站请医生,备好急救药品又连夜驾车上山抢救“文文”。

兽医的药仍不见效,“文文”的生命垂危,必须转到县医院救治,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小林一面找人把它往十里外的公路边抬,一边让刘师傅到局里要车。

三月底的一天晚上,文县城和城边蜿蜒的白水江在黑漆漆的夜幕中显得很安静。然而坐落在白水江畔的县医院里却灯火通明,医生、护士都在紧张地进行准备工作。护士在手术室准备器具,麻醉师在商量麻醉剂量,药房主任在准备急救药品,夜班医生在急救室等待;院长、副院长、内科主治医师、外科医师、总护士长正召开办公会议,他们在焦急不安地等待着“文文”——一个特殊病员的到来。

“文文”一入院,院长立即组织会诊。他是一位有着几十年丰富的临床经验的医生,经他们仔细会诊,诊断结果出来了:“文文”患的是肠道不完全性阻塞。接着他们制定了最佳的治疗方案,医护人员又是给它喂药、打针、又是灌肠,一直忙到第二天凌晨三点才休息。天亮以后,院长他们又进行了第二次会诊,进一步完善了治疗方案。到四月二日,被痛苦折磨了整七天的“文文”终于排出了堵塞在肠道里的最后一块硬粪疙瘩。

“文文”得救了,王老师、小林、小班他们经过连续几昼夜的守护,已经疲惫不堪。可他们没有提一个要求,没有回家休息一下,又坐着日本朋友赠送给保护区的那辆小卡车,把身体已基本恢复的“文文”护送回小堡寨。回去的路上,年轻的小林望着白马峪河两岸春燕翻飞的美景,心潮澎湃。他想起这十多天里为“文文”的病焦虑、奔波,甚至彻夜不眠,虽然很累,心里却很踏实。它的病好了,他终于可以舒口气,安安静静睡个安稳觉了。想起睡觉,他真的觉得很困、很乏,不自觉地打起呵欠来。年轻人一放松,就会想起心中的那块圣地——她来,工作一忙他就把她放到一个他的心轻易够不着的地方。他想回去美美睡个懒觉起来,约上晓梅单独见个面,好好跟她聊聊,谈谈他们的现在和充满期待的将来。

前面的山坡越来越绿了,他们距“文文”的家小堡寨越来越近了。摇头晃脑的“文文”很是兴奋的样子。它也许知道,保护区管理局的热心人正在筹划着给它们在邱家坝建设一个交通便利、设施齐全,供它们玩耍嬉戏的更美的家园——大熊猫驯养繁殖场。卡车里正播放着程琳纯净而充满稚气的歌声:

太阳出来罗喂,照亮我也照亮你,

一样的空气我们呼吸,

这世界,我和你生活在一起。

这又是一个春天的潮湿的黎明,林中小径上,葱茏的草木都在侧目注视着一对年轻人——小林和晓梅肩并肩走着,迎着灿烂的朝阳,在低语,在微笑。

2011年4月于武威

田雪琴,女,文县人,原在保护区工作,现为武威市政协委员,凉州区林业局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