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记

中英文的新版《苏州园林》，在大家的鼎力相助下，今日终于问世了。她距离原版“苏州园林”的诞生，岁月已足足逝过了半个多世纪。“写得宏图欣得意，繁花开遍阖闾城”是父亲所作的“吴门杂咏”中的两句诗，表达了父亲对苏州寄予的厚望。我们希望新书的出版可弘扬中华的传统文化并告慰九泉之下的父亲。

父亲陈从周先生是中国古典园林建筑学家，生前是同济大学建筑系教授，著有《说园》等许多园林著作，其中不少被译成英日德法意俄等文字，一版再版。在这些书中，父亲最钟爱的还是《苏州园林》，把其称作是自己的第一本书。这本书不仅是父亲的成名作，更是他的所有著作中最不同寻常的一本书。她奠定了父亲的园林建筑人生以及他在中国古典园林艺术界的地位，同时她也曾经给父亲带来苦难，使他饱受折磨。

然而这本书当时只不过是同济大学建筑系的一本教材，出版后却立即引起了社会上的注意。建筑史学界的老前辈高度评价它，同济师生们爱读它。据说当年叶圣陶先生看到这本书后，便立即想见父亲。在他想象中，陈从周应该是一个老者，不然怎么能写出这么一本书。认识父亲以后，才发现父亲当年只不过三十多岁，从此他俩便成了几十年的忘年交。

尽管这本书命运多舛，出版不久就被打入冷宫，但它让中国乃至世界进一步认识了苏州园林。凭借这本书，20世纪70年代末，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找到了父亲，于是便有了以网师园殿春簃为蓝本的明轩。苏州园林从此走向了世界，也开始了父亲和贝聿铭先生近二十年的友谊；贝先生说：“陈从周先生，中国园林艺术之一代宗师，仁人君子，吾之挚友。吾与从周初识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恨相知晚也。每每聆听从周说园林、谈建筑、议评弹、论昆曲，甚为投机，畅须教益。得此知己，吾欣慰不已。”^①

在父亲眼中，中国园林不是一门孤立的建筑艺术；它不仅有政治、经济的历史背景，还和绘画、诗词、戏曲息息相关。父亲的文学艺术修养，令他“对中国园林之理解肌擘理分，博大精深，非凡人所能及”。

父亲曾师从张大千绘画，起先习工笔，后来攻写意。20世纪40年代开过个人画展，出过画集；其中一幅“一丝柳一寸柔情”，曾经蜚声沪上。画面上是一对羽毛初丰的小鸟，站在细细的柳枝上，唧唧我我地亲热着。看父亲作画是一种美的享受，研墨、摊纸、润笔，稍停片刻，手臂在空中飞舞，笔尖在宣纸上疾行，转而狂掭着墨汁，继而回到纸上跳跃；弯腰的兰、挺拔的竹、硕大的蕉叶，一一浮现在纸上。画上熟透了的葡萄快破皮了，他就赶忙把烟头移近，将漫开的水迹烘干。明代画家文徵明曾为拙政园作画许多。父亲也是以山水画的视角赏园品园。他认为“不知中国画理画论，难以言中国园林”^②。父亲造园修园，用的也是绘画的手法。他强调“园以景胜，景以园异”，构园“有法而无式”^③。他不拘泥于图纸，因地制宜；在现场触景生情，“诗中有园，画中有园”^④，天马行空的构思常常会心想手动地往纸上涂炭，往地上洒灰线。这种设计虽然奇特，但父亲做来却是有章有序。

父亲爱好摄影，照片拍得很有意境，厚重的绘画底蕴通过现代摄影技术发挥得淋漓尽致。我学拍照的时候，父亲就教我表现景物的细节要用小光圈、长曝光。为了在自然光下拍出园林建筑的神韵，父亲常常支起三脚架，按下快门，然后点上烟，坐在一边静静地等待曝光结束。当年父亲用的是一架德国双镜头120相机，是我四姨夫宋伯钦离开大陆前留下的。《苏州园林》书中一百九十六张的照片都是用这架相机拍的，叶圣陶先生称这些照片“全都是艺术的精品：这可以说是建筑界和摄影界的一个创举”^⑤。

父亲当年在之江大学念书是学文科的，功底扎实，是夏承焘先生的学生。父亲以文人的情怀为园林立意，别具匠心地撷取宋词为书中的照片题款。真是煞费苦心。宋词撷句的出处极为广泛，为了让词句更能传神，有些照片题款的上下句甚至撷自不同的宋词，有个别地方父亲还改动了个别字，从而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这些经过父亲再创作的文字与画面完美结合，可谓出神入化，融合得天衣无缝。

父亲喜欢听昆曲，高兴时还会唱上几句，并能吹一手好箫。夜深人静时，悠扬的箫音和唱词常伴随儿时的我和弟妹进入甜蜜的梦乡。在父亲眼里，园林和昆曲是同根的姐妹，他园林著作的字里行间也充满着戏曲元素。曲要静听，园宜静观，观之才有得。园景和戏曲是不可分割的；中国园林中的一山一木，一榭一亭，犹如舞台上一举一动，一词一曲；而园林的韵律，曲折高下，又同昆曲无二致。所以，父亲提倡要“以园解曲，以曲悟园”⑥。

就是这样，父亲扎实的艺术和文学功底，在建筑领域里得到极大的发挥，他以画家的敏感，学者的严谨，考古工作者的刻苦精神，用现代建筑园林的眼光，中国古典文学的风格写成了这本《苏州园林》。宋代李格非写了本《洛阳名园记》，父亲当年凭借对苏州园林的热情也想学李格非，写一本《苏州名园记》，结果就写成了《苏州园林》。这同时又是一部有历史价值的建筑专著，书中完整的园林建筑测绘图，是当年父亲带领同济大学建筑系师生们手绘的。

《苏州园林》自1957年由同济大学教材科初版后，虽名扬四海，却数量有限，只是1983年在日本以日文出版过一次。现在手上还有这本书的人是不多了。这次重新出版，我们决心全书英译；是希望世人能借此更深刻更确切地欣赏灿烂的苏州园林文化。

新版本的完稿凝聚了两代人的艰苦努力。父亲的文章就像他的画，下笔简练，含意丰富。通篇文章娓娓道来，温雅婉约，间或几句或大段的抒情，诗一般的文字，令人叹为观止。文中还有大量的古建筑专业词汇，并涉及许多历史人物与文献。所以要把这本涉及历史、建筑、文学、绘画的著作完美地译成英文，实不容易。陈威虽然过去已经译过《苏州旧住宅》，这次翻译书中《苏州园林初步分析》一文仍颇感困难。北京语言大学朱文俊教授曾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长期担任英译审校工作。全文经过他反复修改润色后，美妙，准确地表达了原文的含义，起到了美轮美奂的效果。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书中照片的宋词英译。为了寻找原书中这些宋词撷句的出处，张熹先生用现代网络搜索技术在网上可谓找了个遍，搜索了近三万首宋词才如愿以偿，为文章的翻译奠定了基础。其工作之艰辛，足可以写成一部书。接下来的英文翻译就更具有挑战性了。朱文俊教授几易其稿，下足了功夫，力图在义、音、形上达到唯美的境界。我们相信读者们在阅读中会有所感受。新版《苏州园林》中每幅照片的宋词撷句，仍由蒋启霆先生缮写，他曾为父亲的《说园》用小楷抄录了全文。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本书完成也称得上是一个群策群力的结果，得到不少专家和热心人的帮助。仅用“感谢”两个字是难以表达我们由衷感激的。美国加州伯克莱大学李林德女士翻译过昆曲《牡丹亭》，她多次来信指点我们从何处着手。张熹不仅查找出宋词撷句的出处，还对书中的一些典故作了考证。为了规范景点译名，苏州马汉鹏和曾澄夫妇几乎跑遍了苏州园林，找来了所有能找到的书中的景点译名，还实地拍了好多照片，提供了许多有用的资料和线索。苏州园林设计院有限公司贺凤春女士特地寄来了苏州园林局撰写的《苏州古典园林》一书。朱文俊教授的全部译稿，是由他的夫人刘小康逐字逐句输入电脑的。徐正平为我费心修改这篇后序。就连美国出生的十六岁华裔女孩廖慧敏也参加了宋词初译的行列。这位可爱的邻居女孩，我们想方设法地与她解释这些宋词的中文涵义，实在讲不通，就到院子里，指着树啊花啊比划。最原始的英译稿就是从小慧敏嘴里一句句蹦出来的。同时孩子受到了一次传统文化的熏陶。

父亲去世已将近十年，我们为他做了几件事，包括筹建南北湖陈从周艺术馆、编辑《陈从周画集》、出版《苏州旧住宅》和《园综》等等。从《苏州园林》初版到今天的新版，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中国发生了许多变化，人们的思想也跟着在变。然而我们在《苏州园林》的编辑、翻译过程中，仿佛又回到了父亲的身边，听他讲解园林，听他吹箫哼曲，这种美好感受并没有变。

陈胜吾

二○○八年八月

注：

①《陈从周传·序》，上海文化出版社2009年版。

②《园林与山水画》，陈从周，《陈从周散文》，同济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③《中国的园林艺术和美学》，陈从周，《陈从周散文》，同济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④《春苔集》序，陈植，同济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

⑤《苏州园林》序，叶圣陶，1979年2月6日，《叶圣陶散文乙集》，三联书店1984年版。

⑥《以园解曲，以曲悟园》，陈从周，《陈从周散文》，同济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