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我的第一本书《苏州园林》
陈从周
我的第一本书,本应指我最早写作的。然而像我这种兴趣多方面的人,最初写的书并不是我的本行,例如诗人《徐志摩年谱》,完全是一次感情的冲动。还有一些零星的建筑书籍,也不过仅是偶然资料的收集。如果正式写书的话,那应该算《苏州园林》了,这是1956年完成的。也是解放后研究讨论苏州园林所出版的第一部书。
五十年代初,我在上海同济大学建筑系任教,同时又在苏州苏南工专兼课。我苏州的课是在星期六的上午。我星期五晚车去苏州,住在观前附近旅馆中,第二天清晨去沧浪亭该校上课。午梦初回,我信步园林,以笔记本、照相机、尺纸自随。真可说:“兴移无洒扫,随意望莓苔”。自游,自品,俯拾得之。次日煦阳初照,叩门入园。直至午阴嘉树清园,香茗佐点,小酌山间,那时游人稀少,任我盘桓,忘午倦之侵人也。待到夕阳红半,尽一日之兴,我也上火车站,载兴而归。儿辈倚门相待,以苏州茶食迎得一笑。如今他们的年龄,正与我当年相仿佛,《苏州园林》前年在日本再版了,都已经是第二代了。
我这样每周乐此不疲,经过几年的资料累积,与所见所想,开始写我的文章。我的这些立论,并不是凭空而来,是实中求虚,自信尚有所据者。情以游兴,本来中国园林就是“文人园”,它是以诗情画意作主导思想的。因此在图片中,很自然地流露出过去所说的前人词句,我于是在每张图片下,撷了宋词题上。我将一本造园的科技书,以文学化出之。似乎是感到清新的。书出版后,受到了读者的赞誉好评,但1958年却因此受到了批判,说我士大夫的意识浓厚,我只好低头认罪,承认思想没有改造好。可是事隔近卅年,在文理相通的新提法下,创造诗情画意的造园事业中,我当年的“谬举”又为人所颂了。“含泪中的微笑”,在我第一本书中,有着这样不平凡的经历啊!
我从这第一本书后,虽然留下过一点“疮痕”,但我并没有气馁,我仍坚持着我的写作,到如今更有了新的发展。在这里我体会到,对一个为学的人来说,毅力是最大的动力;世界上没有平坦的道路,方向正确后,在于你有没有勇气走。如今我每见到这本《苏州园林》,我总是别有一番滋味,“我有柔情忘未了,卅年恩怨尽苏州”。我想这样来讲,我的感情还是真实的。
近三十年的年华过去了,我也垂垂老矣,然而“天意怜幽草,人间爱晚晴”。我还应该继续发挥余热,能为社会主义祖国文化事业,再写几本书,我这样期望着。
原载于一九八五年一月五日《书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