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叙第三十六
便受《古文尚书》,每苦其辞艰琐,难为讽读。
昌按:章学诚《丙辰札记》云:“按:《伪古文尚书》文字明润。岂刘氏所习孔氏真《古文》至唐初犹存邪?是则益可见真《古文》不同于近所传也。”此说非是。余嘉锡《论学杂著·书章实斋遗书后》驳之曰:“真《古文》亡于魏、晋,昔人言之详矣。梅颐所献《古文孔传》,东晋已立博士,(见《晋书·荀崧传》。)梁蔡大宝等及隋刘焯、刘炫均为之作疏,(见《隋志》及孔颖达《尚书正义序》。)陈陆德明作《音义》,贞观十六年,孔颖达奉诏作《正义》。(修《五经正义》之年,见《周易正义序》。)刘知几生于龙朔元年,(见《疑年录》一。)所读即枚传孔疏本也。《伪古文》内兼有伏生所传之二十八篇,知几苦其艰琐,指周诰、殷盘言之耳。章氏据之以为真《古文》唐初尚存,可谓奇谈。如此说经,直不类清代人语矣。”
即为诸兄说之
“为”,顾广圻校云:“当是‘请’字。”
昌按:顾说是也。“请”字以形近讹作“谓”,“谓”字更以音近讹作“为”耳。《北史·贺拔岳传》:“乃谓尒朱氏一人为元帅。”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三十九云:“谓当作请。”此“请”“谓”二字易淆之证。本书《史官建置》篇:“而都为著作,竟无它称。”张鼎思本“为”作“谓”,此“谓”“为”二字易淆之证。
先君奇其意
昌按:伪孔安国《尚书序》:“先君孔子,生乎周末。”此“先君”指远祖。《左传》隐三年:“先君舍与夷而立寡人。”杜注:“先君,穆公兄宣公也。”则指亡兄。若子玄此之所指,即上文之家君,乃其亡父藏器也。《论衡·四讳》篇:“死亡谓之先。”《说文》二篇上:“君,尊也。”故祖宗父兄皆得以“先君”为称。
父兄欲令博观义疏,精此一经。
昌按: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序》:“晋、宋传授,以至于今,其为义疏者,则有沈文何、(昌按:《隋志》作“阿”。)苏宽、刘炫。”
次又读《史》、《汉》、《三国志》,既欲知古今沿革,历数相承,于是触类而观,不假师训。
昌按:此子玄自明其为学之道不与章句之儒同符。其所措意者,非名物、训诂之类,而为古今沿革,作述义例,故不假师训而自能通晓也。
迄乎皇家实录
昌按:《旧唐书·职官志》:“史馆:监修国史、修撰、直馆掌修国史。凡天地日月之祥,山川封域之分,昭穆继代之序,礼乐师旅之事,诛赏废兴之政,皆本于《起居注》、《时政记》以为实录。然后立编年之体为褒贬焉。既终,藏之于府。”此唐制之大略也。若唐初诸实录纂修之情况,本书《古今正史》篇具言之。
又按:周中孚《郑堂札记》卷三:“《十七史商榷》(九十九)云:‘观刘知几《史通·自叙》篇叙其少时读《左氏》、《史》、《汉》、《三国志》,迄皇家实录,窥览略周。以知几之聪颖淹洽,所习亦仅三史、《三国》而止,乃并下及于唐之实录,而不及晋与南北朝各书,则唐人史学概可知矣。’按:刘氏于叙述读《左氏》后,本云‘次又读《史》、《汉》、《三国志》,既欲知古今沿革,历数相承,于是触类而观,不假师训。自汉中兴以降,迄乎皇家实录’者,凡三国六朝各史,俱包在内,语甚明晰。乃王氏割并其语,以证其唐以前惟三史、《三国》之说,岂不眯目而道黑白乎?”
兼习揣摩
昌按:《战国策·秦策》:“简练以为揣摩。”高诱注:“揣,定也。摩,合也。”今传《鬼谷子》有《揣情》、《摩意》二篇。此借指应进士举,习为场屋之文也。
我则未暇
昌按:《论语·宪问》篇:“夫我则不暇。”
射策登朝
昌按:《汉书·萧望之传》:“望之以射策甲科为郎。”颜注:“射策者,谓为难问疑义,书之于策,量其大小,署为甲乙之科,列而置之,不使彰显。有欲射者,随其所取得而释之,以知优劣。射之言投射也。对策者,显问以政事经义,令各对之,而观其文辞,定高下也。”此子玄借言己已进士登第后出仕,授获嘉县主簿也。
故始在总角
昌按:《礼记·内则》篇:“男女未冠笄者,拂髦总角。”郑注:“总角,收发结之。”古者男子二十而冠,女子十五而笄。此谓在二十岁前。
便怪《前书》不应有《古今人表》,《后书》宜为更始立纪。
昌按:论《人表》不应有,今见本书《表历》、《品藻》诸篇;论更始当立纪,今见本书《编次》、《称谓》诸篇。其后见《张衡》、《范晔集》,果以二史为非。
昌按:洪颐煊《读书丛录》卷二十三“更始建号”条云:“《后汉书·张衡传》:‘又更始居位,人无异望。光武初为其将,然后即真。宜以更始之号,建于光武之初。’颐煊按:《前书·律历志》:‘更始帝,著纪,以汉宗室灭王莽,即位二年。赤眉贼立宗室刘盆子,灭更始帝。自汉元帝迄更始二年,凡二百三十岁。’更始称帝,其说正与衡同。”则帝更始者,尚有班固。
及年以过立
昌按:《论语·为政》篇:“三十而立。”此以“立”为三十之代词也。
德不孤,必有邻。
昌按:《论语·里仁》篇文。
天纵多能
昌按:《论语·子罕》篇:“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
苟非命世大才
昌按:《孟子·公孙丑下》篇:“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赵注:“名世,次圣之才,物来能名,正于一世者。”《文选》李陵《答苏武书》:“皆信命世之才。”《广雅·释诂》:“命,名也。”“命世”即“名世”也。
三为史臣,再入东观。
昌按:“三为史臣”,谓以著作佐郎兼修国史,以中书舍人兼修国史,以著作郎兼修国史也。详本书《叙录》。“三为史臣”之“三”字实指,“再入东观”之“再”字虚拟,(犹云累入。)当分别观之。
多历年所
昌按:《尚书·君奭》篇文。
每与其凿枘相违,龃龉难入。
陈汉章曰:“《楚辞·离骚》:‘不量凿而正枘兮。’又《九辩》:‘圜凿而方枘兮,吾故知其
铻而难入。’”
昌按:《史记·孟荀列传》:“持方枘欲内圜凿,其能入乎?”《索隐》:“方枘是筍也。(昌按:洪颐煊《读书丛录》卷十八“方枘”条:“《说文》无‘枘’字,依字义即是‘
’字。”)圜凿是孔也。谓工人
木,以方筍而内之圆孔,不可入也。故楚词云:‘以方枘而纳圜凿兮,吾固知其龃龉而不入’也。”小司马所引《九辩》有异文,而“龃龉”不作“
铻”,与《史通》合。
皆与俗浮沉
昌按:司马迁《报任安书》:“故且从俗浮湛,与时俯仰。”
而美志不遂
“美”,浦起龙校曰:“恐当作‘善’。‘善志’用《左氏》邾黑肱传语。”
昌按:《文选》曹丕《与吴质书》:“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此自用其语意,浦校非。
又恐没世之后,谁知予者。
昌按:《论语·卫灵公》篇:“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此用其意。
盖仲尼既殁,微言不行。
昌按:《汉书·艺文志序》:“昔仲尼没而微言绝。”
史公著书,是非多谬。由是诸子百家,诡说异辞,务为小辩,破彼大道,故扬雄《法言》生焉。
昌按:扬雄《法言·序》:“雄见诸子各以其知舛驰,大氐诋訾圣人,即为怪迂,析辩诡辞,以挠世事。虽小辩,终破大道而惑众,使溺于所闻,而不自知其非也。及太史公记六国,历楚、汉,讫麟止,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故人时有问雄者,常用《法》应之,
以为十三卷,象《论语》,号曰《法言》。”
而流俗鄙夫,贵远贱近,传兹牴牾,自相欺惑,故王充《论衡》生焉。
昌按:《论衡·自纪》篇:“伤伪书俗文多不实诚,故为《论衡》之书。夫圣贤殁而大义分,蹉跎殊趋,各处开门。通人观览,不能订诠。遥闻传授,笔写耳取,在百岁之前。历日弥久,以为昔古之事,所言近是,信之入骨,不能自解。故作实论,其文盛,其辩争。浮华虚伪之语,莫不证定。”
“传兹”,浦起龙校曰:“恐当作‘转滋’。”
又按:子玄此数语乃
括《自纪》篇意为之,览文可见。其云“传兹牴牾”者,即“遥闻传授,……以为昔古之事,所言近是,信之入骨”之意也。浦校非是。
民者,冥也。
浦起龙曰:“语本《晋书·刑法志》王导等议。”
昌按:《春秋繁露·深察名号》篇:“民者,暝也。”又云:“民之号取之暝也。”郑玄于《尚书·吕刑》篇“苗民弗用灵”下,《诗·大雅·灵台》篇序“民始附也”下,《论语·泰伯》篇“民可使由之”下,皆注云:“民者,冥也。”是汉人故训如此。浦氏乃引《晋书》为说,失之远矣。
墙面而视
昌按:《论语·阳货》篇:“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邢疏:“人而不为,则如面正向墙而立,无所观见也。”
五常异禀
昌按:“五常”故训有二。《尚书·泰誓》:“狎侮五常。”孔疏:“‘五常’即五典,谓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也。”此一说也。《论衡·问孔》篇:“五常之道,仁、义、礼、知、信也。”此又一说也。
苟随材而任使,则片善不遗;必求备而后用,则举世莫可,故刘劭《人物志》生焉。
昌按:刘劭《人物志序》曰:“夫圣贤之所美,莫美乎聪明;聪明之所贵,莫贵乎知人。知人诚智,则众材得其序,而庶续之业兴矣。……圣人兴德,孰不劳聪明于求人,获安逸于任使哉?是故仲尼不试,无所援升,犹序门人以为四科,泛论众材以辨三等,……训六蔽以戒偏材之失,思狂狷以通拘抗之材。……是以敢依圣训,志序人物。”
或出或处
昌按:《易·系辞上》篇文。
虽贤愚壤隔,善恶区分,苟时无品藻,则理难铨综,故陆景《典语》生焉。
昌按:严可均《全三国文》卷七十辑《典语》有云:“夫世之治乱,国之安危,非由他也。俊乂在官,则治道清;奸佞干政,则祸乱作。故王者任人不可不慎也。得人之道,盖在于敬贤而诛恶也。敬一贤则众贤悦,诛一恶则众恶惧。须当留意隐括,听其言行;验之以实,效之以事。能推事效实,则贤愚明而治道清矣。”
陈汉章曰:“按黄以周《儆季杂著》:‘《典语》又作《典训》。《太平御览》又作陆景《典略》,误也。《艺文类聚》又载陆景《诫盈》,其亦《典语》之一篇欤?’”
又按:马国翰辑本序:“《初学记》卷九引陆景《典语》,《御览》七十八作陆景《典略》。又《艺文类聚》二十三引吴陆景《诫盈》,疑是《典语》中之一篇。”说与黄略同而时在其前。
盖谈经者恶闻服、杜之嗤
昌按:《唐书·元行冲传》亦载当时“宁道孔圣误,讳闻郑、服非”之谚。(《新唐书·元传》同,惟“闻”作言。)
昔梁征士刘孝标作叙传
昌按:“征士”,谓经朝廷之征辟而不就者。《文选》有颜延之《陶征士诔》。《后汉书·黄宪传》:“初举孝廉,又辟公府。友人劝其仕,宪亦不拒之,暂到京师而还,竟无所就,天下号曰征君。”“征君”,即“征士”也。
扬雄少为范踆、刘歆所重,及闻其撰《太玄经》,则嘲以恐盖酱瓿,然刘、范之重雄者,盖贵其文彩,若《长杨》、《羽猎》之流耳。如《太玄》深奥,理难探赜,既绝窥逾,故加讥诮。
昌按:恐覆酱瓿云云,乃刘歆语,与范踆无与。然歆之积学,不下于雄,观其求《方言》书,于雄之术业倾倒甚至,讵得谓但知重其文彩哉?酱瓿之言,亦代伤知音之难遇耳,而子玄以为讥诮,虑失免失其旨也。《孟子·滕文公下》篇:“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窥”“逾”连文本此。
而桓谭以为数百年外,其书必传。
昌按:严可均《全后汉文》卷十五辑桓谭《新论·闵友》篇:“王公子问:‘扬子云何人邪?’答曰:‘扬子云才智开通,能入圣道,卓绝于众。……《玄经》数百年,其书必传。’”
将恐此书与粪土同捐,烟烬俱灭,后之识者,无得而观。
昌按: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十三“《史通》”条:“刘氏用功既深,遂言立而不朽。欧、宋《新唐》,往往采其绪论,如受禅之诏策不书;代言之制诰不录;(昌按:本《载文》篇。)五行灾变不言占验;(本《书志》篇。)诸臣籍贯不取旧望;(本《邑里》篇。)有韵之赞全删;俪语之论都改;(本《论赞》篇。)宰相表世系,与志氏族何殊;地理述土贡,与志土物不异。(本《书志》篇。)丛亭之说,(《新唐书·刘知几传》:“别撰《刘氏家史》及《谱考》,上推……彭城丛亭里诸刘出楚孝王嚣曾孙居巢侯般,不承元王,按据明审。”子玄系属丛亭,故钱氏以称之。)一时虽未施行,后代奉为科律,谁谓著书无益哉?”竹汀所论,远不足以概《史通》沾丐后学之全,然足证子玄土捐烬灭之说为过虑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