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注第十七
昌按:本书内外篇出诸子玄手定;各篇先后,自具义例,前已言之。然寻绎今本次第,疑亦有为后人所颠倒者。如本篇,纪昀评云:“此篇乃史家之细务,宜退在诸篇之后,在此处叙次不伦。”史注自不得谓为细务,然列之《载文》之后,《因习》之前,位置似不安妥,则纪氏之言固甚确也。再如内篇自《载言》而下八篇,皆讨论正史体例,《序传》一篇,实与同类,而列之颇后,尤属无理,故浦氏以为“当次前序例题目之间,恐是错简。”其说亦是。要之,此等处殆非子玄之旧也。
如韩、戴、服、郑,钻仰六经;裴、李、应、晋,训解三史。
昌按: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六“三史”条:“《续汉书·郡国志》:‘今录中兴以来郡县改异及《春秋》、三史会同征伐地名。’三史,谓《史记》、《汉书》、《东观记》也。《吴志·吕蒙传》注引《江表传》:‘权谓蒙曰:“孤统军以来,省三史、诸家兵书,大有益。”’又《孙峻传》注引《吴书》:‘留赞好读兵书及三史。’《晋书·傅休奕传》:‘撰论三史故事,评断得失。’《隋书经籍志》有《三史略》二十九卷,吴太子太傅张温撰。皆指此。自唐以来,《东观记》失传,乃以范蔚宗书当三史之一。”周一良《敦煌写本杂钞考》谓钱说甚是,而惜其“自唐以来,《东观记》失传,乃以范蔚宗书当三史之一”之说,辨析犹有未至,因复为之补考曰:“徐坚《初学记》卷二一《文部·史传二》云:‘世以《史记》、班固《汉书》及《东观汉记》为三史矣。’知开元中犹承六代旧习,目此三者为三史。刘子玄之作《史通》,其心目中之三史,亦指此三书也。《史通·言语》篇、《叙事》篇、《模拟》篇皆尝以三史与五经对举,然不明究何所指。惟《叙事》篇又云:‘既而马迁《史记》、班固《汉书》,继圣而作,抑其次也。故世之学者,先曰五经,次云三史。……夫班、马执简,既五经之罪人;而《晋》、《宋》杀青,又三史之不若。’《书事》篇有云:‘寻班、马二史,咸擅一家。……而王隐、何法盛之徒所撰《晋书》,乃专讨州闾细事,委巷琐言,聚而编之,为《鬼神传录》。其事非要,其言不经,异乎三史之所书,五经之所载也。范晔博采众书,裁成汉典,观其所取,颇有奇工。至于《方术》篇及诸蛮夷传,乃载王乔、左慈、廪君、槃瓠,言唯迂诞,事多诡越。可谓美玉之瑕,白圭之玷。惜哉!无是可也。’言‘《晋》、《宋》杀青,又三史之不若’,是‘三史’中必无《晋》、《宋》之作。无论范晔,即谢承、华峤之书,亦不得与其列矣。《书事》篇于‘三史’所书之下,即论范书之失,亦足以明蔚宗之作不在‘三史’。于以知迄开元中,唐人犹目《东观汉记》为‘三史’之一。《唐六典》卷四‘礼部尚书’条‘宏文崇文馆学生’下注云:‘习《史记》者、《汉书》者、《东观汉记》者、《三国志》者,皆须读文精熟,言音典正。’亦不及范氏之书也。至穆宗长庆元年,殷侑请立‘三史’科,见《旧唐书·穆宗纪》、《新唐书·选举志》。《会要》卷七六《贡举中》‘三传附三史’条载侑奏文云:‘其司马迁《史记》、班固、范晔两《汉书》,音义详明,惩恶劝善,亚于六经,堪为世教。’盖当时一般已认《史记》、两《汉》为三史,殷侑因请立此科,固非侑独能排《东观记》而取《后汉书》也。侑奏又言,国朝故事,宏文馆宏文生并试以《史记》、两《汉书》、《三国志》,与上引六典注文不同,则范书取《东观记》而代之,盖亦久矣。《四库全书·东观汉记提要》谓:‘自唐章怀太子集诸儒注范书成,行于代,此书遂微。’傥其然乎?”
又按:注《史记》者裴骃,注《汉书》者应、晋、二李,《东观记》固无注也。今以取俪六经,漫云三史,亦文章之求妍反病也。
若挚虞之《三辅决录》、陈寿之《季汉辅臣》、周处之《阳羡风土》、常璩之《华阳士女》,文言美辞,列于章句;委曲叙事,存于细书。
昌按:章宗源《〈隋书经籍志〉考证》卷十三:“……挚虞之注,与陈寿等三书亦不相侔,《史通》所考未精也。《文选·王文宪集序》注引《决录》曰:‘长安刘氏,惟有孟公,谈者取则。’《后汉书·苏竟传》注引挚虞注曰:‘惟有孟公,论可观者。班叔皮与郭季通书言:“刘孟公藏器于身,用心笃固,实瑚琏之器,宗庙之宝也。”’……此岐录与虞注,大抵简者为录,详者为注。又岐录多取韵语,如《颜氏家训·劝学篇》(昌按:当作《勉学篇》。)所引‘堂堂乎张,京兆田郎’及《书证篇》:‘前队大夫范仲公,盐豉蒜果共一筒。’……此即《史通》所谓文言美句也。但诸书征引录与注不尽分析。惟《初学记·兽部》引‘五门子孙,凡民之伍。(注曰:门在今河南四十里,马氏兄弟五人共居此,作家舍主,养猪卖豚。)民为语曰:“苑中三公,钜下二卿,五门嚄嚄,但闻豚声。”’此于虞注别作细书,最为分明。”(张澍辑本序说同,惟未举例。)今谓章、张二氏均以挚注与陈寿等书不侔,而断言《史通》所考未精,盖未细审子玄之说也。详此四书,前二为注他,后二为自注,其他种种,亦或不同,独“文言美辞,列于章句;委曲叙事,存于细书”,为四作之所共具,因聚为一族。局就兹事而论,固不得谓之不侔也。二氏又以《决录》所为韵语即《史通》所谓文言美辞,亦非。杨戏之《季汉辅臣赞》固属韵语,《决录》于韵语亦复时有征引,而于《阳羡风土记》、《华阳国志》又将何说?以是知子玄所谓“文言美辞,列于章句”者,盖就四书中之美富雅洁,成文可诵者而言,固不得以韵语为限;而韵语亦不定皆文言美辞也。
亦有躬为史臣,手自刊补。
纪昀曰:“此条亦是自注,宜在裴、陆等一条之前。”
昌按:章学诚《文史通义》内篇卷五《史注》篇亦云:“刘氏《史通》画补注之例为三条,其所谓小书人物之《三辅决录》、《华阳士女》,与所谓史臣自刊之《洛阳伽蓝》、《关东风俗》者,虽名为二品,实则一例。”二家之说,盖皆未得子玄区类之旨。细诊本篇,第一类中有为人书作注者,挚虞注赵岐《三辅决录》,陈寿注杨戏《季汉辅臣》是也;亦有自注其书者,周处之《阳羡风土》,常璩之《华阳士女》是也。然总此四书,虽有自注注他之别,而其正文与注文之关系,则同是“文言美辞,列于章句;委曲叙事,存于细书”,故以兹为准,自成一族。第二类则属“思广异闻”而为他书作注,第三类则是“志存该博”而为己书作注。其正文与注文之关系,乃以“补阙”、“毕载”之法,附益原书,故又各成一族也。揣纪、章之意,似以第一类之四书亦皆自注也者,若然,则挚虞当作赵岐,陈寿当为杨戏矣。可乎?(挚虞,一本作赵岐,盖后人所妄改。)
遂乃定彼榛楛,列为子注。
昌按:子注之兴,盖由后汉以降,佛法西来,一经间有数译,至如支愍度《合维摩诘经序》所云:“或辞句出入,先后不同;或有无离合,多少各异。”“若其偏执一经,则失兼通之功;广披其三,则文烦难究。”故以一本为正文,为母;以他本为注文,为子;合而为一,以便研寻,于是有合本子注之体也。陈寅恪《支愍度学说考》曰:“《出三藏集记》卷十一竺昙无兰《大比丘二百六十戒序》云:‘余以长钵后事注于破钵下,以子从母故也。九十事中多参错,事不相对。复徙就二百六十者,令事类相对。(中略)予因闲暇为之,《三部合异》,粗断起尽。以《二百六十戒》为本,《二百五十》者为子,以全出常行戒全句系之于事末,而亦有永舛不相似者,有以一为二者,有以三为一者。余复分合,令事相从。’《比丘大戒二百六十事》:(《三部合异》二卷。中略。)‘说戒者乃曰:僧和集会,未受大戒者出,僧何等作为?(众僧和聚会,悉受无戒,于僧有何事?)答:说戒。(僧答言:布萨。)不来者嘱受清净说。(诸人者当说,当来之净。答言:说净。)说已,那(?)春夏秋冬日已去。(下略)’又《出三藏集记》卷十竺昙无兰《三十七品经序》云:‘又诸经三十七品文辞不同。余因戏闲,寻省诸经,撮采事备辞巧便者,差次条贯,伏其位,使经体不毁,而事有异同者,得显于义。(中略)又以诸经之异者,注于句末。(中略)序二百六十五字,本二千六百八十五字,子二千九百七十字,凡五千九百二十字。除后六行八十字不在计中。’据此,可知本子即母子。上列《比丘大戒二百六十事》中,其大字正文,母也;其夹注小字,子也。盖取别本之义同文异者,列入小注中,与大字正文互相配拟。即所谓‘以子从母’、‘事类相对’者也。六朝诂经之著作,有‘子注’之名,当与此有关。考费长房《历代三宝记》卷十五载魏世李廓《众经目录》中有《大乘经子注》十二部。‘子注’之名散见于著录者,如吴康僧会《法镜注解子注》二卷,(《历代三宝记》卷五。)晋昙铣《维摩子注经》五卷,(《三宝记》卷七。)齐竟陵王萧子良《遗教子注经》一卷,(《三宝记》卷十一。)梁法朗《大般涅槃子注经》七十二卷,梁武帝《摩诃般若波罗蜜子注经》五十卷,(《三宝记》卷十一。)及隋慧远《大乘义章》卷二‘四悉檀义四门分别’条所引之《楞伽经子注》,皆是其例。唐刘知几《史通》卷五《补注》篇犹有‘定彼榛楛,列为子注’之语,可知‘子注’之得名,由于以子从母,即以子注母。”《文选·陆机〈文赋〉》:“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茸于集翠。”
萧大圜《淮海乱离志》
昌按:《隋志》:“《淮海乱离志》四卷,萧世怡撰,叙梁末侯景之乱。”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三十四“《隋书经籍志》”条:
“按《北史》,萧圆肃撰《淮海乱离志》,不云世怡所撰,刘知几又以为萧大圜作,未审孰是。世怡本名泰,鄱阳王恢之子。圆肃者,武陵王纪之子。大圜则简文子也。”三人者,《周书》、《北史》俱有传,而浦氏以为世怡殆即大圜,误矣。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卷十二云:“按:是书撰人相传不一,窃以为《史通》与两《唐》相合,则出于大圜者多。”朱希祖《萧梁旧史考》则据《周书》、《北史》本传所载,断归圆肃。其书久亡,疑莫能明。郑樵《通志·校雠略》又题为《海宇乱离志》。姚振宗云:“此以淮海为海宇,盖其误记,非别有确据也。侯景叛于淮南,故曰《淮海》。”(朱希祖说同。)此则是也。
羊炫之《洛阳伽蓝记》
昌按:周祖谟《〈洛阳伽蓝记〉校释》曰:“考杨炫之《魏书》、《北史》无传。《广弘明集》卷六云:‘阳炫之,北平人,元魏末为秘书监。见寺宇壮丽,损费金碧;王公相竞,侵渔百姓,乃撰《洛阳伽蓝记》,言不恤众庶也。’据是可知炫之为北平人。其书姓作阳,又与《历代三宝记》及本书等不合。考北朝以文学通显者皆北平阳氏,如阳尼、阳固并是。至于杨氏,则未之见。……颇疑炫之姓阳,且与休之同行辈。……至如刘知几《史通·补注》篇作羊炫之者,羊为泰山姓氏,望非北平,当为传写之讹。”
又按:《洛阳伽蓝记》之本文及子注,原以大小字分写。自宋以来,其传本字之大小不分,书之本子亦混。故《四库提要》卷七十至误以为书之自注“不知何时佚脱”。逮清儒及今世学人乃稍发其覆,渐复厥旧。其发凡起例者,则有顾广圻《思适斋集》卷十四《洛阳伽蓝记跋》、《谭嗣同全集·石菊影庐笔识·学篇》第四十五条、陈寅恪《读〈洛阳伽蓝记〉书后》、孙次舟《〈洛阳伽蓝记〉子注释例》等。其通校全书者,则有吴若准《〈洛阳伽蓝记〉集证》、唐晏《〈洛阳伽蓝记〉钩沉》、周祖谟《〈洛阳伽蓝记〉校释》等。
少期集注《国志》,以广承祚所遗,而喜聚异同,不加刊定,恣其系难,坐长烦芜。
昌按:裴松之字世期,此云少期,避唐太宗讳也。《四库提要》卷四十五论裴注云:“所注杂引诸书,亦时下己意,综其大致,约有六端。一曰引诸家之论以辨是非,一曰参诸书之说以核同异,一曰传所有之事详其委曲,一曰传所无之事补其阙佚,一曰传所有之人详其生平,一曰传所无之人附以同类。其中往往嗜奇爱博,颇伤芜杂。……又观其初意,似亦欲如应劭之注《汉书》,考究训诂,引证故实,……盖欲为之而未竟,又惜所已成,不欲删弃,故或详或略,或有或无,亦颇为例不纯。然网罗繁富,凡六朝旧籍今所不传者,尚一一见其厓略;又多首尾完具,不似郦道元《水经注》、李善《文选注》皆剪裁割裂之文。故考证之家,取材不竭,转相引据者,反多于陈寿本书焉。”(《廿二史札记》卷六“裴松之《三国志注》”条持论不及《提要》之精,而有裴《注》引书一百五十余种之名目,可参看。)金毓黻《中国史学史》第四章云:“与其谓裴氏为注史,无宁谓为补史。读《三国志》裴注,应作《三国志》补编读之,与读《史记》之三家注、《汉书》之颜注、《后汉书》之章怀注大异其趣。……刘氏之世,旧典多在,可资博览,故深病裴注之繁。若在今日,转藉裴注以考见古籍之鳞爪,故弥觉其可珍。此因处境之异,而见地不同,未可执此而议彼也。”
而刘昭采其所捐,以为补注,言非尽要,事皆不急。
昌按:洪颐煊《读书丛录》卷二十二“《后汉书》刘昭《志补注》”条:“《隋书经籍志》:‘《后汉书》一百二十五卷,范晔本,梁剡令刘昭注。’《梁书·刘昭传》:‘昭集《后汉》同异以注范晔书,世称博悉。’昭《注补志序》云:‘乃借旧志,注以补之,分为三十卷,以合范史。’是昭未注司马彪全书,唯取《八志》以合于范史,故《隋志》及《梁书》本传唯言注范书,而不别出彪书之注。”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六“司马彪《续汉书》附范史以传”条:“昭本注范史纪传,又取司马氏《续汉书志》兼注之,以补蔚宗之缺,故于卷首特标‘注补’,明非蔚宗原文也。厥后章怀太子别注范史,而刘注遂废。惟《志》三十卷,则章怀以非范氏《书》,故注不及焉。而司马、刘二家之书,幸得流传至今。”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二十九“《后汉书》刘昭李贤注”条:“昭所注《续志》颇有可观,则其纪传必佳。仍旧可耳,何必改作。”又云:“就如知几之言,则昭《注》似裴松之之于陈寿。松之虽少裁断,其博亦有可取。”
孝标善于攻缪,博而且精。
昌按:子玄诋诃临川之书,而颂美孝标之注,亦见《杂说中》篇。其文云:“近者,宋临川王义庆著《世说新语》,上叙两汉、三国及晋中朝、江左事。刘峻注释,择其瑕疵,伪迹昭然,理难文饰。而皇朝撰《晋史》,多取此书,遂采康王之妄言,违孝标之正说,以此书事,奚其厚颜?”高似孙《纬略》:“宋临川王义庆采撷汉、晋以来佳事佳话为《世说新语》,极为精绝,而犹未为奇也。梁刘孝标注此书,引援详确,有不言之妙。如引汉、魏、吴诸史及子、传、地理之书,皆不必言;只如晋氏一朝史及晋诸公别传、谱录、文章凡一百六十六家,皆出于正史之外。纪载特详,闻见未接,实为注书之法。”《四库提要》卷一百三十九:“孝标所注,特为典赡。……其纠正义庆之缪,尤为精核。所引诸书,十佚其九,惟赖是注以传。故与裴松之《三国志注》、郦道元《水经注》、李善《文选注》同为考证家所引据焉。”
锐思于流俗短书
昌按:《孟子·尽心下》篇:“同乎流俗。”《论衡·谢短》篇:
“汉事未载于经,名为尺籍短书。”章太炎先生《国故论衡》卷中《文学总略》:“《说文》训‘专’为六寸簿,簿即手版,古谓之忽。书思对命,以备忽忘,故引伸为书籍记事之称。书籍名簿,亦名为‘专’。‘专’之得名,以其体短,有异于经。郑康成《论语序》云:《春秋》二尺四寸,《孝经》一尺二寸,《论语》八寸。(昌按:此隐括《仪礼·聘礼》疏引郑《序》之言。)此则专之简策,当复短于《论语》,所谓六寸者也。”又自注云:“古官书皆长二尺四寸,故云二尺四寸之律。举成数言,则曰三尺法。经亦官书,故长如之。其非经、律,则称短书。”
可谓劳而无功
昌按:《史记·太史公自序》:“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
或因人成事
昌按:《史记·平原君列传》:“公等录录,所谓因人成事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