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撰第十五
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
昌按:《论语·卫灵公》篇文。邢昺疏:“史是掌书之官。文,字也。古之良史于书字有疑,则阙之,以待能者,不敢穿凿。孔子言:我尚见及此古史阙疑之文。”
何尝不征求异说,采摭群言,然后能成一家,传诸不朽。
昌按:此谓作史当以采摭始而以撰述终也。本书《史官建置》篇:“书事记言,出自当时之简;勒成删定,归于后来之笔。当时草创者,资乎博闻实录;后来经始者,贵乎俊识通才。必论其事业,前后不同;然相须而成,其归一揆。”论记注与著作之关系尤明。《史通》全书多言著作义例,而于史料之搜采别择,亦未尝不加之意,即此可见也。
观夫丘明受经立传,广包诸国,盖当时有《周志》、《晋乘》、《郑书》、《楚杌》等篇,遂乃聚而编之,混成一录。
昌按:丘明作传,采摭前史,自不待言。文二年引《周志》,襄三十年及昭二十八年两引《郑书》,此子玄所已及者也。此外若襄四年引《夏训》,文六年及成十五年引前志,宣十二年及昭二十一年引《军志》,襄四年又二十五年、昭元年又三年、哀十八年皆引《志》,亦古史书之属,左氏之所取资。
马迁《史记》采《世本》、《国语》、《战国策》、《楚汉春秋》。
昌按:《汉书·司马迁传赞》:“故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迄于大汉。其言秦、汉详矣。”考《史记》所用史料,班氏特举其尤大彰明较著者言之,而迁书自言其父子所取资处尤夥。试略征之。《五帝本纪》:“余观《春秋》、《国语》。”《殷本纪》:“自成汤以来,采于《诗》、《书》。”《秦始皇本纪》:“吾读《秦记》。”《三代世表》:“余读《牒记》,稽其《历谱》。”《十二诸侯年表》:“太史公读《春秋·历谱牒》。”《吴太伯世家》:“余读《春秋》古文。”《卫康叔世家》:“余读《世家言》。”《仲尼弟子列传》:“悉取《论语·弟子问》,并次为篇。”《儒林列传》:“余读《功令》。”此取资于简册者也。《项羽本纪》:“吾闻之周生。”《赵世家》:“吾闻之冯王孙。”《刺客列传》:“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淮阴侯列传》:“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此取资于亲闻于时人之所言者也。《伯夷列传》:“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信陵君列传》:“吾过大梁之墟,求其所谓夷门。”《太史公自序》:“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此取资于亲履其地之所闻见者也。《李将军列传》:“余观李将军悛悛如鄙人。”《游侠列传》:“吾观郭解状貌不如中人。”则又亲见其人而为之传者也。
至班固《汉书》,则全同《太史》。
昌按: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一“《史》《汉》不同处”条:“一代修史,必备众家记载,兼考互订,而后笔之于书。观各史《艺文志》所载,各朝文士著述有关史事者,何啻数十百种。当修史时,自必尽取之,彼此较核,然后审定去取。其所不取者,必其记事本不确实,故弃之。而其书或间有流传,好奇之士,往往转据以驳正史,此妄人之见也。即如班固作《汉书》,距司马迁不过百余年,其时著述岂无别有记载?傥迁有错误,固自当据以改正。乃今以《汉书》对比,武帝以前,如《高祖纪》及《诸侯王年表》、《诸臣列传》,多与《史记》同,并有用《史记》文一字不改者,然后知正史之未可轻议也。”瓯北此论,甚多疏略,不足据信,特以子玄既有班《汉》太初以前全同《太史》之说,聊录以备参云。
自太初以后,又杂引刘氏《新序》、《说苑》、《七略》之辞。
昌按: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条理·叙录》云:“班氏既取《七略》以为《艺文志》,又取《别录》以为《儒林传》。考《汉纪》又言‘刘向典校经传,考集异同,易始鲁商瞿子木,受于孔子,以授鲁桥庇子庸’云云,与《儒林传》之文悉合,知《儒林传》亦本刘氏父子之辑略,而接其后事,终于孝平。故《史通·采撰》篇云:‘班固《汉书》,全同《太史》,太初以后,杂引刘氏《新序》、《说苑》、《七略》之辞。’今考《新序》、《说苑》载汉事无多,知所取于《七略》、《别录》者不少也。”余嘉锡《目录学发微》四、《目录学之体制》、二《叙录》引此文,复加按语云:“按《汉书·王褒传》所言九江被公诵楚辞,及丞相魏相奏知音善鼓雅琴者赵定、龚德事,均与《七略》、《别录》同,知《汉书》诸著述家列传多本之《别录》,所谓‘太初以后,杂引刘氏’,不独《儒林传》也。”又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卷五《〈汉书〉所据史料考》考班书取资刘向、刘歆父子著述处尤详。其论《五行》、《艺文》两志本之刘氏,世所习知,(又《律历志》明言取之刘歆,而杨氏未及,可谓失之眉睫矣。)不备引,引其考列传诸篇之本之刘氏三书者。其说曰:“按:引《七略》者,谓《艺文志》,前条已言之。近人姚振宗谓《汉书·儒林传》所载经师授受多本《七略》,(昌按:姚说见《师石山房丛书·七略别录佚文序》及《七略佚文序》。)其说亦信而有征。其杂引《说苑》今可考见者,路温舒、于定国二传出《贵德》篇,丙吉、袁盎二传本《复恩》篇,《枚乘传》本《正谏》篇,《吾丘寿王传》本《善说》篇,《霍光传》茂陵徐生事出《权谋》篇,《胡建传》本《指武》篇,《杨王孙传》本《反质》篇,凡九事。其杂引《新序》者,按《新序》本三十卷,今仅存十卷,故多不可考。然马邑诱匈奴之事,《史记·韩安国传》不载安国王恢二人辩论之辞,而《汉书·安国传》载之独备,则全本《新序·善谋》篇也。又《赵广汉传赞》云:‘刘向独序赵广汉、尹翁归、韩延寿,冯商传王尊。’注引张晏曰:‘刘向作《新序》,不道王尊。冯商续《史记》,为作传。’按:晏为魏、晋间人,所见《新序》,自为全本。其言如此,然则赵、尹、韩三传当本《新序》之文,殆无疑义。”又自注云:“《董仲舒传赞》引向、歆父子之辞,以系评论之语,非史实,故不具述。”余嘉锡为《论丛》作序,于杨《考》更有所补正,其言曰:“《王褒传》:‘宣帝时,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而《太平御览》卷八百五十九引《七略》曰:‘宣帝召被公见,诵楚辞。被公年衰母老,(昌按:“母”字当是衍文。)每一诵,辄与粥。’两相印证,知《御览》所引乃《七略·诗赋略·王褒赋》十六篇《叙录》之语。(孔广林、姚振宗辑入《屈原赋》条下,非是。)而《汉书·王褒传》即本之《七略》也。凡向、歆父子所作书录,皆述作者事迹,略如列传之体。《晏子春秋》、《孙卿新书》诸《叙录》可证。以《史通》之言推之,则凡前汉人有书著录于《七略》者,班书列传多采用之,盖不仅《儒林传》已也。又《贾谊传赞》曰:‘刘向称: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甚美。虽古之伊、管,未能过也。使时见用,功化必盛。为庸人所害,甚可痛悼。’《东方朔传赞》曰:‘刘向言:少时问长老贤人通于事及朔时者,皆曰:朔口谐倡,辨不能持论,喜为庸人诵说,故令后世多传闻者。’此皆《别录》之辞,与《董仲舒传赞》同。虽皆非叙事之辞,然《汉书》此三传皆详于《史记》,必有采之《别录》者,犹之韦贤、翟方进、元后三传赞称司马掾班彪曰,其传即彪之文也。”
杀青不暇
昌按:今传刘向《别录》每有“已杀青,可缮写”语,应劭《风俗通》释之云:“刘向《别录》云‘杀青’者,直治竹作简书之耳。新竹有汗,善朽蠹。凡作简者,皆于火上炙干之。陈、楚之间谓之汗,汗者,去其汁也;吴、越曰杀,杀亦治也。向为孝成皇帝校书籍二十余年,皆先书竹,改易刊定,‘可缮写’者,以上素也。由是言之,杀青者竹,斯为明矣。”(《太平御览》卷六百六引。自李贤范书《吴祐传》注迄清人《别录》辑本,皆误以《风俗通》此文自“杀青者”起,至“去其汗也”止,为《别录》语,今从余嘉锡《论学杂著·书册制度补考》之说,定为亦应劭释《别录》“已杀青,可缮写”之文。)
而稽康《高士传》,好聚七国寓言;玄晏《帝王纪》,多采六经图谶,引书之误,其萌于此矣。
浦起龙曰:“此节言后来杂撰益多,人情好怪,史体所必禁。而其萌自此不可遏矣。”
昌按:若以本书《杂述》篇所论“史家杂著”之条流衡之,则《高士传》当属别传,《帝王纪》可入逸事,皆自成一家而与正史参行之偏记小说,不得谓非史体,从而禁之。但为正史,则于此类宜慎采择耳。如《晋书》多记怪异,《南史》颇增琐言,(详《廿二史札记》卷八“《晋书》所记怪异”条、卷十一“《南史》增《梁书》琐言碎事”条。)自是史家之失。
至范晔增损东汉一代,自谓无惭良直,而王乔凫履,出于《风俗通》,左慈羊鸣,传于《抱朴子》。朱紫不别,秽莫大焉。
昌按: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十二《答问九》:“问:刘知几讥范蔚宗载‘王乔凫履’、‘左慈羊鸣’二事,以为朱紫不别。又讥《列女》篇不书徐淑而书文姬,(昌按:见《人物》篇。)是皆然矣。此外更有可议者否?曰:野王二老、汉滨陈留二老父,此子虚、亡是公之流,列诸逸民,可乎?向栩踪迹诡异,无善可称,列诸独行,可乎?《方术》一篇,如徐登、刘根、费长房以下,皆诞妄难信,不特王乔、左慈已也。”
又按: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云:“蔚宗之为《后汉书》,体大思精,信称良史,独《方术》一传,附载不经之谈,竟与《搜神记》、《列仙传》无别,故在全书中最为不类,遂来刘子玄之讥评。亦有疑其非范氏原文,而为后人附益者。其实读史者苟明乎蔚宗与天师道之关系,则知此传本文全出蔚宗之手,不必致疑也。”然则范《汉》之传方术而侈谈不经,实蔚宗信仰天师道有以致之,此非子玄所及知也。至蔚宗与天师道之关系,义宁考之详矣。
遂云马叡出于牛金原注:王邵曰:“沈约《晋书》造奇说云……”
昌按: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三“沈约喜造奇说”条:“晋元帝为牛氏子,其说始于沈约,而魏收《岛夷传》因之。唐贞观史官修《晋书》,亦取焉。”何焯笺:“休文《晋书》虽不传,而《宋书·符瑞志》中尚存此说。”翁元圻注引《符瑞志》略云:“宣帝有宠将牛金,屡有功。宣帝作两口榼,一盛毒酒,一盛善酒。自饮善酒,毒酒与金饮之,即毙。景帝曰:‘金名将,可以大用,云何害之?’宣帝曰:‘汝忘石瑞马后有牛乎?’元帝母夏侯妃与琅琊小吏牛金私通而生元帝。”考王邵以马叡出于牛金之说造自沈约,其后刘子玄信之,王伯厚因之,而不知约固亦有所受之也。《太平御览》卷九十八引孙盛《晋阳秋元帝纪》总评云:“初玄石图有牛继马后,故宣帝深忌牛氏,遂为二榼,共一口以贮酒。帝先引佳者,以毒者酖其将牛金。而恭王妃夏侯氏通小吏牛钦而生元帝,亦有符云。”其文与《新晋元纪》几乎全同,殆即后者所本。
是以此奇说载之史册,实始孙盛,而沈约《晋》、《宋》二书袭之,又讹牛钦为牛金,遂若先后有二牛金耳。本篇及《杂说中》篇皆仍王说,且以为魏收但本沈约,岂其然乎?章宗源《〈隋书经籍志〉考证》卷二“《晋阳秋》”条谓《史通》为误,是也。(沈涛《铜熨斗斋随笔》卷五“牛金牛钦”条谓“牛钦牛金之名,形声俱相近”,因而致误,甚是。然又以为始误钦为金者,乃魏收而非沈约,且云:“约未尝为《晋书》,盖《宋书》之误。”则皆非。)
又按:杭世骏《诸史然疑》“《晋书》”条:“据刘知几云云,则牛继马后,在唐时已有传疑之论。故元行冲著《魏典》,谓:‘昭成皇帝名犍,继晋受命,独此可以当之。’”唐有天下,实承北朝之统。行冲于河西石瑞,别出新解,疑亦有为而言之,非但以己系出元魏而侈言其门阀也。元说载两《唐书》本传。
“马”上,张鼎思本有“司”字,卢文弨曰:“宋无‘司’字,与下句相俪省文耳。”
又按:卢说是也。本书类此者尚众。《断限》篇:“臧洪、陶谦、刘虞、孙瓒”,不作公孙瓒。《曲笔》篇:“昔秦人不死,验苻生之厚诬;蜀老犹存,知葛亮之多枉。”不作诸葛亮。此文亦以“马叡出于牛金,刘骏上淫路氏”二句相俪,故不作司马叡也。俞正燮《癸巳存稿》卷十二“方朔、杨意姓名”条略云:“古人文章,孙宏、方朔、马迁、马相如、松子、杨意、班婕、葛亮、刘牢,或以就对偶,或竟省举。陆机《辨亡论》云:‘施绩、范慎以威重显,丁奉、钟离裴以武毅称。’载《晋书》本传者如此。而《文选》改作丁奉、离裴以与施绩、范慎对。至有以见在之人亦用之者。祖莹为元颢与魏庄帝书云:‘朱荣为福,于卿为祸。’是以见在之人割其姓,以尔朱荣为朱荣。……亦由《左传》祝
称载书云:‘王若曰晋重’,谓晋文公重耳也。《天问》云:‘蓱号起雨’,谓雨师蓱翳也。《礼》有言征不言在,相敬之意,通于常谈。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乌得不致疑古人,因羞成怒,而肆其诋诃哉!”
晋世杂书,谅非一族,……皇朝新撰《晋史》,多采以为书。
昌按:《四库提要》卷四十五《论〈晋书〉采撰之失》云:“其所载者,大抵宏奖风流,以资谈柄。取刘义庆《世说新语》与刘孝标所注,一一互勘,几于全部收入,是直稗官耳,安得目为史传乎?”马国翰《玉函山房丛书·裴氏〈语林〉辑本序》称:“刘义庆作《世说新语》,取之甚多。”则《晋书》所采,自有裴作在内。章宗源《〈隋书经籍志〉考证》卷十三云:“《史通》言唐修《晋书》,多取《幽明录》。今考《太平御览》所引,如‘人事部’石勒问佛图澄擒刘曜兆,谢安石梦乘桓温舆行见白鸡而止,魏武帝梦三马食一槽,王茂宏梦人以百万钱买大儿长豫,此类皆《晋书》所取资。”吴士鉴《晋书斠注》于此等亦皆有所征引,可概见也。
其言乱神,宣尼所不语。
昌按:《论语·述而》篇:“子不语怪、力、乱、神。”宣尼,孔子也。《汉书·平帝纪》:“封孔子后孔均为褒成侯,奉其祀;追谥孔子为褒成宣尼公。”
至如曾参杀人,不疑盗嫂,翟义不死,诸葛犹存,此皆得之于行路,传之于众口。
浦起龙曰:“诸葛犹存,似是成语,俟再详之。”
昌按:道宣《四分律删繁补缺行事钞》卷下三《僧像致敬篇》有注云:“似刘氏重孔明等。”唐大觉《四分律行事钞批》卷二十六释之曰:“注云‘似刘氏重孔明’者,刘备也,意三国时也。谓魏主曹丕都邺,今相州是也,昔号魏都;吴主孙权都江宁,昔号吴都;刘备都蜀,昔号蜀都。世号三都,鼎足而治。蜀有智将,姓诸葛,名高〔亮〕,字孔明,为王所重。刘备每言曰:‘寡人得孔明,如鱼得水。’后乃刘备伐魏,孔明领兵入魏,魏国与蜀战,诸葛高〔亮〕于时为大将军,善然谋策,魏家唯惧孔明,不敢前进。孔明因致病垂死,语诸人曰:‘主弱将强,为彼所难,若知我死,必建〔遭〕彼我〔伐〕。吾死以后,可将一袋土,置我脚下,取镜照我面。’言已气绝。后依此计,乃将孔明置于营内,于幕围之。刘家夜中领兵退还归蜀。彼魏国有善卜者,意转判云:此人未死。何以知之?蹋土照镜,故知未死,遂不敢交战。刘备退兵还蜀,一月余日,魏人方知,寻往看之,唯见死人,军兵尽散。故得免难者,孔明之策也。时人言曰:‘死诸葛怖生仲达。’仲达是魏家之将也,姓司马,名仲达。亦云:‘死诸葛走生仲达。’其孔明有志量,时人号为卧龙,甚得刘氏敬重。”宋景霄《四分律行事钞简正记》卷十六所释全同,惟语较简。一粟谈唐代的三国故事据此,谓子玄所谓“诸葛犹存”之事,“得之于行路,传之于众口”者,即指此流传民间之三国故事而言,至确。(《钞批》讹字,亦一粟所校正。)
泾渭一乱,莫之能辨。
昌按:《诗·邶风·谷风》:“泾以渭浊。”传:“泾渭相入而清浊异。”
故作者恶道听途说之违理
昌按:《论语·阳货》篇:“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
观夫子长之撰《史记》也,殷、周以往,采彼家人;安国之述《阳秋》也,梁、益旧事,访诸故老。夫以刍荛鄙说,刊为竹帛正言……
昌按:此与《曲笔》篇自戾。彼文云:“至于朝廷贵臣,必父祖有传;考其行事,皆子孙所为。而访彼流俗,询诸故老,事有不同,言多爽实。昔秦人不死,验苻生之厚诬;蜀老犹存,知葛亮之多枉。斯则自古所叹,岂独于今哉?”夫竹帛正书之言,刍荛野老之说,并存真伪,各有是非。撰史者要当明辨慎思,庶可去虚留实,拘执一端,未见其可。如此所举,时而以询故老为是,忽又以访故老为非,出尔反尔,安能自圆其说?吾斯之未能信矣。
而辄欲与五经方驾,三志竞爽。
陈汉章曰:“上文已言《史记》采家人之失,则此文三志非谓三史,谓晋《乘》、楚《梼杌》、鲁《春秋》。”
昌按:陈说非也。《春秋》已在五经之中,安得又列三志之内;且晋《乘》、楚《杌》,其书久亡,子玄何由知其不采家人而访故老乎?本书以“五经”“三史”相对成文,屡见不一见,此处但易“史”字为“志”字耳。三志盖仍指《史记》、《汉书》、《东观汉记》之三史也。夫既指《史记》之舛误,又举《史记》为准绳,自是子玄行文粗疏失照处,不须为之回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