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纪第四

及司马迁之著《史记》也，又列天子行事，以本纪名篇。

昌按：王利器《〈太史公书〉体裁探原》云：“《史记·三代世表》单行本《索隐》云：‘帝廪辛，或作冯辛。系本作祖辛，误也。’系本即世本，小司马避唐讳改。《左》襄二十一年传：‘伊尹放太甲而相之。’杜注：‘太甲，汤孙也。’《正义》云：‘太甲汤孙，世本纪文也。’是世本有纪以载帝王世系，为《左氏》旧体。”考赵翼《陔余丛考》卷五“《史记》”一条、《廿二史札记》卷一“各史例目异同”条、洪饴孙《史目表》、陈汉章《〈史通〉补释》于《史记》纪、传、表、书诸体之原，各有所说。王文后出，举证有出诸家外者，因仍节取之。其以世本系之《左氏》者，盖本颜之推《家训·书证篇》引皇甫谧《帝王世纪》之说也。

项羽僭盗而死，未得成君。……安得讳其名字，呼之曰王者乎？

昌按：钱大昕《十驾斋养新余录》卷中“太史公李延寿”条：“太史公作《十二本纪》，以秦、项列于周、汉之间。后人于秦始皇无异言，而于《项羽本纪》则怪之。刘知几谓项羽僭盗不当称王，此未达乎史公之旨者也。秦以暴并天下，虽自称帝，非人心所归向。史公初不欲以秦承周，以汉承秦。特以六国既灭，秦主命者十有余年。秦既灭，项氏主命又四五年。沛公之为汉王，亦项羽所立也。秦、项虽非共主，而业为天下主命，不得不纪其兴废之迹。秦之称帝与项之称霸王，均不得与五德之数。黜秦，所以尊汉也。于何见之？于表见之。三代之后，继以十二诸侯，继以六国。始皇虽并天下，仍附之《六国表》。及陈涉起事，即称秦楚之际。秦、楚皆周旧国，是秦未尝有天下也。班氏《汉书》始降陈胜、项籍为传。孟坚汉臣，故有意抑项。然较之史公之直笔，则相去远矣。”

而陆机《晋书》，列纪三祖，直序其事，竟不编年。年既不编，何纪之有？

昌按：《初学记》卷二十一引陆机《晋书限断议》：“三祖实终为臣，故书为臣之事，不可不如传，此实录之谓也。而名同帝王，故自帝王之籍，不可以不称纪，则追王之义。”此论以传为体，以纪制名之理，仍是取法《项羽本纪》，故亦为子玄所诃。

逮伯起之次《魏书》，乃编景穆于本纪，以戾园虚谥，间厕武、昭，欲使百世之中，若为鱼贯。

昌按：周一良《魏收之史学》云：“今考恭宗之所以列于本纪，固以其尝监国，知万机，然非伯起破例尊崇之也。元魏一代太子未即位而殁者，追谥为帝，即列为一朝。《魏书》一四《神元平文诸帝子孙传》：‘丕……世祖擢拜羽林郎。……仕历六世，垂七十年，位极公辅。……景明四年薨。’六世谓太武帝、景穆帝、文成帝、献文帝、孝文帝、宣武帝也。《魏书》此卷乃后人所补，然四八《高允传》亦云：‘允历事五帝，出入三省，五十余年。’谓太武至孝文，亦并数恭宗一世。然而此史书之文，更考之当时诏令及碑碣，亦莫不尔。《魏书》五四《高闾传》：‘世宗……诏曰：“闾历官六朝，著勋五纪。”’六朝谓太武帝至宣武帝，此当时朝廷文书也。欧阳修《集古录跋尾》卷四跋《大代修华岳庙碑》云：‘其曰“阐皇风于五叶”者，自道武、明元、太武，至于文成，才四世耳。太武之弑，南安王余立，不逾年亦被弑，不得成君。而景穆太子，文成父也，追尊为帝，立庙称宗，故以为世也。’此又当时碑碣记载也。今传世《魏墓志》皆称之为恭宗景穆皇帝，与即真者无异。当是魏国史已列恭宗为一朝而纪之，收仍其旧耳。虽是虚谥，未尝继统，然元魏之制度如此，自不能以后代律之，为伯起病也。”周氏此文，乃为伯起辩诬而作，意在释昔贤责难《魏书》之疑。其所考证，亦颇有中子玄之失者。诸如此类，兹悉取之，为读《史通》之一助云尔。

又纪者，既以编年为主，唯叙天子一人。有大事可书者，则见之于年月。其书事委曲，付之列传，此其义也。

昌按：本书《杂说中》篇：“汉吕后以妇人称制，事同王者。班氏次其年月，虽与诸帝同编，纪其事迹，实与后妃齐贯。”又《鉴识》篇：“时天下无王，吕宗称制。故借其岁月以寄编年，而野鸡行事，自具《外戚》。”盖《汉书》既为吕后立纪，复叙其行事《外戚传》中。此以一人而兼具纪传之显例，尤足为此篇所论佐证。

如近代述者魏著作、李安平之徒，其撰《魏》、《齐》二史，于诸帝篇，或杂载臣下，或兼言他事，巨细毕书，洪纤备录。全为传体，有异纪文。

昌按：《隋书·魏澹传》载其《魏书》序例有云：“司马迁之意：纪传之体，出自《尚书》，不学《春秋》。”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卷十一引之以释《史通》此文，云：“故其纪仿《尚书》，与他家别为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