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六家第一

六家第一

自古帝王编述文籍,外篇言之备矣。

外篇,浦起龙曰:“谓《古今正史》篇。”

昌按:以编述文籍系之帝王,盖本之姬、汉以来旧说。《孟子·滕文公下》篇:“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礼记·中庸》篇:“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郑注:“文,书名也。”伪孔安国《尚书序》:“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治,由是文籍生焉。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至于夏、商、周之书,虽设教不伦,雅诰奥义,其归一揆。故历代宝之,以为大训。”盖儒先以为文籍之兴,由古圣王。其后虽事归史官所掌,而与夺褒贬,则犹人君之权。君权,史权所本;史权,君权所分也。自孔子以下说皆如此。于此知外篇当统《史官建置》、《古今正史》言之,非仅指《正史》一篇也。

质文递变

昌按:《礼记·表记》篇:“虞、夏之文,不胜其质。殷、周之质,不胜其文。”郑注:“王者相变,质文各有所多。”《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篇所说尤详。

榷而为论,其流有六。

浦起龙曰:“史体尽此六家,六家各有原委。……注家认家字不清,要领全没。今为显说之。一、(《尚书》)记言家也。二、(《春秋》)记事家也。三、(《左传》)编年家也。四、(《国语》)国别家也。五、(《史记》)通古纪传家也。六、(《汉书》)断代纪传家也。”

昌按:古人著书,初无定体。后世以便于归类,强为立名,然标准不一,检括为难,则不如就其本书称之,转较明晰。子玄之所以称《尚书》家而不称记言家,称《春秋》家而不称记事家,固由推其所自出,亦未必不以记言记事之难于概括二书也。浦氏顾斤斤从而指实之,自命显说,岂谓子玄虑不及此乎?考《诗·周颂·桓》疏云:“家者,承世之辞。”子玄每叙一书,即穷其流委,通论后来同体之作,此正承世之义。《汉书·艺文志》著录之例,以一书为一家。若局就本书而言,则六书亦各是一家也。

《易》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故知书之所起远矣。

纪昀《史通削繁》删此数语,评曰:“此沿《汉志》之误。《河图》、《洛书》自是《易》家,原本与书无涉。”向承周曰:“子玄引《易》,盖以《洛书》为《尚书》之源。强相附合,疏谬已甚。纪氏删去数语,而‘其先出于太古’句又觉无根。”

昌按:数语《汉书·艺文志》文。《五行志》引刘歆说曰:“伏羲氏继天而王,受《河图》,则而画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赐《洛书》,法而陈之,《洪范》是也。”《论衡·正说》篇:“夫圣王起,河出图,洛出书。伏羲王,《河图》从河水中出,《易》卦是也。禹之时,得《洛书》,书从洛水中出,《洪范》九章是也。”此皆子玄疏谬之说所本。以《洪范》出于《洛书》,盖两汉今古文无异说。

推此三说,其义不同。

昌按:说《尚书》名义者,除子玄所引,尚有数家。《艺文类聚》卷五十五及《太平御览》卷六百九俱引《春秋说题辞》云:“尚者,上也,上世帝王之遗书也。”《尚书序疏》引马融云:“上古有虞氏之书,故曰《尚书》。”《论衡·正说》篇说:“《尚书》者,以为上古帝王之书。”凡此皆与子玄所称“伪孔序”引伏生说合。《书序疏》又引郑玄《书赞》云:“孔子尊而命之曰《尚书》。尚者,上也。尊而重之,若天书然,故曰《尚书》。《璿玑钤》云:‘因而谓之书,加上以尊之。’又曰:‘书务以天言之。’”与子玄所称《璿玑钤》说同。《论衡·正说》篇又称或说:“以为上所为,下所书。”亦见于《须颂》篇,其言曰:“或说《尚书》曰:尚者,上也。上所为,下所书也。下者,谁也?曰:臣子也。”此殆子玄所称王肃之说,今见于《经典释文·叙录》者所本。然或作上所为,或所上所言,一字之异,所关甚巨。子玄用肃说而不采充书,岂非以主《尚书》记言之故欤。

至于《尧》、《舜》二典,直序人事;《禹贡》一篇,唯言地理;《洪范》总述灾祥;《顾命》都陈丧礼,兹亦为例不纯者也。

昌按:章学诚《文史通义》内篇卷一《书教下》篇:“《尚书》《典》、《谟》之篇,记事而言亦具焉。《诰》、《训》之篇,记言而事亦见焉。古人事见于言,言以为事,未尝分言事为二物也。刘知几以《贡》、《范》诸篇之错出,转讥《尚书》义例之不纯,毋乃因后世之空言,而疑古人之实事乎?”此所纠绳,甚当于理。而汪之昌更以《尚书》之备众体,推为自余五家所从出,亦足以自成一说。其《青学斋集》卷十六《六家体例源流考》曰:“《史通》首篇,署以六家。所谓六家者,一《尚书》家,二《春秋》家,三《左传》家,四《国语》家,五《史记》家,六《汉书》家。各为上溯其源,下别其流,罗列具见详明。后人据知几所论著,而推各家体例所分,谓《尚书》记言而不著岁序,《春秋》记事而不详颠末,《国语》非编年非纪传而不归典式,《史记》代远而不立限断,惟《左传》则经年纬月,叙时事则铨次分明,《汉书》纪、志、表、传,举一朝则起讫完具。后来史官率祖述二家,故较四家为盛。(昌按:此浦氏说,见《通释·六家》篇按语。)尝就知几之说而考之,六家中若《尚书》、《春秋》两家,但言出于太古三代,无从明揭源由,即所举为某家流派者,今已佚不可见居多。即此并数之,六家体例,诚非一律,要以《尚书》家为最古。世人徒见汉以后史系年断代,体例所遵守,不越《左传》、班书之成规,遂以《尚书》家与《春秋》、《国语》、《史记》三家等类齐观。考《汉书·艺文志》序《尚书》曰:‘书之所起远矣,至孔子img2焉,上断于尧,下讫于秦,凡百篇。’又云:‘汉兴,亡失,求得二十九篇。’是《尚书》有百篇之多。《尚书》家通行之二十九篇,不及全经三分之一。而即此二十九篇中所谓《典》、《谟》、《训》、《诰》、《誓》、《命》等文,持较《春秋》以下五家之书,体例炳然,何尝不各自名家?试为之沿流溯源。《艺文志》:‘事为《春秋》,言为《尚书》。’论者以记事记言分属二家。然而《禹贡》一篇,全为纪事之作。《左传》以编年纪月为体例,而《汉律历志》引《伊训》:‘维太甲元年十二月乙丑朔。’以日系月,以月系年之义了如。《国语》以列国分篇为体例,而事详八国,无异虞、夏、商、周之序次;题别一篇,犹是百篇之标目。《史记》百三十篇,终以自序,胪举各篇作意,与《尚书》百篇古叙正同。《汉书》断代为限,一朝之典章咸在;而《尚书》分题《商书》若干篇,《周书》若干篇。费誓、秦誓即附《周书》末。断代体例,略见于斯。然则《尚书》虽非完书,而彼五家之体例,即二十九篇中已备大概。是以体例言,《尚书》一家,实五家所同源;五家之作,莫非《尚书》之流别矣。知几所举各书分系诸六家之支流者,其体例何一不班班可考哉。”

又按:浦氏于“为例不纯”下说诸家论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云:“杜预以《汉志》为误。”陈汉章谓:“以《汉志》为误者,孔颖达《春秋序疏》,非杜预也。”其说是也。《礼记·玉藻》篇疏亦云:

“《艺文志》及《六艺论》:右史叙事,左史记言。与此正反,于传记不合,其义非也。”又陈氏举此文以证“《六艺论》见于唐人所引者互有异同”,而云见《礼记疏》卷三十,核检乃在卷二十九,盖偶误。

又有《周书》者,与《尚书》相类,即孔氏刊约百篇之外。

昌按:《文史通义》内篇卷一《书教中》篇:“《逸周书》七十一篇,多《官礼》之别记与《春秋》之外篇,殆治《尚书》者杂取以备经书之旁证耳。刘、班以谓孔子所论百篇之余,则似逸篇,初与《典》、《谟》、《训》、《诰》同为一书,而孔子为之删彼存此耳。毋论其书文气不类,醇驳互见,而如《职方》、《时训》诸解,(昌按:《逸周书》称“解”者,乃指孔晁注言,犹之乎《淮南子》称“训”乃指高诱注言也。章氏以“解”为篇题之称,非也。)明用经记之文,《太子晋解》明取《春秋》时事,其为外篇别记,不待繁言而决矣。……惟书无定体,故《春秋》、《官礼》之别说外篇皆得从而附合之。”窃谓《艺文志》引刘向说,谓此书乃“周时诰、誓、号令”,亦举其大较言之。子玄既以《尚书》主记言,故从向说入之《尚书》家,《隋书·经籍志》固改隶杂史矣。

由是有《汉尚书》、《后汉尚书》、《汉魏尚书》,凡为二十六卷。

浦起龙曰:“卷与《隋志》不合。”《汉魏尚书》之“汉”字,浦校云:“衍。”卢文弨曰:“‘汉’指蜀汉,非衍字也。唐《艺文志》讹作‘后’。”

昌按:《隋志》:“《魏尚书》八卷,孔衍撰,梁十卷。”《唐书·经籍志》:“《汉尚书》十卷,孔衍撰。《后汉尚书》六卷,孔衍撰。《后魏尚书》十四卷,张温撰。”《唐书·艺文志》:“孔衍《汉尚书》十卷,《后汉尚书》六卷,《后魏尚书》十四卷。”是孔衍所撰三《尚书》,稽之史志,惟《汉魏尚书》一种,其书名、著者、卷数均有异说。周中孚《郑堂札记》卷二尝举浦、卢二家之说而断之云:“晋人如陈氏《三国志》则阳尊魏而阴夷于吴、蜀之列。习氏《汉晋春秋》则显斥魏而独争蜀汉之统。此外著作,如王沈、鱼豢、孙盛、郭颁诸家,惟知有魏而已。孔氏之书,殆犹此例。即或欲载蜀事,亦必附入《后汉尚书》,断无取冠曹魏,独遗孙吴之理,故当仍以《通释》为确。(唐《艺文志》作《后魏尚书》,《通释》又以“后”字为衍文,亦是。)”今考孔氏三《尚书》而外,又有三《春秋》之撰。《隋志》:“《汉魏春秋》九卷,孔舒元撰。”(舒元,衍字。)《唐书·经籍志》:“《汉春秋》十卷,孔衍撰。《后汉春秋》六卷,孔衍撰。《后魏春秋》九卷,孔衍撰。”《唐书·艺文志》同。章宗源《〈隋书·经籍志〉考证》卷二自《三国志注》、《文选注》、《北堂书钞》、《太平御览》辑得《汉魏春秋》十一条,皆言三国事,无题“后魏春秋”者。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卷十二据《隋志》著录及章辑佚文,因谓:“《汉魏春秋》,两《唐志》作《后魏春秋》,‘后’字似‘汉’字之误。孔氏既撰《汉春秋》、《后汉春秋》,而此更云‘汉魏’者,殆以托始魏武,在汉献帝之世故欤?”卷十三复谓:《隋志》题《魏尚书》,两《唐志》题《后魏尚书》,“当为‘汉魏’,与前《汉魏春秋》之名相同。《史通》亦云《汉魏尚书》。”然则自史志著录观之,孔氏盖于西汉、东汉、汉(蜀)魏之三世者,各撰二书,一仿《春秋》以记事,一仿《尚书》以记言耳。‘汉魏春秋’之名既历见《隋志》、裴《注》、李《注》、《书钞》、《御览》,‘汉魏尚书’之名又明见《史通》,则‘汉’非衍文,‘后’为讹字,断然可知。卢、姚之说,固不可易矣。至其记三国事,而题‘汉魏’,则姚氏之说,理据似尚未充。窃谓舒元身当倾覆之际,亲历戎羯之祸,中兴之初,复与庾亮诸贤共事,(事具《晋书·儒林传》。)其撰述史书,固当有所感发,假托正统之义,申明夷夏之防者。其称三国曰‘汉魏’列蜀魏前,或由于此。而独遗孙吴之名者,则以其尝称臣于魏,故退之,非屏其事亦不之载也。是其书亦可谓习凿齿《汉晋春秋》之先驱。安得辄如周氏之说,跻之于王沈、鱼豢之列乎?至其著者,则三《春秋》、三《尚书》,既系系统之作,决无其一别属他人之理,《旧唐志》盖涉下“《三史要略》三十卷,张温撰”而误,故《新唐志》旋即正之。姚氏考证据《新志》以订《旧志》之误,是也。卷数,则章氏《考证》卷三云:“《魏尚书》,梁十卷,合两汉十六卷,与《史通》二十六卷正符。《新唐志》十四卷,四字误增。”其说甚是。盖阮孝绪《七录》所载,原为十卷,《隋志》著录之本,佚去二卷,后又复出耳。

故舒元所撰《汉》、《魏》等书,不行于代也。

昌按:《文史通义·书教中》篇:“汉儒误信《玉藻》记文,而以《尚书》为记言之专书焉。于是后人削趾以适屦,转取事文之合者,削其事而辑录其文,以为《尚书》之续焉。若孔氏《汉魏尚书》、王氏《续书》之类皆是也。(昌按:王img3《王无功集》卷上《游北山赋》:“察俗删诗,依经正史。”自注:“有吾兄仲淹,续孔子六经近百余卷。”仲淹,通字也。)无其实而但貌古人之形似,譬如画饼饵之不可以充饥。况《尚书》本不止于记言,则孔衍、王通之所拟,并古人之形似而不得矣。”

如君懋《隋书》,虽欲祖述商、周,宪章虞、夏,观其所述,乃似《孔子家语》、临川《世说》。

浦起龙曰:“谓体不类史。”

昌按:本书《补注》篇论及刘孝标《世说注》,《杂述》篇论《琐言》之属亦及《世说》,是子玄未尝不以《世说》为史籍。若准《杂述》篇例,则《家语》亦小录、逸事之流。浦云体不类史,当云不类正史,乃合。

又按:《隋书·王劭传》评议《隋书》之言,与子玄同符,浦氏已引。《北史·王慧龙传》论曰:劭“久在史官,既撰《齐书》,兼修《隋典》,好诡怪之说,尚委曲之谈,文词鄙秽,体统繁杂”。亦可为证。然子玄之论王劭,颇自牴牾,如《杂说下》篇讥其“讦以为直”,与本篇同属不足之词,而《载文》篇则美其齐、隋二史所载之文“实得去邪从正之理,捐华摭实之义”。《曲笔》篇甚至谓其“书法不隐,取咎当时,或有假手史臣,以复私门之耻”。则唐修《隋书》及《北史》之言,似又不足据信矣。《史通》类此者,尚颇有之。盖诸篇之成,艾历年载,先后所见,不无异同,而勒成一书,或乏整齐划一之功也。

可谓画虎不成,反类犬也。

陈汉章曰:“按此用《后汉书·马援传》。‘犬’字本作狗。故惠栋《补后汉书注》引《尔雅》‘熊虎丑,其子狗’为说。”

昌按:《尔雅·释兽》:“熊虎丑,其子狗。”郭注:“律曰:‘捕虎一,购钱三千,其狗半之。’”邢疏:“丑,类也。熊虎之类,其子名狗。郭云律曰……此当时之律也。引之以证虎子名狗之义也。”然《马传》“画虎不成反类狗”之语,乃与“刻鹄不成尚类鹜”相对为文。若如惠氏依《雅诂》为说,则虎狗不过大小之殊,鹄鹜反属族类之异,与伏波书中原意无乃适相背谬乎?似不可从也。

按《汲冢璅语》,记大丁时事,目为《夏殷春秋》。

昌按:《孟子·万章上》篇:“伊尹相汤以王天子。汤崩,大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大甲颠覆汤之典刑。”《史记·殷本纪》:“太子大丁未立而卒,于是乃立大丁之弟外丙。”然则大丁既未为君,焉有时事可纪?衡以《晋书·束!传》称引《汲冢纪年》所载启杀益,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之类,则《夏殷春秋》所载,或大丁外丙弟兄争国之事乎?其以夏、殷连称,或亦如周之管、蔡以殷叛乎?

孔子曰:“疏通知远,《书》教也。属辞比事,《春秋》之教也。”

昌按:《礼记·经解》篇文,原无“之”字。

斯则《春秋》之目,事匪一家。

昌按:《国语·楚语上》篇:“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亦孔子未修以前之《春秋》,子玄未引。赵翼《陔余丛考》卷二“春秋”条又引《管子·法法》篇:“《春秋》之记,有弑父弑君者。”《权数》篇:“《春秋》所以记成败也。”以为皆未修《春秋》。然《管子》书未必出孔子前,其所称述,似当与《璅语》、《左》、《国》所云有别。

孟子曰:“晋谓之《乘》,楚谓之《梼杌》,而鲁谓之《春秋》,其实一也。”

昌按:《孟子·离娄下》篇:“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

逮仲尼之修《春秋》也,乃观《周礼》之旧法,遵鲁史之遗文。

昌按:《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孔子“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文辞,去其烦重,以制义法”。《汉书·艺文志·春秋家序》:“周室既微,载籍残缺,仲尼思存前圣之业……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左传序疏》载《严氏春秋》引《观周篇》:“孔子将修《春秋》,与左丘明乘如周,观书于周史,归而修《春秋》之经,丘明为之传,共为表里。”《公羊》隐元年疏引戴宏《春秋解疑论》:“遣子夏等求周史记,得百二十国宝书,修为《春秋》。”(《疏》引《闵因序》亦同。)此皆汉儒有关孔子修《春秋》搜采史料之传说,子玄此之所本也。故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序》亦云:“其发凡以言例,皆经国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

又按儒者之说《春秋》也。

昌按:春秋名义,儒先说者亦复棼如。子玄引杜预之说,就今存《春秋》观之,最为平实可取。《释名·释典艺》云:“春秋,言春、秋、冬、夏终而成岁,举春秋则冬夏可知也。”《孟子·离娄上》篇赵注:“春秋以二始举四时。”所说皆与杜合。《论衡·正说》篇:“春秋者,鲁史记之名。……孔子因旧故之名,以号《春秋》之经,未必有奇说异意,深美之据。”此真通人之论也。若《正说》篇引俗儒说曰:“春者岁之始,秋者其终也。《春秋》之经可以奉始养终,故号为‘春秋’。”《左传》杜预《序疏》引贾逵曰:“取法阴阳之中。春为阳中,万物以生;秋为阴中,万物以成。欲使人君动作不失中也。”《公羊》隐元年疏引《春秋说》曰:“哀十四年春,西狩获麟,作《春秋》。九月,书成。以其书春作秋成,故云《春秋》也。”凡此之论,皆仲任所谓“奇说异意”,不足据信,故《史通》亦不之及。

苟如是,则《晏子》、《虞卿》、《吕氏》、《陆贾》,其书篇第,本无年月,而亦谓之“春秋”,盖有异于此者也。

昌按:数语盖致疑于司马迁也。《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于论孔子作《春秋》,左丘明作《传》,铎椒作《微》后,即续云:“赵孝成王时,其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观近世,亦著八篇,为《虞氏春秋》。吕不韦者,秦庄襄王相,亦上观尚古,删拾《春秋》,集六国时事,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为《吕氏春秋》。”推迁之意,二家盖皆效法孔子之修《春秋》而有作也。纪昀云:“《春秋》本以错举四时而名。其不编年而称《春秋》者,则以褒贬之义附乎《春秋》耳。”此言盖能得马迁之意。然孔子以前,早有未修《春秋》,不闻其书为编年之体,寓褒贬之义。是纪氏之言,马迁之意,局就今《春秋经》言之,或无乖迕,而谓《春秋》之始,即以错举四时得名,则未必也。

至太史公著《史记》,始以天子为本纪。考其宗旨,如法《春秋》。

昌按:本纪取法《春秋》,亦可以班固称本纪为《春秋考纪》证之。《汉书·叙传》、《后汉书·班彪传》并云:“为《春秋考纪》、《表》、《志》、《传》凡百篇。”《汉书》颜注:“《春秋考纪》,谓帝纪也。”《后汉书》李注:“言考核时事,具四时以立言,如《春秋》之经。”

故马迁所谓整齐故事耳,安得比于《春秋》哉!

昌按:《史记·自序》载迁答壶遂之言曰:“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春秋》,谬矣。”

孔子既著《春秋》,而丘明受经作《传》。

昌按:《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孔子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旨,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

按孔安国注《尚书》,亦谓之传。斯则“传”者,亦训释之义乎。

昌按:夷考古籍,传之为体,有施之故事者,《春秋传》是也;有施之故训者,《毛诗诂训传》是也。伪孔《传》盖《毛传》之比也。

乐资……撰为《春秋后传》

向承周曰:“传者,对经立名。后传之名,义无所施。此(昌按:此字以意增。)欲续《左氏》之文,而忘传之所以为传也。”

昌按:《隋》、《唐》志复有何承天《春秋前传》十卷,《春秋前传杂语》十卷。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卷十三云:“此盖记春秋以前事,既仿《左氏》为传十卷,复仿《国语》为《杂语》,合为一家之言。”此则又效尤乐资而有作者,其立名之失亦同。子玄未及。

至孝献帝,始命荀悦撮其书为编年体,依《左传》著《汉纪》三十篇。

昌按: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卷十二:“汉、魏以来为编年史者,荀《纪》为之首。故《史通》论六家、二体,并详著之。”

《国语》家者

昌按:《国语》史籍而以语名,或缘其书记言为多。故《释名·释典艺》曰:“《国语》,记诸国君臣相与言语谋议之得失也。”俞樾《湖楼笔谈》卷二云:“《礼记·乐记》曰:‘且女独未闻牧野之语乎?’疑古史记载,自有语名。牧野之语,乃周初史臣记载之书也。左丘明著《国语》,亦因周史之旧名。”

其先亦出于左丘明

昌按:《汉书·司马迁传》载其《报任安书》云:“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又《传赞》云:“孔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论辑其本事,以为之传,又"异同为《国语》。”

《春秋外传国语》

昌按:《四库提要》卷五十一云:“《国语》二十一篇,《汉志》虽在《春秋》后,然无‘春秋外传’之名也。《汉书·律历志》始称‘春秋外传’。王充《论衡》云:‘《国语》,《左氏》之外传也。《左氏》传经,词语尚略,故复选录《国语》之词以实之。’刘熙《释名》亦云:‘《国语》亦曰《外传》,《春秋》以鲁为内,以诸国为外,外国所传之事也。’考《国语》上包周穆王,下暨鲁悼公,与《春秋》时代,首尾皆不相应,其事亦多与《春秋》无关。系之《春秋》,殊为不类。至书中明有鲁语,而刘熙以为外国所传,尤为舛迕。附之于经,于义未允。”此驳王、刘旧说俱当。《国语》之称“外传”,自是《左氏》既行之后,假内外之名,附经以自尊耳。其名始见《律历志》,而此《志》班固明言取之刘歆,则起于西汉之末,古文始盛之时乎。

复撰《春秋后语》

昌按:据《唐书·艺文志》,“春秋后语”乃“春秋后国语”之省称。此书敦煌卷子中有残文,上虞罗氏尝影印行世。

《九州春秋》

浦起龙引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司马)彪记汉末州部之乱,司、冀、徐、兖、青、荆、扬、凉、益、幽,凡盗贼僭叛皆记之。”

昌按:《玉海》卷四十一引《中兴书目》,谓其书“记汉末州郡之乱,司、冀、兖、徐、青、荆、扬、凉、幽九州各一篇”。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卷十三云:“按范书《献帝本纪》:‘建安十八年春正月庚寅,复《禹贡》九州。’注引《献帝春秋》曰:‘时省幽、并州,以其郡国并于冀州;省司隶校尉及凉州,以其郡国并为雍州;省兖州;并荆州、益州。于是有兖、豫、青、徐、荆、扬、冀、益、雍也。九数虽同,而《禹贡》无益州,有梁州,然梁、益亦一地也。’《魏志·本纪》:‘十八年春正月,诏书并十四州复为九州。’汉末九州之缘起如此。陈氏《书录》言九州,复有司隶、凉、幽,无豫、雍,而其数凡十,岂本书果如是乎?而《中兴书目》所言又异。莫衷一是,要当以《献帝春秋》所言为近。”然《献帝春秋》明言“省兖州”,而下九数内仍有兖州;明言“并荆州、益州”,而下九数内仍二州同列,皆不可解,必文有讹误也。张宗泰《鲁岩所学集》卷四《建安十八年省并州郡考》云:“《后汉纪》:建安十八年,省幽州、并州,以其郡国并属冀州;省司隶校尉,分属豫州;省梁州,以其郡国并属冀州。此汉末省十四州,并为九州也。考胡三省《通鉴注》云:‘割司州之河东、河内、冯翊、扶风及幽、并二州皆入冀州也。’此说未为详备。省司隶校尉,以其郡国分属豫州者,是以司州之弘农、河南入豫州也。谓省梁州,以其郡国并入冀州者,则非是;乃是省凉州所统及司州之京兆入雍州也,于冀州无涉。而梁州亦凉州之讹,当日十四州中,有凉州,无梁州也。胡《注》又言交州并入荆州,此则不曾说及。又《三国志注》引《献帝春秋》,谓省兖州,并荆州、益州,其说亦未核。当日并十四州复为九州,兖州不在省并之列。考十四州之数,为司、豫、冀、兖、青、徐、荆、扬、梁(当作凉)、益、雍、并、幽、交。省去司、凉、幽、并,故云复《禹贡》之九州。胡氏又谓:是时曹操自领冀州牧,欲广其所统以制天下,故有此举。而予更以为,十四州之中,益州自属蜀汉,交州属孙吴,荆州分属吴、蜀,均不在魏氏所统辖之内。此不过欲张大其事,如后代之遥领化外州郡耳。”其说视诸家所言为密。

《史记》家者,其先出于司马迁。

昌按:“史记”本古代史籍之共名,谓史官之所记也。《〈史记·周本纪〉正义》云:“诸国皆有史以记事,故曰‘史记’。”说最明确。而马迁之作,初无此称。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五“《史记·太史公自序》”条云:“班史《艺文志》:《太史公》百三十篇,冯商所续《太史公》七篇,俱入《春秋》家,而班叔皮亦称为《太史公书》。(昌按:见《后汉书·班彪传》。)盖子长未尝名其书曰《史记》也。……《周本纪》云:‘太史伯阳读史记。’《陈img4世家》云:‘孔子读史记。’《儒林列传》云:‘孔子因史记作《春秋》。’《十二诸侯年表》云:‘孔子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又云:‘左丘明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老子列传》云:‘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云云。’《天官书》云:‘余观史记,考行事。’此篇云:‘史记放绝。’又云:‘史记石室金匮之书。’皆指前代之史而言。班史《五行志》所引史记,亦非《太史公书》。”(钱氏之为此言,盖以颜师古《五行志注》云:“此志凡称‘史记’者,皆谓司马迁所撰。”其说考之实非,故附正之。)钱氏历举马书中言“史记”者,以证其为史籍之共名,至为精审。而《吕氏春秋·察传》篇云:“有读史记者曰:‘晋师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亦“史记”之名见诸载籍之较早者。后人以此专指《太史公书》,其事盖起东汉灵、献之世。杨明照作《〈太史公书〉称“史记”考》,尝举以“史记”指迁书之见于《隶释》卷十二所载《武荣碑》、蔡邕《独断》卷上、荀悦《汉纪·孝武纪》及《孝平纪》、《太平御览》卷六百二及六百十八引颖容《春秋例》、高诱《吕氏春秋·先识览》训解者,以证明之,其说可信。至迁书何以称《太史公》,(《汉书·杨恽传》称《太史公记》,《宣元六王传》称《太史公书》。)古今异说滋多。有谓太史公乃汉武新置之官者;(见《〈史记·自序〉集解》如淳注引《汉仪注》,《汉书·司马迁传》颜注引《汉书仪》,《史记·五帝本纪》、《〈自序〉正义》及《〈孝武纪〉索隐》引《虞喜志林》。)有谓迁自尊其父之著述故以为称者;(见《〈史记·自序〉索隐》及《文选·报任少卿书》李善注。)有谓迁之称公乃东方朔或杨恽所加者;(见《〈史记·孝武纪〉索隐》引桓谭《新论》及同篇《集解》引韦昭。)有谓书名本题《太史公》,称“公”犹古人著书称“子”者;(见俞正燮《癸巳类稿》卷十一《太史公释名》义。)有谓迁从楚俗,称“太史令”为“太史公”者;(见朱希祖《太史公解》。)有谓“太史公”乃当时官府之通称者;(见李慈铭《〈史记〉札记》。)有谓“公”乃“官”之借字,“太史公”即“太史官”者。(见吴国泰《〈史记〉解诂》。)要之,迁之本官为太史令,《自序》有“三岁而迁太史令”之明文,易“令”称“公”,殆非无故。诸家所说,李、朱似长。其详具在本书,此不备论也。

采访家人

昌按:《史记·儒林传》:“窦太后好老子书,召辕固生问老子书。固曰:‘此是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书乎?’”(《汉书·儒林传》同。)《汉书》颜注:“家人,言僮隶之属。”《〈史记〉集解》引徐广曰:“司空,主刑徒之官也。”又引《汉书音义》曰:“道家以儒、法为急,比之于律令。”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七《家人言解略》云:“司空城旦书,谓其时《公羊》学惨刻过申、商,而托名儒者。家人言,本意谓仁弱似妪媪语,而家人又适为宫中无位号者。……窦太后始为家人,故怒。……家人者,寻常言之,则一家之人,无贵贱;对国人言之,则臣民家私属,不立户籍,故曰家人。……宫中之家人,则后妃女侍,亦私属之通称也。”俞说是矣。然子玄用之本书,义又少异。本篇云:“鸠集国史,采访家人。”《采撰》篇云:“子长之为《史记》也,殷、周以往,采彼家人,……以刍荛鄙说,刊为竹帛正言,而辄欲与五经方驾,三志竞爽。”《古今正史》篇云:“谯周以迁书周、秦以上,或采家人诸子,不专据正经。”总此三说,推校其义,则子玄盖以古先史料,大分国史正经与家人诸子两类,前者官书,后者私门著述也。辕固生鄙老子书为家人言,正缘汉世今文诸经皆尊显立于学官,老学虽盛,尚只限于民间传授,亦是官私之别,故子玄引申其义而用之。妄人不学,乃改家人为家乘,不其谬欤?

上起黄帝

昌按:《史记》以《五帝本纪》为首,上起黄帝,而其赞曰:“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马迁之意,盖慎之也。而《后汉书·张衡传》注引《衡集》载其“条上司马迁、班固所叙与典籍不合事”云:“《易》称宓戏氏王天下。宓戏氏没,神农氏作。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史迁独载五帝,不记三皇,今宜并录。”司马贞遂本之以补《三皇本纪》。子玄不取平子之说,且以迁书多采家人为恨,可谓深识矣。

因鲁史旧名,目之曰《史记》。

昌按:此语盖有二误。一者,后人以“史记”称《太史公书》,马迁所不及知。二者,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序》云:“《春秋》者,鲁史记之名也。”“春秋”,别名;“史记”,共名。文义甚明。子玄以“史记”为鲁史旧名,疏矣。

自是汉世史官所续,皆以“史记”为名。

昌按:此说亦非。《汉书·艺文志》著录冯商所续《太史公》七篇。《志》注与《张汤传》注并引刘歆《七略》云:“与孟柳俱待诏,颇叙列传,未卒。”不称“史记”。《后汉书·班彪传》:“武帝时,司马迁著《史记》,自太初以后,阙而不录。后好事者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彪乃继采前史遗事,旁贯异闻,作后传数十篇。”此论续史事较详,亦未尝云以“史记”为名也。

至梁世武帝,又敕其群臣……撰成《通史》。

昌按:《通史》今佚。胡三省《新注〈资治通鉴〉序》:“自荀悦《汉纪》以下,纪年书事,世有其人。独梁武帝《通史》至六百卷。侯景之乱,王僧辩平建业,与文德殿书七万卷俱西。江陵之陷,其书烬焉。”然此书两《唐志》既并加著录,而唐人史注若张守节《史记正义》、《五帝纪》注、李贤《后汉书·祢衡传》注又均引之,则未必佚于唐以前。胡氏之言,或由梁元焚书,加之推断,非有确据也。

其后元魏济阴王晖业又著《科录》……其编次多依仿《通史》,而取其行事尤相似者,共为一科,故以《科录》为号。

昌按:此盖本《史》、《汉》类传之体,扩而充之。然汉末以降,杂传尤盛于世。《耆旧》、《英烈》、《隐逸》、《孝友》、《高僧》、《良吏》、《文人》、《名士》之属,以逮鬼神怪异,莫不以类相从,撰为传记。章宗源、姚振宗两家《〈隋志〉考证》皆详著之。《科录》之作,固远绍《循吏》、《儒林》、《游侠》、《货殖》诸篇,似与当时杂传亦不无因缘也。

李延寿抄撮近代诸史……号曰《南北史》。

昌按:章学诚《丙辰札记》:“李氏《南北史》乃是集史,并非通史。通史各出义例,变通亘古以来,合为一家记载。后世如郑樵《通志》之类,足以当之。集史虽合数朝,并非各溯太古,自为家学者可比。欧氏《五代史记》与薛氏旧史是其同类,与通史判若天渊者也。盖通史各溯古初,必须判别家学,自为义例,方不嫌于并列。否则,诚不免于复沓之嫌矣。集史原有界画。李延寿行之于前,薛、欧行之于后,各为起讫,无所重复。虽一家凡例,两书可通用也。”此辨通史、集史之别,亦有可取。考集史之名,始见《新唐书·艺文志》,《旧唐书·经籍志》则谓之“都史”。然两志又以梁武帝《通史》与李氏《南北史》同归此类,是其界义与章氏所持亦不尽同。

又按:本书《古今正史》篇颇论历朝史籍源委利钝而不及《南北史》,今取赵翼之说补之。《陔余丛考》卷八“《南北史》原委”条:“《南北史》原委见于李延寿《自序》。其父大师,少有著述之志,以宋、齐、梁、陈,魏、齐、周、隋,南北分隔,南谓北为索虏,北谓南为岛夷。其史皆详于本国,而略于他国。欲仿《吴越春秋》体,编年纪之。客于侍中杨恭仁家,有宋、齐、梁、魏四代史,因渐次编辑,未毕而殁。延寿欲继先志,适在颜师古、孔颖达下佐修各史,因得齐、梁、陈等五代旧事,目所未睹者。合之家中旧本,参订编次,尚多所阙。贞观十五年,令狐德棻奏延寿同修《晋书》,因复得入内府勘究宋、齐、魏三代之事。十七年,褚遂良又奏延寿佐修《隋书》十志,因益得披寻校勘。时史局中梁、陈、周、齐、隋五代史已就,以十志未成,故未颁行。延寿不敢使人抄录,乃手自缮写。又于此正史外,参考杂史一千余卷,然后成书,前后凡十六年。既迄事,呈令狐德棻阅毕,始表上之,时已在高宗之世。此《南北史》始末也。按延寿修史时,沈约《宋书》,萧子显《齐书》,魏收、魏儋两家《魏书》皆已流布。梁、陈、齐、周、隋五史虽未颁行,而延寿同在纂修之列,故得抄录以为底本,而参考杂史以成之。删去芜词,专叙实事,大概较原书事多而文省,洵称良史。”

时采杂言

昌按:《史记·五帝本纪赞》:“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刺客传赞》:“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大宛传赞》:“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伯夷传》:“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此皆司马迁自道其采撰之义例,而子玄犹以采杂言为讥者,盖文重思烦,刊落不尽,在所不免,是以谯周复作《古史考》以正之。(见《古今正史》篇。)郑樵《通志·序》云:“所可为迁恨者,雅不足也。”亦是此意。然“语饶重出”,初不全由“时采杂言”。子玄之所谓杂言,由今观之,亦未必非重要史料,此又不能一概而论也。

马迁撰《史记》,终于今上。

“今上”,浦起龙曰:“谓孝武帝,依太史公语也。”纪昀曰:“马迁可称汉武为今上,子玄安得称之?陈涉、严遵之传,尝以责人矣。”

昌按:子玄所摘班固及皇甫谧之失,见《因习》篇。其言云:“《史记·陈涉世家》称其子孙至今血食。《汉书》复有《涉传》,乃具载迁文。按:迁之言‘今’,实孝武之世也。固之言‘今’,当孝明之世也。事出百年,语同一理。即如是,岂陈氏苗裔,祚留东京者乎?斯必不然。《汉书》又云:严君平既卒,蜀人至今称之。皇甫谧全录斯语,载于《高士传》。夫孟坚、士安,年代悬隔,‘至今’之说,岂可同云?”

改书曰志

昌按:本书《题目》篇:“子长《史记》,别创八书。孟坚既以汉为书,不可更标书号,改书为志,义在互文。”章学诚《信摭》云:“司马首创八书,不过别于纪、表诸体。班氏以百篇通名《汉书》,自不得不别体为志。”乃全本子玄之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