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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诗学的逻辑进程与主要理论问题
1.5.5.2 二 风致与神韵

二 风致与神韵

反对过分拘谨于命意,提倡触景生情,讲求气象、韵味而不主张“逼真”,这些都潜在地孕育了注重风致的审美趣味。明代中后期,“风致”的使用频率颇高,如谢榛《四溟诗话》:

卢仝曰:“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孙太初曰:“夜来梦到西湖路,白石滩头鹤是君。”此从玉川变化,亦有风致。(卷二)

曹唐《拟汉武帝忆李夫人》诗曰:“白玉帐寒鸳梦绝,紫阳宫远雁书稀。”全篇秾丽,其风致可想。(卷四)

上党李之茂,工举子业,亦能诗。元日过柏堠僧舍,因忆予有作云:“索居无岁事,骑马入禅林。胜地堪逃俗,名香可净心。偶思灵运句,暂与惠休吟。庭树来山鸟,当春多好音。”《雪中再过僧舍少憩》云:“俗累便幽寂,禅房喜再临。午斋经罢熟,积雪梦回深。四野偏同色,纤尘不染心。冲寒有余兴,犹胜访山阴。”此二作宛有刘随州风致,而细润过之。(卷四)

胡应麟《诗薮》亦经常使用“风致”一词:

崔曙“汉文皇帝有高台,此日登临曙色开”,老杜“野老篱前江岸回,柴门不正逐江开”,“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青娥皓齿在楼船,横向短箫悲远天”,“霜黄碧梧白鹤栖,城上击柝复乌啼”,岑参“满树枇杷冬著花,老僧相见具袈裟”,李颀“新加大邑绶仍黄,近与单车去洛阳”,刘长卿“若为天畔独归秦,对水看山欲暮春”,郎士元“石林精舍虎溪东,夜扣禅扉谒远公”,杜牧“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虽意稍疏野,亦自一种风致。(内编卷五)

北齐文士,著者三人:邢劭、魏收、祖珽。珽凶恶污贱,为古今词人之冠,收亦亚焉。其才实有可观,《挟瑟歌》云:“春风宛转入曲房,兼送小苑百花香。白马金鞍去未返,银装玉箸下成行。”无论格调为唐七绝开山祖,其风致亦不减太白、龙标,但音节未尽谐,盖时代然也。(杂编卷三)

所谓“风致”,指的是作品的韵味。唐末司空图撰述《二十四诗品》,首重雄浑、冲淡二品,冲淡又为重中之重。他对“冲淡”的界定是: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司空图用了“独鹤与飞”、“惠风在衣”、“阅音修篁”等比喻,鹤本淡逸之品,而又独飞,那么与之俱者,其气象也可以仿佛了;春风冲和淡荡,在可感与不可感之间,只觉襟袖飘扬,通体舒适;长竹微动,其声清和,一声两声,遇之于有意无意之间,神与音会,不禁悠然产生与之同往之念。司空图说得神秘深奥,其实他描绘的是对韵味的感受。风格冲淡的作品,其美感魅力的主要来源即是韵味。风致如孤鹤独飞一般翛然容与,如和风拂衣一般冲和淡荡,如长竹微动一般清越幽静,这还不富于韵味吗?

司空图对“雄浑”也是重视的。但要指出,他意念中的“雄浑”与“冲淡”应融合而不应分离。所谓“返虚入浑”,也就是既有“具备万物,横绝太空”之妙,又吐属自然,不露经营的痕迹,因而韵味悠长。雄浑而兼具悠长韵味,其境界颇近于钱钟书所说的“长篇之有神韵”,如“高岸深谷之能微远”(7)

继司空图之后,严羽系统地表达了他对风致的向慕之情。严羽是“兴趣”说的提倡者。但他的“兴趣”说,以“兴”为主,以“趣”为次,与晚明的“兴趣”说以“趣”为主以“兴”为次有别。前者偏于客观形象的神韵悠然,后者偏于主观个性的恣肆解脱。严羽重“兴”,故强调羚羊挂角,强调风神悠远,尽管他在风格上同时推崇“优游不迫”与“沉着痛快”——“优游不迫”偏于“冲淡”,“沉着痛快”偏于“雄浑”。

元末明初,诗坛的宗唐风气甚盛,但并未将唐诗的风格限定在雄浑壮阔的路数之内,相反,倒是王、孟、韦、柳的诗风备受推重。从高棅到李东阳,明初的著名诗人和诗论家常对恬淡闲适的风格表示好感。

弘治、正德年间,诗坛出现了一个重大变化:北方崛起了一批年轻诗人,如以李梦阳为首的开封作家群,以康海、王九思为主的关中作家群。南北文化的差异是客观存在,李梦阳等人则有意识地使这一差异理论化、体系化,使之更鲜明地呈现于世人之前。李梦阳力倡学习杜甫,而对王孟诗风不满,便代表了这一时期的主导风尚。

当然,李梦阳的声音并没有也不可能成为整个诗坛的声音。较早从理论上批评前七子的是杨慎(1488~1559)。他比何景明只小五岁,可以算是前七子的同时代人。杨慎锋芒所向,直指七子派因一味学杜而造成的雷同剿袭局面,坦率表达了“谓近日诗胜国初,吾不信也”的看法。他在《升庵诗话》中说:“近日诗流,试举其一、二:不曰莺啼,而乃曰莺呼;不曰猿啸,而曰猿唳。……本不用兵,而曰戎马豺虎;本不年迈,而曰白发衰迟;未有兴亡之感,而曰麋鹿姑苏;寄云南官府,而曰百粤伏波。试问之,曰:‘不如此不似杜。’是可笑也。此皆近日号为作手,遍刻广传者。后生效之,益趋益下矣。谓近日诗胜国初,吾不信也。”(卷十一《诗文用字须有来历》)杨慎批评学杜之弊而认同国初之诗,表示了对多样化风格的期许。他本人的创作,由初唐上溯六朝,以博雅宏丽见称。虽然与王、孟一脉无甚瓜葛,但却提示了在杜诗之外另辟蹊径的可能。

李开先对前七子的批评更具理论家的风范。他不满于李梦阳、何景明创作风格的片面性,在《中麓山人咏雪诗序》中以温和的口吻指出:“我朝自诗道盛后,论之何大复、李空同,尊尚李、杜,辞雄调古,有功于诗不小。然俊逸、粗豪,无沉着冲淡意味,识者谓一失之方,一失之亢。”倡导“冲淡”,这是可以与“神韵”沟通的。李开先对一味“豪放”的不满在《海岱诗集序》中也有表达:“世之为诗有二:尚六朝者失之纤靡,尚李杜者失之豪放,然亦以时代南北分焉。成化以前,及南人纤靡之失也;弘治以后,及北人豪放之失也。譬之画家,工笔忌俗软,大笔忌粗荡。古有以禅喻诗者,而画亦有诗理焉。移生动质,变态无穷,蕴彩含滋,随心写象,纵横神妙,烘染虚明,此画之大致也。诗则尤未易言者。感物造端,因声附气,调逸词雄,情幽兴远,风神气骨,超脱尘凡。非胸中备万物者,不能为诗之方家;而笔端有造化者,始可称画之国工矣。”“成化以前”,指的是台阁体;“弘治以后”,指的是前七子。台阁体仿效六朝,失之于纤靡;前七子尊崇李、杜,失之于豪放。李开先以画喻诗,倡导“感物造端,因声附气,调逸词雄,情幽兴远,风神气骨,超脱尘凡”。他所描绘的,依然是具有“沉着冲淡意味”的诗境。其《市井艳词又序》说得更为明白:“唐人当以王维为首”,“学诗者初则恐其不古,久则恐其不淡”。

后七子健将谢榛也注意到初、盛唐诗风的丰富多彩。《四溟诗话》卷三说:“初唐、盛唐诸家所作,有雄浑如大海奔涛,秀拔如孤峰峭壁,壮丽如层楼叠阁,古雅如瑶瑟朱弦,老健如朔漠横雕,清逸如九皋鸣鹤,明净如乱山积雪,高远如长空片云,芳润如露蕙春兰,奇绝如鲸波蜃气,此见诸家所养之不同也。”谢榛揭示出初、盛唐诗歌风格的多样性,其实是对前七子领袖的含蓄批评。李梦阳专重豪放,何景明专重俊逸,效法的榜样限于李、杜,这样的一种视角造成了对王、孟等诗人的视而不见。谢榛《四溟诗话》卷四提出“以奇古为骨,和平为体,兼以初唐、盛唐诸家,合而为一,高其格调,充其气魄,则不失正宗焉”,意在全面把握初、盛唐诗风,让王、孟等诗人浮出水面。故晚明焦竑在《苏叔大集序》中说:“弘、正间李、何辈出,力振古风,学士大夫非马记、杜诗不以读。第传同耳食,作匪神解,甚者粗厉啴缓,叩之而不成声。识者又厌弃之,而冲夷雅澹之音乃稍稍出焉。”

王世懋(1536~1588)少时即大受李攀龙器重,又受其兄王世贞影响,在总的立场上与七子派是一致的。他推崇李何、李王,至以之追配杜甫;好辨析体格,如云“作古诗先须辨体”,“唐人无五言古”;注重时代风格的考察,如云“唐律由初而盛,由盛而中,由中而晚,时代声调故自必不可同”等,都表明了他的基本态度。但他对时代风格如盛唐诗的关注并不限于李、杜,而是推广到王、孟等人,他所认可的格调,在豪放、俊逸之外,还容纳了“深情”、“高韵”等范畴,这就与李梦阳、李攀龙大不相同了。他在《艺圃撷馀》中说:

诗有必不能废者。虽众体未备,而独擅一家之长,如孟浩然,洮洮易尽,止以五言隽永,千载并称王孟。

不知诗不惟体,顾取诸情性何如耳。不惟情性之求,而但以新声取异,安知今日不经人道语,不为异日陈陈之粟乎?……作诗道一浅字不得,改道一深字又不得,其妙正在不深不浅、有意无意之间。

大都取法固当上宗,议论亦莫轻道。诗必自运,而后可以辨体。诗必成家,而后可以言格。晚唐诗人,如温庭筠之才、许浑之致,见岂五尺之童下,直风会使然耳。览者悲其衰运可也。故予谓今之作者,但须真才实学,本性求情,且莫理论格调。

绝句之源,出于乐府,贵有风人之致。其声可歌,其趣在有意无意之间,使人莫可捉着。盛唐惟青莲、龙标二家诣极,李更自然,故居王上。晚唐快心露骨,便非本色。议论高处,逗宋诗之径;声调卑处,开大石之门。

这些话都与神韵相关。抒写性情而又“有意无意”、“有风人之致”,这正是难以确指、不可言说的神韵。七子派倡格调说,意在重现盛唐的时代风格。但李、何将盛唐气象局限于李、杜诗风,其外延不免狭窄,当王、孟诗风以及其他风格相继进入诗论家的视野时,格调中理所当然有了神韵的一席之地。神韵并不是作为格调说的对立面出现的,而只是对李、何的片面格调理论的补充。王世懋说“本性求情,且莫理论格调”,意思是要人摆脱李、何那种习惯思路,勿在格调与声雄调畅的诗风之间画上等号,并非号召人从根本上怀疑和推翻格调说。

面对诗学的演变及对多样化风格的呼唤,胡应麟试图建构一个能兼而容之的理论框架。他选择了“神韵”概念作为切入点。《诗薮》中经常使用这一概念,如:

岑调稳于王,才豪于李,而诸作咸出其下,以神韵不及二君故也。(内编卷五)

大率唐人诗主神韵,不主气格,故结句率弱者多。惟老杜不尔,如“醉把茱萸仔细看”之类,极为深厚浑雄。然风格亦与盛唐稍异,间有滥觞宋人者,“出师未捷身先死”之类是也。(内编卷五)

太白五言,如《静夜思》、《玉阶怨》等,妙绝古今,然亦齐、梁体格。他作视七言绝句,觉神韵小减,缘句短,逸气未舒耳。(内编卷六)

北朝句如“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较谢“池塘春草”,天然不及而神韵有余。(外编卷二)

“韵”是魏晋风度的产物,《世说新语》中多次使用,如“风韵”(《赏誉》)、“高韵”(《品藻》)、“风气韵度”(《任诞》)、“大韵”(同上)等,所有这些都与人伦鉴识有关,指的是一个人的气质有清逸、爽朗、放旷之美;而魏晋时的人伦鉴识,又以玄学为其基石。因此,我们可以将“韵”定义为玄学的生活情调,或玄远的生活情调。

南朝画家谢赫在《古画品录》中常用“神韵”、“情韵”、“气韵”作为品画的审美范畴。如评陆绥:“体韵遒举,风采飘然”;评戴逵:“情韵连绵,风趣巧拔”;评顾骏之:“神韵气力,不逮前贤,精微谨细,有过往哲。”谢赫所说的“韵”,源于魏晋时的人物品藻,但侧重表示画中人物的神情风姿有着超凡脱俗之美。唐五代时,司空图、荆浩等人,也一再使用“韵”的概念,如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强调诗的语言应包括神韵,在语言文字之外,别有余味。

第一个用“韵”通论书画诗文的是北宋范温。范温所著《潜溪诗眼》,久已散佚。“宋人谈艺书中偶然徵引,皆识小语琐,惟《永乐大典》卷807《诗》字下所引一则,因书画之‘韵’推及诗文之‘韵’,洋洋千数百言,匪特为‘神韵说’之弘纲要领,抑且为由画‘韵’而及诗‘韵’之转折进阶。严羽必曾见之,后人迄无道者。”(8)范温论“韵”,其内涵可从四个方面加以把握:

一、“韵”是书画诗文的最高境界。他针对王定观“不俗之谓韵”的说法指出:“夫俗者,恶之先;韵者,美之极。”严羽在《沧浪诗话》中也说:“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

二、“韵”并不指向某种单一的风格,而是各种风格所达到的一种境界。以文章言之,巧丽、雄伟、奇、巧、典、富、深、稳、清、古,种种风格,只要能“行于简易闲澹之中,而有深远无穷之味”,“测之而益深,究之而益来”,不露锋芒,都“足以为韵”。

三、“有余意之为韵。”范温陆续否定了“不俗之谓韵”、“潇洒之谓韵”、“生动之谓韵”、“简而穷理之谓韵”的说法,最终归结为“有余”。王定观以声音之道比喻“有余”:“盖尝闻之撞钟,大声已去,余音复来,悠扬宛转,声外之音,其是之谓矣。”这种悠然远逝而袅袅不绝的“余音”,与书画诗文中的“不尽之致”相仿佛。谢赫以“生动”释“气韵”,还只把握住了“气”而未能发挥“韵”的内容;司空图《诗品·精神》中的“生气远出”,以“远出”二字释“韵”方较为合辙。范温以“有余”释“韵”,则尤为周密圆满。

四、“余意”产生于“简易闲淡”之中;简易闲淡,便自“有深远无穷之味”。这一提法与两宋的美学思潮在步调上完全一致。梅尧臣所极力追求的艺术目标便是平淡,他在《读邵不疑学士诗卷》中说:“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欧阳修《六一诗话》也说:“圣俞平生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故其构思极难。”并在《水谷夜行》诗中将梅尧臣的创作风格形容为:“有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又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这种闲淡诗风的魅力在于:洗尽铅华,质而实绮,老树着花,癯而实腴,有着耐人寻绎的意在言外之味。苏轼、黄庭坚同样偏爱闲淡,周紫芝《竹坡诗话》说:“作诗到平淡处,要似非力所能。东坡尝有书与其侄云: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陈善《扪虱新话》说:“读渊明诗颇似枯淡,东坡晚年极好之,谓李杜不及。此无他,韵而已。”貌似“枯淡”而实有“韵”,即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所说“萧散简远,妙在笔墨之外”,“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

胡应麟是不满于宋诗的,但他对兴盛于宋代的韵味理论却抱有由衷的好感。不过,我们应该记得,他在基本立场上是前后七子的追随者,他不会因此而忘了格调。他以为,从格调中产生的“韵”才是富于生命力的“韵”,否则就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诗薮》内编卷五说:

作诗大要不过二端,体格声调、兴象风神而已。体格声调有则可循,兴象风神无方可执。故作者但求体正格高,声雄调畅;积习之久,矜持尽化,形迹俱融,兴象风神,自尔超迈。譬则镜花水月,体格声调,水与镜也;兴象风神,月与花也。必水澄镜明,然后花月宛然。讵容昏镜浊流,求睹二者?故法所当先,而悟不容强也。

胡应麟将“体格声调”比喻为水和镜,将“兴象风神”比喻为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强调只有“水澄镜明”才能“花月宛然”。这提醒读者,胡应麟依然把“体格声调”作为其诗学的立足点,对“神韵”的接纳仅仅表明他不再像李梦阳、李攀龙那样拒绝“风致情韵”,他的态度较为灵活一些。如此看来,清代翁方纲对神韵的界定是较为合乎他的口味的。翁方纲说:“神韵无所不该,有于格调见神韵者,有于音节见神韵者,亦有于字句见神韵者,非可执一端以名之也。有于实际见神韵者,亦有于虚处见神韵者,有于高大浑朴见神韵者,亦有于情致见神韵者,非可执一端以名之也。”(翁方纲《神韵论》下)今人钱钟书亦云:“神韵非诗品中之一品,而为各品之恰到好处,至善尽美。”“优游痛快,各有神韵。”“沧浪独以神韵许李杜,渔洋号为师法沧浪,乃仅知有王韦;撰《唐贤三昧集》,不取李杜,盖尽失沧浪之意矣。故《居易录》自记闻王原祁论南宗画,不解‘闲远’中何以有‘沉着痛快’;至《蚕尾文》为王芝廛作诗序,始敷衍其说,以为‘沉着痛快’,非特李、杜、昌黎有之,陶、谢、王、孟莫不有。然知淡远中有沉着痛快,尚不知沉着痛快中有远神淡味,其识力仍去沧浪一尘也。”(9)从理论上说,翁方纲指认“神韵”非风致情韵之谓”当然稳妥,但就明清时期“神韵”说兴起的背景而言,“神韵”的倡导者又确乎意在倡导“风致情韵”,甚至连言之凿凿以格调为先的胡应麟也是如此。其《诗薮》内编卷六说:“杜陵、太白七言律绝,独步词场。然杜陵律多险拗,太白绝间率露,大家故宜有此。若神韵干云,绝无烟火,深衷隐厚,妙协《箫韶》,李颀、王昌龄,故是千秋绝调。”在中国诗史上,不加掩饰地否定李白、杜甫尤其是杜甫的大家地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胡应麟不会做这样的事;但他因李颀、王昌龄诗“神韵干云”而推崇为“千秋绝调”,仍可见出他对“绝无烟火气”的“风致情韵”的偏爱。(不能忽略,明后期大倡王、孟,声气之盛,以致引起了部分人反感。如徐渭《与季友》即云:“韩愈、孟郊、卢仝、李贺诗,近颇阅之。乃知李、杜之外,复有如此奇种,眼界始稍宽阔。不知近日学王、孟人,何故伎俩如此狭小。在他面前说李、杜不得,何况此四家耶?殊可怪叹。菽、粟虽常嗜,不信有却龙肝凤髓都不理耶?”这从另一侧面表明,倡王、孟,讲神韵,与徐渭等人的注重性灵不是同一路数,神韵是格调的派生物或补充物。)

比胡应麟直率、坦诚的是晚明陆时雍。他在《诗镜总论》中说:“世以李、杜为大家,王维、高、岑为傍户,殆非也。摩诘写色清微,已望陶、谢之藩矣,第律诗有余,古诗不足耳。离象得神,披情著性,后之作者谁能之?”“子美之病,在于好奇,则于天然之致远矣。五七言古,穷工极巧,谓无遗恨。细观之,觉几日不得自在。”公开表示不应将王维排在李、杜之下,批评杜甫诗缺少天然之致,这种对古典诗正宗的不满并非人人都有勇气说出的。以此为基点,他论神韵,颇与胡应麟不同:

诗被于乐,声之也。声微而韵,悠然长逝者,声之所不得留也。一击而立尽者,瓦缶也。诗之饶韵者,其钲磬乎!“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其韵古;“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其韵悠;“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其韵亮;“晨风飘歧路,零雨被秋草”,其韵矫;“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其韵幽;“皇心美阳泽,万象咸光昭”,其韵韶;“扣籱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其韵清;“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其韵洌;“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其韵远。凡情无奇而自佳,景不丽而自妙者,韵使之也。

诗至于齐,情性既隐,声色大开。谢玄晖艳而韵,如洞庭美人,芙蓉衣而翠羽旗,绝非世间物色。

何逊以本色见佳,后之采真者,欲摹之而不及。陶之难摹,难其神也;何之难摹,难其韵也。何逊之后继有阴铿,阴何气韵相邻,而风华自布。见其婉而巧矣,微芳幽馥,时欲袭人。

诗有灵襟,斯无俗趣矣;有慧口,斯无俗韵矣。乃知天下无俗事,无俗情,但有俗肠与俗口耳。古歌《子夜》等诗,俚情亵语,村童之所赧言,而诗人道之,极韵极趣,汉《铙歌》乐府,多窭人乞子儿女里巷之事,而其诗有都雅之风。如“乱流趋正绝”,景极无色,而康乐言之乃佳。“带月荷锄归”,事亦寻常,而渊明道之极美。以是知雅俗所由来矣。

《三百篇》每章无多言。每有一章而三四叠用者,诗人之妙在一叹三咏。其意已传,不必言之繁而绪之纷也。故曰:“《诗》可以兴。”诗之可以兴人者,以其情也,以其言之韵也。夫献笑而悦,献涕而悲者,情也;闻金鼓而壮,闻丝竹而幽者,声之韵也。是故情欲其真,而韵欲其长也,二言足以尽诗道矣。乃韵生于声,声出于格,故标格欲其高也;韵出为风,风感为事,故风味欲其美也。有韵必有色,故色欲其韶也;韵动而气行,故气欲其清也。此四者,诗之至要也。夫优柔悱恻,诗教也,取其足以感人已矣。而后之言诗者,欲高欲大,欲奇欲异,于是远想以撰之,杂事以罗之,长韵以属之,俶诡以炫之,则骈指矣。

食肉者,不贵味而贵臭;闻乐者,不闻响而闻音。凡一掇而有物者,非其至者也。诗之所贵者,色与韵而已矣。韦苏州诗,有色有韵,吐秀含芳,不必渊明之深情,康乐之灵悟,而已自佳矣。“白日淇上没,空闺生远愁。寸心不可限,淇水长悠悠。”“还应有恨谁能识,月白风清欲堕时。”此语可评其况。

五言古非神韵绵绵,定当捉襟露肘。刘驾、曹邺以意撑持,虽不迨古,亦所谓“铁中铮铮,庸中姣姣”矣。善用意者,使有意如无,隐然不见。造无为有,化有为无,自非神力不能。以少陵之才,能使其有而不能使其无耳。

有韵则生,无韵则死;有韵则雅,无韵则俗;有韵则响,无韵则沉;有韵则远,无韵则局。物色在于点染,意态在于转折,情事在于犹夷,风致在于绰约,语气在于吞吐,体势在于游行,此则韵之所由生矣。陆龟蒙、皮日休知用实而不知运实之妙,所以短也。

这几段话中,陆时雍以声喻“韵”,认为“韵”近于袅袅不绝的弦外之音;指出“韵”与艺术表达上的平淡密切相关;这都是附议前人的观点。比较能显出他的个性的是这样几个方面。一、范温、严羽等认为,“神韵”非诗品中之一品,而是指各品恰到好处的一种境界,所以,无论是优游闲雅还是沉着痛快,只要有余味,就算具备了神韵。陆时雍则将“沉着痛快”排除在外,同时不再推崇李白、杜甫,这样,“神韵”就与“优游闲雅”建立了对应关系,成为王、孟、韦、柳一脉的诗风特征。

二、陆时雍极力推崇六朝的五古。中国传统美学对六朝诗的基本评价是偏低的。理由有二:一是说六朝诗注重辞藻而风骨不立,二是说六朝诗偏离了“言志”轨道,所抒之情一部分属于私生活领域,不登大雅之堂(如宫体诗),有损诗格。在六朝诗和唐诗之间,陆时雍却更为推崇六朝诗,当然是有选择的推崇。他所偏爱的是陶渊明、谢灵运、谢朓、何逊、阴铿的五古。所列警句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扣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等等,均出自这几位诗人笔下。

陆时雍何以偏爱五言古诗?这与五言古诗的美感特征有关。五言古和七言古具有不同的功能、特性。朗廷槐《师友诗传续录》载郎问王士祯:“五言忌著议论,然则题目有应议论者,只可以七言古行之,便不宜用五言体耶?”王答曰:“亦看题目何如,但五言以蕴藉为主,若七言则发扬蹈厉,无所不可。”这说法是符合事实的。汉、魏、六朝的五古以含蓄见长,唐代杜甫的七古则铺张开阖,发扬蹈厉。唯其纵横排宕,多发议论,故易著色相,缺少深长的韵味。相形之下,五古的长处便显而易见了。

三、陆时雍偏爱风格清丽的山水诗。他用了若干比喻来描述陶渊明、谢灵运、鲍照、谢朓、何逊、阴铿的诗风;或如“春风徐来,水波不兴”一般悠然(陶渊明),或如“白云绿筱,湛澄趣于清涟”(谢灵运),或如“红药青苔,濯芳姿于春雨”(谢朓),或“探景每入幽微,语气悠柔,读之殊不尽缠绵之致”(何逊),或“微芳幽馥,时欲袭人”(阴铿)。陆时雍引清丽的自然景色为喻,足见他对清丽诗风的向慕之情。并非偶然,他推崇的几位均为六朝山水诗的代表作家。他对唐代的诸多大家、名家,并未心口不一表示赞赏,而是直言不讳地给予批评,如说杜甫的五古“材力作用,本之汉魏居多。第出手稍钝,苦雕细琢,降为唐音”;说“太白之不真也为材使,少陵之不真也为意使,高岑诸人之不真也为习使,元白之不真也为词使,昌黎之不真也为气使”;他对诸人的不满,在于其诗风与陶、谢、阴、何等迥异。陆时雍甚至宁可赞赏隋炀帝也不肯定“唐人”,《诗镜总论》中有这样一则:“陈人意气恹恹,将归于尽。隋炀起敝,风骨凝然。其于追《风》勒《雅》,返汉还《骚》,相距甚远。故去时之病则佳,而复古之情未尽。诗至陈余,非华之盛,乃实之衰耳。不能予其所美,而徒欲夺其所丑,则枵质将安恃乎?隋炀从华得素,譬诸红艳丛中,清标自出。虽卸华谢彩,而绚质犹存。并隋素而去之,唐之所以暗而无色也。珠辉玉润,宝焰金光,自然之色,夫岂不佳?若朽木死灰,则何贵矣?唐之兴,六代之所以尽亡也。”看得出来,陆时雍对于“物色”的“点染”是异常关注的,因为这是“韵之所由生”。

神韵与山水诗联系紧密,一个基本的原因在于:神韵追求“不切”,而就题材言,山水特别宜于用“不切”的方式来表现。朱自清曾在《论逼真与如画》一文中分析说:唐代山水画分为两派,北派走着近乎写实的路,南派王维所开创的文人画,却走上了象征的路。苏轼说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文人画的特色,即在“画中有诗”。因为要“有诗”,就不免轶出常识常理之外。张彦远说:“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北宋沈括《梦溪笔谈》也说他家藏有王维的《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桃、杏、芙蓉、莲花虽然不同时,放在同一画面上,其线条、形体、颜色却有一种特别的和谐,雪中芭蕉也是如此。这种和谐就是诗。只将桃、杏、芙蓉、莲花当作线条、形体、颜色使用,即只当作象征使用,这才可以“不问四时”。这也可以说是装饰化、图案化、程式化。而最容易程式化也最具文人色彩的是山水画。为什么呢?桃、杏、芙蓉、莲花等是个别的实物,形状和性质各自分明,“同画一景”,常人用常识的标准来看,马上觉得时令不合,所以容易引起争议。山水,文人欣赏的山水,却是一种境界,来点写实固然无妨,加以象征化处理似乎更好。山水里的草木鸟兽人物,都吸收在山水里,或者说与山水合为一气;兽与人是可有可无的,如元朝倪瓒的山水画,就常不画人,据说如此更高远、更虚静、更自然。这种境界是画,也是诗,当然说不上“活像”或“逼真”,说不上“切”。(10)陆时雍所喜欢的若干诗句,如“白日淇上没,空闺生远愁。寸心不可限,淇水长悠悠”,亦具“妙在神会,不着色相”之致。

陆时雍不满于唐人,但对王、孟、韦、柳则另眼相看。《诗镜总论》说:“孟浩然才虽浅窘,然语气清亮,诵之有泉流石上风来松下之音。”“盈盈秋水,淡淡春山,将韦诗陈对其间,自觉形神无间。”这与他赞赏陶渊明等人的五古所取的角度相同,表现了陆时雍对山水与神韵一以贯之的钟情。

在明代,陆时雍算不得特别显赫的诗论家;在中国诗学的殿堂中,他也无从跻身于主流派的行列。然而,他的“神韵”理论,却足以令我们刮目相看。清初那位开创了一个诗歌流派的王士祯,在历数“导夫先路”的前贤时,提到了钟嵘、严羽、徐祯卿,却没有提到陆时雍。这种不应有的遗漏,不会导致陆时雍的诗学贬值,却让我们觉得王士祯有些势利:一个名流从非名流那儿继承理论遗产,承认这一点,似乎降低了自己的身价。

【注释】

(1)波德莱尔:《随笔》,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下册,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11月版,第225~226页。

(2)关于这一点,还可参看谢榛《四溟诗话》卷二的一则:“子美曰:‘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此景固佳,然‘知’‘见’二字着力。至于‘一径野花落,孤村春水生’,便觉自然。”

(3)关于“意象”的含义,我们认同明人的用法。据敏泽《钱钟书先生谈“意象”》一文:“钱钟书先生指出,诗文不必一定有‘象’,而至少须有‘意’;文学语言的基本功能是达‘意’,造‘象’是加工的结果,明以前人如刘勰等所用的‘意象’即‘意’,只是‘象’的偶词,不必image,广义得多。因此,‘意象’=‘意’→‘意象’=‘意’+‘象’的发展可以明为分界线。”见《文学遗产》2000年第2期第1页。

(4)保·瓦莱里:《诗与抽象思维·舞蹈与走路》,戴维·洛奇编:《二十世纪文学评论》上册,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2月版,第442页。

(5)陈良运:《中国诗学批评史》,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7月版,第243~244页。

(6)《唐人绝句精华》(刘永济选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9月版,第91页。

(7)钱钟书:《谈艺录》(补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9月版,第200页。

(8)钱钟书:《管锥编》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10月版,第1361页。

(9)钱钟书:《谈艺录》,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9月版,第41页。

(10)参见《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7月版,第120~1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