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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诗学的逻辑进程与主要理论问题
1.5.4.5 五 竟陵诗境

五 竟陵诗境

在“清物”论的题目下探讨竟陵派的诗境,也许不太恰当。钱钟书指出,竟陵派的创作与他们所标示的准的相差太远,“盖钟谭于诗,乃所谓有志未遂,并非望道未见”(6)。即钟惺所自谓的“知而未蹈,期而未至,望而未之见也”。(钟惺《与高孩之观察》)以其创作来印证其理论,未必具有说服力。

我以为,理论与创作虽然难以同步,却毕竟是同一作者的心灵的产物,二者在色调上是一致的。考察其创作,有助于参透其理论。为了行文方便,本节所举诗例全出于钟惺的《隐秀轩集》,以免因纠缠于区分作者而造成文字累赘。

在《辞源》中,作为形容词的“清”,主要有这样几方面的含义;澄澈;高洁;清廉;清平;明晰;纯净;凉冷。与这些含义相关,所构成的词汇有:清人(高洁之人)、清士(高洁之人)、清才(高洁而有操守的人)、清文(清丽的文章)、清切(形容声音清澈)、清中(清婉平和)、清介(清高耿直)、清公(清廉正直)、清化(清明的教化)、清令(清静美好)、清白(纯洁,没有污点)、清光(清亮的光辉)、清抗(清高绝俗)、清妙(清高美好)、清泠(清凉貌;多用以形容风露云月,也指人的风神隽秀或风神清洁)、清玩(清雅的玩物)、清拔(形容文字清秀脱俗)、清奇(清新奇颖)、清明(指神志清静明朗,或形容乐声清朗)、清音(清亮的声音)、清秋(清静而幽深)、清流(指负有时望的清高的士大夫)、清真(纯洁朴素)、清峭(清秀挺拔)、清淳(高洁纯朴)、清望(清白的名望)、清野(清旷的原野)、清笳(凄清的胡笳声)、清婉(清丽婉约)、清华(清高显贵的门第或官职,也常用于形容文辞景物的清美华丽)、清越(指乐声清澈激扬)、清雅(高洁文雅)、清扬(形容声音清越远扬)、清话(高雅的言谈)、清新(流利而新颖,不落俗套)、清远(清明广远)、清img11(清静幽邃)、清晖(清亮的光辉)、清谈(清雅的言谈、议论)、清标(俊逸的风采)、清操(清高的操守)、清颜(清秀的容貌)、清丽(文辞清新华美)等。

比照“清”的几种主要含义以及由此派生的诸多词汇,我们试将钟惺的有关诗句略加分类。侧重于描写自然界景物的,如:

未秋已高寒,秋至更清远。(《六月十五夜》)

清辉所积处,余寒一以穷。(《山月》)

清泛随孤光,动植沐晨曦。(《四月三日杨修龄侍御游宴海淀园》)

虚怀侍清光,魂梦亦相随。(《七月十五夜月同茂之赋》)

一丘但清妙,霸气如暂销。(《冬日登虎丘》)

今虽属晦夜,积晖如清湘。(《秦淮晤别诗》)

游丝与贯珠,润气流清霁。(《出山十里访水帘洞》)

爱其朝与暮,清辉媚幽独。(《西湖早起》)

披衣惊梧月,清霁忽如午。(《夏夜宿张明府县斋起坐大桐树下口成》)

此中清景消不得,况乃置身林与丘。(《将移居题别画壁》)

人与花枝共明月,声香欲尽清辉发。(《见姬人临妆看镜中腊梅花》之二)

蜀月清如此,诚宜数见难。(《月》)

清宵亦何意?独值未归前。(《十五夜月》)

天清何必月,木静偶然声。(《新凉柬彦先》之二)

清切山中月,依稀水际看。(《寒月同友夏叔静作》)

坐卧已无暑,色香如尚清。始知幽艳物,不独雪霜晴。(《夏梅》)

留都清绝地,祭酒老成人。(《喜邹彦吉先生至白门惺以八月十五夜要同李本宁先生及诸词人集俞园》)

留春应有待,清霁故迟迟。(《雨中柬茂之病》)

秋清表星月,烟远见凫鸥。(《九日集谢晋甫吉甫陆舟亭赋赠》)

愁里不知秋浅深,高城几处密清砧。(《夜坐》)

别有寒流四序深,清光片片化为阴。(《七月十二日宋献孺招集茅止生乌龙潭新居》)

豫惜晴天舟信宿,果逢清夜水东西。(《夜步长桥》)

临秋方肃杀,会日可清明。(《送南大司马黄公移督戎政时有辽警》)

图书千里暇,香茗一窗清。(《舟发荻港》)

秋尽山寒尚不生,月明尤自益秋清。(《次夜》)

侧重于描写人的神情、胸襟的如:

何以尘务中,穆如清风咏。

乃知寄托殊,形神本渊净。(《蔡敬夫自澧州以诗见寄,和之》)

阖门月自远,未见神先清。(《夜坐》)

而我来五月,飒然形虑清。(《寒河诗为友夏赋》)

此地未见花,以何发清思?(《蔡敬夫仲冬书至云……》)

仍作闭门人,清兴未遑起。(《始晴》)

虽复终阴曀,心魂亦暂清。(《暂霁》)

居心无欲恶,触物自清空。(《赋得不贪夜识金银气》)

心谙胜迹如曾到,山喜清人似故知。(《送人游匡庐九华》)

说向高人资画理,比来渐喜梦魂清。(《梦山中题壁有石引长松天一笑之句起而足之往索彭举画》)

一眠安苟且,有友不凄清。(《宿固城店同孟和作》)

选声穷静理,结构换清思。(《访邹彦吉先生于惠山园》)

既非描写自然景色,又非表现人的神情、胸襟的如:

如何有宋刻?笔体老而清。(《钦山渔仙洞寻龙君御所住观其刊凿之迹》)

清华衣履气,淳古鼎彝心。(《吴彦先自金陵过访兼致诸友人书感赋》)

归依惟念佛,清净火中言。(《咏求仲家红鹦鹉兼有所赠》)

在上述三种类型中,描写自然景色的居于主导地位。其中,又以写月、写水的居多。这是耐人寻味的。“山明疑有雪,岸白不关沙。”(庾信《舟中望月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张九龄《望月怀远》)“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白云端。”(李白《古朗月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李白《静夜思》)“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李白《峨眉山月歌》)“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李白《月夜忆舍弟》)“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唐寅《把酒对月歌》)“谢家楼上清秋月,分作关山几处明。”(皇甫汸《对月答子浚兄见怀诸弟之作》)这些都是中国古典诗中的写月名句。北宋苏轼大约是对月格外钟情的一位。除了留下《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样的传诵不衰的词作之外,还有两段关于月的著名议论。一见于《赤壁赋》:“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一为《记承天寺夜游》:“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清代汪琬曾据《记承天寺夜游》,写成《月下演东坡语》一诗:

自入秋来景物新,拖筇放脚任天真。

江山风月无常主,但是闲人即主人。

所谓“闲人”,即与世无争、性情冲淡的人。只有他们,才能真正领略月的魅力。清朗的月色与清朗的人格是和谐统一的。

“智者乐山,仁者乐水。”清澈的水,也是一道迷人的自然景观。“水与秋月色,清无一点瑕”(徐积《秋水》);“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孟浩然《宿建德江》);“太湖三万六千顷,多少清风与明月”(范成大《过松江》);“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刘禹锡《望洞庭》);“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唐温如《题龙阳县青草湖》);“落日放船湖水上,一帘秋色看青山”(周砥《石湖》);“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王维《青溪》);“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戴叔伦《兰溪棹歌》);“一泓春水无多浪,数尺晴天几个星”(方干《小池》)。这些诗句所描写的水,也宜于用“清”来形容。

与“清”相关,钟惺对“幽”同样倾注了极大的兴趣。其《蔡敬夫自澧州以诗见寄和之》二首,第一首以“清”为诗眼,第二首以“幽”为诗眼,足见“清”、“幽”在钟惺那儿是密切相关的。第一首:“每一接君诗,知君愧不尽。往往定慧心,见之赋比兴。札云苦吏牍,俗与劳相并。何以尘务中,穆如清风咏。乃知寄托殊,形神本渊净。以兹暇整情,何纷不可定!”第二首:“俗本非一情,复何关吏牍。俗亦不必逃,君情岂易俗?盘错炼神明,往来弥幽独。出兹慧寂心,恤此一路哭。……”“清”和“幽”都侧重于内在的神明,外在形迹是无关宏旨的。

在《辞源》中,作为形容词使用的“幽”,主要有下述几个方面的含义:深暗;隐微;沉静;安闲。与这些含义相关的词汇有:幽人(隐士)、幽仄(隐居未仕的人)、幽沈(退隐)、幽谷(深谷)、幽房(深邃的居室)、幽居(隐居;或指幽静的居处)、幽客(隐居的人)、幽眇(精深微妙)、幽思(深思)、幽香(清芬的香气)、幽致(幽静雅致)、幽情(深远、高雅的感情)、幽栖(隐居)、幽梦(隐隐约约的梦境)、幽篁(深邃阴暗的竹林)、幽艳(文静秀美)等。由此我们得到下述印象:“幽”与“深”在意义上相近,“幽深”的组合是非常自然的,“幽”与“隐士”联系密切,标示着一种避开尘世的风格,就此而言,它与“清”意境相通,但与“清”相比,给读者的感觉是亮度不够,带有几许离群索居的意味。

《隐秀轩集》中,比较典型的以幽邃朦胧为意境特征的诗句有:

深薄警营魄,幽幻豁心目。(《九湾》)

灯光入幽薄,金碧照石土。(《雨宿会圣岩》)

古人负奇情,题岩必幽独。(《宵步石廊烛观于岩壁》)

神理惊幽昧,魑魅不能立。(《予有古鼎茂之赏而赋焉和之》)

携幼慰幽独,尊酒适有馀。(《到家二首》)

晚泊钦山下,获与幽愿并。……

古来幽奇地,人兽居相更。(《钦山渔仙洞寻龙君御所住观其刊凿之迹》)

在其他作品,如《再憩朝阳洞泉上》、《归至雪浪庵看红树》、《山中》、《佛灯》等40余首诗中也出现了“幽阻”、“幽遐”、“幽邃”、“幽异”、“幽深”、“幽奇”、“幽鉴”、“幽意”、“幽径”、“幽贞”、“幽居”等词。这些诗所展示的情景往往迷茫朦胧,缺少应有的亮度。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钟提学惺》讽刺说:“其所谓幽深孤峭者,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独君之冥语,如梦而之鼠穴,如幻而之鬼国”,“抉摘洗削,以凄声寒魄为致,此鬼趣也。尖新割剥,以噍音促节为能,此兵气也”。话是刻薄了些,却并非信口乱说。

钟惺笔下,与“幽”相关的描写也有较为爽朗开阔的,如:

明月眷幽人,夜久光不减。良夜妮佳月,月残漏愈缓。未秋已高寒,秋至更清远。逝将赍幽魄,照此梦魂浅。(《六月十五夜》)

吁嗟绮丽地,情理生幽奇。(《四月三日杨修龄侍御游宴海淀园》)

恒暂虽异数,幽静理相宜。(《牛首道中看人家桃花》)

大要木末之雪秀,秀于木、于烟。鸡鸣寺眺后湖,后湖之雪旷,旷于湖。乌龙潭之雪幽,幽于潭,亦于木、于烟。孝陵之雪雄,雄于陵。秦淮雪舟,前此未有也。雪则蒋山,蒋山之雪活,活于从水看山。退寻追赏,作《五看雪诗》。(《五看雪诗》小引)

爱其朝与暮,清辉媚幽独。(《西湖早起》)

主人哀乐本异人,喧静不同同其幽。(《隔雨听鼓吹歌宴俞仲茅驾部水榭作》)

画兰人本解语花,吾将添作幽香主。(《五色兰卷歌》)

到眼沙边月,幽人忽会心。(《夜》)

白门三度雪,皆以待幽人。(《雪集茂之馆》)

另有一些与“幽”相关的境界则界于爽朗开阔与幽邃朦胧之间,如:

幽岸秋堪添短筏,斜阳月久待高林。(《七月十二日宋献孺招集茅止生乌龙潭新居》)

一棹苕烟返自如,沿洄数息得幽居。(《访王闻脩年丈》)

入户幽芳小径藏,身疑归去见沅湘。(《过文启美香草垞》)

幽赏先教闻见静,涧边步步踏松湍。(《二月三日重过灵谷看梅》)

犹恐幽香寻未遍,翻因迷路得沿洄。(《二月初五日重看灵谷梅花》)

佳人文士皆幽侣,歌板禅灯各道心。(《冬夜集吴体中中丞西园观剧》)

幽听虚无尽,岩星响碧阴。(《九日至玉泉与友夏居易登览宿于寺》)

济胜宁须杖,寻幽屡舍船。(《赠杨太公》)

名士身难静,幽居事渐稀。(《访友夏不值自朝坐至暮始归》)

犹是山中九月秋,来时流水夜中幽。(《归经玉泉》)

苕溪夜夜可言秋,雨止晴初但一幽。(《冬夜苕溪看雨后初月兼有怀赠》)

幽香不待冬催尽,归在繁霜十月前。(《送菊》)

中国古代山水诗的传统,本来偏于“清警”一脉,意象鲜明朗澈,但如果要特别突出“冷”的一面,则不免较多地渲染暗色。竟陵派正是如此。钟、谭在《古诗归》中,对伯牙的《水仙操》赞赏不已。据原序说,伯牙向成连学琴,成连乃使之孤身一人留于东海蓬莱山。伯牙心悲,延颈四望,“但闻海水汩没,山林窅冥,群鸟悲号”。心有所感,仰天叹道:“先生将移我情。”于是援琴而歌,从此琴艺大进。所谓“移情”,就是“移易感情,改造精神”。在整个人格改造的基础上才能完成艺术的造就,仅凭技巧的学习是不成的。《水仙操》及序所展现的足以移人之情的境界,与钟、谭心目中的“寂寞之滨,宽闲之野”是相符的,故钟惺评曰:“禅机!到此光景才是真寂寞处,难言难言!”谭元春评曰:“海水也,山林也,群鸟也,吾师乎,吾师乎!”钟、谭偏爱那种“孤行静寄,独往冥游”的富于哲学意味的神秘和幽深,他们厌倦了喧杂,厌倦了扰攘,厌倦了人间烟火,虽然明知一味幽深就不免幽暗、清冷,还是义无返顾地选择了甘于寂寞的人生态度和艺术态度。钟、谭对“幽”的偏爱可以从这个角度得到合理的解释。

与“幽”、“冷”相辅相成,钟惺对“孤”也一往情深。“孤”有多种含义,钟惺所眷注的是“特立、单独”这一层。与此内涵相关的词汇包括:孤介(方正耿直,不随流俗)、孤芳(独特的香花,比喻人品高洁)、孤迥(志意高远)、孤高(情志高远,不随波逐流)、孤峭(本指山势峭拔,常借喻人的孤傲,不随流俗)、孤标(清峻特出)、孤韵(独特的风韵)、孤怀(孤高的情操)等。钟惺大抵是在“特立、单独”的意义上使用“孤”的,其中又可根据写人或写景的不同情况分为两类。侧重于表现人品、情操或风韵的如:

陶公坐高秋,俗士不敢入。不受人去取,孤意先自立。(《题茂之所书刘昚虚诗册》)

一座四方人,趣不甚参差。能使孤衷士,酬对亦不疲。(《四月三日杨脩龄侍御游宴海淀园》)

厌闻怀古者,祠下说孤忠。(《玉泉谒关祠》)

物役疏星后,孤情寒水边。(《舟晓》)

孤情前路惑,群力此时同。(《沧州夕发》)

孤心多在雨,众意但言晴。(《雨后灵谷看梅花》)

履簪杂遝,高人自领孤情;丝肉喧阗,静者能通妙理。(《喜邹彦吉先生至白门……》序)

门径钦孤性,图书寄独知。(《至毗陵访邹臣虎年丈》)

孤怀如有告,一病岂能为?(《春日过沈雨若问病并访唐

宜之》)

自来薄俗生文物,难以孤情久世尘。(《白门病中送尹子求先生解苏松兵备任归里》)

晴雨庄严孤格韵,冰霜呵护万条枚。(《二月初五重看灵谷梅花》)

孤直请从知己始,弹冠久耻说同升。(《癸亥自闽归过白门……》)

孤意相今古,虚怀即是非。((友夏见过与予检校诗归讫还家》)

酒色藏孤愤,英雄受众疑。(《吴门悼王亦房》)

寒事幽堪媚,冬怀孤更开。(《访元叹浪斋》)

大礼难谦让,孤怀倍苦辛。(《寄贺周明卿太宰加宫保荫孙》)

偶向残冬遇洛神,孤情只道先立春。(《桃花下见盆中水仙花开独妙赠以四绝》之一)

钟惺《种雪园诗选序》说:“盖古信心独行之士,有轻于取天下之名,而重于得一人之知者”,此即“孤怀”之准确阐释。《隐秀轩集自序》所谓“虚怀独往”,亦“孤怀”之意。其他如“孤意”、“孤衷”、“孤情”、“孤心”、“孤直”,在在表明,钟惺对那些风格峭拔、不随物宛转的个性异常地推重和迷恋。

与“孤”相关,侧重于表现景物的诗句如:

孤烟出其外,相与成寒空。(《山月》)

物生既孤远,秉尚必落落。(《省鹤》)

凉月白夏夜,意本贵孤疏。(《竹月》)

此时无听睹,孤磬发深衷。(《秋晚荆门道中抵泉寺宿》)

清泛随孤光,动植沐晨曦。(《四月三日杨脩龄侍御游宴海淀园》)

相似的情形还有《灵谷看梅》、《月宿天游观》、《章甫赠双鹤歌》、《舟月》、《昼泊》、《北固夜泊》、《十月三日夜步月》、《虎丘赠别徐元叹》、《过溪至万年宫舟历六曲上天游观宿》、《江行俳体》之六、《碧云寺早起》、《秋晚》、《观象台铜浑天仪刻漏》、《夜泛》、《二月十五日出郭集慈寿寺》、《游天平山范长倩园》、《归经惠蒙二泉》、《题画》等约30首诗。这些作品中,出现许多折射钟惺个性的词,如“孤烟”、“孤棹”、“孤杖”、“孤舟”、“孤峰”、“孤影”、“孤岛”、“孤村”、“孤楹”、“孤树”。钟惺偏爱孤峭幽深,其实质是对世俗的有意疏远或回避,为人处世,冷隽清高。在其他各类文章中,钟惺也常以“幽深孤峭”许人或自许。如《简远堂近诗序》:“友夏居心托意,本自孤迥。”《韵诗序》:“彭举古澹闲远,周览冥搜,孤往高寄。”《周伯孔诗序》:“伯孔今年才十九耳,有慧性隽才,奇情孤习。”《问山亭诗序》:“吾友王季木,奇情孤诣,所为诗有蹈险经奇,似温李一派者。”叶维廉说:“有一种诗,个人的感受和内心的挣扎溶入外在事物的弧线里;外在的气象(或气候)成为内在的气象(气候)的映照。”(7)在钟惺笔下,由“孤”与其他景物或形容词所组成的意象是可以看作钟惺内在精神世界之象征的。

竟陵派所眷注的“幽深孤峭”,有时又被界定为“奇趣别理”、“幽情单绪”,宗旨所在,是为了倡导覃思冥搜,而流弊所及,则易形成“无烟火气”的诗风。这一点,连钟惺弟子沈春泽也不得不承认。其《刻隐秀轩集序》云:“盖自先生之以诗若文名世也,后进多有学为钟先生语者,大江以南更甚。然而得其形貌,遗其神情。以寂寥言精炼,以俚浅言冲淡,以生涩言新裁。篇章字句之间,每多重复;稍下一二助语,辄以号于人曰:‘吾诗空灵已极!’余以为空则有之,灵则未也!”至于钱谦益等人,更以刻毒的口吻予以抨击,如钱谦益《刘司空诗集序》:“万历之季,称诗者以凄清幽眇为能,于古人之铺陈终始,排比声律者,皆訾敖抹杀,以为陈言腐词。海内靡然从之,迄今三十余年。甚矣诗学之舛也!譬之于山川,连冈堕障,逶迤平远,然后有奇峰仄涧,深岩复壁,窈窕而忘归焉;譬之于居室,前堂后寝,弘丽靓深,然后有便房曲廊,层轩突夏,纡回而迷复焉。使世之山川,有诡特而无平远,不复成其为造物;使人之居室,有突奥而无堂寝,不复成其为人世;又使世之览山水造居室者,舍名山大川不游,而必于诡特,则必将梯神山,航海市,终之于鬼国而已。舍高堂邃宇不居,而必于突奥,则必将巢木杪,营窟室,终之于鼠穴而已。今之为诗者,举若是,余有忧之,而愧未有以易也。”李元仲《答友》云:“学王李之失,板滞而庸劣。学钟谭之失,则邪僻而已,势亦必至于庸劣。”(《寒支二集》卷二)王尔纲《天下名家诗永》卷首《杂述》记吴次尾语云:“弘嘉诸君之失也,以拘体法而诗在。今人之得也,以言性情而诗亡。呜呼,与其得也,宁失而已矣。吾非恶夫竟陵也,恶夫学竟陵之流失也。”冯班《钝吟杂录》卷三:“王李、李何之论诗,如贵胄子弟倚恃门阀,傲忽自大,时时不会人情。钟谭如屠沽家儿,时有慧黠,异乎雅流。”

沈春泽、钱谦益等人指陈竟陵的种种弊端,但似乎未能说到要害处。中国古典诗中,一直存在两股潮流:其一以李、杜为代表,其一以王、孟为代表。明代的李梦阳、李攀龙等,力图恢复的乃是李、杜的传统,对王、孟一脉熟视无睹。公安派试图在两大潮流之外“独抒性灵”,将“私人的故事,私人的情趣”纳入诗中,顺理成章地被指责为“破律坏度”,即没有遵从诗的体制规范。竟陵派所钟情的则是王、孟的传统,但觉得王、孟之作还不免“肤”、“熟”,遂于王、孟一脉中选取了部分支派作为仿效对象。如同王、孟一脉在中国古典诗中非正宗一样,钟、谭所眷注的又非王、孟一脉的正宗,可以说是小传统中的小传统。为了说明这个问题,先引述钟、谭的若干言论:

读王、储《偶然作》,见清士高人胸中皆似有一段垒块不平处,特其寄托高远,意思深厚,人不能觉。然储作气和,而王作骨傲,储似微胜。(钟惺评,《唐诗归》卷八)

人知王、孟出于陶,不知细读储光羲及王昌龄诗,深厚处益见陶诗渊源脉络。善学陶者宁从二公入,莫从王、孟入。(钟惺

评,《唐诗归》卷十一)

常建诸诗,今不知诗者读之,满腹是诗,急起拈笔,即深于诗者,不得一语。予尝谓诗家有仙有佛,此皆佛之属也。(谭元春评,《唐诗归》卷十二)

诗少而妙,难矣。然难不在陶洗,而在包孕;妙不在孤严,而在深广。读昚虚一字一句一篇,若读数十百篇,隐隐隆隆,其中甚多,吾取此为少者法。(钟惺评,《唐诗归》卷六)

钟、谭所拍案激赏的是储光羲、常建、刘昚虚,他们的诗风如何呢?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二评常建诗说:“常建语极幽玄,读之使人泠然如出尘表。然过此则鬼语矣。”殷璠《河岳英灵集》卷上评刘昚虚诗曰:“情幽兴远,思苦语奇,忽有所得,便惊众听。顷东南高唱者数人,然声律宛态,无出其右,唯气骨不逮诸公,自永明已还,可杰立江表。至如‘松色空照水,经声时有人’,又‘沧溟千万里,日夜一孤舟’,又‘归梦如春水,悠悠绕故乡’,又‘驻马渡江处,望乡待归舟’,又‘道由白云尽,春兴清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开门向溪路,深柳读书堂。幽映每白日,清晖照衣裳’,并方外之言也。”乔亿《俞溪说诗》说“刘昚虚诗于王、孟外又辟一径,气象一派空明”。储光羲诗风与常、刘相近。

钟、谭以储、常、刘为榜样,其佳者“清秀简隽”,劣者“酸寒贫薄”,原是情理之中的事。谭元春《渚宫草序》说:“予所谓荒寒独处,稀闻渺见,孳孳慓慓中所得落落瑟瑟之物也。古之人在通都大邑,高官重任,清庙明堂,而常有一寂寞之滨,宽闲之野存乎胸中,而为之地,夫以是绪清而变呈。”这不就是变王、孟的山清水秀为荒寒寂寞吗?

关于钟、谭的效法对象,钱谦益另有一种看法。《初学集》卷八三《题怀麓堂诗钞》论及明诗,有云:“近代诗病,其证凡三变:沿宋元之窠臼,排章俪句,支缀蹈袭,此弱病也;剽唐选之余沈,生吞活剥,叫号隳突,此狂病也;搜郊岛之旁门,蝇声蚓窍,晦昧结愲,此鬼病也。救弱病者必之乎狂,救狂病者必之乎鬼。”“弱病”就台阁体与闽中诗派而言,“狂病”就前后七子而言,“鬼病”就竟陵派而言。钟、谭的幽深孤峭,与孟郊、贾岛确有相似之处。但我们也不妨这样说:郊岛诗风与常、储、刘是一脉相承的,钱谦益的意见可以纳入我们的论述之中。

【注释】

(1)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6月版,第219~220页。

(2)钱钟书:《中国诗与中国画》,收入《旧文四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9月版,第25页。

(3)关于打油诗,本书取明人杨慎的说法(见《升庵外集》)。李开先《词谑》还有另一种说法,谨附录于此:“《中原音韵作词十法》:造语不可作张打油语。士夫不知所谓,多有问予者。乃汴之行省掾一参知政事,厅后作一粉壁,雪中升厅,见有题诗于壁上者:‘六出飘飘降九霄,街前街后尽琼瑶。有朝一日天晴了,使扫帚的使扫帚,使锹的使锹。’参政大怒曰:‘何人大胆,敢污吾壁?’左右以张打油对。簇拥至前,答以:‘某虽不才,素颇知诗,岂至如此乱道!如不信,试别命一题如何?’时南阳被围,请禁兵出救,即以为题。打油应声曰:‘天兵百万下南阳。’参政曰:‘有气概,壁上定非汝作。’急令成下三句,云:‘也无援救也无粮。有朝一日城破了,哭爷的哭爷,哭娘的哭娘。’依然前作腔范。参政大笑而舍之。以是远迩闻名。诗词但涉鄙俗者,谓之‘张打油语’,用以垂戒。”

(4)诗与俗之格格不入,屠隆看得很清楚。他在《凌沂州集序》中说:“诗于天壤间,最为清物也。……世间俗物能塞其位,而不能摧其神;能扼其身,而不能关其口。千秋皎日,名终当归之,莫可壅阏也。”

(5)布拉德雷:《为诗而诗》,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11月版,第102页。

(6)钱钟书:《谈艺录》(补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9月版,第102页。

(7)叶维廉:《中国诗学》,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1月版,第3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