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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诗学的逻辑进程与主要理论问题
1.5.4.4 四 “诗,清物也”

四 “诗,清物也”

整个明代,将“诗为清物”作为重大的诗学主张提出并反复加以认真阐述的当推晚明的竟陵派。钟惺在《简远堂近诗序》中说:

诗,清物也。其体好逸,劳则否;其地喜净,秽则否;其境取幽,杂则否;其味宜澹,浓则否;其游止贵旷,拘则否。之数者,独其心乎哉?……夫日取不欲闻之语,不欲见之事,不欲与之人而以孤衷峭性勉强应酬,使吾耳目形骸为之用,而欲其性情渊夷,神明恬寂,作比、兴、《风》、《雅》之言,其趣不已远乎?……

夫诗,清物也。才士为之,或近薄而取忌,违心漫世,薄道也;变素示隙,忌媒也;欲以明厚而反薄,欲免于忌而媒之,非计之得者也。索居自全,挫名用晦,虚心直躬,可以适己,可以行事,可以垂文,何必浮沉周旋,而后无失哉?

《简远堂近诗》是谭友夏的一部诗集。“清”,就是“简远”的意思。《简远堂近诗序》对此有扼要说明:“《简远堂近诗》者,谭友夏近诗也。‘简远’二字,则予近日所规友夏语,而友夏取以自命其堂者也。友夏居心托意,本自孤迥,予为刻诗南都,而戒予勿乞名人一字为序,此其意何如哉?”

在其他地方,钟惺也从不同侧面涉及“诗为清物”的命题。如《韵诗序》:“彭举古淡闲远,周览冥搜,孤往高寄。语有《三百篇》,有汉《郊祀》、《乐府》,有韦、曹诸家,而要不失为彭举。”《善权和尚诗序》一文,先批评了“金陵吴越间,衲子多称诗者,今遂以为风。大要谓僧不诗,则其为僧不清;士大夫不与诗僧游,则其为士大夫不雅”的世俗习气,然后赞赏一位真有“清”的品格、从不以诗僧自居的僧人;作者叙他与善权的交往,娓娓道来,确能展现善权的风采。“若善权者,所谓僧而诗,诗而不失其僧者也。”善权与那些“诗而遂失其为僧”者的区别在于:他葆有“清”韵,神明恬寂,不须虚张声势;而那些所谓“诗僧”,居心不净,只得自我标榜。再如《黄贞父白门集序》:“贞父平生游止皆有集,至白门而独妙,不可谓非白门山水为之。然使其胸中一作炎冷远近之想,则虽日置身秦淮、蒋陵中,而其心目已有如不见,且不欲见者矣。古今真有山水之癖者,必曰谢康乐。然予尝诵其‘遭物悼迁斥’之句,则其栖寻寄托,人见以为有冲情奇趣,而其中之不可知、不可言者,固已不少矣!贞父之集妙于白门,非白门山水为之,而贞父为之。故曰:贞父,有道人也。”所谓“有道”,即真能寄情于山水,领略其“清深柔澹”之气。钟惺在这里表达的理念,接近于禅宗的看法:内在的心灵超脱才是最根本的,外在的形迹说明不了什么。谢灵运以山水之癖著称,却并无冲情奇趣;贞父置身白门,心灵亦与白门同一“清深”,这才算得“有道”。

在《潘无隐集序》中,钟惺以“冷人”自居。所谓“冷”,即不肯与世俗虚与委蛇,不肯言不由衷地说恭维话。《蔡先生传》赞美蔡诗“具清骨”,并举若干联作为例证,如:“隐几吾忘我,敲门人话僧”;“荒城今古道,大块往来身”;“看花到处常为客,见月何时不忆人”;“春花冬雪伤离尽,楚水越山论旧新”;“阶庭自爱吾形影,灯火相亲汝弟兄”。这些诗句,在对亲情和友情的抒写中,表达了一种甘于清淡的人生追求。

钟、谭提出“诗为清物”,首先是为了对公安派的“性灵”说加以规范。公安和竟陵都看重性灵的抒发,但公安派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所造成的俚俗之弊却是一个公认的事实。袁宏道《雪涛阁集序》在论及公安派健将江进之的诗时,将他的风格概括为“穷极新变,物无遁情”,“或有一、二语近平,近俚,近俳”,“此进之矫枉之作,以为不如是,不足矫浮泛之弊,而阔时人之目也”。袁宏道还举了杜牧《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的“睫在眼前长不见”、卢仝《寄男抱孙》的“一百放一下,打汝九十九”、《柏梁诗》的“迫窘诘屈几穷哉”三例作为“以平而传”、“以俚而传”、“以俳而传”的证据,为江盈科诗张目,读者不难由此理解所谓“平”、“俚”、“俳”的具体所指。袁宏道本人的创作,不少就属于这种“穷极新变”的通俗诗,如《仲春十八日宿上天竺》:“三步一呼号,十步一礼拜,万人齐仰瞻,菩萨今何在。”《惠山僧房短歌》:“茶到三钟也醉人,花无百枝亦藏鸟。”《得罢官报》:“病里望归如望赦,客中闻去似闻升。尊前浊酒憨憨醉,饱后青山慢慢登。”《湖上迟陶石篑戏题》:“西家有个如花女,可得将来侑远人?”《江南子》:“谁家门前无鹞子,归去且自看家鸡。”这些都属于袁宏道自己所说的“宁今宁俗,不肯拾人一字”(袁宏道《冯琢庵师》),“近日湖上诸作,尤觉秽杂,去唐愈远,然愈自得意”(袁宏道《张幼于》)。一些晚辈诗人以这类作品为模拟对象,遂造成钱谦益所谓“鄙俚公行”的局面,引起了诸多批评。有鉴于公安派的俚俗之弊,竟陵派并不主张所有的“性灵”之言皆可入诗,能入诗的只是那些符合“清”的标准,以“幽深孤峭”为特征的“人情物态”:

古人有言,神情与山水相关。相关者何也?所谓方寸湛然,玄对山水者也。(钟惺《玄览集诗序》)

尝闻画者有烟云养其胸中,此自性情文章之助。昔人怪孙兴公神情不关山水,而能作文。明山水之与文章相发也。世未有俗性情而能作大文章者。马郎性情在山水间,发为文章事业,自当入妙。寄语父师,勿以戏而戒之,藏修余日,使之伏习成家,亦可消闲止逸。异时予衰不出游,马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后,应作《真形图》寄我山中,鼓琴动操,四壁皆响,是马郎相对时也。(钟惺《题马士珍诗后》)

夫茂先诗,如钟鼓声中报晴,如大江海中扁舟泛泛,又如冠进贤不俗之人,又如数十百人持斧开山,声振州郡,而其实则幽人山行也。(谭元春《万茂先诗序》)

钟、谭对清新寒远之境的推崇,成功地将俚、俳拦在了诗的领地之外。什么是“诗人”?标准的说法是:写诗的作家。但明末的陈继儒却别有心得。他说:“人有一字不识而多诗意,一偈不参而多禅意,一石不晓而多画意,淡宕故也。”(见曹臣编《舌华录·清语》)诗与非诗的区别不在于句子的是否押韵,而在于一种气质,一种风度。中国古代有种打油体诗,其代表作是唐人张打油的《雪诗》:

江上一笼统,井下黑窟窿。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3)

所写不能说不真切,但俚俗诙谐,过于轻佻。再如通俗流传的《千家诗》中卢梅坡《雪梅》的“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意思虽好,亦因语言油滑,令人生厌。诗与俚、俗、俳是格格不入的。所以钟惺说:“世未有俗性情而能作大文章者。”他所着力描写的“幽情单绪”、“方寸湛然”、“烟云供养”、“幽人山行”,共同的归宿是雅人深致。谭元春《诗归序》也说:“夫人有孤怀,有孤诣,其名必孤行于古今之间,不肯遍满寥廓。而世有一二赏心之人,独为之咨嗟傍徨者,此诗品也。”诗人的情怀必须与世俗迥异。公安派忽视这一点,以为“性灵”之言皆可入诗,这是与诗的本性不符的。(4)

钟、谭提出“诗为清物”,同时也是针对七子派的格调说的。七子派虽然对盛唐诗极示推崇,但目光所注,却在雄浑奔放之作。当然,他们并未将王维等人束之高阁,只是他们眼中的王维,经过取舍之后,入眼的只是那些偏于雄浑奔放的作品。胡应麟《诗薮》续编卷二云:

于鳞七言律所以能奔走一代者,实源流《早朝》、《秋兴》、李颀、祖咏等诗,大率句法得之老杜,篇法得之李颀。

这一则谈的是李攀龙律诗依傍的对象,不妨当作七子派的一个标本来分析。本来,王维的律诗,风格是多种多样的,仅七言律就可分为三种,“有一种宏赡雄丽者,有一种华藻秀雅者,有一种淘洗澄净者。如‘欲笑周文’、“居延城外’、‘绛帻鸡人’等篇,皆宏赡雄丽者也。如‘渭水自萦’、‘汉主离宫’、‘明到衡山’等篇,皆华藻秀雅者也。如‘帝子远辞’、“洞门高阁’,‘积雨空林’等篇,皆淘洗澄净者也。”(许学夷《诗源辩体》卷十六)但李攀龙所注意并加以仿效的,却只是其“宏赡雄丽”的一种。《早朝》即王维的《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其中“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二句,极受李攀龙赏识。这种风格并非王维最具特色之处。假如王维诗仅此一种风格,他在盛唐就无足轻重。而王世贞却正是以这副眼光看王维的。他在《艺苑卮言》卷四中说:“有一贵人时名者,尝谓予;‘少陵伧语,不得胜摩诘。所喜摩诘也。’余答言:‘恐足下不喜摩诘耳。喜摩诘又焉能胜少陵也?少陵集中不啻有数摩诘,能洗眼静坐三年读之乎?’其人意不怿去。”以杜甫来吞并王维,王维便可有可无了。这表明,七子派对王维诗“淘洗澄净”的一面是熟视无睹的。

从七子派诗学来看,他们普遍不够重视情趣。这是为格调说所囿的结果:片面追求格高调雄,遂忽视了人生和艺术中一个本不容忽视的侧面。

竟陵派强调“诗为清物”,内涵相当丰富,而其一便是:诗应该表达出那种超尘脱俗的雅人深致,或者说,富于韵味的人生情趣。试看钟惺的几段言论。《文天瑞诗义序》:“《诗》之为教,和平冲澹,使人有一唱三叹、深永不尽之趣……天瑞,秦人,嗜古而好深沉之思。其所为《诗义》,盖犹有秦声焉。然有寄情闲远,托旨清深,又使读者想见其蒹葭白露,在水一方,不可远近亲疏之意。”《孔融》:“孔文举本名士,体气高妙,如琪花瑶草,虽不结实,自是风尘外物。”疏之一字,是名士本色,而经世人殊用不着。”《王羲之》:“不尸其功,不露其迹,始终以山水田园自娱,处于仕隐之间,其经济实用,似为文雅风流所掩,不知羲之正欲以此自掩也。”《寄叔弟恮》:“作官真无味,何时得致一命于父亲,衣食粗足,兄弟觞咏一室,啸傲五岳,何减南面也!”《自题诗后》:“袁石公有言:‘我辈非诗文不能度日。’此语与余颇同。昔人有问长生诀者,曰:‘只是断欲。’其人摇头曰:‘如此,虽寿千岁何益?’余辈今日不作诗文,有何生趣?”《题默公庐山结社卷》:“陶公饮酒赋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尔时已置身庐山之外,兹山面目久落其眼中矣!”《题酒则后四条》:“一之神:觥船腾错,杂沓嚣喧。神一乱,便减欢情;加以矜庄,更离真境。善饮酒者,澹然与平时无异,其神闲也。曹孟德临战,如罔欲战,淝水之役,安石以围棋赌墅对之,饮中何可无此神乎?”“二之气;禽之制在气,故能以小伏大。酒场中若无雄入九军之气,即百船一石,喉间不无吐茹之苦。余尝持巨觥,向座客搏战,一时酒人色夺。而平日傲杯诉爵之人,亦顿自鼓舞思奋。酒场有此,差亦可廉顽立懦。”“三之趣:沉湎委顿,不为不苦;而昏梦号呶,亦复安知此中之乐?无饮中之苦而有其乐,惟妙于醒者知之。至于出没有无半酣者,尤得其妙。太白云:‘但得醉中趣,勿为醒者传。’此为徒醒者言耳。妙于醒者反是。”“四之节:‘惟酒无量,不及乱。’从心所欲,从容中道,圣之时乎?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居然孔氏家法。直以自然,故能妙中。”《题胡彭举为蔡敬夫方伯画卷》:“敬夫勤悫人,其应身居官,是陶士行一流。而于一切韵事,如书画之类,独涉其趣。”《家画跋》:“庚申秋冬,予在白门病困,口不能言与食,足不能行,身不能眠,而独能持笔作画。作画则反不知病,其谁使之?五弟快曰:‘兄盖以画为药耳。’因念汉元帝命王褒等以文字为东宫娱病,不为无故。病起,反不能作,所谓病愈药止也。”陆云龙《钟伯敬先生合集序》曾称道钟惺:“尺牍写情晰事,笑语宛然;铭赞刻象绘形,镌镂酷至。粗服乱头,靡不皆好”,并非溢美之言。其以画治病一节,尤其富于雅人深致。

钟惺对饮酒也不乏亲切的体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酒被赋予了浓洌的诗意。汉代郦食其谒见刘邦时自称“高阳酒徒”,即意在表明自己气度不凡,胆略过人。李白壮思腾飞,欲揽明月,则是藉酒力超越凡俗。至于苏轼,他虽然不能饮酒,但却“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予胃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苏轼《书东皋子传后》),则因为酒与自由、放达的人生总是密切相关。钟惺之于饮酒,能够体验其“神”、“气”、“趣”、“节”,“此不俗人也”。

钟惺于六朝名士,向慕之情溢于言表,尤其是对王羲之和陶渊明。王羲之以放达任诞为世人所知,其实他是颇为关心时事的,“操履识见,当世亦少其比”,只是因为“抗怀物外,不为人役”,因而别具风采。陶渊明亦然,从他的《饮酒》和《读山海经》等诗,可以看出“他于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淡”。但他作为“隐逸诗人之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飘逸淡泊,确乎体现出“豪华落尽”的“真淳”。这样一种人生情调,深为钟惺所向往。

钟惺对写诗的看法尤其洒脱。英国批评家布拉德雷(1851~1935)说:“诗的本身就是目的。‘诗’是独自存在的一个世界,独立的、完整的、自己管自己的;为了充分掌握这个世界,你必须进入这个世界,符合它的法则,并且暂时忽视你在另一个真实世界中所有的那些信仰、目标和特殊条件。”诗的价值并不体现在它对宗教或社会做出了贡献。“假如诗的价值在于刺激宗教感情,《带路吧,仁慈的光》将不会优于一首《赞美歌》的许多枯燥的译文;假如诗的价值在于对爱国主义的鼓舞,为什么《苏格兰人,他们已经》是超过《我们不要打》呢?假如诗的价值在于激情和缓,萨福的短歌将赢得很少的赞赏;假如诗的价值在于教训,阿姆斯特朗的《保持健康的艺术》应该赢得很多的赞赏。”(5)布拉德雷的这种观点,即使在西方也不占有主导地位。而在中国,从《诗经》时代起就确立了“诗言志”的理念。诗应该“言之有物”,应该具有重要的思想价值,作者如是追求,评论者也如是要求,遂成为根深蒂固的信条。比较而言,钟惺的说法就显得格外豁达了。他坦率承认,作诗只是享受人生的一种方式,并没有可以炫耀的意义,但如果以此取消诗文,钟惺却举手抗议,理由是:“余辈今日不作诗文,有何生趣?”诗与花、鸟、虫、鱼可以归为一类了。如此看待诗歌,自然要求它具有浓郁的情趣,要求它将生活中的名士风流艺术化地表达出来,竟陵派与七子派之间的一道鸿沟就这样明摆在读者眼前了。

“诗为清物”的提出,既是为了规范公安派的“性灵”,又是为了改变七子派忽视情趣的失误,竟陵派的这种宗旨,一以贯之,在别的文章中还有补充说明。作为参考,引录于下:

夫诗,以静好柔厚为教者也。……豪则喧,俊则薄;喧不如静,薄不如厚。(钟惺《陪郎草序》)

《诗归》一书,自是文人举止,何敢遂言仙佛?然其理亦自深。常愤嘉隆间名人,自谓学古,徒取古人极肤极狭极套者,利其便于手口,遂以为得古人之精神,且前无古人矣。而近时聪明者矫之,曰:“何古之法?须自出眼光。”不知其至处又不过玉川、玉蟾之唾余耳,此何以服人?而一班护短就易之人得伸其议,曰:“自用非也,千变万化不能出古人之外。”此语似是,最能萦惑耳食之人。何者?彼所谓古人千变万化,则又皆向之极肤极狭极套者也。是以不揆鄙拙,拈出古人精神,曰《诗归》,使其耳目志气归于此耳。(钟惺《再报蔡敬夫》)

针对七子派与公安派的不同倾向,钟惺设计了两组相反相成的概念。第一组:“豪”与“俊”。“豪”指七子,“俊”指公安。“豪则喧”,是说七子派的创作太热闹。他们过分执守雄浑奔放的格调,偏爱某一类词汇,不免造成语言的重复。如李攀龙的《杪秋登太华山绝顶》四首,“中原”四见,“万里”四见,“秋色”、“三峰”均为三见。这一类词汇的联篇累牍,给人的感觉是堆砌,是喧阗。胡应麟曾在《诗薮》续编卷二中为七子辩护说:“国朝惟仲默、于鳞、明卿、元美妙得其法,皆取材盛唐,极变老杜。近以‘百年’、“万里’等语,大而无当,诚然。彼‘白云’、‘芳草’,非钱、刘剿言乎?‘红粉’、‘翠眉’,非温、李余响乎?去此取彼,何异百步笑五十步哉!”他的意思是说:热衷于“百年”、“万里”等语属于模仿,热衷于“白云”、“芳草”、“红粉”、“翠眉”也同样属于模仿。这话当然有几分道理。但他忘了指出一点,频繁地使用“百年”、“万里”等语,与频繁地使用“白云”、“芳草”等语,或频繁地使用“红粉”、“翠眉”等语,所形成的风格是迥异的,给读者的感觉差异很大。“豪则喧”所强调的正是对诗风的感觉。“俊则薄”是说公安派的创作缺少深厚的内涵。公安派以袁宏道为中坚,宏道的诗,“信心而出,信口而谈”,未在烹炼上下功夫,尽管手眼颇新,却不耐咀嚼。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十六举了一些“俊则薄”的例证:中郎“集中,俳谐调笑之语,如《西湖》云:‘一日湖上行,一日湖上坐,一日湖上住,一日湖上卧。’《偶见白发》云:‘无端见白发,欲哭翻成笑。自喜笑中意,一笑又一跳。’《严陵钓台》云:‘人言汉梅福,君之妻父也。’此本滑稽之谈,类入于《狂言》,不自以为诗者。乃锡山华闻修选明诗,从而击赏叹绝,是何异弃苏合之香,取蛣蜣之转邪?”这类诗作,《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为:“变板重为轻巧,变粉饰为本色”,“惟恃聪明”,“矜其小慧”;其意与“俊则薄”相近。

第二组概念:“极肤极狭极套”与“玉川、玉蟾之唾余”。所谓“极肤极狭极套”,是对七子派的批评。江盈科《雪涛诗评》:“如未老言老,不贫言贫,无病言病,此是杜子美家盗窃也;不饮一盏而言一日三百杯,不舍一文而言一挥数万钱,此是李太白家掏摸也。”这是对“极肤”的批评,指七子派的诗与真实的人生漠不相关。袁中道《蔡不瑕诗序》:“国初,何、李变宋元之习,渐近唐矣;隆、万七子辈,亦效唐者也。然倡始者,不效唐诸家,而效盛唐一二家,若维若颀。外有狭不能收之景,内有郁不能畅之情,迫胁情景,使遏抑不得出,而仅仅矜其彀率,以为必不可逾越。其后浸成格套,真可厌恶。”这是对“极狭”的批评:学习对象狭窄与抒写的情景狭窄。袁宏道《与张幼于》:“记得几个烂熟故事,便曰博识,用得几个见成字眼,亦曰骚人。计骗杜工部,囤扎李空同,一个八寸三分帽子,人人戴得。”这是对“极套”的批评:滥用现成字眼,毫无新颖创辟之处。“极肤极狭极套”,道尽了七子派末流的弊端。

所谓“玉川、玉蟾之唾余”,指的是追随卢仝等人的奇险诗风。卢仝诗的奇险是有目共睹的,朱熹《论诗》说:“诗须是平易不费力,句法浑成。如唐人玉川子辈,句语险怪,意思亦自有浑成气象。”何汶《竹庄诗话》卷十二引《学林新编》云:“玉川子诗虽豪放,然太险怪而不循诗家法度。”也有人反弹琵琶,替卢仝辩护,如朱承爵《存馀堂诗话》:“诗家评卢仝诗,造语险怪百出,几不可解。余尝读其《示男抱孙诗》,中有常语,如:‘任汝恼弟妹,任汝恼姨舅。姨舅非吾亲,弟妹多老丑。’殊类古乐府语。至如《直钩吟》云:‘文王已没不复生,直钩之道何时行?’亦自平直,殊不为怪。如《喜逢郑三》云:‘他日期君何处好?寒流石上一株松。’亦自恬澹,殊不为险。”但即使以朱承爵所举的《直钩吟》和《示男抱孙诗》为例,或拗或率,脱略畛畦,仍有奇险意味。公安派的一些作品,颇与之近似,如袁宏道《志别种山阁作》:“楚国一段云,落地无根蒂,偶尔置膻风,吹作尘霾气。道逢三鹓瑊,啣我入云际,携手上仙山,长啸起天寐。作用笑三家,功德卑二帝。插身净丑场,演作天魔戏。东西南北人,恩情若兄弟,若不是前因,焉得此奇异!再会是何时?别后有何计?知心如冰焰,前程若神迹。君看露上枝,无心也垂泪。”他的另一些诗如《别石篑》、《送王静虚访李卓师》、《徽谣戏柬陈正甫》等也属于“突兀怪特”之作。

钟惺提出的这两组概念,简括地揭示了七子派与公安派的弱点,竟陵派的诗学主张即是针对这两类弱点提出来的。从诗学的发展演变看,他承认七子派和公安派均有其相对的合理性;但就二者所导致的弊端而言,他认为七子派、公安派均有不可讳言的短处。(表面上,钟惺对七子派、公安派的态度是不偏不倚的,但实际上对公安派有所偏袒,因为当时公安派受到的指责远较七子派所受指责严厉,他各打五十大板,这就是对公安派的回护。)“诗为清物”,钟惺开出这一剂药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