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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诗学的逻辑进程与主要理论问题
1.5.4.3 三 胡应麟论“清”

三 胡应麟论“清”

如同山水画中有南、北宗的分别一样,中国古典诗也包含了两种主要的诗风:一是以杜甫为代表的体现入世精神的诗风,以雄浑见长;一是以王维为代表的体现出世精神的诗风,以清逸见长。值得注意的是,在山水画中,王维所代表的画风被认为是最高的,而在诗中,王维所代表的诗风却只能居于杜甫之下。“据中国文艺批评史看来,用杜甫的诗风来作画,只能达到品位低于王维的吴道子,而用吴道子的画风来作诗,就能达到品位高于王维的杜甫。中国旧诗和旧画有标准上的分歧。”(2)

这种分歧根源于中国古典诗深厚的入世传统。后世对李、杜与王、孟的等级评定,其基本依据也是这一传统。如评李、杜云:“建安、陶、阮以前诗,专以言志;潘、陆以后诗,专以咏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三百篇》,诗之祖也。世自盛入衰,风自正入变,雅颂息矣。风雅颂,经也;赋比兴,纬也;以三纬行三经之中,六义备焉。一变为《骚》,再变为《选》,三变为五七字律,盖自晋宋齐梁而下,义日益离。李、杜手障狂澜,离者复合;其他掇拾风烟,组缀花鸟,自谓工且丽,索其义蔑如。”(林景熙《王修竹诗集序》)“言唐诗者,类以李、杜为称首,何哉?盖天宝之间,国事颠覆,太白、少陵目击时艰,激烈于心,而托之辞。直述兴致迫切,情实其间,虽出入驰骤于烟霞水月之趣,而爱君忧国,其所根柢者居多。是故上忝天道,下植人纪,中扶世道,风雅以后不可少也。”(杨仲弘《宋国史柴望诗集原序》)几位评者,均不约而同地着眼于李、杜诗继承《诗经》传统和爱君忧国的入世精神。至评王、孟,则曰:“孟浩然、王摩诘诗,自李、杜而下,当为第一。老杜诗云:‘不见高人王右丞’,又云‘吾怜孟浩然’,皆公论也。”(许姞《彦周诗话》)“王、孟诗原有实落不可磨灭处,只因务为修洁,到不得李、杜沉雄。”(郑燮《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夫诗有徐、庾,有王、孟。王、孟之诗不必谓宗法柴桑,要皆自能伐毛洗髓,固质存真,故其趣洁,其味旨,而难以工力计较。”(阙名《静居绪言》)均着眼于王、孟的高人品格及其与李、杜的“沉雄”形成对照的“洁”、“旨”。所以王士祯说:“严仪卿所谓如镜中花,如水中月,如水中盐味,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皆以禅喻诗,内典所云‘不即不离,不粘不脱’,曹洞宗所云‘参活句’是也。……至于议论、叙事,自别是一体。故仆尝云,五七言诗有二体:田园丘壑当学陶、韦,铺叙感慨当学杜子美《北征》等篇也。”(《带经堂诗话》卷二九)所谓“田园丘壑”,作者举陶渊明、韦应物为代表,实即王、孟一派;所谓“铺叙感慨”,作者举杜甫为代表,实即李、杜一派。“田园丘壑”偏于出世,“铺叙感慨”偏于入世。

李、杜在中国诗史上的“大家”地位,中晚唐之际已经确立。虽有人表示不满或异议,但未能动摇诗坛的主流见解。韩愈《调张籍》诗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就表明主流见解的不容置疑。皮日休《郢州孟亭记》说:“明皇世,章句之风,大得建安体,论者推李翰林、杜工部为尤。”则表示公众舆论的一致。唐以降,鉴于李、杜的声名显赫,即使不乏偏爱王、孟的人,但大都在表面上仍将李、杜置于王、孟之上。比如苏轼。他在《书吴道子画后》、《王定国诗叙》、《书唐氏六家书后》反复推崇“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这些话,其实只是四平八稳地表个态而已,他真正偏爱的还是神韵悠然的诗,所以其《书黄子思诗集后》说:“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墨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而钟、王之法益微。至于诗亦然。”“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司空图“诗文高雅”,“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韵,恨当时不识其妙”。他心领神会并心向往之的还是“萧散简远,妙在笔墨之外”,还是“高风绝尘”,“得于文字之表”。

明代自高棅发轫的主流诗学,从严羽的《沧浪诗话》汲取了基本的诗学主张,即古诗尊汉、魏,律诗尊盛唐,但《沧浪诗话》潜在的推尊神韵的倾向被忽略或省略了。其原因在于,明代的主流诗人有着解不开的“大家情结”。而要成为“大家”,从中国古典诗的传统来看,就不能只是“优游不迫”,首先应当“沉着痛快”。兼重“沉着痛快”与“优游不迫”,这在理论上的表达即反对一味“清逸”,倡导“清刚”或“清雄奔放”,“清”的含义中必须给“雄浑”留一席重要的位置。

在前后七子中,谢榛是较有理论个性的一位。他的《四溟诗话》重雄浑而轻清逸,代表了主流派的见解。如卷二:

韩退之称贾岛“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为佳句,未若“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气象雄浑,大类盛唐。

李空同评孟浩然《送朱二诗》曰:“不是长篇手段。”浩然五言古诗近体,清新高妙,不下李杜。但七言长篇,语平气缓,若曲涧流泉而无风卷江河之势,空同之评是矣。

谢灵运“池塘生春草”,造语天然,清景可画,有声有色,乃是六朝家数,与夫“青青河畔草”不同。叶少蕴但论天然,非也。

看得出来,谢榛对那些“清新高妙”、“清景可画”的诗不乏欣赏之意,但仍固执地将它们置于“气象雄浑”的作品之下。“若曲涧流泉而无风卷江河之势”一语,“曲涧流泉”可喻清逸,“风卷江河”可喻雄浑,抑扬之间,旨趣显然。

前七子中有位在创作上以清逸见长的诗人,即徐祯卿。徐祯卿早年追摹六朝,诗格婉弱,“文章江左家家玉,烟月扬州处处花”二句,一度广为传诵。后与李梦阳等相交,悔其少作,改趋汉、魏、盛唐,但标格清妍,仍存江左风流。比较能体现其风格的如《在武昌作》:

洞庭叶未下,潇湘秋欲生。

高斋今夜雨,独卧武昌城。

重以桑梓念,凄其江汉城。

不知天外雁,何事乐长征。

这首诗当然也有模仿前人的地方。钱钟书《谈艺录》第605页引韦应物《新秋夜寄诸弟》“高梧一叶下,空斋秋思多”及《闻雁》“故园渺何处,归思方悠哉。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诸句,指出其依傍的蓝本,可谓确凿无疑。但即使如此,我们还是能够接受沈德潜《明诗别裁集》的评语:“五言律皆孟襄阳遗法,纯以气格胜人。”他的诗,与王、孟缘分较深。

令我们感兴趣的是主流派对他的评价。李梦阳序《徐昌谷集》,批评他“大而未化,故蹊径存焉”,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徐博士祯卿》将这二句引为“守而未化,蹊径存焉”,擅改字眼,不足为训,但并未背离李梦阳的原意。所谓“守”,指他的诗标格清妍,犹存江左风流。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六说:“昌谷少即摛词,文匠齐梁,诗沿晚季,迨举进士,见献吉始大悔改。其乐府、《选》体、歌行、绝句,咀六朝之精旨,采唐初之妙则,天才高朗,英英独照。律体微乖整栗,亦是浩然、太白之遗也。《骚》诔颂劄,宛尔潘陆,惜微短耳。今中原豪杰,师尊献吉;后俊开敏,服膺何生;三吴轻隽,复为昌谷左袒。摘瑕攻颣,以模剽攻李,不知李才大,固苞何孕徐不掩瑜也。李所不足者,删之则精;二子所不足者,加我数年,亦未至矣。”王世贞所指责的“三吴轻隽”,是一群非主流的推尊清逸传统的诗人或诗论家。他没有点他弟弟王世懋的名,其实王世懋的观点正与“三吴轻隽”相同。王世懋在《艺圃撷余》中说:“诗有必不能废者,虽众体未备,而独擅一家之长。如孟浩然洮洮易尽,止以五言隽永,千载并称王孟。我明其徐昌谷、高子业乎?二君诗大不同,而皆巧于用短。徐能以高韵胜,有蝉蜕轩举之风;高能以深情胜,有秋闺愁妇之态。更千百年,李、何尚有废兴,二君必无绝响。所谓成一家言,断在君采、稚钦之上,庭实而下,盖无论矣。”王世懋所说的“隽永”、“高韵”,正是王、孟一脉的风格标志,“蝉蜕轩举”四字,更逗出一派隐逸气象。

胡应麟是明代主流诗学的集大成者。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王世贞等诗坛领袖,热衷于追求雄浑博大的气象,理论与创作均偏重“风骨”。他们一扫诗坛的萎靡柔弱之弊,赢得了广泛的赞许,模拟者、追随者甚众,由此造成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雷同状况。胡应麟有鉴于此,遂在诗学中引入“清”的范畴,既表现出对“清逸”的容纳,又不放弃对“实大声宏”的偏爱,因而他笔下的“清”是兼具雄浑之意的。《诗薮》中论“清”的片断甚多,如:

诗最可贵者清,然有格清,有调清,有思清,有才清。才清者,王、孟、储、韦之类是也。若格不清则凡,调不清则冗,思不清则俗,王、杨之流丽,沈、宋之丰蔚,高、岑之悲壮,李、杜之雄大,其才不可概以清言,其格与调与思,则无不清者。(外编卷四)

绝涧孤峰,长松怪石,竹篱茅舍,老鹤疏梅,一种清气,固自迥绝尘嚣。至于龙宫海藏,万宝具陈,钧天帝廷,百乐偕奏,金关玉楼,群真毕集;入其中,使人神骨泠然,脏腑变易,不谓之清可乎!故才大者格未尝不清,才清者格未必能大。(外编卷四)

清者,超凡绝俗之谓,非专于枯寂闲淡之谓也。婉者,深厚隽永之谓,非一于软媚纤靡之谓也。子建、太白,人知其华藻,而不知其神骨之清;枯寂闲淡,则曲江、浩然矣。杜陵人知其老苍,而不知其意致之婉;软媚纤靡,则六代、晚唐矣。(外编卷四)

不将“清”限定在清逸的范围内,而将它视为可以包容李、杜之雄放的一个概念,除胡应麟之外,也还有别的明人这样使用过。比如明初贝琼的《乾坤清气序》:“诗盛于唐,尚矣。盛唐之诗,称李太白、杜少陵而止。乾坤清气,常蕲于人,二子得所蕲而形之诗。潇湘、洞庭,不足喻其广;龙门、剑阁,不足喻其峻;西施、南威,不足喻其态;千兵万马,不足喻其气。”以“潇湘、洞庭”“龙门、剑阁”“千兵万马”为喻,不难想见其雄浑、壮阔、奔放,而这种种风格,都是“乾坤清气”的呈现。贝琼所谓的“清气”,指的是得性情之正,与司空图等人作为审美范畴使用的“清”缺少逻辑关联。

胡应麟则是以中国古典诗中两种相反相成的诗风为背景而讨论“清”这一审美范畴的。其特色在于,对“清”作了不同类型的区分,如才清、格清、调清、思清,其中尤为重要的是才清和格清。“才清者,王、孟、储、韦之类是也。”指的是清逸一派。“王右丞之超禅入妙,孟襄阳之清远闲放,韦左司之冲和自然,柳柳州之清峭峻洁,皆宗陶,而各得其性之所近。”(陈明善《唐八家诗钞》沈德潜序)“王与孟与韦与柳,其生平出处不尽相侔,而其胸襟浩落,萧然出尘,则遥遥百余年间,前后若合符节,王则以清远胜。每当风晨月夕,展卷长吟,如幽士深山,如佳人空谷,令人仿佛遇之。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窃向往之。所愿天下之论诗者,毋徒炫李、杜之名,而忽视夫四子也。”(胡凤丹《唐四家诗集序》)以“清”论王、孟、柳、韦诗,源远流长,无疑是唐以降占主导地位的看法。

“格清”指的是雄浑壮阔一派,如“高、岑之悲壮,李、杜之雄大”,放宽一些,甚至连“王、杨之流丽,沈、宋之丰蔚”亦可包含在内。“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李、杜数公,如金瀍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严羽《沧浪诗话·诗评》)以悲壮论高适、岑参,以雄大论李白、杜甫,自是公论;但从格调的角度视李、杜、高、岑之诗为“清”,则殊为少见,不能不说是胡应麟的创获。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曾说:“王右丞、韦苏州澄淡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遒举哉?”这里似有“格清”不妨“遒举”之意,但总觉尚隔一层。

胡应麟的格、调、思之“清”,其参照系(或对立物)不是雄浑奔放,而是所有缺少诗意的“凡”“冗”“俗”的东西。只要不“凡”不“冗”不“俗”,无论什么风格,都不妨视之为“清”。他注意到:“古诗轨辙殊多,大要不过二格:以和平、浑厚、悲怆、婉丽为宗者,即前所列诸家(指阮籍、左思、谢灵运、鲍照、李白、杜甫等)。有以高闲、旷逸、清远、玄妙为宗者,六朝则陶,唐则王、孟、常、储、韦、柳。”(《诗薮》内编卷二)说得简洁一些,可将中国古典诗的“格”用清逸与雄放来概括。胡应麟的意思是:以雄放见长的李、杜,尽管其“才”不宜用“清”来描述,但其“格”其“调”其“思”则是能够用“清”来描述的,因为他们的诗足以“使人神骨泠然,脏腑变易,不谓之清可乎”!

在“才大者格未尝不清”与“才清者格未必能大”二者之间,胡应麟更推重才大而格清者。他批评才清而格不大的王、孟、常、储、韦、柳说:“其格本一偏,体靡兼备,宜短章,不宜巨什;宜古选,不宜歌行;宜五言律,不宜七言律。”(《诗薮》内编卷二)他赞赏才大而格清的李、杜说:“李、杜歌行,虽沉郁逸宕不同,然皆才大气雄,非子建、渊明判不相入者比。”(《诗薮》内编卷三)“唐人才超一代者李也,体兼一代者杜也。李如星悬日揭,照耀太虚;杜若地负海涵,包罗万汇。李惟超出一代,故高华莫并,色相难求;杜惟兼总一代,故利钝杂陈,巨细咸畜。”“李才高气逸而调雄,杜体大思精而格浑。超出唐人而不离唐人者,李也;不尽唐调而兼得唐调者,杜也。”(《诗薮》内编卷四)这些例证表明,胡应麟尽管在他的诗学体系中接纳了“清”的范畴,但其宗旨并未因此改变:面对中国古典诗的“二格”,他依然首李、杜而次王、孟,首雄放而次清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