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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诗学的逻辑进程与主要理论问题
1.5.4.2 二 作为审美范畴的“清”

二 作为审美范畴的“清”

谢灵运之后,“清”在诗学中出现的频率高了起来。刘勰《文心雕龙》有“风清骨峻”、“文洁而体清”等说法。钟嵘《诗品》用“清”的地方多达十余处,如评《古诗》“清音独远”,评嵇康“托喻清远”,评刘琨“自有清拔之气”,评陶渊明“风华清靡”,评鲍照“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调”,评范云诗“清便婉转,如流风回雪”,评沈约“长于清怨”,评戴逵诗“有清上之句”,评谢庄诗“气候清雅”,评鲍令晖诗“崭绝清巧”,评江祏诗“猗猗清润”,评虞羲诗“奇句清拔”。在这些例句中,“清”大致可区分为三种含义:一指清刚劲拔,如“清拔之气”;二指纯净,如“清音”、“清怨”;三指清新,如“清上”、“清润”。这三种含义,均与超尘脱俗的品格相关。

盛唐诗人李白也偏爱“清”的审美情趣。如《古风》之一:“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白所说的“清”,是与劲健的骨力和飘逸、自然的才情联系在一起的,即“清壮”或“清雄奔放”。

唐高仲武编《中兴间气集》,选唐代26位诗人的诗132首,其中20位写有评语。“清”是评语中出现较多的字眼之一,如评钱起:“体格新奇,理致清赡”;评于良史:“诗清雅,工于形似”;评李希仲:“李诗轻靡,华胜于实,此所谓才力不足,务于清逸”;评张继:“其于为文,不自雕饰,及尔登第,秀发当时,诗体清迥,有道者风”;评皇甫曾:“体制清洁,华不胜文”。“清”这一概念,本是从寄情山水中衍生出来的,因而,它虽然不一定排斥“雄浑”,却与“清逸”、“清雅”、“清洁”更易沟通,再进一步,则可能流于“清空”。高仲武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对李希仲之“清逸”、皇甫曾之“清洁”,没有一味肯定。“清”与“壮”、“清”与“雄”的结合,是李白等人更为向往的境界。

将“清”作为审美范畴大规模加以讨论的第一人是《二十四诗品》的作者——唐末司空图。司空图是否为《二十四诗品》的作者,近年来颇有争议。陈尚君、汪涌豪《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辨伪》(载《中国古籍研究》第一卷)一文认为:1.今人谈司空图诗论,所据主要为《二十四诗品》与其论诗杂著。结合司空图的生平思想,比较这两部分文献的思想倾向、论诗主张及行文风格的异同,有许多悖异。2.考察《二十四诗品》的流传过程,发现从公元908年司空图去世直至万历年间的七百年间,从无人看到或引录此书。3.前人所举早于明末书证,只有苏轼的一段话,各家信此书为司空图撰,其实属于误解。4.《二十四诗品》为明末人从《诗家一指·二十四品》中析出,伪题司空图以行世。至于《一指》的作者,则为明代嘉兴诗人怀悦。

本书仍将《二十四诗品》的著作权归于司空图。

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专列《清奇》一品: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行载止,空碧幽幽。神出古异,澹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他描绘的是一幅隐居生活的清丽图景,与高士组合在一起的是松树、流水、晴雪、渔舟……司空图本人的诗兴也常常是因山水自然的触发而产生的。在《与李生论诗书》中,他谈到自己对“韵外之致”、“味外之旨”的追求,举了若干例子加以说明,如“得于早春,则有‘草嫩侵沙短,冰轻著雨销’。又‘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时天’。又‘雨微吟足思,花落梦无憀’。得于山中,则有‘坡暖冬生笋,松凉夏健人’。又‘川明虹照雨,树密鸟冲人’。得于江南,则有‘戍鼓和潮暗,船灯照岛幽’,又‘曲塘春尽雨,方响夜深船’。又‘夜短猿悲减,风和鹊喜灵’。得于塞下,则有‘马上经寒惨,雕声带晚饥’。得于丧乱,则有‘骅骝思故第,鹦鹉失佳人’。又‘鲸鲵人海涸,魑魅棘林高’。得于道宫,则有‘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幢幽’。得于夏景,则有‘地凉清鹤梦,林静肃僧仪’。得于佛寺,则有‘松日明金象,苔龛响木鱼’。又‘解吟僧亦俗,爱舞鹤终卑’。得于郊园,则有‘远陂春早渗,犹有水禽飞’。得于乐府,则有‘晚妆留拜月,春睡更生香’。得于寂寥,则有‘孤萤出荒池,落叶穿破屋’。得于惬适,则有‘客来当意惬,花发遇歌成’”。自然景色在人生和艺术中都是备受关注的。当一片风景闪入我们眼帘的时候,我们兴许会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感觉,或恬适,或悠然,或惬意,或迷茫……我们人生的某种境遇,我们心灵的某种情绪,似乎与自然景色叠印在了一起。景物就是心灵,景物就是人生。所以当谢灵运捕捉到“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景象,当陶渊明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猝然相遇展现出来,他便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一个‘意象’是在瞬间呈现出的一个理性和感情的复合体。”

司空图所倾心的自然景色,与南宗画(水墨山水)的意境相近。唐代的山水画本来有两种风格。一是以李思训为代表的金碧山水:用青绿着色,色彩繁富,金碧辉映;一是以王维为代表的水墨山水,“气韵高清”,不贵五彩,即张彦远所说:“草木敷荣,不待丹绿之采;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山不待空铅而翠,风不待五色而禖。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在唐人心目中,李思训作为画家的地位高于王维,但宋人却更推崇王维。譬如《宣和画谱》卷十对李思训、李昭道父子的评价是:“今人所画着色山水,往往多宗之。然至其妙处,不可到也。”这当然也是颇为赞赏的语气。但论及王维时,无疑更多敬慕之意:“其胸次所存,无适而不潇洒。移志于画,过人宜矣……后来得其仿佛者,犹可以绝俗也。正如《唐史》论杜子美,谓残膏剩馥,沾丐后人之意。况乃真得维之用心之处耶?”至明代,董其昌提出了山水画中的南北二宗说,以李思训为北宗的代表,以王维为南宗的代表,扬王抑李,成为晚明以来的画论主流。宋、明人之推崇王维,在于他的画表现了一种人格,表现了一种精神:幽情远思,怡然自得。人类被尘烦所污染的心灵,借对山水的审美观照得到了净化。苏辙《题王诜都尉山水横卷三首》之一说:“摩诘本词客,亦自名画师。平生出入辋川上,鸟飞鱼泳嫌人知。……行吟坐咏但目见,飘然不作世俗词。高情不尽落缣素,连峰绝涧开重帷。百年流落存一二,锦囊玉轴酬不赀。”晁补之《王维捕鱼图序》说:“……人物数十许,目相望不过五六里,若百里千里。右丞妙于诗,故画意有余。世人却以语言粉墨追之,不似也。”与苏辙、晁补之角度相同,今人徐复观的论述尤为洋洋洒洒,说得很在行。他在《中国艺术精神》一书中指出:“性情不能超脱世俗,则山水的自然,不能入于胸次;所以山水与隐士的结合,乃自然而然的结合。说到这里,便可以了解,李思训虽因‘技进乎道,而不为富贵所埋没’,所以才有山水画的成就;但他毕竟是富贵中人:金碧青绿之美,是富贵性格之美;他的‘荒远闲致’,乃偏于海与神仙的想像,这是当时唐代统治者神仙思想的反映,而不一定是高人逸士思想的反映。总说一句,李思训完成了山水画的形象,但他所用的颜色,不符合于中国山水画得以成立的庄学思想的背景;于是在颜色上以水墨代青绿之变,乃是于不知不觉中,山水画在颜色上向其与自身性格相符的,意义重大之变。”(1)

除《清奇》一品外,在其他诸品中司空图也好些次使用了“清”这一概念。如《沉著》:“绿林野屋,落日气清。”《高古》:“太华夜碧,人闻清钟。”《精神》:“碧山人来,清酒深杯。”《缜密》:“水流花开,清露未晞。”《形容》:“绝伫灵素,少回清真。”《超诣》:“如将白云,清风与归。”他的《与王驾评诗书》也用了“清”字:“右丞、苏州趣味澄夐,若清风之出岫。”司空图笔下的“清”,一以贯之的指生活情调的澄淡闲逸,具有内涵的高度统一性。

应该指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所标举的诗学范畴是丰富多样的。即使我们承认“洗炼”主要指语言风格,“缜密”、“委曲”主要论结构特征,“精神”、“实境”、“形容”、“超诣”着重于艺术素养和写作技巧,“流动”近乎各品总结,也还有十五品足以作为诗学范畴来使用,即:“雄浑”、“冲淡”、“纤秾”、“沉著”、“高古”、“典雅”、“劲健”、“绮丽”、“自然”、“豪放”、“疏野”、“清奇”、“悲慨”、“飘逸”、“旷达”。在这十五品中,司空图格外重视的是雄浑、冲淡二品。兼重雄浑与冲淡,似和李白的“清壮”、“清雄奔放”意味相近,实际上有本质区别:司空图之于雄浑,偏重其韵味悠长的一面,雄少而浑多。唯其如此,所以他的“清”的概念,不包含“壮”和“奔放”的意蕴,或者说,较少包含“壮”和“奔放”的意蕴。

宋、元时代的诗学对“清”的意义的界定大体上遵循司空图的路数。比如刘辰翁的儿子刘将孙。这位在元代较有个性的诗论家说:

天地间清气,为六月风,为腊前雪,于植物为梅,于人为仙,于千载为文章,于文章为诗。……兹清气者,若不必有,而必不可无。自《风》、《雅》来三千年于此,无日无诗,无世无诗,或得之简远,或得之低暗,或得之古雅,或得之怪奇,或得之优柔,或得之轻盈。往往无清意,则不足以名世。(《彭宏济诗序》)

人声之精者为言,言之又精者为诗。使其翩翩也皆如鹤,其诗矫矫也如鸣于九皋,将人欲闻而不可得闻。诗至是,始可言趣耳。(《九皋诗集序》)

刘将孙用了许多比喻来说明“清气”,说明它的远离尘俗的品格。六月风的凉爽,腊前雪的晶莹,梅的高洁,仙的飘逸,诗的明澈,都指向“幽闲”、“简远”的境界。“无清意则不足以名世”,所标举的还是一种超拔不俗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