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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诗学的逻辑进程与主要理论问题
1.4.3.1 一 “童心说”发微

一 “童心说”发微

李贽作为晚明哲学新动向的代表人物,确有一种冲决网罗的大无畏气概。但应该指出,他的那些惊世骇俗的议论,并非空穴来风,无源之水,而是受到了泰州学派的启迪和滋养。黄宗羲著《明儒学案》,按地域对阳明的诸位弟子分类,共有浙中、江右、南中、楚中、北方、粤闽、泰州七个学案(如算上止修学案则为八个),其中实力雄厚且特色鲜明的,主要有浙中、江右、泰州三派。江右学派以邹守益、聂豹、罗洪先、王时槐为主,视“慎独”、“戒惧”为“致良知”的主要修养方法,被认为是王学正宗。《明儒学案·江右王门学案叙录》:“姚江之学,惟江右为得其传,东廓(邹守益)、念庵(罗洪先)、两峰(刘文敏)、双江(聂豹)其选也。再传而为塘南(王时槐)、思默(万廷言),皆能推原阳明未尽之意。是时越中流弊错出,挟师说以杜学者之口,而江右独能破之,阳明之道,赖以不坠。盖阳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亦其感应之理宜也。”浙中学派以王畿、钱德洪为主,其中,王畿影响尤大。“阳明先生之学,今遍行宇内,其门弟子甚众,都好讲学,然皆粘带缠绕不能脱洒,故于人意见无所发明。独王龙溪之言,玲珑剔透,令人极有感动处。余未尝与之交,不知其力行何如。若论其辩才无碍,真得阳明牙后慧者也。”(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四)《传习录》、《阳明年谱》、《龙溪集》均载有天泉证道一事,从中颇能见出王畿(龙溪)与钱德洪(绪山)的差异。据《传习录》下: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复,征思白,将命行,时德洪与汝中(王畿字汝中)举先生教言曰:“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德洪曰:“此意如何?”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是夕侍坐天泉桥,各举请正。先生曰:“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原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净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眼前便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既而曰:“已后为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的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的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天泉证道是明代思想界的一大公案。阳明以“心本体”取代了朱子的“性本体”,“心”作为本体,自是“无善无恶”的。但人的意念与朱子所说“心统性情”中的“情”实质上是对应的,因此意念之动就与“闻见”、习染相关,不可避免地“有善有恶”。唯其“有善有恶”,故需要“良知”来加以鉴别、判断,并扎扎实实地去做“为善去恶”的功夫。阳明的这四句教,旨在将本体与功夫打并在一起,以免陷入类似于“狂禅”的路数。王龙溪则从学理上将“心本体”的思路贯彻到底。(3)既然“心”即是本体,而本体又是“无善无恶”的,那么,由“心”主宰的“意”也必然是“无善无恶”的,照此推论下去,“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是无善无恶的物矣”。龙溪的四无说,就理论的推衍而言,实在是将阳明的“心本体”逻辑贯彻始终的结果,故阳明也承认他所说宜于接引“利根之人”。但是,只谈本体之悟,不谈“为善去恶”的功夫,却潜在地包含着危险,即:一个“有习心”的人,按照“习心”的指引去行动,他的所作所为可能会逸出伦理所划定的范围,故阳明一再叮嘱:德洪所说才是稳妥的,“已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阳明对四无说持保留态度。四无说所体现的自然主义倾向,善恶双泯,任天而动,标志着王学已发生了重大演变。

自然主义的充分发展是泰州学派造成的。泰州学派与浙中、江右学派的一个显著区别是:它主要面对民间社会大规模地布道。其领衔人物王艮(心斋,1483~1541)年轻时做过灶丁(盐场工人)和小商贩,后来“措理财用,不袭常见,……而家道日裕”,每推其馀于邻里乡党,初多异之,寻皆以为不能及”(张峰著《年谱》二十一岁下)。心斋之学,“以悟性为宗,以及己为要,以孝弟为实,以乐学为门,以太虚为宅,以古今为旦暮,以明学启后为重任,以九二见龙为正位,以孔氏为家法。其言曰:只心有所向便是欲,有所见便是妄。既无所向,又无所见,便是无极而太极。又曰:知愚夫愚妇与知与能与鸢飞鱼跃,同一活泼泼地,则知性矣。语持功太严者曰:君子不以养心者害心。有问放心难收者,呼之,则应而起,曰:汝心见在,更何求乎?曰:即事是心,更无心矣,即心是事,更无事矣”(李贽《续藏书》卷二十二《理学名臣·心斋王公》)。他那首广为传诵的《乐学歌》云:

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乐是学,学是乐。呜呼!天下之乐,何如此学。天下之学,何如此乐。

宋代理学的核心命题之一是“心统性情”,阳明确立“心即理”的本体论,未对“性”、“情”加以区分,由实质上的以“性”为本体过渡到实质上的以“情”为本体,并不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王心斋的自然主义哲学便已具“情本体”的萌芽。他不赞成“持功太严”,主张任天而动,生机畅遂。他所说的“乐”,当然是超越富贵利达的本体之乐,是不受“私欲”戕害的真乐;但一任本体真乐自然呈现的说法,却可能造成道德伦理与思想活力之间的失衡,致使道德伦理的约束力减弱或松弛。

据说张居正曾打算吸取王心斋提倡的儒家功利主义。王心斋在《明哲保身论》中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见解。他认为,利他行为的背后是自我保存的考虑,所以,利他有一个限度,即不能伤害自己。其言曰:“知保身而不知爱人,必至于适己自便,利己害人,人将报我,则吾身不能保矣。吾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天下国家哉!此自私之辈不知本末一贯者也。若夫知爱人而不知爱身,必至于烹身割股,舍生杀身,则吾身不能保矣。吾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君父哉!此忘本逐末之徒,‘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这样的见解,比起东林党人不稍假借的道德正义感来,当然与张居正管理国家的方式较为合拍。(4)

泰州学派由王心斋发轫,经过颜山农、何心隐、罗汝芳(近溪)等人的发展演变,其以自然人性为依据的“情本体”特征日渐鲜明:一种行为之受到人们喝彩并不是因为它与一种道德条文相符合,反而是因为它与道德条文不相符合,摆脱了名教约束,能够激发出某种陡然高涨的激情。《明儒学案·泰州学案序》说:“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泰州、龙溪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然龙溪之后,力量无过于龙溪者,又得江右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决裂。泰州之后,其人多能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所谓“非名教所能羁络”,即逸出了礼教纲常的范围。王世贞《弇州史料后集》卷三五《嘉隆江湖大侠》云:“嘉隆之际,讲学者盛行于海内,而至其弊也,借讲学而为豪侠之具,复借豪侠而恣贪横之私,其术本不足动人,而失志不逞之徒相与鼓吹羽翼,聚散闪倏,几令人有黄巾、五斗之忧。盖自东越之变为泰州,犹未至大坏;而泰州之变为颜山农,则鱼馁肉烂,不可复支。颜山农者,其别号也,楚人,读经书不能句读,亦不多识字,而好意见,穿凿文义,为奇邪之谈。间得一二语合,亦自洒然可听。所至,必先使其徒预往,张大衒耀其术。至则无识浅中之人亦有趋而附者。每言:‘人之好财贪色,皆自性生,其一时之所为,实天机之发,不可壅阏之。第过而不留,勿成固我而已。’”《明儒学案·泰州学案序》引颜山农语曰:“吾门人中,与罗汝芳言从性,与陈一泉言从心,馀子所言,只从情耳。”“情本体”在颜山农那里已是一个清晰的理论命题。

顾宪成《小心斋杂记》卷十四云:

何心隐辈坐在利欲盆中,所以能鼓动得人。只缘他一种聪明,亦有不可到处。耿司农择家僮四人,人授二百金,令其生殖。其中一人尝从心隐请计。心隐授以六字诀曰:买一分,卖一分。又有四字诀:顿买零卖。其人遵用之,起家至数万。

所举具体例证是否真实,姑置不论。顾宪成说“何心隐辈坐在利欲盆中,所以能鼓动得人”,确系中肯之论,并揭示出一种异端哲学与大众感情之间的直接联系。《何心隐集》卷二《寡欲》说:“性而味,性而色,性而声,性而安佚,性也。乘乎其欲者也。而命则为之御焉。”同卷《辩无欲》说:“且欲惟寡则心存,而心不能以无欲也。欲鱼欲熊掌,欲也。舍鱼而取熊掌,欲之寡也。欲生欲义,欲也。舍生而取义,欲之寡也。能寡之又寡,以至于无,以存心乎?欲仁非欲乎?得仁而不贪,非寡欲乎?从心所欲,非欲乎?欲不逾矩,非寡欲乎?能寡之又寡,以至于无,以存心乎?”卷三《聚和老老文》:“昔公刘虽欲货,然欲与百姓同欲,以笃前烈,以育欲也。太王虽欲色,亦欲与百姓同欲,以基王绩,以育欲也。育欲在是,又奚欲哉?仲尼欲明明德于天下,欲治国、欲齐家、欲修身、欲正心、欲诚意、欲致知在格物,七十从其所欲,而不逾平天下之矩,以育欲也。育欲在是,又奚欲哉?”无论是“乘欲”,还是“有欲”,或是“育欲”,都包含了以“欲”为人的基本生存状态的意味。

对于泰州学派,李贽曾虔诚地奉上一瓣心香。其《焚书》卷二《为黄安二上人三首之一(大孝)》云:

当时阳明先生门徒遍天下,独有心斋为最英灵。心斋本一灶丁也,目不识一丁,闻人读书,便自悟性,径往江西见王都堂,欲与之辩质所悟,此尚以朋友往也。后自知其不如,乃从而卒业焉,故心斋亦得闻圣人之道。此其气骨为何如者!心斋之后为徐波石,为颜山农。山农以布衣讲学,雄视一世而遭诬陷。波石以布政使请兵督战,而死广南。云龙风虎,各从其类,然哉!盖心斋真英雄,故其徒亦英雄也。波石之后为赵大洲,大洲之后为邓豁渠。山农之后为罗近溪,为何心隐,心隐之后为钱怀苏,为程后台。一代高似一代,所谓大海不宿死尸,龙门不点破额,岂不信乎!心隐以布衣出头倡道,而遭横死。近溪虽得免于难,然亦幸耳,卒以一官不见容于张太岳。盖英雄之士不可以免于世,而可以进于道。

这是对泰州学派谱系的一个相当完整的罗列。从泰州学派的颜山农、何心隐那儿,李贽继承了功利主义历史观和肯定人的自然欲望等重要见解,并加以洋洋洒洒的发挥。他论童心,论道学的虚伪,论人的善行背后的自私动机,都基于对人的自然本性的肯定。他攻击的主要目标,是向来被视为颠扑不破的许多传统信念,目的则是把人的人格从社会习俗和社会道德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一部分束缚的解除,可以说是无关大体的,因为这些束缚本来只是偶然形成的惯例。但是,冲决束缚的热情一旦升腾,就很难再让它回到常态。它势必导向对基本意识形态的攻击。李贽是这方面的一个典型个案。《李氏焚书》卷三《童心说》云:

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

《孟子·尽心上》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从字面看,李贽说的“童心”似可与孟子的描述沟通,实则差异甚大。孟子的童心,略近于宋代理学中的天命之性;而李贽的“童心”,却近于宋代理学中的气质之性,即荀子“人之性恶”所指那种与生俱来的原始质朴的自然属性。只是,荀子视人的自然属性为恶,主张化性起伪,经过教化和学习,使之符合道德规范,李贽却对之热烈肯定,要求完整地保持它。

为了保护“童心”,李贽提出了反对“多读书”的命题。这似乎近于阳明,实则不然。阳明反对“多读书”,旨在“先立乎其大者”,因为,人心不正,则本领愈大,作恶愈甚;知识的增长无助于人格的完善。李贽反对“多读书”,是因为书中“义理”,有可能使人有意改造自然属性。他对人的自然属性的钟爱,与《庄子·盗跖》相近,说他受到道家影响是不牵强的(5)

《李氏藏书》卷二《藏书德业儒臣后论》将人的自然属性称为私心,并认为这是人类社会存在发展的基本依据。“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如服田者私有秋之获,而后治田必力;居家者私积仓之获,而后治家必力;学者私进取之获,而后举业之治也必力。故官人而不私以禄,则虽召之,必不来矣;苟无高爵,则虽劝之,必不至矣;虽有孔子之圣,苟无司寇之任,相事之摄,必不能一日安其身于鲁也决矣。此自然之理,必至之符,非可以架空而臆说也。然则为无私之说者,皆画饼之谈,观场之见,但令隔壁好听,不管脚跟虚实,无益于事,只乱聪耳,不足采也。”他从这样的视角去看历史人物,结论是,所有善行都并非根源于一种道德信念,而出于功利主义的考虑。如李贽编《初潭集》卷三十《廉勤相》记:

公仪休相鲁而嗜鱼,一国争取买鱼而献之,公仪子不受。其弟曰:“夫子嗜鱼而不受,何也?”曰:“夫唯嗜鱼,故不受也。夫即受鱼,必有下人之色;有下人之色,将枉于法;枉于法,则免于相;免于相,则虽嗜鱼,此必不能致我鱼,我又不能自给鱼。即无受鱼而不免于相,虽不受鱼,我能常自给鱼。此明夫恃人不如自恃也;明于人之为见者,如己之自为也。”

李贽评曰:“真切至到,非道学好名所知。”所谓“真切至到”,即实话实说,并不将拒贿视为一种道德实践,仅仅是由于害怕因小失大,有损自己的长远利益。(6)李贽最为反感的是假道学。说来有趣,他将一些人的热衷于谈道学也归结为私心的驱动。《续焚书》卷二《三教归儒说》云:“夫世之不讲道学而致荣华富贵者不少也,何必讲道学而后为富贵之资也?此无他,不待讲道学而致富贵者,其人盖有学有才,有为有守,虽欲不与之富贵,不可得也。夫唯无才无学,若不以讲圣人道学之名要之,则终身贫且贱焉,耻矣,此所以必讲道学以为取富贵之资也。然则今之无才无学,无为无识,而欲致大富贵者,断断乎不可以不讲学矣。今之欲真实讲道学以求儒、道、释出世之旨,免富贵之苦者,断断乎不可以不剃头做和尚矣!”他甚至使用了恶毒而近乎粗野的语言:“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李贽在与耿定向等理学家交锋时,惯以揭露道学之假为杀手锏。如《焚书》卷一《答耿司寇》:“试观公之行事,殊无甚异于人者。人尽如此,我亦如此,公亦如此。自朝至暮,自有知识以至今日,均之耕田而求食,买地而求种,架屋而求安,读书而求科第,居官而求尊显,博求风水以求福荫子孙。种种日用,皆为自己身家计虑,无一厘为人谋者。及乎开口谈学,便说尔为自己,我为他人;尔为自私,我欲利他。”(7)德行是目的还是手段,这在伦理学中是一个存在分歧的问题。在西方,亚里士多德认为,德行乃是达到目的即获得幸福的手段;基督教则认为,德行本身就是目的,虽然道德行为的后果一般都是好的,但道德行为之为人重视则是因为德行本身的好,而不是因为其效果的好。在中国,正宗的儒家观念认为,德行是目的而不是手段,反之,道家则采取与之对立的看法。如《庄子·外篇·盗跖》,盗跖抨击孔子说:“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盗跖眼中的孔子,只是一个以德行换取富贵的人。以德行为目的,这样的人当然是君子;以德行为手段,则可能被视为小人。但李贽的宗旨则在于,将表面的德行与内在的卑污联系起来,从而揭露道学的虚伪。他无疑赞成这样的说法:一个坦率地谋取私利的人,比一个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人要可爱得多。从这样的见地出发,李贽甚至故意“揭发”自己的阴暗面,如《焚书》卷三《自赞》:“其性褊急,其色矜高,其词鄙俗,其心狂痴,其行率易,其交寡而面见亲热。其与人也,好求其过,而不悦其所长;其恶人也,既绝其人,又终身欲害其人。志在温饱,而自谓伯夷、叔齐;质本齐人,而自谓饱道饫德。分明一介不与,而以有莘藉口;分明毫毛不拔,而谓杨朱贼仁。动与物忤,口与心违。其人如此,乡人皆恶之矣。”虽然他的言外之意比较微妙,不宜简单化地加以界说,但这种过分铺张的表述,却可能引导读者走向对传统道德信念的否定。

李贽《童心说》不仅主张在生活中高扬“童心”,还由此提出了“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的命题。《李氏焚书》卷三《杂说》权衡《拜月记》、《西厢记》与《琵琶记》的短长,即是这一美学原则的具体运用。李贽以是否表达了一种不可遏制的真情为尺度,将艺术作品分为两类。一类以《琵琶记》为代表,虽然“穷巧极工”,但因缺乏充分的情感力量,“是故语尽而意亦尽,词竭而味索然亦随以竭”;“其气力限量只可达于皮肤骨血之间”。一类以《拜月记》、《西厢记》为代表,完全是在情感的驱动下写出来的。“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既已喷玉唾珠,昭回云汉,为章于天矣,遂亦自负,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而终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余览斯记,想见其为人,当其时必有大不得意于君臣朋友之间者,故借夫妇离合因缘以发其端。于是焉喜佳人之难得,羡张生之奇遇,比云雨之翻覆,叹今人之如土。”这样的作品,在李贽看来,其魅力或感染力直接作用于人的心灵,是持续而强烈的:“倘尔不信,中庭月下,木落秋空,寂寞书斋,独自无赖,试取琴心一弹再鼓,其无尽藏不可思议,工巧固可思也。呜呼,若彼作者,吾安能见之与!”李贽将《西厢》、《拜月》的感性形式视为隐含某种伦理意义的讽喻或寓言,看来并不恰切;但这无关紧要,关键是他强调了评判作品价值高下的核心标准:所表达的感情真实吗?

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都出现过“诗是感情的倾诉”的理论。这种理论认为,具有天赋的诗人远远超过陶冶而成的诗人,因为,具有天赋的诗人凭感情和直觉写诗,陶冶而成的诗人凭学识和技巧写诗。最纯粹的诗是抒情诗,最自然的诗的特征在于诗就是感情本身。自然而成的诗歌是没有目的的,表达本身就是目的。这套理论,与李贽的“童心说”可以沟通,用于阐释公安派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也有吻合之处。事实上,李贽的“童心”说与公安派的理论主张之间,确乎存在直接的联系。这种联系正是我们接下来考察的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