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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诗学的逻辑进程与主要理论问题
1.4.2.2 二 时代思潮掠影:几位两栖型人物

二 时代思潮掠影:几位两栖型人物

在“时代思潮”之后,加上“掠影”二字,意在表明,我们的阐述只是举例性质,并无对这一时期的相关材料一一加以爬梳整理的雄心。我们感兴趣的是几位两栖型人物,如祝允明(1461~1527)、王廷相(1474~1544)、顾璘(1476~1545)和王世贞(1526~1590)。他们既是文人,又是史学家或哲学家,有关他们的若干事实表明,文、史、哲尽管学科有别,但就与时代思潮的联系而言,它们又是相通的,不宜用人为的墙壁将它们隔断。

在中国学术界,较早以“时代思潮”这一术语论述学术变迁的大约是梁启超。1919年,梁启超著《清代学术概论》,开章明义,云:“凡文化发展之国,其国民于一时期中因环境之变迁,与夫心理之感召,不期而思想之进路,同趋于一方向,于是相与呼应汹涌,如潮然。”“凡时代思潮,无不由‘继续的群众运动’而成。所谓运动者,非必有意识、有计划、有组织,不能分为谁主动、谁被动。其参加运动之人员,每各不相谋,各不相知。其从事运动时所任之职役,各各不同,所采之手段亦互异。于同一运动之下,往往分无数小支派,甚且相嫉视相排击。虽然,其中必有一种或数种之共通观念焉,同根据之为思想之出发点。”(5)梁启超的界定大致是恰切的。从时代思潮的角度宏观地把握研究对象,如摄像之取远景,局部的差异被省略是必然的。而且,某些针锋相对的个别意见,可能体现的是同一种精神。

论及弘治、正德至嘉靖前期的“时代思潮”,有一个喜剧性的例证,即正德皇帝。“中国有没有一套类似于西方的宪法?表面上看当然没有,但传统中国是否有人人遵循的大经大法?我认为是有的。我认为中国皇帝的自由其实相当有限。在中国的传统里,皇帝多半是心理学上所谓被压抑的人格;真正能够发挥其雄才大略的皇帝真是太少了。”“绝大部分中国皇帝都是被中国社会中各种不同的控制机制所约束。因为制度本身是专制的,皇帝本人也是受专制制度控制的成员。你看最近有些人研究明代社会,皇帝早晨四点钟起床,然后上朝。他生活的每一个步骤——衣、食、住、行,乃至性生活和娱乐各方面都有起居注,记载得非常详细,走错一步不得,而且可供他伸缩的地方也极小。”(6)比照这种情形来考察正德的种种荒唐举动,如果宅心宽厚的话,也能体会到一种理想主义情怀和批评精神。比如,他乐于把自己想像成和明成祖一样的伟人,既能管理国家,又能率军打仗;他对以军事实力抗击蒙古骑兵怀有持续多年的兴趣,并于1517年10月亲自指挥了一次击退蒙古军队的战役——这是整个16世纪中明军所取得的唯一一次战胜蒙古军队的像样的胜利;他喜欢豪华、新奇的花灯,1514年2月,当宫殿起火,照亮了整个天空时,他不甚介意,只是开玩笑地说:“好一棚大烟火也。”

下面我们具体考察几位两栖型人物,关注焦点是他们的批评精神。

祝允明是书法家,也是诗人(与唐寅、文徵明、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同时还是一位思想史专家。作为思想史专家,他的《苏材小纂》以墓志、行状等为依据,努力选择可信的文献资料,并注意考据异同;他的最后一部著作《祝子罪知录》,在对历史人物的评价方面往往与传统的说法大相径庭,于标新立异中见出其批评精神,“如谓汤、武非圣人,伊尹为不臣,孟子非贤人,武庚为孝子,管、蔡为忠臣,庄周为亚孔子一人,严光为奸鄙,时苗、羊续为奸贪,谢安为大雅君子,终弈折屐非矫情,邓攸为子不孝,为父不慈,人之兽也,正珪、魏徵为不臣,徐敬业为忠孝,李白百俊千英万夫之望,种放为鄙夫,韩愈、陆贽、王旦、欧阳修、赵鼎、赵汝愚为匿非。”(《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二四子部杂家类存目一《祝子罪知》提要)他的这些见解对李贽《藏书》具有直接影响。

其诗学主张,也同样敢于言人之所不敢言。比如,他明确表示不喜欢杜甫。清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卷二评驳类云:“祝允明作《罪知录》,论唐诗人,尊太白为冠而力斥子美,谓其以村野为苍古,椎鲁为典雅,粗犷为豪雄,而总评之曰‘外道’。李则《凤凰台》一篇,亦推绝唱。狂悖至于如此,令人掩耳不欲闻。”王士祯本人,其实也不甚许可杜甫,连他也指斥祝允明狂悖,这提醒我们,祝允明对杜甫的否定,并非一件不疼不痒的事。

王廷相是文人,也是一位著名的理学家。作为文人,他与李梦阳、何景明等并称“前七子”;作为理学家,他表现出强烈的以认识论代替伦理学本体论的倾向。由于宋明理学以伦理学本体论为基石(心学所重依然是伦理),王廷相哲学的批评锋芒在某种意义上比阳明还要尖锐。他在《横渠理气辩》中说:

张子曰:“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循是出入,皆不得已而然也。”“气之为物,散入无形,适得吾体;聚而有象,不失吾常。”“聚亦吾体,散亦吾体。知死之不亡者,可与言性矣。”横渠此论,阐造化之秘,明人性之源,开示后学之功大矣。而朱子独不以为然,乃论而非之,今其辩其惑。

这是在具体命题上反驳朱子。其《答薛君采论性书》曰:

今君采之谈性也,一惟主于伊川。……伊川,吾党之先师也,岂不能如他人依附余论以取同道之誉?但反求吾心,实有一二不可强同者,故别加论列,以求吾道之是,其协圣合天、精义入神之旨,则固遵而信之矣。古人有言曰,“宁为忠臣,不作谀仆”,其此之谓乎!

反驳程颐(学者称伊川先生),不只是与一位理学大师立异的问题,而是极有棱角地显示了一种惟真理是从、当仁不让于师的精神。如王廷相《太极辩》所说:“儒者之为学,归于明道而已。使论得乎道真,虽纬说、稗官,亦可从信,况庄列乎!使于道有背驰,虽程朱之论,亦可以正而救之。”其《慎言》亦明确反对“笃守先哲梏自得之识”。

其批评精神贯彻在现实中,则是对不良政治的抗争。如嘉靖十八年,他上疏朝廷,指斥吏治腐败,词气慷慨,不愧为一名敢言的谏官。其言曰:“昔在先朝,盖有贿者矣,然犹百金称多,而今则累千巨万以为常。盖有贪者矣,然犹宵行畏人,而今则张胆明目而无忌。士风之坏,一至于此,真可痛也。”王廷相讲这些话,正值严嵩、张瓒弄权的时代。

王廷相对于他作为文人的声誉是极为看重的。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七载:“郑郎中善夫初不识王仪封廷相,作《漫兴》十首,中有云:‘海内谈诗王子衡,春风坐遍鲁诸生。’后郑卒,王始知之,为位而哭,走使千里致奠,为经纪其丧,仍刻其遗文。人之爱名也如此。”他对文坛领袖李梦阳极为崇拜。他仅小李梦阳一岁,却以弟子自居。他的《翩翩者鹊》、《硕人篇》都为赞颂李梦阳而作,辞气异常谦恭,如前一首说:“翩翩者鹊,唯鸠从之。我友敬慕,实维我师”;“瞻企靡及,中心怆而”。后来为《李空同集》作序,甚至说:“杜子美虽云大家,要自成己格尔。元稹称其薄《风》、《骚》,吞曹、刘,固知其溢言矣。其视空同规尚古始,无所不极,当何以云。”也许因为他的话说过了头,钱谦益作《列朝诗集小传》,便对他大加嘲讽:“近代词人,尊今卑古,大言不惭,未有甚于子衡者。”但换一个角度看,从王廷相这种“尊今卑古”的态度,我们倒也窥见了七子古学的潜台词:并非膜拜古人,而志在超越古人。其睥睨往昔的气概,与阳明有几分相似。

和王廷相一样,顾璘也兼有哲学家和文人的双重身份。阳明《传习录中》有《答顾东桥书》,是与顾璘商榷的一篇规制宏大的文章。仅从其中所引顾璘致阳明书原文,亦足见其以认识论取代本体论的致思特点:重术而轻道,重具体而轻抽象,关注客观事物的规律法则,提倡实证。他对伦理学本体论的消解,与宋明理学是背道而驰的。哲学家敢于独立思考问题,这是又一个例证。

作为文人的顾璘,早年与陈沂、王韦、朱应登并称“江南四大家”。《明史·文苑传》称顾璘等“羽翼李梦阳”。但应该指出,作为以南京为依托的江南作家,其气质与李梦阳等北方作家有别,对杜甫不甚推重,而向慕六朝初唐的诗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载:

顾尚书东桥好客,其坐上常满。又喜谈诗。闻其言曰:李空同言作诗必须学杜,诗至杜子美,如至圆不能加规,至方不能加矩矣。此空同之过言也。夫规矩方圆之至,故匠者皆用之,杜亦在规矩中耳。若说必要学杜,则是学某匠,何得就以子美为规矩耶?何大复所谓舍筏登岸,亦是欺人。(卷二十六)

东桥一日又语客曰:何大复之诗虽则稍俊,然终是空同多一臂力。(卷二十六)

这是顾璘在文学领域中坚持独立见解的表态。

王世贞是文坛领袖兼史学家。他的诗学见解,下编将大量涉及,此处从略。我们仅考察他作为史学家的这一侧面。他的史学代表作为《弇山堂别集》一百卷,《四库全书总目》卷五一史部杂史类著录,提要曰:“是书载明代典故,凡《盛事述》五卷,《异典述》十卷,《奇事述》四卷,《史乘考误》十一卷,《表》三十四卷,分六十七目,《考》三十六卷,分十六目。世贞自序云:‘是书出,异日有裨于国史者,十不能二。耆儒掌故取以考证,十不能三。宾幕酒宴,以资谈谑,参之十,或可得四。其用如是而已。’然其间如《史乘考误》,及诸侯王百官表,亲征命将谥法兵制市马中官诸考,皆能辨析精核,有裨考证。盖明自永乐间改修《太祖实录》,诬妄尤盛。其后累朝所修实录,类皆阙漏疏芜,而民间野史间出,又多凭私心好恶,诞妄失伦,史愈繁而是非同异之迹愈颠倒而失其实。世贞承世家文献,熟悉朝章,复能博览群书,多识于前言往行,故其所述,颇为详洽。虽徵事既多,不无小误。又所为各表,多不依旁行斜上之体,所失正与雷礼相同。其盛事奇事诸述,颇涉谈谐,亦非史体。然其大端可信,此固不足以为病矣。”注重对各种资料的真伪鉴别,王世贞这种批评性的求实精神在16世纪是引人注目的。《弇山堂别集》所收《史乘考误》,曾刻印单行本,含《二史考》八卷,《家乘考)二卷。所谓“二史”,即国史、野史。王世贞在《史乘考误》的前言中说:“国史之失职未有甚于我朝者也。故事有不讳,始命内阁翰林臣纂修实录。六科取故奏,部院谘陈牍而已。其于左右史记言动阙如也。是故无所考而不得书,国忸衮阙则有所避而不敢书。而其甚者,掌笔之士或有私好恶焉,则有所考无所避而不欲书。即书,故无当也。史失求诸野乎?然而野史之弊三。一曰挟郄而多诬,其著人非能称公平贤者,寄雌黄于睚眦,若《双溪杂记》、《琐缀录》之类是也。二曰轻听而多舛,其人生长闾阎间,不复知县官事,谬闻而遂述之,若《枝山野记》、《翦胜野闻》之类是也。三曰好怪而多诞,或创为幽异可愕以媚其人之好,不核而遂书之,若《客坐新闻》、《庚巳编》之类是也。无已,求之家乘铭状乎?此谀枯骨谒金言耳。虽然,国史人恣而善蔽真,其叙典章述文献不可废也。野史人臆而善失真,其徵是非削讳忌不可废也。家史人谀而善溢真,其赞宗阀表官绩不可废也。”无论是国史,还是野史,或是家乘,其所提供的资料都必须严加鉴别,不能不加选择的引用。这种怀疑精神或批评精神体现出惟真理是求的反权威主义信念。

从祝允明、王廷相、顾璘到王世贞,举例中提到的这几位两栖型人物,其差异是鲜明的,其共同之处也不难指出。一、他们是一群富于批评精神的士大夫,绝不盲从权威;二、他们开始倡导一种重证据、重推理的实事求是的学风;三、就理论建构而言,他们的道德理想主义情怀似不及阳明那么强烈,但从王廷相、顾璘、王世贞在实际人生中的表现来看,他们依然是一群道德理想主义者。这几个例证,是我们观察时代思潮的几扇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