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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诗学的逻辑进程与主要理论问题
1.4.1.3 三 茶陵派的诗学建构

三 茶陵派的诗学建构

探讨茶陵派的诗学建构,必须把握两个关键:一、茶陵派代表了明代格调论发展的第一个阶段;二、茶陵派是在综合台阁与山林的基础上产生的。

以格调二字评诗歌,大约始于南朝的刘勰。他在《文心雕龙》中说:“陈思之《黄雀》、公干之《青松》,格刚才劲。”(《隐秀篇》)“刘向之奏议,旨切而调缓。”(《才略篇》)颜延之也使用过“格”、“调”这两个概念,其《颜氏家训》云:“古人之文,宏材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宜以古之体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两存,不可偏弃也。”在他们笔下,“格”指风格,“调”指辞调,与明人的格调说虽有差异,却并没有一道截然的鸿沟。经过严羽《沧浪诗话》的发展,到明代,“格调”遂成为诗学中的一个核心范畴。

格调说的兴盛与明代的古典主义文艺思潮是息息相关的。古典主义是我们从欧洲借来的一个名词。古典主义思潮盛行于17世纪的法、英等国。它在创作实践和理论上都以古希腊、罗马为典范,因而有“古典主义”之称。其特征是:崇尚理性,把理性作为文学创作和评论的最高标准;奉古希腊、罗马文学为典范,并从中寻找题材,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要求艺术形式完美。古典主义的影响直到19世纪浪漫主义兴起后才逐渐消失。我们借用“古典主义”这一名称来讨论明代诗学,主要着眼于这样两重含义:尊崇古代的文学典范,追求完美的艺术表达。

按照一般说法,一位古典作家就是一位已有定论,受一致推崇,在他所擅长的文体中已成为权威的古代作家。“‘古典’这个观念本身含有联贯和坚实的、整体和传统的自然结构,自然相传而永久持续的东西。”(10)我们说的明代的古典主义诗派,它的首要特征,即在理论和实践上,都以秦汉散文、汉魏古诗、盛唐律诗作为典范。他们沿袭了体裁等次说和理想的纯净说,立场坚定地捍卫体裁的规范性,始终把一种诗体的极盛期的代表作品所体现的风格视为“第一义”,不得逾越。这即是所谓“本色”之论。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三:“诗五言古、七言律至难外,则五言长律、七言长歌。……学者务须寻其本色,即千言巨什,亦不使有一字离去,乃为善耳。”

格调说在某种意义上是以本色论为依据提出的。每篇作品都有自己的格调,但只有合乎本色(即“第一义”)的格调才是值得推许的。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二:“曹、刘、阮、陆之为古诗也,其源远,其流长,其调高,其格正。陶、孟、韦、柳之为古诗也,其源浅,其流狭,其调弱,其格偏。”调高格正,即合乎本色;调弱格偏,即不合本色。因此,不妨这样说,格调说的宗旨即以每种诗体极盛期的代表作品的风格为“本色”。根据古典派诗人“寻其本色”的方式、角度等差异,我们可将明代格调说的发展区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自高棅至李东阳;第二个阶段,前七子领诗坛风骚的时期;第三个阶段,后七子领诗坛风骚的时期。

第一个阶段,李东阳在理论上的建树尤其值得关注。李东阳一向“留心体制”,即留意于辨别体制的差异。为什么要辨体呢?目的是把握体裁之间的风格区别。风格是不能用逻辑推理的方法推导出来的。读者只能凭自己的审美经验和审美感受,经由联想和想像,才能把握住。风格是一种高度抽象,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审美体验。李东阳对风格的辨析,主要依据声调。一方面,他认为诗文之别主要在声,在于诗歌有声律可资讽咏,另一方面,诗歌风格的区别也经由声律表现出来。李东阳重声调,因而对律诗谈得较多,对古诗谈得较少。

自然,李东阳等对汉魏古诗还是抱有欣赏之意的。他曾作《拟古乐府》102首,其自序说:“予尝观汉魏间乐府歌辞,爱其质而不俚,腴而不艳,有古诗言志依永之遗意。”李东阳的门人何孟春,在古、律二体中旗帜鲜明地扬古而抑律。他在《论诗文》中说:“六经之文不可尚已!后世言文者至西汉止,言诗者至魏而止。何也?后世文趋对偶而文不古,诗拘声律而诗不古也……复古之作,是有望于大家。”尽管李东阳、何孟春的主张与前七子差距甚远,但对古诗的重视本身便足以引发新的理论思考。至林俊(1452~1527),其《白斋诗集序》就明确地打起了“古诗祖汉晋,律诗祖盛唐,而参以赵宋诸家之体”的旗帜,表明“格调”理论已逼近第二个阶段。

茶陵派与台阁、山林的关系,应该从扬弃、转化的角度来把握,不宜视为尖锐对立或直接继承的关系。

茶陵派在创作题材上兼取台阁与山林,李东阳对诗乐关系的看法也受到这两个流派的影响。

台阁诗人是否特别看重诗的音乐性,我们不太清楚,但台阁诗人所宗奉的《唐诗品汇》一书的编者高棅,确曾在该书总序中主张把声律作为评定诸家高下的一个重要依据。至于山林诗的代表作家陈献章,他无疑是以声音论诗的热心倡导者,并直接影响到李东阳的诗学建构,即将音乐性视为诗的原生属性和根本属性。《麓堂诗话》说:“陈公父论诗专取声,最得要领。潘应昌尝谓予:诗,宫声也。予讶而问之。潘言其父受于乡先辈曰:诗有五声。李太白、杜子美之诗为宫,韩退之诗为角,虽百家可知也。予初欲求声于诗,不过心口相语,然不敢以示人,闻潘言始自信,以为昔人先得我心。”李东阳自述以声论诗的心路历程,可视为其诗学体系的自报家门。他承认陈献章(公父)是“论诗专取声”的代表人物。

从诗的起源处把握诗、乐关系是李东阳诗学的基点。《麓堂诗话》开卷即云:“诗在六经中别是一教,盖六艺中之乐也。乐始于诗,终于律,人声和则乐声和。又取其声之和者,以陶写情性,感发志意,动荡血脉,流通精神,有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自觉者。后世诗与乐判而为二,虽有格律,而无音韵,是不过为排偶之文而已。使徒以文而已也,则古之教,何必以诗律为哉?”在他看来,诗必须有声韵节奏之美,可以咏歌,否则不过是“排偶之文”。李东阳这一看法是精当的。朱自清《论朗读》一文曾引述黄仲苏《朗读法》关于“朗诵腔调”的四种类型:

一曰诵读诵谓读之而有音节者,宜用于读散文。如四书、诸子、《左传》、四史以及专家文集中之议、论、说、辨、序、跋、传记、表、奏、书札等等。

二曰吟读吟,呻也,哦也,宜用于读绝诗、律诗、词曲及其他短篇抒情韵文如诔、歌之类。

三曰img2img3者,歌也,与咏通,亦作永。宜用于读长篇韵文,如骈赋、古体诗之类。

四曰讲读讲者,说也,谭也;说乃说话之“说”,谭则谓对话。宜用于读语体文。

朱自清先生大体同意黄说,但根据他“所知道的实际情形和个人的经验”认为,吟读和咏读可以并为一类,“叫做吟”。(11)经过这样的区分,“吟”与“诵读”正好成为对照,由此可以见出诗、文在“音调节奏”方面的要求确有区别。也许可以顺便指出,“格调”之“调”的一个重要内涵即“音调节奏”。

由于李东阳格外重视诗的音韵节奏之美,他的诗学重点很自然地即声调问题:

今之歌诗者,其声调有轻重清浊长短高下缓急之异,听之者不问而知其为吴为越也。汉以上古诗弗论。所谓律者,非独字数之同,而凡声之平仄,亦无不同也。然其调之为唐为宋为元者,亦较然明甚。此何故耶?大匠能与人以规矩,不能使人巧。律者,规矩之谓,而其为调,则有巧存焉。苟非心领神会,自有所得,虽日提耳而教之,无益也。

李东阳认为,律诗的字句平仄虽有一定,但唐、宋、元三代的律诗风格却各不相同,这表明,诗的差别主要不在于平仄之异,而在于声调的清浊缓急长短高下之异,吴歌之不同于越歌,即是由声调不同所造成的。他自己的诗,也很讲求独特的“声调节奏”。李东阳还注意到,不同的诗体有着不同的声调:“古律诗各有音节,然皆限于字数,求之不难。惟乐府长短句,初无定数,最难调叠。然亦有自然之声。古所谓‘声依永’者,谓有长短之节,非徒永也。故随其长短,皆可以播之律吕,而其太长太短之无节者,则不足以为乐。今泥古之成声,平侧短长,句句字字,摹仿而不敢失,非惟格调有限,亦无以发人之情性。若往复讽咏,久而自有所得。得于心而发之乎声,则虽千变万化,如珠之走盘,自不越乎法度之外矣。如李太白《远别离》、杜子美《桃竹杖》,皆极其操纵,曷尝按古人声调?而和顺委曲乃如此。固初学所未到。然学而未至乎是,亦未可与言诗也。”(《麓堂诗话》)与这种情形相似,不同的诗人,其声调也有其独特之处。李东阳拿杜甫与唐代其他诗人对比,说:“长篇中须有节奏,有操、有纵、有正、有变,若平铺稳布,虽多无益。唐诗类有委曲可喜之处,惟杜子美顿挫起伏,变化不测,可骇可愕,盖其音响与格律正相称。回视诸作,皆在下风。然学者不先得唐调,未可遽为杜学也。”(《麓堂诗话》)

李东阳不止一次讨论“格”的问题。在他那儿,“格”包含了几种不同的含义。一、指不同诗体的不同风格,《麓堂诗话》说:“古诗与律不同体,必各用其体,乃为合格。”“体”“格”即体裁风格。二、指不同时代的不同风格,即时代风格。《麓堂诗话》又说:“诗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眼主格,耳主声。闻琴断知为第几弦,此具耳也。月下隔窗辨五色线,此具眼也。费侍郎廷言尝问作诗,予曰:试取所未见诗,即能识其时代格调,十不失一,乃为有得。”“汉、魏、六朝、唐、宋、元诗,各自为体。譬之方言,秦、晋、吴、越、闽、楚之类,分疆划地,音殊调别,彼此不相入。”这两段中的“体”与“格”,含义相同,均指时代风格。大体上可以这样说:“格”就是“体格”,包括体裁风格和时代风格。李东阳自许既“具眼”,又“具耳”,既能辨“格”,又能别“调”,那么“格”与“调”之间的关系如何呢?考察诗的风格有两种角度,或从语言着手,考察其措辞的雅俗、句式的长短等,或从诗与乐的同构着眼,考察诗所传达的“情思”。李东阳主要采用第二种角度,因而,在“格”“调”二者中,他更看重的是“调”,是诗的“音调节奏”。李东阳以中国古代音乐中的五声(宫、商、角、徵、羽)来比拟各种风格的诗,并表示他最喜欢宫声即李太白、杜子美之诗,而对角声(韩退之诗)、商声(刘长卿诗)则不无间言。在诸调中,他何以格外推崇宫声?“这是从诗与音乐所给予人的那种类似的审美感受出发,借用音乐术语来指称诗的情调,或曰诗的艺术风格。”“宫是我国古代音乐中最基本的调式,调性典雅沉重,所以说‘最优’、‘可以兼众声’。李、杜之诗是我国古代诗歌的典范,风格壮阔而丰富,即正调,故比之为宫。韩愈之诗‘横空盘硬语’,走入奇险、高亢一路,故比之为角。这里已经表现出李东阳强调诗的格调,就是为了提倡以李杜为代表的盛唐诗的那种宽宏而丰富的时代格调。”(12)

【注释】

(1)杜维明:《一阳来复》(陈引驰编),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12月版,第117页。

(2)参见明陆容《菽园杂记》卷十四:“《大学衍义》一书,人君修齐治平之术,至切至要,非迂远而难行者。其中三十九、四十卷齐家之要,历引前代宦官之事、忠谨之福。仅八条,而预政之祸,四倍其多。纵使人主知读之,左右其肯使之一见哉!苏人陈祚,宣德间为御史,尝上章劝读此书。上怒,逮祚及其子侄八九人,俱下锦衣狱,禁锢数年。上宾天,始得释。成化初,闻叶文庄亦尝言之,不报。近时丘祭酒先生浚进所著《大学衍义补》若干卷,朝廷命刻板印行。其所补者,治平二事耳。愚谓能尽齐家以上功夫,则治平事业,皆自此而推之,虽无补可也。”真德秀著《大学衍义》,“斥及内臣”是其主要内容之一;丘浚补《大学衍义》,却有意回避这一问题。在宦官干政愈演愈烈的明朝,一个理学家居然存心讨好近侍,其道德水准之低不言而喻。

(3)成复旺、蔡钟翔、黄保真:《中国文学理论史》(三),北京:北京出版社1987年7月版,第34页。

(4)[美]牟复礼、[英]崔瑞德编:《剑桥中国明代史》(张书生等译)第四章引言,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2月版,第203页。

(5)俞弁:《逸老堂诗话》:“山林则陈白沙、庄定山为白眉。”

(6)萧萐父:《序方任安著〈诗评中国著名哲学家〉》,收入《吹沙二集》,成都:巴蜀书社1999年1月版,第513页。

(7)王阳明的阐释与此不同,《传习录下》云:“以此章观之,圣人何等宽洪包含气象。且为师者问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顿以对,至于曾点,飘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等狂态;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问目,都是狂言。设在伊川,或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他,何等气象。”阳明《月夜二首》之二有“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之语。

(8)钱钟书:《谈艺录》(补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9月版,第237页。

(9)《明史·李东阳传》:“(东阳)为文典雅流丽,朝廷大著作多出其手,工篆隶书,碑版篇翰,流播四裔。奖成后进,推挽才彦,学士大夫出其门者,悉粲然有所成就。自明兴以来,宰臣以文章领袖img4绅者,杨士奇后,东阳而已。立朝五十年,清节不渝,既罢政居家,请诗文、书篆者填塞户限。”

(10)圣·佩韦:《什么是古典作家》,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11月版,第198页。

(11)朱自清:《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7月版,第148页。

(12)成复旺、蔡钟翔、黄保真:《中国文学理论史》(三),北京:北京出版社1987年7月版,第57页。